一
我爸在一條運沙船上工作,之前他應該干過更體面的活,現(xiàn)在就是一名普通船員,把沙子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運沙船體積龐大,前面三分之二都裝沙子,后面是駕駛室。裝滿沙子的運沙船,船體吃水深,船沿和水面齊平,遠遠開來,你會覺得船陷在水里馬上要沉沒,黑色的沙子和黑色的船體融為一體,跟光鮮亮麗的游輪完全無法比。我爸就在這樣的船上工作,他的船上只有四個人,船長、副船長、兩個船員。船長、副船長分設毫無必要,裝上沙子,一趟水路三十里,有個開船的就夠了,我爸是兩名船員之一,其實就是個鏟沙工,他在裝沙處拿著鏟子一鏟一鏟把沙子鏟上船,然后跟船來回。我從沒見過他鏟沙的樣子,應該不會好看到哪里去,他長得五大三粗,腿短、手短、脖子短,除了腿上、手上繃緊的肌肉,渾身乏善可陳。
這工作他干了十年,在我出生前就干了,我覺得挺沒出息的,當然這是長大后的想法,小時候我認為這是天底下最酷的活。夏天的傍晚,吃過晚飯,我跑到碼頭邊,專等他的船來。我們這一帶臨海,三江匯流處稱作“三江口”,兩岸寬百米,跟著水道走,能一直通到東海去。岸邊每隔百米就有一個卸貨碼頭,江上不時經(jīng)過各色船只,兩艘輪船開過,水波蕩漾間,我爸的船出現(xiàn)了。我以為這船就是他的,使勁向他揮手,他站在船沿,兩腳牢牢踩著船體,雙手抱在胸前,在夜風中像一只雄鷹又像一名武功高強的俠客。運沙船開得慢,我沿岸跟著船跑,跑到“靈橋”,站在橋頭向他揮手,船經(jīng)過橋洞,能和他喊上兩句話。我說,爸你什么時候回家?他說還要一禮拜,你媽還好吧?我說好的,我們等你回來。他一揚手,船從橋洞下鉆過去了。這幅畫面后來一直存留在我腦海,是記憶中頂美好的一幕。
后來他就出事了,在我十歲那年。那次,他離家兩天就回了,往常出門起碼得十天半月。那晚,他一進家門,臉色陰沉,沒和我媽說上兩句,也沒拉著我的手問問作業(yè)情況,而是一個人坐下喝酒。他酒量很大,船員酒量都很大,據(jù)說是為了打發(fā)船上無聊的時光養(yǎng)成的習慣。我媽坐到飯桌邊,兩人講起話來,我也坐過去了,我靠著我媽,看著我爸,他雙頰通紅,噴著酒氣。我媽問他,這次怎么這么早回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擦了一把額頭,一手汗。他說,如果我出了不好的事,你們怎么辦?我媽問,到底怎么了?他繼續(xù)搖頭,喝下一杯酒說,別一驚一乍,沒什么,說說而已。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我爸就被兩名公安帶走了。
事情很快傳出來了:和我爸同船的另一名船員被殺了。兇手作案手法極其殘忍,用利器敲擊死者的頭部,導致頭顱粉碎性傷害,尸體遭切割,成了無數(shù)碎片,被埋在裝運的沙子里,隨船到了卸沙處。這些沙子將匯聚到更大的沙堆,經(jīng)攪拌加工,變成各大建筑工地的材料。一名工人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塊類似男人手肘的部位,馬上報了警,這船沙子被扣了下來,刑偵大隊用最快的速度在漫漫黑沙中找齊了一具殘破身軀的所有零件,第一時間拘留了船長和副船長。我爸正是那晚回的家,他沒有跟這趟船,第二天被帶走時,他聲稱此事與他無關。刑偵人員告訴他,船長和副船長已承認是他們作的案,他們交代,我爸雖沒參與但知情,屬于知情不報,這就是對他們簡單的提審。但在殺人動機上他們沒個明確說法,船長和副船長說,和那名船員多年來在工作上積累了太多矛盾和怨氣,這是導致行兇的原因。結(jié)果兩人被判死刑,我爸因包庇罪被判了十年。
此案在本地引起一陣轟動,大家對運沙船產(chǎn)生恐懼心理,看到它就會想起沙中埋藏的碎尸。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會夢到我爸手舉鐵器向船員頭部砸去,頭骨破裂處迸出一種黑紅色的液體,死者轟然倒地,我爸走出駕駛室,將鐵器丟入江中,站在船沿,迎風大笑。驚醒后,我渾身是汗,坐在床上大口喘氣,因為害怕,每天晚上睡覺我的床頭燈從不熄滅,醒來看到的第一樣東西是擺在床頭柜上被燈光照亮的輪船模型。那是我爸親手做的,他善于手工,可說極盡巧匠之能事。手掌那么大的船身,主船體由幾塊經(jīng)過打造的鐵皮折成,船頭削尖,船尾厚實,甲板上鐵栓、瞭望臺、桅桿一應俱全,甚至桿上的旗幟都清晰可辨。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不僅因為它是我爸純手工打造的,更重要的——它是一艘船,一艘可以握在手里的船。但案發(fā)后的那些晚上,它成了一件令人觸目驚心的道具,床頭燈給它周遭蒙上一層萬般詭異的幽光,使它看起來像一艘幽靈船,不懷好意,似要將我?guī)罒o出路的幽冥海域。我驚恐地跳下床,攔腰抓起它,攥在手里,甲板上凸出的鐵質(zhì)小零件刺得我手心疼。我把它舉到頭頂,使勁往地上摜去,響亮的摔砸聲后,抬腳將它跺得支離破碎,最終成為一堆破銅爛鐵,這才出了一口惡氣似的。第二天,我把它丟進雜物間。
二
我爸坐了牢,十年間,我和我媽只去看過他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
十年后,他出獄了。
我記得和他重逢的場景,那是一個萬般晴好的天氣,陽光中,半開的鐵皮門緩緩推開,我正坐在院子里吃那年秋天第一只從樹上掉下的柿子。一個男人背光站在門口,左手提著蛇皮袋,右手握成拳,身高不足鐵皮門的一半,腿上、手上緊繃的肌肉松弛成一團糟糕的肉質(zhì),他邁開步子向我走來,一副從很遙遠的地方歸來的樣子。他就是我爸,留著板寸頭,熟悉的眼睛和鼻,被陽光推過來,我的內(nèi)心引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他重新找工作。十年,發(fā)生了太多事,時代不一樣了。三江口兩岸綿延數(shù)十里的卸貨碼頭拆的拆,荒廢的荒廢,只剩幾處殘跡,立在江邊,勾起上年紀的人此地曾經(jīng)水運繁忙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首尾連接的觀光走廊、臨江觀景房,以及酒吧一條街和購物廣場。晚上沿堤的彩燈齊刷刷亮起,遠處燈光璀璨,照得江面迷人一片。他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隨著散步的老人、玩滑板的年輕人走入這一片嶄新的地界,去找有什么活是他能干的。但他除了鏟沙子和船上的活,沒有一技之長,江邊原有的船塢只剩下零星的敲打,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還茍延殘喘,制造一種不知作何用途的小泥船。他進去打聽要不要人,無一例外遭人拒絕。半個月下來,他除了和船塢工人聊上幾句話,沒得到任何實質(zhì)性進展,然后他把時光投擲進酒吧一條街。
那是一條一公里左右的長街,仿古的建筑,掛著各具特色的招牌,一到夜晚人來人往,燈紅酒綠。有一家酒吧,是專門招待當年的老船員的,叫作“船員時代”。在那里,我爸重逢了不少曾在江上討生活的老相識,原以為由于自身不堪的經(jīng)歷會不受待見,不料他們接納了他,聚在一起回首往昔,酒過三巡,聊得老淚縱橫。和附近別的酒吧相比,“船員時代”消費低廉,酒質(zhì)低劣,“風鳴特曲”這種當?shù)禺a(chǎn)的烈酒是這里最受歡迎的酒。
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爸,這家酒吧的老板就是當年他工作的那條船的船長的兒子,人稱小四哥。我爸聽了,打了個激靈。沒過幾天他就見到了小四哥,一個大風肆虐的夜晚,一位年輕人走了進來,一旁的老船員對我爸說,這就是小四哥。他走到我爸面前,伸出手說,您是趙伯伯吧?我爸點了點頭,兩人走到酒吧外走廊,聊了一通話。小四哥說,當年連累您受苦了。我爸說,別講這種話,你爸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四哥說,現(xiàn)在有什么我能幫您的嗎?我爸說,我想找一份工作。小四哥說,那好辦,明天您來我的船廠。
小四哥的船廠坐落在三江口北岸,我爸按地址找去,一進門就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船廠占地三萬平方米,高高的吊臺上掛著一艘艘正在加工的船,我爸一眼就認出,這是運沙船,這里所有的船都是運沙船。鏟車和吊機忙碌地運作著,焊接、切割的火星從半空跌落,成品船擱在一個專門的區(qū)域,技術員在做最后的檢驗工作。小四哥帶著我爸坐上觀光車,繞了一圈,我爸問,現(xiàn)在還需要運沙船嗎?小四哥說,運沙船運輸成本低,運輸量大,任何時候都需要的。我爸說,還在江面上開?小四哥說,這條江的運沙船現(xiàn)在全從我這里出。我爸說,那你生意做大了,老李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小四哥說,趙伯伯您選一條中意的船,我聘您為船長。我爸懷疑自己聽錯了,小四哥言之鑿鑿,把這話重復了兩遍,由不得他不信。他眼含熱淚,握住小四哥的手說,我怎么報答你呢?小四哥說,不用什么報答,這是我們家欠您的。
我爸成了一名船長,穿上嶄新的制服,重啟渡江生涯。
三
他雙眼放光,精神抖擻,走路生風,出門第一天,鄭重其事來到我面前,對我說,兒子,老爸要出工了。這是一句久違而熟悉的話,當年他每次出門都會跟我這么說,如今這句話早已沒有當年的感覺,除了惹人煩,別無其他。自他出獄以來,我和他說過的話不會超過十句,我們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我媽兩年前就不住這里了,她等了他五年,然后給自己找了個新伴,搬過去同居了,但沒和我爸離婚,我搞不懂這算什么。前段日子我爸去“船員時代”喝酒的錢都是問我要的,我和他僅有的交流就在這要錢的行為中展開。我無法告訴他,這些年我的用度也是有這月沒下月的。他當年是鏟沙工,我現(xiàn)在是搬磚工,在建筑工地日曬雨淋,好不到哪里去。在他坐牢的十年里,我遭受了過多來自同齡人和鄰居們的白眼。我不敢往人多的地方湊,雖然內(nèi)心清楚我爸不是行兇者,包庇者和殺人犯是不一樣的,但別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有個殺人犯父親。經(jīng)過那些人身邊,總覺得他們背地里在悄悄杜撰關于我爸行兇的細節(jié),和我夢中如出一轍。我萬般愧疚,對他們所有人感到抱歉,抱歉我有一個讓他們指指點點的父親,抱歉這個父親和一宗命案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現(xiàn)在自己即將拉開下半生輝煌的帷幕。
他給他的船取名叫“啟航號”,用金色油漆刷在瞭望臺的正上方。十二平方米的船長室被他布置得像一處海軍軍事作戰(zhàn)室,儀表盤玻璃生輝,光彩熠熠,衣櫥內(nèi)掛著兩件替換的船長制服,白色質(zhì)地,八粒碩大的排扣,肩膀上條帶板硬。他不會開船,雇了個掌舵手,另有三名船員做著他當年的活——鏟沙,每一鏟沙子都在他嚴密的監(jiān)督下裝運上船。
第一趟下水,他穩(wěn)坐船長椅,嚴正以待,像去完成一件重大任務,水路迢迢,他望著岸兩邊面目全非的建筑和景物,感慨連連。情緒的底色是歡快的,他沒想到此生有朝一日還能重回這條江,還能搖身一變?yōu)榇L,操作一條嶄新的運沙船。第一次運沙回來,他像久違沙場的老兵打了場大勝仗,在“船員時代”請幾位老船員喝酒,拿著十年來第一筆收入,出手大方,點了十二瓶“風鳴特曲”,玩起了生疏的骰子游戲。當他把收入全部花光,已是午夜十二點,喝得醉意十足,由老船員扶著走出酒吧,搖搖晃晃一路高歌。月色清澈,酒吧一條街到處都是高亢興奮的酒徒,互相打招呼。以前這一帶是雜草叢生的沼澤地,在他服刑期間竟獲得了新生命,近乎生出了一種矯揉造作的情愫。
重操舊業(yè)讓他的錢包鼓了起來,他開始對我關心起來,看得出他想努力修復我們之間的關系,隔三岔五給我買一件新衣服、一雙新鞋,不聲不響,默默放在我房間。他買的東西不是尺寸不對就是款式我不喜歡,他從沒問過我現(xiàn)在穿多大的鞋,中意怎樣的衣服,我把它們一概放到一邊置之不理。除了這些,他還計劃給我買套小區(qū)房,一次在飯桌上提起的。我說,買什么小區(qū)房,哪來這么多錢?他說,現(xiàn)在沒有,可以存,現(xiàn)在以老爸的收入存?zhèn)€五六年就夠首付了。我說,沒必要。他說,怎么沒必要,你以后要結(jié)婚,不能擠在這個老房子里。
面對他的各種獻殷勤,我有些茫然。
就在他跟我談了小區(qū)房后,沒過幾天,我搬磚工地的包工頭找到我,跟我談起了他,那天我正在工地頂著大太陽搬磚。干這種活跟我爸也有關系,他被抓走后,我無心學業(yè),連高中都沒考上。我媽讓我進職高學一門手藝,她艱難地掙錢支撐這個家,我為了減輕她的負擔說不讀書了,直接干活吧。我干過各種活,結(jié)果還是搬磚干得最長,紅色的板磚疊成一堆,手掌皮膚的紋路隔著白色麻質(zhì)手套在粗糙的磚塊顆粒間摩挲,捧起來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這樣來來回回,一天起碼走個上百趟,整個人浸泡在一堆汗水中,脫下手套,雙手擊掌,體會不到碰觸感。工地像一個封閉的空間,盡管它敞露在外,上空的塔吊,底下的攤鋪機、挖掘機、壓路機、推土機、攪拌機,機器奏鳴的聲響回蕩在耳邊,時間一久我都不知道身在何處。
那天包工頭向我走來時,我正好在出神。他走到我面前,突然跟我談起了我爸,我驚訝于他居然知道我爸這個人。他說,聽說你爸有條運沙船?我說,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他的船,是船廠的。包工頭說,船反正總是他在開,是這樣,在運沙船的卸沙處,新開了一家磚廠,你爸回來的時候是空船,問問他,能不能每次裝一船磚回來,省了我們的運輸成本,我們可以給他或者你提成。我說,私運磚,被船廠知道,怕是不好。包工頭說,所以要你去說服他,這幾年你在工地干活賣力,頭腦靈活,我是看好你的,辦成這事,我讓項目經(jīng)理提你到工程部坐辦公室。
我早已干膩了搬磚的活,這機會對我空前誘人,動了心,考慮再三,于是找了個我爸在家的日子進了他的房。
他房間墻壁顯眼處掛著一張碩大的航海圖,滑稽地散發(fā)出海水的藍色氣息,他坐在沙發(fā)上抽臭烘烘的三五牌香煙,見我來,頗為意外,站起身,不知說什么。我對他擠出個笑,叫了聲爸。我記不清多少年沒叫他爸,他那么多年沒聽我叫他爸,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說,兒子你有什么事嗎?我讓他私運磚的話到嘴邊,沒說出來,結(jié)果出來的卻是這么一句:哪天帶我去你船上看看。他說,你怎么想到去老爸船上看看?我說,沒什么,我不了解你的工作,想見識見識。他笑得搓手道,隨時,隨時都行。
四
他很快安排了這次航行,出門前就穿上了制服,連帽子都有。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套標準的航海員行頭,不知他從哪里定制的,盡管矮小的身軀在那么一套嚴峻的制服中不甚妥帖,他還是走出了威風凜凜的樣子。運沙船停泊在早已廢棄不用的碼頭旁,沒人管,我想起小時候站在這里等他的船經(jīng)過,那時的碼頭在我眼里奇大無比,每一處地面透露出堅硬的質(zhì)地,踩在上面,聽江水拍岸,心潮澎湃。
他讓船員放下船板,我們踏過去,進入船身,前艙沒有一粒沙子,這是一趟空船,他專門為我設置的。馬達開啟,我們走進船長室,掌舵的是個年過六十的老漢,我爸以命令的口吻對他說,你開自動模式,出去吧,有情況我叫你。老漢走后,我發(fā)現(xiàn)船長室被認真清掃過,鐵皮墻壁似乎也用抹布擦了一遍,正中央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幾道熟食和兩瓶“風鳴特曲”。他說,坐吧,我們喝一通酒。這是我第一次和他對飲,他情緒很好,喝得很快,不一會兒便有了酒意,兩岸景致在船窗外依次掠過,這是他走過無數(shù)遍的水路,我觸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角落。
一瓶酒后,我問他,你很喜歡在江上的感覺嗎?
他說,是的,我跟你講一些以前的事吧。
我說,好的。
他說,我爸,也就是你爺爺,以前就是一名船員,他在一艘捕魚船上工作,捕魚船駛向的目的地是東海,他是真正見識過大海的男人。他每次出門都要一個月,回來就跟我講大海的事。他說,捕魚很辛苦,碰上惡劣的天氣,站在船板上,把網(wǎng)撒向大海,狂風暴雨,雙手泡得發(fā)白發(fā)腫,上網(wǎng)時拉著韁繩,就像刀在掌心鋸。船體在波浪中顛簸,一個浪頭打來,海水撲過甲板,一不小心會被沖下海,有的船員上吐下瀉,沒辦法,只能忍著??粗W(wǎng)里大大小小的海貨,那種收獲的喜悅也是別的事無法替代的,他見過各種海貨,黃魚、梅魚、鯧魚、章魚、馬面魚……比兩只手掌拼起來都大的螃蟹,兩米多長全身銀亮的帶魚,現(xiàn)殺現(xiàn)煮,味道鮮美無比,帶上岸能賣高價。最享受的還是遇到好天氣,躺在甲板上,一到夜晚,風平浪靜的海平面上,星星有指甲蓋那么大,多得數(shù)不過來;另一些夜晚,月亮掛在離你很近的地方,散發(fā)出淡色的光,再沒有比在海風中睡一個安穩(wěn)覺更好的事了。聽他說這些,我從小就向往那種生活,立志也做一名船員,駕船出海。但我沒有這樣的運氣,因為他出事了,那是我十七歲那年,正做著應聘海員的準備,他卻死在了海上。關于他的死,充滿了蹊蹺,事后一名和他在一起的海員說,他們當時躺在甲板上喝酒,那晚的月色比任何時候都漂亮,在海上從沒見過這么明朗的夜晚天空,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我爸告訴海員,他有一個理想,就是擁有一艘自己的船,不為捕魚所用,駕著它周游全世界的海洋,他要帶上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完成這件事。海員說,那得花多少錢呢,怕不會那么容易。我爸的神色一下沉了下來,他說他也知道不容易,所以才努力捕魚掙錢,為的就是早日實現(xiàn)這件事。海員說,我爸講話的樣子讓他很敬佩,他干海員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捕魚背后還有別的理想的同伴。聊完天,我爸起身去撒尿,他們船員尿急就站在甲板往海里尿,海員聽到尿液濺落的聲音,我爸自言自語說了句:多好的月亮在海上。我后來問那海員,我爸確定是這么說的嗎?海員說他當時喝得迷迷糊糊的,隱約聽到是這么一句,不十分確定。說完這話,那頭沒聲響了,海員自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出船去別處,大家找不到我爸,整艘船都翻遍了,沒有人影。海上的人不可能去別的地方,那名和我爸聊天的海員把昨晚喝酒的事說了出來,大家推斷就是在那時出的事,十有八九是撒尿失足掉進海里,以前也有這種先例,另一種可能是他自己尋了短見。對于后一種說法我不能接受,我爸盡管長期海上作業(yè)累了點,但精神狀態(tài)是好的,絕非尋短見那類人。他的尸體到最后都沒回到我們身邊,在大海里打撈一具尸體是不可能的,他當然是死了。但我認為,他是一個在大海里失蹤的人。正因如此,我媽再也不同意我去當海員了,海員在她眼里變成了一個充滿危險的行業(yè),我就在運沙船上找了份工作,算是折中的辦法,但這算什么辦法呢,一個鏟沙子的苦力,連大海的邊都摸不著。
他越說越激動,七分醉了,我也醉得差不多,這船沿著預設的水路航線在自動駕駛,跟飛機似的。我出去撒泡尿,離開船長室。這是個寧靜的夜晚,江面不時有游輪駛來,兩層內(nèi)飾艙的落地大窗后坐著衣著光鮮的游客,吃著西餐,望著夜景。我在一艘游輪過去后,拉開褲鏈,站在船沿,往江里撒了一泡尿。只聽我爸又用下令的口吻對老漢說,這里水道拐彎多了,你來手動開吧,我跟兒子在外頭說說話。船上沒有別的船員,不知我爸平時跟他們講話是否也這么嚴肅。他出來了,也撒了泡尿,然后我們并排站著,我有一句憋了多年的話,關于十年前的那件事,想問一問他。之前多次想象過這樣的場景,我和他兩個人好好談一談那件事,但真到了這時候,我問不出口,事情過去十年了,他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沒有理由對他評判什么。
我給你看樣東西,他說,轉(zhuǎn)身走進船長室,隔著擋風玻璃,我看到他拉開儀表盤下的一格抽屜,摸索,撈出一樣東西,回過來,將手上的物件給我看,是那艘早已被我毀壞的輪船模型。他用掌心托著它,像托著一座寶塔,說,還記得這個嗎?你小時候我給你做的。我問,哪里找到的?他說,家里的雜物間,找到它的時候,它壞了,我拿到小四哥的船廠,把它修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它現(xiàn)在在我眼前確實就是本來的樣子,船頭、船尾,以及甲板上所有細致的零件都恢復如初,不知他是怎么修的,他曾是個能工巧匠。我說,現(xiàn)在我早就不玩這個了,你沒必要修好它。他說,修好它對我挺重要。我說,這模型?
他點點頭說,十年前那個晚上,我回到家,喝了很多酒,你回房去了,我又喝了一會兒,心情糟透了。我想找個人說點什么,你媽不可以,她從來不愛聽我嘮叨,我就想去看看你。走到房外,門開著一道縫,我朝里望了一下,看到你正拿著這個輪船模型在玩。你跪在床邊,用手捏住船尾,推著它在被單上行駛。我好像看到了一片大海,模型變成了船,而你是駕駛它的船長。
他說得很動容,差點老淚縱橫,夜風吹著他耳邊一撮硬實的三角鬢發(fā),像飄揚著一面獵獵生風的小紅旗。輪船模型在他掌心,下一刻就要啟動起來似的。
很晚的時候,我進去睡了,船長室的地板鋪了墊子,酒精讓我很快進入了睡眠。后來我爸叫醒我,一看時間,凌晨四點,這船在江面上開了八個小時。我撐起來,只見我爸又戴上了船長帽,制服的八粒排扣也都扣上了,威風凜凜如沙場點兵的老將軍。他指著前方說了句,卸沙處到了。窗外一片光亮,不是這個時間該有的天色,一種沉重的金屬聲在耳邊回響,我站起來,揉了把臉,把頭探出船長室。眼前是一片平展的陸地,乍看像一座孤立的島嶼,陸地上,沙堆高聳,比挺拔的高山還要巍然,呈圓錐形,下寬上窄,金字塔模樣。在它四周,六臺塔吊伸展鐵臂,在金字塔底端挖掘沙子,裝進停在一旁的卡車,開走又開來。陸地前后都是水,不計其數(shù)的運沙船向它靠攏,像一群工蜂向母蜂貢獻食物,我爸的運沙船離它還有幾百米,我觀望它的感覺像在看一部科幻電影的末世場景。探照燈照著沙堆,也照著水面,還有些燈光照在我臉上,面對這樣的龐然大物,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逼近。這就是我爸用半生心血喂養(yǎng)著的大沙堆,它構(gòu)成這個城市最底部的基礎,恍惚間,我想到沙子里面或許還埋著不為人知的人類被肢解的軀體。
我爸指著沙堆東側(cè)寬闊的水面說,從這里再往前,就是東海的水域,每次到了這里,我總想駕駛著運沙船,一鼓作氣向東海開去。但怎么可能呢,運沙船在東海跟一個人一樣,必死無疑,我能做的只有等待下次再裝著一船沙,來看看大海邊緣的樣子。
在返程途中,出了點小事故,船拋錨了。當時我正在甲板上靠著護欄看水,我爸在船長室喝茶,船體不知哪個部位發(fā)出一聲“嗤”,像蒸汽放閘。船身咯吱吱一陣抖動,靠著慣性往前挪了十來米,停在了江面。我還以為撞到了什么,我爸從船長室伸出腦袋問怎么了?我說不知道,船停了。他戴上帽子出來,沖船尾喊,老張老張。老張就是那名隨船的船員,正在迎風小便。老張順著扶梯進船長室,我爸問,剛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停了?老張看看儀表盤,面無表情說了句,沒油了。我爸拉長臉說,沒油了?又重復一遍,沒油了?老張說,是沒油了。我爸說,來之前你不知道加油嗎?老張說,你是船長,加油這些都是你的事。我爸說,船長怎么會管加油這種狗屁事。老張說,那你會開船嗎?你連儀表盤上顯示沒油都看不懂,這是我的錯嗎?還有你別總是訓孫子一樣訓人,都這把年紀,大不了不干,誰又每天來看誰的臉色。
老張說完,甩手走去船尾。我爸氣得差點罵娘,追出船長室,臉色鐵青。
我總覺得他對老張那樣一副態(tài)度是想在我面前故意顯擺他船長的身份,似乎一輩子揚眉吐氣就全在對船員指手畫腳上了,又不敢太放肆,那些船員都是一群平日里不言不語一惹火他們什么都干得出來的人。所以他只好站在甲板前端,嘴唇翕動,一會兒向江面伸脖子吐痰,一會兒向天狠狠嘀咕兩句,以表示自己的不滿。
后來他打電話給小四哥的船廠,讓另一艘運沙船帶柴油來,才解了困。
我沒有跟他提運磚的事,聽他說了那些舊事,我開不了口叫他背著船廠偷運磚頭。那次航程讓我覺得運沙船上只能裝載不計其數(shù)的沙子,別的東西都格格不入。
搬磚搬得再好只是搬磚工。我和包工頭提了辭職,他沒有挽留。
五
我在家休息了一陣,出去找工作,我想找一份不出苦力的活,讓身體不再時刻處于出汗的狀態(tài),那種黏稠的液體真是讓人不舒服。早出晚歸去人才市場,硬是沒有一份工作落到頭上。
一天,我在城區(qū)逛了一圈,回來已是晚上八點,為了省十元打的費,我在最近的公交站下車,走回家,又餓又累,走到酒吧一條街的外圍,望著街上燈紅酒綠,突然像是跟誰生了氣,心想為什么不去喝個酒呢?平時我是不來這種地方的,這里的消費不是我這種人能承受的,可那天晚上我就賭氣這么干了。找了一家臨近江邊的店,點了一杯稀奇古怪的酒,到外面的長廊坐下,隔著一道堤就是三江口。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坐在江邊喝酒,夜風很舒服,流了一天的汗很快收盡,望著江面,燈影中某個往昔的片段在腦海升起,我想起我爸被抓走前的那個夜晚,神色詭異地在酒桌上和我媽說了些話后,我先去睡覺了,不知過了多久,睡意蒙眬被一雙手搖醒,睜眼一看,床前站著他。他說,要不要跟老爸一塊去看看三江口?我爬起來問,媽媽去嗎?我爸說,不去,就我們倆。
我們出了門,夏天和煦的夜風一下子讓我清醒了。我們走在那個年代獨有的馬路上,它和現(xiàn)在的馬路差別顯著,沒有一股子塵埃飄蕩的味道。我爸在前,我在后,隔著半米的距離,我看到路燈下他被拖長的影子,路邊的建筑進入了睡眠,路上的車輛、行人稀少,那真是夜晚才具備的質(zhì)地。后來他回身拉我的手,牽著我拐過一個十字路口、兩個十字路口……往南行走兩千米,三江口到了。整個甬城地界只有這里還沒有夜晚的樣子,岸邊還沒有酒吧一條街和花里胡哨的彩燈建筑,所有照明都從江上而來。江上行駛著晝夜不息的船只:前往上海十六鋪碼頭的客輪從這里啟航,經(jīng)過一整夜的奔波抵達目的地;捕魚船的船老大和船員在碼頭邊做最后的集結(jié),準備前往東海撒下第一網(wǎng);來往于南北兩岸的渡輪通宵達旦運送著人和物;捕捉江蝦和螺的小木船靜泊在石堤下。看著這些,我爸帶我走上一處江堤,指著江面豪氣勃發(fā)地說,等老爸有一天有了一艘自己的船,就帶你和你媽離開三江口去看大海。
現(xiàn)在我很少想起這些,我意識到,這個城市最具特色的地帶于我已然變得陌生。酒精流入體內(nèi),增添了一些平日里不會有的感觸外,沒別的,這時我看到一艘運沙船從東邊駛來,經(jīng)過我所坐的酒吧外廊地段時,“啟航號”三個字映入我眼睛,這是我爸的船,我又以一種如此巧合的方式和它相遇了。一聲響亮的汽笛聲后,時空仿佛發(fā)生翻轉(zhuǎn),我回到了以前每次吃過晚飯跑去碼頭等他的船開來的年紀。
我放下酒杯,離開座位,跑了起來。
我跑得很快,跟著運沙船沿岸奔跑,耳邊的風吹過,雙腳踩踏在堅硬的柏油馬路上,一邊跑一邊向運沙船揮手,我希望看到我爸雙手抱胸像一名俠客站在船沿的樣子。路邊散步的人肯定把我當作瘋子——只有瘋子會在城市的馬路向一艘江面的運沙船揮手呼喊。我跑上了橋,先運沙船一步,站在橋頭,面對它駛來的方向。但我不再呼喊,一上橋我就意識到,一切都是過去的事,我追逐的不過是一種假象,經(jīng)過這么些年,連這座鐵橋都煥然一新,失去了它原本該有的蒼老模樣。我就這么望著船從橋洞下經(jīng)過,離它最近的那一刻,我看到船長室內(nèi)我爸挺拔的身姿,他像一名真正的船長,駕駛著自己的船,信心滿滿朝著大海的方向前行。
原刊責編? ? 林? ? 森
【作者簡介】趙雨,1984年生,浙江寧波人,作品散見于《十月》《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天涯》《作家》《江南》《小說界》等,曾獲第十四屆滇池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