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整個上午我都耗在了榆錢樹下。幾只螞蟻正在抬螞蚱的尸體。螞蚱像巨大的特洛伊木馬,螞蟻們使了吃奶的勁兒也奈何不得,哥兒幾個碰了碰頭,決定去搬援兵。我捏死其中兩只留下來看守的,等著浩浩蕩蕩的部隊趕來集體赴死。
一只大蜘蛛正掛在榆錢樹的枝葉上,忙著吐絲織網(wǎng)。明媚的陽光穿透葉隙,嫩黃的葉芽兒像一雙雙嬰兒的小手,在微風中向我招手。大蜘蛛撅著屁股忙乎了一個上午,終于布下天羅地網(wǎng),大功告成,躲在角落里,準備守株待兔了。
二叔站在水井那邊,用水泵抽水灌樹苗。轟轟轟的柴油機響徹田野,四周都熱鬧了起來。我望了望遠處,陽光燦爛,微風輕拂,曲鼠草、看麥娘、一年蓬和落單的野油菜花都在朝我搖頭擺尾地笑。要是沒有這場罕見的大干旱,這樣的好光陰,換高級的話說,正是播種的好時節(jié)啊。高級嘴里蹦不出幾句好話來,他說的“播種”就是那個意思。那個意思水車人哪個不曉得呀。大家都羞于說出口,但這天殺的就愛這樣說。聽說孝敏婆娘在廣東賣 菖,他不跟著大家也說賣 菖,強調(diào)那是“性工作者”。大家齊笑,這個狗日的,說話就是高級。
一九九九年的春末是那么干旱,幾個月沒有落雨了。土地龜裂出手指寬的縫隙,光著腳丫踩下去,像踩在刀片上,水田比水泥地還硬??炷茳c著火的樹苗奄奄一息,在旱田里徹夜哀鳴。我能聽見它們的呻吟,水壺,快給我點水喝啊,快給點水……那滋滋的火苗沿著根莖往上躥,似要吞噬萬物,烤焦這地球。
整個水車人都在詛咒老天,然后又流著淚盼雨。老天爺,求求你下點雨啊,不然就要顆粒無收了。清江干涸了,堰塘見底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口井上。
起先干旱的時候,井水也不曾枯竭,大家紛紛用水泵往自家地里灌水。井水一寸寸地往下跌,地底下仿佛有一張巨大的嘴。高級說,再這么抽下去,人和牲口喝的水都沒了。誰再敢偷抽井里的水,誰家就死光光。對,對,都死光光,大家都附和著說。
還是有人在偷抽。山猴子家的抽了,孝敏家的抽了,二告家的也在抽。
井里的水已經(jīng)混濁不堪,成了黃泥巴水兒。
“再這么抽,井可就真沒水了?!蔽艺f。
“你這只冬瓜豬,懂個屁,你不抽別家的就抽走了!”
我只好表示同意,慢步朝前方坡上的榆錢樹蔭走去。
浩浩蕩蕩的螞蟻軍團正朝那匹巨大的特洛伊木馬趕來。它們一定在歡呼雀躍,個個興奮得屁顛屁顛的,這個戰(zhàn)利品夠它們吃上一大段時間了。這么想的時候,我感到尿意騰起。我將褲子褪到膝蓋,一下想起細妹。水靈靈的細妹花朵似的一直在眼前晃。想到細妹,那家伙頓時滿身怒氣,昂首挺胸,就是不肯尿出來,叫我好生難堪。我眼睜睜地看著黑壓壓的螞蟻將戰(zhàn)利品里三層外三層包圍了起來。真應了人多力量大這句話,這么大的一團兒,還真給它們撬動了。
我努力不去想細妹。我將腦海中那一幕幕有關(guān)細妹的記憶抹去。我看到細妹扭著屁股在朝我笑。穿著衣服的,沒穿衣服的,都在笑。
“冬瓜,冬瓜,想那事啦?”
我滿臉緋紅。
螞蟻們拖著螞蚱走了有半米遠了。我的腦袋突然轟的一聲,蘑菇云又爆炸了,世界瞬間消失。我抽搐了幾下,細妹漸漸從眼前消失。我看見躍出云團的紅日刺穿榆錢樹的葉縫,子彈一樣射了過來。我對觀察那些螞蟻已經(jīng)索然無味。剛才那怒氣沖沖的玩意兒此刻低眉順眼的,沒了脾氣,尿意倒是很快騰上來了。撒尿的時候,我感覺到發(fā)軟的膝蓋在微微顫抖,那種感覺讓我感到有些害怕。
田野不知什么時候靜寂了下來,一點聲響都沒了。杜鵑不叫了,蝴蝶不飛了,水泵也不響了,四周靜得發(fā)慌,我看了眼二叔,突然沒了人影。我大喊一聲:“二叔!”沒人應。四周無人,那個戴斗笠的背影憑空消失了。我小跑著去井邊,水泵嗝屁了,嫩綠色的塑料管干癟,一點水也沒有。我趴在井口,一眼就看見二叔一頭栽倒在三米多深的井里,滿臉的血。我又喊了一聲,嗡嗡的回音震得耳朵酥麻。二叔疲倦地望著我,眼皮一眨一眨的。
我頭回覺得自己很高大,很威武,這種感覺真好。
后來二叔就睡著了。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
關(guān)于二叔的死,各種說法都有:電死的、掉井里摔死的,甚至被鬼纏上死的……我知道二叔是怎樣死的,但是我不說,那是我的秘密。
二叔是水車的殺豬匠。水車所有的豬都恨他恨得牙癢癢。他一到豬圈前,豬群就嘟嘟囔囔的,紛紛往豬圈角落里擠,眼睛齊冒光,鼻子哼著氣,看閻王爺似的看著二叔。
他們說二叔身上有股殺氣。他上過戰(zhàn)場,殘了一條腿。他說他還殺過人,還不止一人,有勛章為證。聽說他因傷退伍回來那幾年可風光了,水車、楓樹、洪莊都輪番著請他去做英雄事跡報告,管酒管肉,臨了還送上一包帶過濾嘴的長沙牌香煙。給他做媒的踏破門檻,一個排的姑娘,他偏就看上了洪莊那邊的小裁縫。聽說那小裁縫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是洪莊版的大明星。他們這樣對二叔說:“嘿嘿嘿,你小子眼光滿準嘛,你瞧那胸前兩團肉,一顫一抖的,比扯旗寨山還尖尖!”二叔瞇著眼嘿嘿笑。他們也嘿嘿笑。
誰都瞧得出他們話里有話,偏二叔沒聽出來,沒多久二叔就和小裁縫成了家。那段時間二叔整天拖著一條瘸腿在水車晃來晃去,影子一樣,每家每戶都門兒清,像進自家一樣。狗見了他都不叫,圍著他的褲腳繞圈兒,尾巴搖得比電風扇還快。他們問二叔:“怎么樣?”二叔依舊只嘿嘿笑。
成家沒幾天,兩人就不停地吵架。
有天小裁縫坐在門口哭,罵二叔是個大騙子、廢物。二叔起先還幾句嘴,罵小裁縫騙子、賤貨、偷人精。這還得了,小裁縫伶牙俐齒的,惹急了,句句都是刀子,每句話消滅一個敵人。二叔很快招架不住,臉色由紅轉(zhuǎn)白變紫,最后一臉豬肝色,訕訕地笑。后來的事,大家都曉得了,二叔因傷退伍,原來是戰(zhàn)爭不僅要了他一條腿,把他那條腿也要了。我起先不知道那條腿是啥。他們起哄說:“冬瓜,問你二叔去吧!”我去問二叔,二叔給了我好大一巴掌,打得我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痛不?”
“痛……”我捂著臉。
“還問不?”
“不問了?!蔽艺f。
沒多久,小裁縫和二叔離了婚,還把二叔從部隊積攢回來的那點家底都給掏空了。離了婚的二叔和沒離婚前,沒看出啥區(qū)別,依舊笑呵呵的。他像個夜游神,在村里東游西蕩著,每條狗都和他親熱如故,尾巴都快搖斷了。
后來村里選婦女主任,誰也不愿當婦女主任,嫌得罪人,大家推來推去,一致認為二叔是最合適的人選。二叔起先推辭:“哪有婦女主任由男人來當?shù)穆?。”他們反而更起勁了說:“哪條規(guī)定男人就不許當婦女主任了?”見二叔有些語塞,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哎呀,水車再也找不出比你適合的啦,這事就這么定了?!倍逡娡妻o不過,索性嘿嘿笑,也不說話,算是半推半就了。
二叔于是成了我們水車有史以來第一個男婦女主任。
我從小跟著二叔。二叔殺豬,我和他學。我是矮冬瓜,但是力氣大,二叔說別看我又傻又瘸,但拽豬尾巴是把好手。二叔說,打蛇要打七寸,殺豬同樣道理,朝豬脖子一刀下去,轉(zhuǎn)個窟窿,豬就必須得死!一刀下去,豬還沒死,主人家臉上就掛不住了。水車人說殺豬一刀,滿堂紅;殺豬兩刀,主人痛。
他們請來了瘋和尚。瘋和尚是水車的法師。瘋和尚寫得一手好小楷,又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唱夜歌三天三夜都沒有問題,很討大家喜歡。
二叔的死讓水車沸騰了起來。像一陣風,在水車打了無數(shù)道彎兒,每個人都在談論他的死訊。
“好端端的,突然就沒了?!?/p>
“死得也太蹊蹺了?!?/p>
“聽說娶的那個小裁縫是個破鞋。和很多人困過覺的?!?/p>
“他早點死就好了,我那娃也該摸得到鋤頭把兒了!”
“報應了吧,沒后代給他送終哩!”
我才發(fā)現(xiàn)二叔在水車如此聲名狼藉。他生前可沒人敢這樣說,每次見到二叔,她們都是眉開眼笑。我走近的時候,她們臉上開始有些不自然起來,罵道:“瘸崽子,你爹死了,也不哭聲哩!”
水車死了人,叫白喜事,吃死人飯叫作吃毛肉。
“死人啦,有毛肉吃啦!”大家奔走相告,都趕往我家?guī)兔?。我頭回見到這么多人聚集在院子里,黑壓壓的,比那天榆錢樹下的螞蟻群還多。我躲在閣樓,偷偷俯瞰著人群。一整天了,他們都在議論著二叔的死。下午的時候,鎮(zhèn)上的劉警察也來了,后面跟著張干事,每人手里拎著一只人造革提包,屁股剛落凳,茶就端上來了。“劉干警好。”“張干事辛苦了。”他們紛紛搶先打招呼。
“他還有親人嗎?”劉警察點上煙說。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光頭白眼尖,一眼瞟向閣樓,我想躲起來也來不及了。光頭白轟隆隆上了樓,揪著我耳朵咚咚咚拽我下來。
劉警察蹲在臺階上,鼻孔冒出兩道煙。煙屁股伸手一彈,頓時彈出丈八遠。煙屁股被母雞一口啄了,燙得咯咯叫。我哈哈笑了起來。
“別笑!”光頭白拍了我一下說,“劉警官問你話呢!”
“你看到你二叔怎么死的嗎?”劉警察像鷹盯著我。那目光讓我不由自主地緊張。我摸了摸腦袋,說我不曉得。這么說的時候,我躲開了他的兩道刺眼的光。“看著我!”他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那兩道逼人的光頓時變成了俯瞰。
就像那天我站在井邊望著二叔一樣。我一下害怕起來,哆嗦著說:“我啥也不曉得……”
張干事說:“別慌,別慌,你慢慢說……看到什么說什么?!?/p>
“我啥也沒看到?!?/p>
“那你二叔怎么死的?”
“摔死的。”
“你看到啦?”
“我啥也沒看到。天上的衛(wèi)星看到了?!?/p>
“啥?”
“衛(wèi)星。”我指了指天。
劉警察有些生氣了。
“和這個傻子耗什么!”
“你多大了?”
我準備認真想一想,二先生替我回答了:“十一。”二先生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他和劉警官、張干事老熟人似的握了握手,還相互拍了拍肩膀。
二先生一來,劉警官立刻拉起張干事,找二先生聊去了。再沒人對我有興趣。天黑透,他們騎上三輪摩托趕回鎮(zhèn)上。
光頭白說:“你爹死了也不哭一聲?養(yǎng)你這個白眼狼,算是白養(yǎng)啦!”
他找來一身孝服,非讓我套上。我有些懼怕他,乖乖從了。我是唯一一個披麻戴孝的,來了人,我就得跪拜。花妹也來了。花妹和我同年,花妹沒她爸光頭白兇,平時喜歡和我一塊兒耍,遠遠地望著我笑。我瞪了她一眼,剛想嚇唬嚇唬她,想起劉警官的眼神,就不敢再做小動作。所有人都板著臉,聽瘋和尚念經(jīng)。院子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許久沒聽見如此陣勢的炮仗,嚇得雞貓狗紛紛躲起來了。我聞到越來越窒息的火藥味兒,呼吸都帶著一股硝煙氣。幾個女人在給二叔凈身,我偷偷瞥了一眼,胯中間空蕩蕩的。我想起小裁縫罵的廢物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凈過身,再套上從鎮(zhèn)上買回的壽衣,幾個人把他安放進了“千年屋”。
千年屋漆得油黑發(fā)亮,用兩條長板凳架在堂屋。二叔靜靜地躺在里面,作為殺豬匠的一生被蓋棺論定了。瘋和尚身著長袍,頭戴蓮花冠,在做法事,嘴里咿咿呀呀地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四面墻上掛滿了功德圖,供桌上香煙裊繞,擺滿了各色供品。二叔的棺材還沒合上,要等做完一宿的道場,第二天上午上山才封棺。棺材尾點了盞長明燈,燈火搖曳,屋里人聲嘈雜,燈光昏暗,人影交錯。我仿佛看到二叔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在屋里的某個角落朝我嘿嘿冷笑,我的脊背發(fā)涼,冷汗淋漓。
做完一夜的道場,二叔就出殯了。八個大漢弓腰一起,那具黑亮亮的棺材就落在了肩頭。大漢們操著步伐,齊聲喊著號子:“嘿喲,嘿喲”,往山上抬去。山上的墓穴是頭天挖好的,新鮮的黃土,空氣還散發(fā)著一股土腥味兒。眾人小心翼翼地將棺木填下去,抽掉繩子和龍骨,幾把鐵鍬揚起來。紛紛揚揚的土掩蓋了二叔,也掩蓋了一切。我這才覺得悲傷,坐在松樹下哭。光頭白將鐵鍬往腳下一頓,說:“快哭,哭聲大點,不枉你二叔養(yǎng)你一場!”
一支煙的工夫,一個黃土堆高高墳起。上面還栽上了厚厚一層草皮。整座山頭就二叔一座墳,孤零零的。要是二叔還活著,他肯定不答應葬在這兒。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百年后的歸宿了,就在水車的尖尖山上,那里依山傍水,誰都曉得是塊風水寶地??上赖猛蝗?,來不及給自己做主就掛了,只能埋在這兒草草了事。燒了紙錢,鳴了鞭炮,上了香,磕了頭,將盛滿米飯的瓷碗倒扣在墳前,幾聲銃響,大家漸漸散去,山頭又重歸冷寂了。
冬瓜
水車的人真可惡,他們都叫我冬瓜。我討厭冬瓜,但他們都這樣叫我,包括二告、花妹、長順爺爺、忠書奶奶。叫久后,我也習慣了。他們說我不是水車人,我說那我是哪里人。他們閃爍其詞,扭頭向旁人說:“你別看冬瓜,人家父母在縣城,吃國家糧的!”原來大家都曉得我父母是吃國家糧的,我最后一個知道,我心里有些驕傲。
“冬瓜,你父母咋這么狠心不要你了呢?”
聽到這話我就跑。背后聲音比我步子快得多?!澳氵@小瘸子,跑得還蠻快呢!”他們一把抓住我,我像一個沙袋被迅速放倒在地。
我從沒見過父母,聽說他們在學校當老師。我上頭還有一個姐姐。他們說我腦袋出了問題,就不要我了。
“他們將你放在大榆錢樹下的籃子里,大冬天的,凍得哇哇叫,我看是個帶把兒的,雖然是個瘸子,也要了??蓻]想到不僅是個瘸子,還是個傻子哩!”有回二叔喝了酒和我講。
他有事沒事愛喝兩盅。他一個人喝不過癮,用筷子蘸了酒,讓我吮。喝酒跟喝農(nóng)藥一樣,我喝了一小盅,齜牙咧嘴地站起來,打了個趔趄,臉已經(jīng)紅得像火燒云,天在旋,地在轉(zhuǎn),山在搖,水在晃,連對面扯旗寨都跟著我的步伐左右搖擺起來。我看見老黑狗朝我搖尾巴,汪汪地吠。我像個冬瓜,咕咚一聲,栽倒在地,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忠書奶奶可憐我,嘖嘖感嘆,說十來歲的人了,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屁股蛋都露出來了。大冬天還光著腳,凍得像兩根紅蘿卜。忠書奶奶有一個讓人稱羨的兒子,綽號一噸,是個大胖子,在冷江當工人,采銻礦。附近有一個很有名的溶洞叫波月洞,我們雖然都沒去過,但誰都曉得《西游記》就在波月洞取的景。我的乖乖,這還了得?每次一噸回來,大家都會把他圍得水泄不通,讓他講波月洞和孫悟空的故事。忠書奶奶除了這個令她自豪的兒子,還有一個生得頗標致的媳婦。他們都叫她艾蕓,聽說在礦上當會計,能打一手好算盤,也愛笑,有兩個小酒窩,人見人愛。艾蕓沒別的毛病,就愛打牌,買碼。一沾牌桌,一天一夜可以不下桌。一噸也打牌,但沒媳婦癮大。有回一噸下完工回來,冷火歇灶,一揭鍋,連口剩飯都沒有,氣得把鍋都砸了。因為打牌,兩口子沒少打架。有天我看見忠書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偷偷抹眼淚,我說奶奶,誰欺負你啦?我去給你報仇!忠書奶奶說:“都是不爭氣的呢,天天給我氣受。還是冬瓜最疼我。”
忠書奶奶把孫子穿剩的衣服給我,說:“冬瓜啊,你看你父母多狠心呀,這么多年,也不過來看看你?!蔽覇栔視棠蹋骸拔野謰屧谀膬貉剑俊敝視棠陶f:“在縣城,天天騎自行車上下班呢!”我一下想起春華老師了,春華就天天騎自行車上下班。
說到父母,我頓時難受起來。長這么大,我還沒有去過縣城。我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距離水車二十里遠的湖州。湖州下去就是沙田、烏禾,到了烏禾,離縣城就不遠了。他們說我父母教語文和數(shù)學,和春華一樣,站教室里,日頭曬不著風雨刮不著,生得白白凈凈的,腋下還夾著一個公文包。他們越這么說,我就越難過。在水車,一年都難得見到這樣打扮的人。我記得有一天,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男子來到水車,火雞賊眉鼠眼地朝我擠了擠眼,讓我快叫爸爸,說他走哪兒,讓我就跟著去哪兒,一直跟著他就到縣城了。
我望著這個陌生男人,他的門牙鑲著一顆金牙,一開口金光閃閃?;痣u捅了捅我的腰窩,說:“快叫啊,他會帶你去縣城,給你買玩具,買好吃好玩的?!蔽疑碜油罂s了縮,畏畏縮縮地望了男人一眼,他似乎就等著我開口了。我于是怯怯地叫了聲“爸……爸……”話還沒有落音,我就看出了陌生男人眼中的疑惑,他笑了起來說:“你剛叫我什么?”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聽見火雞發(fā)出一陣爆笑,笑得他氣都要斷了。
我成天無事瞎晃蕩。從東晃到西,從南逛到北。年齡和我相仿的都上學去了,剩下的都是老掉牙的長順爺爺、忠書奶奶、二告外婆……他們常在水車的老倉庫坪上曬太陽,憶苦思甜。長順爺爺喜歡關(guān)心國家大事,一鍋旱煙沒抽完,他已經(jīng)從美國講到蘇聯(lián)形勢……光頭白扛著鋤頭碰巧聽見,反駁他:“什么時代了?蘇聯(lián)早沒啦,都俄羅斯了!”長順爺爺仿佛記起來了,將旱煙管往石階上敲了敲,山羊胡子一翹一翹地說:“哦,葉——葉——利欽了啊——”
一九九九年的時候,他們終于轉(zhuǎn)移了話題,熱衷討論起澳門來。澳門成了他們頭等關(guān)心的重要問題,高級聲稱去過澳門,大家頓時都來了精神。
“嘖嘖,說說看,澳門長啥樣?”
“到處都是賭場,嶄新的百元大鈔,一沓一沓的,壘在賭桌上,比人還高?!甭牭娜搜劬Χ贾绷?,誰也沒見過這么多鈔票,仿佛那花花綠綠的票子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又聊起樓房,問那邊熱不熱鬧。
“樓可高了!筷子似的插在地上,高的有一百多層呢!”
“一百多層有多高呢?”
高級就指了指扯旗寨,比它還高呢。我們一起仰著脖子,望著扯旗寨的山頂。嘖嘖嘖,紛紛發(fā)出感嘆聲,艷羨高級見過世面,飽覽了祖國大好河山。
年底,去廣東打工的伢子都回來了,都說高級騙人,他壓根兒就沒去過澳門,在對岸的珠海打了個轉(zhuǎn)身而已。
“樓真的比扯旗寨還高嗎?”
“嚯嚯,比扯旗寨還高的都有哩!”
扯旗寨是我們見過最高的山了。誰也想不出比扯旗寨還高的樓有多高。
過年的時候,在外面打了一年工的人,背著大包小包,紛紛從韶關(guān)、東莞、深圳趕回來。長途臥鋪車來到鎮(zhèn)上,像吃撐的怪獸,打了個飽嗝,吐出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人來。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汽車,趕在過年前,終于都回到了熟悉的土地?;氐郊遥瑲g歡喜喜,熱熱鬧鬧,小孩兒們見了親爹親娘,怯生生地躲在爺爺奶奶背后,不肯叫。拿出一包糖和玩具,又讓換上嶄新的衣服、鞋子,小臉樂開了花,拿著玩具去和其他小孩兒比試去了。吃過飯,一起圍聚在火塘前,講外面的花花世界。比誰的肚子大。嘿,我們水車人最得意的事就是吃個大肚子出來。大肚子證明人家伙食好,家庭條件富裕。錢都是虛的,吃到肚里才是實打?qū)崳蠹叶寄芸吹靡姷?。春華是水車第一個大肚子的人。他家每晚都喝一瓶白沙啤酒。腆著大肚子的春華說起話來都要比別個響亮些。
二告、小鋼炮、竊牯仔、香茅雞他們都回來了,三窖也回來了。仿佛刮了一陣旋風,把一個個的,都吹回來了。
沉寂一年的水車一下子又活過來了。到處塵土飛揚,自行車、摩托車、小四輪,喇叭按得一個比一個響亮。見了面,笑嘻嘻,散根煙,發(fā)個檳榔,開頭必問,去年在哪兒發(fā)財呀?掙了多少呀?回答得一個比一個響亮,牛氣沖天。水車人都愛面子,掙一千元恨不得說一萬元。吹牛皮的感覺蠻好?;貋淼呢笞右粋€個無事可做騎著摩托車在水車到處亂竄,像一條條發(fā)春的狗。提親、談對象、備年貨、買六合彩、喝酒、打架全集中在這些天。每天不弄點響聲弄點動靜,好像這個年白過了。
這邊管地下六合彩叫買碼。聽說是香港那邊傳過來的。突然有一天,地下六合彩就像洪水一樣漫過水車、楓樹、洪莊,席卷了一切,連忠書奶奶都踮起小腳加入了買六合彩的隊伍。
因為六合彩,連瘋和尚都成了水車的紅人。三娜有回下注前找瘋和尚算了一卦,說今晚生肖必定是“老鼠”。三娜按照瘋和尚的指示,果然買中了特碼。這還得了?!三娜的嘴巴就是水車的喇叭,經(jīng)三娜一傳,誰都曉得瘋和尚靈驗,下注前都要來找他算一卦,瘋和尚家頓時門檻都被踏破了。
水車人大多都買碼,不斷有人中彩,火雞一次贏了八百多元,小面額鈔票厚厚一沓,往褲兜一塞,小眼睛立馬神氣起來,看人的眼神都變了。都在傳,說洪莊那邊有人一夜中了特碼,中了一萬多元。也不知真假,傳到水車,水車人干活兒都沒了力氣,心里酥酥麻麻的,都想著一萬多元,該怎么花,買一臺32英寸的長虹大彩電、一個衛(wèi)星接收器、一輛嘉陵摩托車……這輩子就完美了。
只有春華老師不買。他也不許他老婆麻子買。說那是騙人的玩意兒。麻子偏不聽,私下里五元十元下注,偶爾中個百十來塊錢,高興得走路帶風,興沖沖往忠書奶奶家跑,商量下期的特碼。
倒立
以前碰到有人罵我野種,我就找二告和小鋼炮。我從小就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們跑。夏天他們?nèi)パ咛翐启~、游泳,偷摘荷塘里的蓮子,偷看細妹洗澡,我都曉得。細妹比《新白娘子傳奇》里的兔子精還美?!缎掳啄镒觽髌妗窡岵ツ顷囎樱f人空巷,把香茅雞的瘋娘都看哭了。大家都愛白素貞,偏我不愛。我愛出場不久就被打死的兔子精。兔子精死的那個晚上,我躺在被窩里流了很多眼淚。二告他們?nèi)⌒ξ艺f,兔子精是壞女人,壞女人你也愛?我不在乎好人壞人,我愛兔子精。兔子精死了,就好像細妹死了,讓我心碎了好幾天。細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兒了。春華老師說,細妹是我們水車的“羅敷”。我不關(guān)心羅婦羅夫的,那是書上的。
我只關(guān)心細妹。忠書奶奶說:“這世上怎還有這么標致的人哪,要是古代,細妹保準是要進宮的?!蔽覇枺骸吧妒沁M宮呀?”忠書奶奶說:“就是給皇帝當老婆唄?!蔽意筲蟛粯返卣f:“細妹才不會給皇帝當老婆呢?!敝視棠糖莆夷歉蹦?,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小眼睛瞇成縫,嵌在肉乎乎的圓臉里都快看不見了。
細妹只念完初中就沒讀書了。用她娘的話說:“那些鬼崽子每天都趴在窗戶外邊,等她一下課就扔紙條,細妹子哪還有心思去應付功課?”
細妹自己也說“我不是讀書那塊料”,拿到畢業(yè)證,就迫不及待地跟著堂姐們?nèi)V東見世面了。
人漂亮就是資源,就是財富,就是資本,這個我都曉得。我相信即使在廣東那花花世界,細妹依然是那個最漂亮的細妹。想想那些土得掉渣的鄉(xiāng)巴佬,細妹咋瞧得上他們?據(jù)說她收到的情書都會公開念出來,“你就是我心里的星星!”“縱使??菔癄€、天崩地裂,我也會永遠愛你到地老天荒!”細妹捏著鼻子大聲念道,把這些鬼崽子們臊得滿臉通紅,一個個像被戳破的氣球,以后見著細妹都會繞著彎走。
據(jù)我所知,二告、小鋼炮、火雞、竊牯仔、香茅雞都打過細妹的主意,無一不灰溜溜敗下陣來。二告對火雞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被痣u對竊牯仔說:“曉得什么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竊牯仔堵著小鋼炮警告:“再讓我看到你騷擾細妹,我打掉你的滿口牙!”他們圍繞著細妹鬧出了很多笑話,經(jīng)常三天兩天干上一架,直到細妹搭乘長途臥鋪車,一溜煙跑去了廣東,這才天下太平。他們又恢復了以前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天天兄弟長兄弟短,親密得像豆莢里的一排豆子。沒多久,也都無心學業(yè),紛紛踏上廣東的長途臥鋪車,找細妹去了。
全水車,我不怕二告和小鋼炮,他們打我我也不怕。我只怕火雞。火雞真不是個好卵。從小死了娘,他爹山猴子又管不住他,養(yǎng)成了他游手好閑的脾性。喜歡打牌押寶,整天無事生非,連他爹都敢打。
“火雞真不是個好東西?!彼嚨娜硕歼@么說。
“火雞真不是好東西?!庇谢匚乙矊W他們的樣說。偏不巧,火雞聽見了,可把我給揍慘了。先打左臉,一巴掌下去,我就知道要壞事。還沒來得及哭出聲,右臉又清脆地響了一聲。我委屈極了,大聲哭。
“不許哭!”
他兇狠狠地瞪著我,一把褪下我的褲子,握著那條萎縮得像根甘蔗似的腿說:“野種,傻子,殘廢,也跟著罵我哩!”
他站起來,一下一下地抽我。鼻涕都流到我嘴里去了,伴著鼻血,很咸。長順爺爺從老倉庫那邊背著手走了過來。
長順爺爺說:“嘿,打崽呵?”
火雞收了手,不打了,瞪了長順爺爺一眼,陰著臉走了。
我躲在墻根兒哭。那會兒已經(jīng)不流鼻血了。長順爺爺在路邊扯了把艾草,揉爛團成一團兒,給我的兩個鼻孔各塞一個。艾草汁兒有股草藥味,我的鼻子頓時就不流血了。我聞到一股泥土的清香,像挨著大地似的,心里一下踏實了。
“壞人會遭報應的?!敝視棠陶f。
“誰來報應呢?”我問。
“老天呀?!?/p>
我就抬頭望著天。天空湛藍如洗,只有邊上幾朵白云,懶散地臥在那兒。我沒看見老天。我只見到拖著長尾巴的飛機,還有衛(wèi)星。他們說天上有衛(wèi)星,衛(wèi)星上裝了眼睛,能把地面上的萬物看得一清二楚。我們一抬頭,眼睛就和它們對視上啦!天上有無數(shù)顆衛(wèi)星,也就是說有無數(shù)雙眼睛,每天都在骨碌碌地轉(zhuǎn)呢!我跑去問二告,二告假裝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天上當然有衛(wèi)星啦,它們天天盯著下面看呢!”
從那天開始,我決定倒立,這樣它們就看不清我的臉色了。
我弓著腰,一發(fā)力,整個人就倒立起來了。嚯,世界整個全倒過來了!忠書奶奶倒過來了,孝敏倒過來了,孝敏的牛也倒過來了,水車倒過來了,世間萬物都倒過來了。第一回我就玩上癮了。我的瘸腿解放了,高高地閑置著。我學著用手走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起先他們很驚奇:“冬瓜,你都能玩倒立啦!”我憋著氣,慢慢地往前走。他們覺得我可不簡單,有心要和我比比,都紛紛敗下陣來。我長得像冬瓜,力氣都長在了上半身,倒立有先天優(yōu)勢。誰也比不過我。有回他們和我打賭,要是能倒立一炷香的工夫,就賞我一塊錢。一炷香燒完了,我依然屹立不倒。賭輸了的氣狠狠地說:“這瘸子手腳長反了!”
我倒立的本領(lǐng)越來越高,倒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遇到開心的事,我倒立;遇到不開心的事,我也倒立。
他們問:“冬瓜,為啥要倒立呢?”
“倒立衛(wèi)星看不清我?!蔽艺f。
他們一臉茫然,罵我傻子。
那會兒和我年齡相仿的都上學了。二叔也帶我去學校報到,沒幾天,我就被趕了出來。二叔去找學校,哪有腿瘸就不能上學的道理?學校說,腿瘸那是小問題,腦子才是大問題。一下說得二叔沒話可說了。
二叔說,冬瓜,老師不肯收留你,怨不得我。我點頭說是。他們在學堂里上課,我一個人溜進空無一人的禮堂玩兒。禮堂是羅姓祠堂改建的,青磚上還刷著口號:“農(nóng)業(yè)學大寨”“社會主義萬歲!”我一個人在里面抽陀螺玩兒,玩膩了就在禮堂練倒立,禮堂墻上那些標語也全倒了過來,怎么看都不對。我倒立著從禮堂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我等他們下課。鈴聲響了,他們紛紛從各個教室里擁出來,里面有花妹,有二告,有小鋼炮,有香茅雞,他們沖到我跟前,朝我肚臍上一指,我立馬從倒立中恢復正常姿勢。地球又正常了。
有一陣子大家受我影響,紛紛玩起倒立來。靠著墻,比誰倒立得久。一、二、三……數(shù)到一百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競爭對手了,他們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沒人再和我比賽。他們玩出了別的花樣來,身子往后一仰,弓起腰,肚臍眼兒朝天,學動物用四肢走路。有時腰上還騎著一個人,扮成一匹馬,駕,駕,駕,使勁抽打。我從來沒輸過,我的腰腹比他們的還強勁有力,繃緊得像張弓。他們覺得贏我無望,漸漸就沒了興致。他們不玩兒,我一個人玩兒,從操場這頭倒著走到那頭,手掌觸碰著大地,大地給我堅實的勇氣,給我鼓足的力量,我越走越快,越走越遠,比用腿走還要麻利。當我小心翼翼倒立著邁過學校旁邊的獨木橋時,我懸著的心一下踏實了。我知道我學會了一門本事。這門本事他們都不具備。我暗下決心,今后要倒立行走,要把整個水車用手摸個遍。
夜里的時候,我躺在小閣樓的單人床上,摩挲著磨出厚厚一層繭子的手掌,聽到樓下二叔震耳欲聾的鼾聲。伴隨著豬圈里蠢蠢欲動的聲音,它們在嗡嗡地叫著,屁股擠著屁股。豬可是溫順的動物呀,有的比狗還聰明,你喂它久了它還會和你套近乎。你一提食槽,它就沖你搖小尾巴,眼睛放光,嘴巴亂拱。等它長膘了,屁股圓了,用手狠狠地抽也沒事。
有一陣兒我越看它越像細妹的屁股。我叫它細妹,它哼哧哼哧地應著。我就把它喚到跟前,用手重重地抽它,抽得它嗷嗷叫。
春華
春華是水車唯一的人民教師,也是我們水車唯一吃上了國家糧的人。每天清晨七點鐘,已經(jīng)在田里“捉泥巴”的泥腿子們,都會看見一道獨特的靚影——身手矯捷的春華騎著他那輛鳳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車飛快掠過水車錯綜復雜的阡陌,騎去隔壁的楓樹小學上課。太陽剛出來,青草上還蓄著晶瑩剔透的露珠,春華老師的自行車飛快駛過,锃亮的自行車鋼圈沾滿了草籽、露珠,連風都帶著一股好聞的青草味兒。水車人目送著春華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一臉的艷羨,但人家肚里有貨,不能平白怨天尤人。水車人教育不愛上學的孩子,都會拿春華做榜樣:“要你們上學,你們只會‘捉蛤蟆宰豬’。你們看春華老師,身上哪兒看得到一點泥巴?刮風下雨,都在教室里,太陽曬不著,下雨淋不著,每月還有工資領(lǐng)。”
他們說古時候教師都得叫先生的。但如今只有二先生才是先生了,叫春華就叫老師。春華以前是民辦教師,后來民辦教師不許教書了,必須去市里參加考試轉(zhuǎn)正。春華回來講在市里考試的過程:“緊張呢,手抖得連筆都捉不住。能不能吃這碗飯,就看這場考試了?!贝蠹揖陀X得這考試一定是很難的,竟然讓春華都緊張得發(fā)抖。沒多久,考試成績出來,春華考上了,有了教師資格證,成了如假包換、貨真價實的春華老師,是我們水車學歷最高、喝墨水最多的人。長順爺爺和忠書奶奶都不識字,過期的票據(jù)、賬單都收著,生怕弄丟,壞了大事。他們對春華老師格外看重,說讀書人是開過天眼的。
我在磨殺豬刀,春華瞅見我說:“冬瓜,殺豬好不好玩兒?”我不作聲,埋頭磨刀?;艋艋?,霍霍霍。“念書才好玩兒呢,不然以后就是睜眼瞎?!蔽也徽f話。他的話勾得我癢癢的,我對二叔說:“我還想念書?!倍迕嗣业墓饽X殼,伸出一根指頭問:“這是幾?”我說一。再伸出兩根,我說二。一加二等于幾?我說三。三加三呢?我想了想,說六。他說要得,帶我去學校找春華。見了春華,春華也學二叔的樣,他伸出一根指頭,還沒等他說話,我就說了一。春華再伸出四根來,四減一等于幾呀?我只算加法,沒算過減法,一下傻眼了,杵在那兒半天回答不上來。
“他是個蠢蛋,腿腳也不方便,不是讀書的料兒!還是跟你學殺豬吧,好歹是門手藝哩!”二叔就把我領(lǐng)回家,從此再不提讀書的事兒。夜里我躺在床上,恨死春華了。他一定故意耍我的。我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掰,四減一,三呵!我興奮得差點喊起來。第二天一早,我和二叔說:“三。”二叔瞇了瞇眼,說:“那五減四等于多少?”我又傻了。從此我也不再提讀書的事兒。
春華的婆娘生了張圓臉,偏生還長滿麻子,整張臉看上去像秋天的向日葵。春華娶麻子實屬無奈,是他奶奶做的媒。麻子的爹那時還在供銷社,神氣得很。那時的春華自然也沒轉(zhuǎn)正,聽說當民辦教師還是麻子她爹使了力。
麻子愛來和忠書奶奶訴苦,每次來都是哭哭啼啼的。有次我在忠書奶奶家玩兒,她變戲法一般,突然從懷里掏出一只用報紙包好的雞腿。
“冬瓜,你也命苦呀,你爹娘在縣城呢,吃的是國家糧,教書育人,怎么就這么狠心,連自己崽都不要了?多吃點啊,長高點呵!”
忠書奶奶免不了又是一番寬慰:“肚里有知識的,難免會有些花花腸子,想開點啊。”
“你看我哪件事對不住他,他一轉(zhuǎn)正,翅膀都硬了,不把我放眼里不說,整天朝我擺臭架子。在外面看了那些見不得人的錄像,回家就要我也學里面那些不要臉的女人……哎喲,真是不要臉的東西,羞死人了……我哪兒做得出來嘛。他還和那不要臉的騷貨要好,我親眼看見那騷貨寫給他的情書哩!爛貨,她男人在懷化做漆匠就在外野上了,真是羞死人了!”
麻子說的人是喜梅。喜梅是水車少數(shù)讀完高中的人,平時好打扮,在家也要穿花衣裳,弄得利利索索的。前兩年時興染頭發(fā),她也跑到縣里染了個回來。嘿,回來可洋氣了!看人眼神都是柔柔的,水靈靈的,站在一群水車堂客里,頓時鶴立雞群,毛分兩色。
麻子把春華看黃碟的事描述得繪聲繪色。和外人講,甚至還朝娘家人訴苦,說春華嫌她沒情趣,像個木頭,又沒文化。弄得春華窘迫,成了水車的笑話。
“他就喜歡喜梅那樣的騷貨呢,春雷滾滾,隔著墻都聽得清?!甭樽影堰@事一嚷嚷,喜梅就不好做人了。她一氣之下跑去了廣東,跟人進了服裝廠。喜梅一走,春華對麻子更加冷淡,惹毛了,他就給她來頓狠的,叫打牙祭。有回打得麻子幾天下不了地,額頭鼓了個大包。忠書奶奶提了一籃子雞蛋去看她,麻子哭哭啼啼的,說春華真下得了手,我命都差點被這短命鬼打沒了。他想把我打死了,好去找那騷貨呵!說得忠書奶奶連連嘆氣,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哪兒有這樣的,還讀過書的呢,書都讀哪去了呵,何苦哀哉!麻子被春華打怕了,跑娘家一住一個月也不回,春華也不去登門道歉接她回來。那會兒她那爹已經(jīng)中風癱瘓在床,等著向閻王爺報到,連女婿都快要認不出來了,他要是知道這件事,恐怕氣得又要活過來。
紅毛
紅毛坐在二叔的肉攤旁抽煙。誰剛?cè)拥臒熎ü?,他當寶貝似的撿了,一直抽到燙著嘴巴。有時他們開心,就散支煙給他。
“哎,紅毛,講個白話嘛!”
紅毛諂媚地笑了笑,將煙搭在耳朵上說:“再給支就講!”
“咦,還會討價還價了?”
我們都說紅毛是外國鬼子,白皮膚,藍眼睛,一頭火紅的頭發(fā),一年四季穿著那身破了幾個洞臟得渾身發(fā)臭的迷彩服。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冒出來的,他沒有親人,沒有家室,也沒人猜得到他多大歲數(shù)了。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夜里,他像一顆飄來的種子,落在水車,就在這兒落地生根,再也不肯走了。他要真能講幾句洋鬼子話,我們這兒可就要上新聞了。說不定比二先生還要有名呢!紅毛只講水車的方言。我們這十里不同音,出了水車,紅毛的話就沒人聽得懂了。紅毛很會講白話,肚子里鬼名堂一擔,里面不知裝了多少污言穢語、多少笑掉大牙的白話。
水車人管故事就叫白話。紅毛說,你看如今這個時代,青壯年男人都跑外頭打工去了,女人們一個個獨守長夜,曉得怎么守過來的嗎?大家的目光流星亂撞在一起,都搖了搖頭,目光都帶著探尋,嗬,你講講嘛。紅毛看了大家一眼,目光都很期待,他很滿意,便講起來?!叭缃衲腥硕汲鋈ゴ蚬ち?,一年難得回家一趟,長夜漫漫,哪個曉得家里的婦人怎樣打發(fā)漫漫長夜的?”大家面面相覷,都問怎么打發(fā)的。紅毛噗地笑了,說:“看看你家的擂缽錘那玩意兒長得像啥?”哄堂大笑,婦人紛紛罵:“紅毛你這個不害臊的!”羞得滿臉粉紅,罵紅毛不要臉,天打雷劈的。男人們笑嘻嘻的,叫嚷著讓他繼續(xù)講下去。
紅毛從沒結(jié)過婚,但這樣的葷段子,紅毛三天三夜講不完。講到興起處,很多男人開始騷動不安,找個借口溜回家去了?;厝ジ蓡崮?,回去找老婆“犁田”。水車說犁田就是那個意思。第二天早晨起床便有人打趣,昨晚犁了幾次田呀?田沒旱到吧?要不要今晚我來幫把手,替你家犁一下?
他還會講長毛佬的故事。長毛佬武功了得,丈把高的墻,晃一晃就過去了,像鳥一樣敏捷。長毛佬姓馬,叫馬什么不曉得。他要造反,說要殺韃靼,鬧得蠻兇,殺了好些人——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呀,于是好多兵牯子來捉拿他,那些當兵的都是凡夫俗子,怎奈何得了他呢?他們一來他早就飛走了,比麻雀還快。那些兵牯子費了好大的勁也抓不住他,于是便求咱孫姓的族長,設了一條很歹毒的計。那個族長號稱小吳用,鬼主意一擔。有一天,他請長毛佬去他家喝酒,好酒好菜招待,講了很多奉承話,給長毛佬灌了很多的酒,但是長毛佬酒量很好,他們都紛紛敗下陣來了。于是咱孫姓的族長便悄悄走到屋外的窗前,你曉得的,古時的窗子都是木格子做的。紅毛正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族長便悄悄把長毛佬背后的辮子從木格子拉出來,死勁扯住。他們也真夠狠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長毛佬縱有萬般本事也無法動彈了。于是他們便把長毛佬綁住見了官,砍了頭。
大家頗有些失望,唉聲嘆氣。紅毛咳嗽一聲,長毛佬可不是一般的人呀。夜里那頭滑溜溜地跑到尸身上去了。接上了頭,長毛佬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又活了!大家大氣不敢出,聽到此處,汗毛都豎起來了??上н€很虛弱,跑不動,又被砍了。又是一片長吁短嘆,媽的,怎么又被砍了?那些人擔心長毛佬又復活,專門派人夜里守著尸身,將長毛佬的腦袋挖坑埋掉了。守到半夜,兵牯子都困了,打起盹兒來,長毛佬的腦袋就從土里偷偷拱了出來,睜著兩只黑亮亮的眼,四處找它的尸身。兵牯子們嚇得屁滾尿流,恨娘只生了兩條腿。第二天一早,大家壯了膽再來看時,發(fā)現(xiàn)長毛佬已經(jīng)不見了。
“后來呢?”
“后來韃靼就被趕走啦!”
紅毛晚上睡在老倉庫里,里面老鼠成堆,只只肥碩得像貓,大白天也不怕人。倉庫逐年在傾斜,用幾根杉木勉力撐著,屋上的瓦片遇到刮風下雨就往下掉。紅毛不嫌棄,大冬天裹了床臟兮兮的毛毯就過了,夏天則赤條條躺在木板上,挺得像具尸體。他白天睡覺,晚上游蕩于水車的各個角落。遇上誰家辦紅白喜事,準不會落場,賺碗東坡肉吃。捧著大碗,坐在石階上,吧唧吧唧,吃得嘴角冒油,兩眼放光。
水車針屁股大點事都瞞不過這雙藍眼睛。他曉得誰家梁上還剩幾只板鴨、誰家的母狗一窩下了幾只狗崽兒、誰家的媳婦和誰偷偷好上了、誰的屁股上長著胎記……大家有些忌憚他。他們說紅毛的眼睛是狗眼睛。狗眼晚上能看清鬼魂,什么事都瞞不過它的眼睛。紅毛就嘿嘿笑。
“你知道瘸子怎么死的嗎?”有一天他們朝他問道。
紅毛正在曬太陽,忙不迭爬起來,擺擺手說:“莫害我,莫害我。警察都不曉得,我咋曉得?”
他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紅毛翻了個身又呼呼睡了。
二先生
全水車,只有兩個從不下田的人,一個是春華,一個是二先生。二先生上過高中,當過兵,細皮嫩肉的,大名羅政華,但很少有人叫,因為排行老二,大家都叫二先生。我不曉得為何不叫老二或者羅老二,非要叫先生。他經(jīng)常穿西服、皮涼鞋,還愛打領(lǐng)帶。頭上也收拾得油光可鑒,換高級的話,“虱子到二先生頭上都要崴幾腳”。從上至下,二先生看起來都不像是水車出產(chǎn)的,不知底細的,還以為他是縣市下來的干部呢!二先生也不閑著,除了愛打打牌,腦子想的凈是一些和農(nóng)活不相干的事。比方大家湊在一起聊起收成、天氣、雨水,他說以色列的農(nóng)田都是自動灌溉,美國的小麥都是聯(lián)合收割機,農(nóng)民坐著飛機噴灑農(nóng)藥。這一說更沒邊際了,很多人連以色列都沒聽說過,更甭提自動灌溉了。他們說二先生雖然人在水車,腦子卻在長沙、北京,在全世界。以那副高深莫測的神情為證,大家扯閑篇,家長里短,他腦子整天琢磨的是葉利欽晚上吃什么、美國人放了多少顆衛(wèi)星、日本鬧臺風、非洲又開始饑荒了……都是些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事。時間長了,大家都不叫他名字,索性叫他先生了。大概是非“先生”不能與他匹配。二先生也不客氣,哈哈一笑,接受了這個綽號。
二先生在山東威海當過三年兵。說在那邊吃海參就像我們這邊吃蘿卜白菜一般平常。說海蝦比籮筐還大。說夏天那邊也就二十多度。說山東人平均身高都一米八幾。我們都沒去過山東,更沒聽說過威海,所以二先生說什么就是什么了。他們說,以二先生這張嘴皮子,即便沒去山東當過兵,天花亂墜一番描述,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全水車,再找不出一個比二先生嘴皮子更滑的人了。按春華的話說:“二先生不去做律師,實在是可惜了?!?/p>
二先生在水車好歹也是見過世面、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不常待在水車,三天兩頭往縣城跑。天曉得他在那邊做什么,聽說連縣長、人大主任都認得,搭得上話。有回高級從縣城回來,說親眼看見二先生陪縣長一眾領(lǐng)導在我們縣城最有臉面的富豪大酒店吃飯喝酒,“哎呀,親熱得像兄弟一樣!”這還了得,連我們鎮(zhèn)長都未必有這個能耐呢,二先生頓時在水車的地位空前高漲。
是二先生讓高級摘掉了吃軟飯的帽子。高級每天騎著摩托車,啥事沒得,二先生說:“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跟我一起干點事呢?!备呒壵f:“什么事呢?”二先生沒說。以后二先生每回去縣里、市里,高級都跟著。鞍前馬后,充當二先生的開路先鋒。高級個頭兒高大,像頭蠻壯的水牛,誰擋他道,他就一頭沖上去將他頂翻在地。有一回,我看見高級和二先生一前一后沿著清江回到水車,二先生扎著鮮紅的領(lǐng)帶,西裝革履的,高級跟隨后面,手里抓了一條蛇,捏著七寸,像拖著一條五彩斑斕的彩帶。我天生怕蛇,遠遠躲開,高級故意揚了揚手里的蛇頭,嚇得我屁滾尿流,高級和二先生幾乎同時大笑起來。在水車,高級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去過廣東,還會幾句粵語,哼起黃家駒的歌有模有樣的,可“高級”了。
春華和二先生也走得近。尤其高級,自從跟了二先生以后,三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親得跟兄弟一樣。
三窖
過年的時候,三窖帶了一個四川妹回來。那女人我見過,一頭黃頭發(fā),穿著皮草、高跟鞋,眼里透著幾分妖艷,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水車的老男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騷的娘兒們,回到家還收不住口水。婆娘們醋意大發(fā),說嗲聲嗲氣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貨!
三窖原先的老婆可不是這樣的。三窖的老婆是楓樹的人,是老裁縫家的二閨女,給他連生了三個女兒。那幾年三窖陰沉著臉,好像誰都欠了他一屁股債。第三個女兒剛斷完奶,大家都曉得三窖接下來又想干嗎了。
“你要是敢再生一個下來,就給我從水車滾出去,以后再也別想回來!”那陣兒,二叔常跑去鄉(xiāng)里開計劃生育的會,回來就皺著一張苦瓜臉。水車的事讓他很難堪。要搞計劃生育,三窖首當其沖。二叔腳都還沒踏入三窖家,就被三窖轟了出來。“哪個要我斷子絕孫,我就死在他家里!”
后來,三窯的老婆掉下山崖死了。三窖料理完后事,心灰意冷,將三個女兒打發(fā)他娘帶著,自個兒跑廣東去了。
他們都說三窖在東莞開黑診所,專門給那些在外打工的四川妹和河南妹打胎,也治痔瘡、不孕不育等疑難雜癥,打著祖?zhèn)髅胤降钠焯?。水車人都曉得三窖祖上三代都是摸鋤頭把兒的,沒聽說有會治病的。水車人沒聽過,不代表廣東沒聽過,來找三窖看病的人一撥跟著一撥。他們都說三窖靠這個發(fā)了點財。
發(fā)了點財?shù)娜堰^年回家可風光了,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的,戴的手表金燦燦的,聽說把長順爺爺?shù)墓葌}掏空也不值這塊表的錢。他專治疑難雜癥,這些病癥通常讓患者羞于啟齒,去正規(guī)醫(yī)院,價格貴不說,還遭人白眼,這誰受得了?三窖的門店仿佛就是為了這群人專門開的。得了這病那病的,都跑他那兒去了。梅毒啊,尖銳濕疣呀,白帶異常呀,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三窖治不了的病。三窖的診所墻上掛著滿滿當當?shù)腻\旗,簡直華佗轉(zhuǎn)世、仲景再生,在大醫(yī)院求爺爺告奶奶,受了一肚子氣,沒人把他們正眼瞧,到了三窖這兒,重回人間,三窖笑臉相迎,小護士端茶倒水,細心體貼,噓寒問暖,哪像進了病院,倒像進了美容院。
來治病的大多是湖南、江西和四川妹子,年紀輕輕,嫩得掐得出水來,要不是親眼所見,誰敢相信會得那種???好在大家習以為常,都沒把這事當回事兒,就當感冒發(fā)燒。三窖穿著白大褂,一針下去,竟然“手到病除”,鬼曉得他從哪兒學到的醫(yī)術(shù)。來找他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年輕,三窖一個人忙不過來,過完年,又雇了兩個護士幫忙,每天忙得屁股不沾椅子,腰包倒是越來越鼓,說話嗓門也越來越大,再辛苦也值了。
三窖每年回來都胖一圈。面色紅潤,印堂光亮,和春華一樣,也有了啤酒肚。穿著西服,將襯衫扎進褲腰里,大肚子圓溜溜的,看著就闊氣。闊氣的三窖說起話來底氣都足了許多,聽說在東莞還買了房,將女兒們都接出去,在外面上學,回來講一口順溜的普通話。
這還得了,竟然在東莞安家落戶了,天大的本事,連二先生都做不到。他們都說三窖發(fā)跡了,在外面發(fā)了大財,對他的稱呼都變了,以前三窖三窖,沒聽誰叫過他名字,現(xiàn)在見了面,都親熱地拍著肩頭叫他鄭時富,或叫鄭醫(yī)生。不管怎么叫,三窖都是笑嘻嘻的,見了人就散煙,打聲招呼,連紅毛都不嫌棄,紅毛哥長紅毛哥短,叫得清甜,叫得紅毛直發(fā)虛。大家都覺得三窖這人不錯,不擺架子,茍富貴,勿相忘。再沒人敢背地里揭三窖的老底。
二叔從老倉庫前走來,迎頭碰上三窖,想躲都來不及。二叔有些局促,耷拉著頭,不好意思再見三窖。三窖咳嗽一聲,湊到跟前,這么急,去挖金子呀?二叔這才抬起頭,訕訕地笑,說大老板發(fā)財回來啦!三窖說:“我算啥大老板,混口飯吃罷了,當年還多虧了你,不然留在水車,卵都不算一條?!闭f得二叔臉漲成豬肝色。二叔說:“當年的事,沒有辦法嘛,你曉得嘛……”三窖大手一揮,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說了。二叔如獲大赦,長松口氣,說你如今是大老板了,見過大世面的,說話就是通情達理。
第二年再回來,三窖依舊領(lǐng)著四川女人,懷里多了一個男孩兒,打扮得像洋娃娃。手里抓著一只坦克車,哭聲嘹亮,連高級家從不愛叫的老黃狗都被他的哭聲吸引過來了。
打架
打架是水車的節(jié)日。水車每年都要蹦蹦跳跳干上一兩場架。一提到打架,個個都像發(fā)春的公牛,喔嗬!打架了!打架了!聞聲而動,牌不打了,電視不看了,活兒不干了,鋤頭、耙頭紛紛往田里一插,褲腳上的泥巴顧不上洗,都興沖沖地往現(xiàn)場沖,生怕錯過這精彩刺激的一幕。
這回是羅忠財和光頭白干上了。光頭白說親眼瞥見他家的那只蘆花雞跑去羅忠財家菜圃討食,打個轉(zhuǎn)身雞就不見了。
“真是柴垛里撿柴刀呢!”光頭白憤憤地說。
“瞧這堆雞毛,要不是我那只蘆花雞的,我把這堆雞毛吃了。”光頭白指著羅忠財院門口毛竹下的一堆新鮮雞毛起誓。
“哪個崽吃了你家的雞!”羅忠財?shù)谋┢獗裙忸^白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說雞是你家的,你喊它回去呀!”
光頭白氣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
“你這個竊牯仔,長順爺?shù)奈鞴蠜]偷夠嗎?”
羅忠財外號叫竊牯仔,竊牯仔小時候去長順爺爺?shù)墓咸?,西瓜沒偷到,倒把沒熟透的西瓜砸爛一片,被長順爺爺抓了個正著,“竊牯仔”這個名號就是那時流傳開來的。竊牯仔最不喜歡人提這茬事兒,這是他的污點。他指著光頭白嚷:“我偷你家的了?要偷也只偷你娘!”
“你要不承認,我今天就把名字倒過來寫了?!惫忸^白雙手叉腰,臉紅脖子粗的。
“嗨,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羅忠財?shù)拇笊らT兒硬邦邦地說道。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唾沫星子都沾到對方臉上了。光頭白沒沉住氣,一個猛虎出山,一把將竊牯仔推進水塘。羅忠財沒料到他先動手。等反應過來,一聲暴喝,我 菖你奶奶呵,像頭小水牛,朝光頭白直直地頂了過來,一把將光頭白頂翻在地。
羅忠財是水車正兒八經(jīng)練把式的,一頓能吃兩斤東坡肉,壯得跟水牛犢似的,少年時期跟扯旗寨的和尚師父練過拳腳,每年舞龍,都會表演他的拿手好戲板凳拳,雙手各持長凳一腳,將長凳舞得密不透風,水潑不進。光頭白和羅忠財比,明顯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信不信我一根手指頭戳死你?”羅忠財說。
光頭白的拳頭像打在海綿上,想想不對,還沒來得及反應,鼻子先挨了一拳,眼前一黑,吐出兩顆門牙,這下事情就鬧大了?!澳阌蟹N,給我等著!”光頭白氣得跳了起來,下巴上全是血,整張臉像打翻的顏料盆,甚是駭人。
竊牯仔剛從水塘爬上岸,全身濕淋淋的,說:“等著就等著!不等的是你崽呵!”
光頭白先去高級家。光頭白和高級同姓鄭,還沒出五服,兩人年齡雖然相差不大,但照輩分,高級還得叫光頭白一聲堂叔。光頭白嗓子都喊出煙了,高級的人影都沒見著。忠書奶奶見了他滿臉血的樣子,駭了一跳,我的老天爺,你怎么啦?光頭白顧不上理她,嘴里一個勁兒嘟囔,我今天不把羅忠財這狗日的弄死,我以后名字倒著寫!忠書奶奶才明白過來,光頭白是來找高級搬救兵的。忠書奶奶說,高級大概在二先生家喝酒呢。話剛出口,后悔不迭,忙勸說,快消消氣,別鬧出亂子來。光頭白也不知聽見沒聽見,掉頭就走,順手抄起院墻角的扁擔,小旋風一般地跑出來。還沒跑到老倉庫門口,迎頭就撞見了火雞。火雞見光頭白這副樣子,也嚇了一跳,問,怎么回事?光頭白說,狗日的羅忠財打的,羅家欺負我們鄭家呢!火雞聽了二話沒說,順手撿起一塊石頭說,還有這事兒,今天就給他十八個膽兒,看他敢動我們鄭家一根汗毛試試。路過二先生家的時候,光頭白身后已經(jīng)跟了二告、香茅雞、小鋼炮等十來號人了。他們都和光頭白沾親帶故的,前幾年鄭家和羅家就干過一次架,那次羅家準備充分,二告頭上挨了一棍子,敲得他暈了一天一夜才醒。這一棍子讓二告長了記性,今天有了這等機會,豈有不報之理?二告舞著鐵棍,叫得比光頭白還積極:“今天就要給姓羅的放點血看看!不打不長記性!”
一群人如嗅到血腥味的鯊魚,都操著家伙,興沖沖地朝羅忠財家去。羅忠財一看來者不善,叫他女人月娥趕緊關(guān)了院門。關(guān)了院門,羅忠財?shù)牡讱庥稚蟻砹耍彀捅让┛拥氖^還硬:“進來呀,進來咬我卵呀!”氣得外邊的人跳起來大罵:“當什么縮頭烏龜,開門??!”“今天非要把你打得兩頭出氣、兩頭出屎!”一群人死勁踢打著院門,薄薄的杉木院門哪經(jīng)得起無數(shù)只手腳捶打,沒幾下就裂開了。羅忠財忙用鋤頭、扁擔頂住,擔心門被一腳踹開。外邊的叫罵聲越發(fā)難聽,污言穢語,把他十八代老祖宗罵了個遍。但任他們怎么叫喚,羅忠財充耳不聞,就是不開門迎戰(zhàn)。
羅姓家族一群人這時也聞聲趕來增援:“哦嚯,這么多人,欺負一家人,當我們姓羅的死光光了!”
“要你們管閑事?”火雞氣沖沖地說。
羅忠財還沒來得及開院門,一群人先在他家院子外邊就干上了?;鞈?zhàn)中,有人爬上墻,將院門打開,人群頓時全擁了進去。羅忠財站在臺階上,手里抄著一把鋤頭。羅忠財婆娘站在院子里,哭喪著臉,手里還端著一盆豬食,大聲哀求:“不要打了,會出大事的!”話未落音,被光頭白一扁擔橫掃過去,直接放翻在地。
掄鋤頭的,抄扁擔的,拿木棍的,撒石灰粉的,羅家院子頓時成了修羅戰(zhàn)場,鬼哭狼嚎,血肉橫飛?;鞈?zhàn)中,羅忠財家的老黃狗也加入了戰(zhàn)局,緊咬住光頭白的褲腳,被火雞順手招呼了一棍子,頓時腦袋開花,嗚咽一聲就斷了氣。羅忠財看到女人倒了,狗也死了,舞起鋤頭見腦袋就砸,硬生生在人群中殺開一條血路。眾人見他殺紅了眼,紛紛避讓,過來看熱鬧的山猴子躲閃不及,一腳跌進水塘,在齊腰深的水塘中手舞足蹈,成了落湯雞。
這場架直到二先生和高級趕來才收尾。二先生說:“還打就要鬧出人命了,殺人償命,一個個是吃飽了沒事干嗎?”高級一把將羅忠財?shù)匿z頭奪了,又指著蠢蠢欲動的光頭白說:“誰還要打?盡管往我身上來!”沒人再打,都打累了,一身血污,喘著粗氣,冷靜下來,只見地上已躺倒幾條好漢,都露了怯?;痣u躺在臺階上,雙眼緊閉,后腦勺兒不知挨了誰一棍子。他爹山猴子以為他死了,在一旁哭天搶地的。光頭白小腿也掛了彩,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小腿哎喲連天。羅忠財?shù)呐嗽露鹞嬷亲?,披頭散發(fā),坐在打翻的豬食盆上哭訴:“天殺的雷劈的,太蠻橫了呵,欺負到家里來了,還有沒有王法??!”
負傷的人都被抬進水車衛(wèi)生院。將衛(wèi)生院擠得滿滿當當?;痣u頭上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就像電視里的病人,他和羅忠財被分在一間病房,醒來嘴巴翹得能掛十二只湯勺。沒人報警,醫(yī)藥費各自承付。一個月不到,殺紅了眼的仇人們又笑嘻嘻地開始在一起扯閑篇了,好了傷疤忘了痛,仿佛這場斗毆從沒發(fā)生。
鬼話
某年暮春時節(jié),瘋和尚在扯旗寨那邊打了一場道場,回來神魂顛倒,說撞鬼了。什么鬼呀?撞見倒路鬼了!水車人管倒路鬼叫“張五郎”,他是狩獵神。以前的獵人,出門前都要專門祭祀張五郎一番,祈佑多打到獵物,不會在大山中迷路。但張五郎是個挑逗鬼,有時不僅不保佑,還愛捉弄人,讓人陷入迷途。
瘋和尚打完道場,天已經(jīng)麻麻黑。他背著一斗米,左手提一尾魚,右手拎一塊刀頭肉,腰包里還掖著百十來塊錢,喜滋滋往家趕。打了一天一夜的道場,眼睛都沒有合一下,想趕緊回家睡個好覺。走到泥鰍閌,天色已經(jīng)擦黑,剛插完秧的梯田,鏡子般光亮。瘋和尚趁著暮色,深一腳淺一腳往水車趕。泥鰍閌有一個隘口,兩邊都是山崖,夾著一條小徑,以前是去水車的必經(jīng)之路。后來去水車修了公路,繞楓樹、洪莊,雖遠,但平坦,沿途都是屋舍人煙。這條小徑好多年沒人走,漸漸荒蕪,荒草比人還高,經(jīng)常有烏梢蛇出沒,橫在小路中央,黑漆漆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根枯樹枝呢。烏梢蛇是蛇里的騷雞公,無毒,但性子烈,還很好面子,喜歡追人,人跑多遠,它就追多遠。它追上去也不咬人,喜歡和人比比高矮。攔在人前,嗖地豎得一米多高,朝人吐著信子,虎視眈眈,兩只小眼睛發(fā)出瑩瑩綠光。怕蛇的被駭?shù)萌耆チ藘苫臧?,回去必落得大病一場。要人比不過它,它可就得意了,搖頭晃腦,耀武揚威一番才慢慢遁入荒草中。誰都怕和蛇比高矮,聽說要是被蛇比下去,會折陽壽。也有不怕蛇的,手里有稱手的家伙,順手就是一擊。吃了痛,蛇跑得比閃電還快。
瘋和尚什么都不怕,唯獨怕蛇。上次經(jīng)過泥鰍閌,走路時“眼睛裝進了褲兜里”,以為那是“一截枯枝”,結(jié)果一腳結(jié)結(jié)實實踩在了蛇身上。那蛇吃了痛,大片荒草都在抖動,嚇得瘋和尚觸電似的,一把扔掉手中的魚肉,撒丫子就跑,一口氣跑到水車,臉色白得“像水里泡過幾夜”似的。
這回瘋和尚路過泥鰍閌,吸取了上次的教訓,眼睛像兩只探照燈,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又踩上蛇。這回倒沒有碰上蛇,就是怎么也走不出這個隘口。這條小路,瘋和尚少說也走了百十來回,通常不到一根煙的時間就能走到頭?!翱隙ㄊ亲采系孤饭砹?,抽光了半包煙,還在原路打轉(zhuǎn)兒。”瘋和尚徘徊了大半夜,走得筋疲力盡,還是沒走出泥鰍閌,突然驚醒,想必是“張五郎在搗鬼”,連喊“賠時賠時,原來你這個挑逗鬼在作怪!”瘋和尚放了手中的魚肉,扯下褲子就開始撒尿,臟話連篇,罵聲不絕,將張五郎祖宗十八代都罵遍。說來也怪,這一泡尿撒完,再繼續(xù)走,果然沒到一根煙的工夫,泥鰍閌就甩在身后了。
水車好幾個人據(jù)說都撞到過倒路鬼。倒路鬼會讓人鬼迷心竅,在路上不停徘徊,繞圈子。有經(jīng)驗的,曉得是張五郎在作怪,朝他污言穢語,再撒上一泡尿,張五郎自討沒趣,自然就跑了。也有沒經(jīng)驗的,累得半死,到天亮都沒回到家。
我不怕倒路鬼,我看過張五郎的塑像,雙足朝天,兩條腿豎成外八字,一臉頑皮相。我模仿他的樣子,騰地倒立起來,在水車到處走。我倒希望他們也叫我張五郎,叫我倒路鬼,卻從沒人這么叫喚,他們說,冬瓜,你過來,表演一個。
水蓮
細妹之前,水車要數(shù)高級老婆水蓮最漂亮。水蓮一點也看不出是生過娃的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穿著短裙,里面套黑色長絲襪,不知迷死多少水車人。水蓮早些年跟隨高級去廣東,聽說在廠里當出納,還干過文員,有人在東莞厚街的足浴中心撞見過她。
“給人捏腳呢!”
“除了捏腳呢?”
“那你還想捏什么?”
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添油加醋的,畢竟沒幾年,高級和水蓮雙雙把家還,蓋起了一棟三層樓的小洋房,貼了白瓷磚,藍色鋁合金窗,明晃晃,亮閃閃。高級就是高級。他們背地里都說蓋房的錢,都是水蓮在厚街掙的。
水蓮在廣東干了幾年,回縣城開了一家發(fā)廊。發(fā)廊開在棉花街上,據(jù)說棉花街上像水蓮開的這樣的發(fā)廊,林林總總二三十家。店鋪不大,一扇玻璃門,里面閃爍著曖昧的粉紅,讓人心旌搖蕩。水車的男人都愛拿這條街開玩笑,聽說誰去了縣城,必定不懷好意地說:“喲嗬,上棉花街去哪!”被說的必回一句:“你娘才去棉花街呢!”誰家婆娘要是知道自家男人去了棉花街,那家就會響起一陣鍋碗瓢盆的演奏曲。
水蓮盤了一家門店,找來了幾個妹子,自己當老板,每次收二十元。嘖嘖,高跟鞋,黑絲襪,那臉蛋,那腰肢,那屁股,讓其他門店黯然無光。聽說沒半年,生意火爆得不得了,“門檻都被踏破了”。
他們都說高級吃軟飯,靠水蓮,不光蓋起了三層樓,還是水車第一個騎上摩托車的人。早先騎的是一輛二手南方225,后來換成一輛嶄新的宗申摩托車,跨上摩托車,油門一踩,摩托車像怪獸,嗚嗚嗚地叫,高級這時比誰都高級。高級成天在水車、楓樹、洪莊轉(zhuǎn),像只蜜蜂到處去采花。他們背地里說,高級讓他老婆在外面賣呢,聽見摩托車的嗚嗚聲,都曉得高級來了。大家打住話題,都笑嘻嘻地望著他。高級說,說什么呢?大家依舊笑嘻嘻的,說扯閑篇呢。高級掏出煙,每人抖一根。高級就是高級,別人抽紅梅,他抽芙蓉王。散了一圈,他叼著煙,將油門踩得嗚嗚響,那輛紅色宗申摩托車像匹狂怒的野馬,嗖的一下就不見了。
水車的人說高級是只野公雞,和很多女人都困過覺。二告說:“那天他看到高級和三娜在松樹林里就脫了褲子?!毙′撆谡f:“我不信呢,這樣的好事偏你看見了?!倍姘l(fā)誓說,那天正好在林子里拾松果,看見高級坐在巖石上,剛想現(xiàn)身打聲招呼,發(fā)現(xiàn)巖石后邊還有一個人?!澳侨耸侨??”小鋼炮問?!爱斎谎?,白花花的大奶子……嘖嘖!”
三娜是順明的老婆,順明娘常罵三娜是只不下蛋的雞。三娜聽了火冒三丈,差點卷鋪蓋回娘家。第二年春天,三娜就給順明添了個帶把兒的。順明娘眼都要笑花了。他們背地里說,長得像高級。簡直和高級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問高級,高級嘿嘿笑,打死都不承認有這回事。這話傳到順明耳里,順明從此去了福建,索性過年也不回來了。
水蓮很少回來。她一回來,在水車算得上是件新聞。她從摩托車上下來,穿著菱形格子套裙,紅漆皮高跟鞋。囂張的奶子在水蓮的襯衫里歡快跳躍著,隨時都要跳出來。水蓮走到二叔的肉攤前,要了一副豬肚、一對豬蹄。和二叔說話的時候,二叔整個人都容光煥發(fā),一高興,還免費搭上了一根筒子骨。水蓮要再補錢,二叔大手一揮說:“快要收攤了,不要見外!”
大家都說水蓮孝順、懂事,見誰都要打聲招呼,有時還去串串門,也不嫌棄黑乎乎滿是油污的桌椅板凳,像坐自家一樣,笑吟吟地聊家長里短,噓寒問暖。我們甚至懷疑,外邊那些有關(guān)水蓮的污言穢語,是別有用心的人故意潑的臟水。
“我看水蓮是個好妹子?!?/p>
連長順爺爺和忠書奶奶都忍不住在背后夸贊。
水車的女人都艷羨水蓮的好身材,有人結(jié)了婚生了崽,身子就像一塊豬板油,山塌了一般。水蓮人家生一窩,身材還是那么好,甚至比以前還惹火,這底子好啊。
水蓮回去后,我依舊想著她的身子。有股無名火在我的心尖兒上不停地噴。我跑去找二告,路過花妹家的時候,我看見她家的晾衣架上曬著幾條粉紅色的內(nèi)褲和一個胸罩。我一眼也不敢多看,光頭白正在喂牛,他警惕地瞅著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抽搐
我身上的豬屎味像夜風一樣彌漫,和我如影相隨,怎么也甩不掉。我一點都不喜歡。我在水龍頭下一遍遍地沖洗,再多的太陽牌洗衣粉也沖不掉身上的豬屎味。好像這種氣味與生俱來,屬于我身體的一部分。這讓我無比沮喪。我霍地一下倒立起來,邁下臺階,倒立著朝門外的馬路走去。馬路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毛茸茸的大蜜蜂嗡嗡嗡地在耳邊響個不停,陽光像網(wǎng)一樣撲下來。我很快冒汗了,汗珠子從頭皮滲出,一滴一滴往鼻孔里灌,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屏住呼吸,強行將世界隔離開來。
這時我看見細妹拖著拉桿箱遠遠地從公路盡頭走了過來。扭著腰肢,胸前停著兩只斑斕的蝴蝶,翅膀一抖一抖的。我的心也跟著劇烈地抖動起來。我聽見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一下、兩下、三下……我快受不了了,大口地喘著氣,鼻尖聞到一股鼠曲草的清香味兒。我看到蝴蝶顫抖著翅膀,朝我飛來,越來越近。
幾個月不見,細妹越發(fā)迷人。她在油菜花旁邊停了下來,我看到她紅色的高跟鞋沾著花粉,上面是套著絲襪的長腿。
“冬瓜,你在玩倒立?。俊奔毭眯ξ?。
我翻轉(zhuǎn)過來,蹲在草地里,回了她一個傻笑。
“冬瓜還是老樣子呀。”
她拉著粉紅色的拉桿箱扭著屁股往家里走去,蝴蝶也跟著她飛走了。
細妹一定是兔子精變的。她笑起來的時候,電視上的兔子精也沒有她好看。自從初中畢業(yè)去了東莞,細妹每次回水車,都有變化。最先是發(fā)型,去時齊耳短發(fā),回來時長發(fā)及腰。長順爺爺扛著鋤頭去除草,見了連聲感嘆,說:“細妹子呀,在外面是不是太累啦?伙食沒吃好呢,連頭發(fā)都黃了?!闭f得細妹臉都紅了。細妹說:“我這是故意染黃的呢,花了幾百塊?!斌@得長順爺爺鋤頭都掉了。
細妹變得越來越時髦,也越來越漂亮,換忠書奶奶的話,這要在古代,皇妃也未必比得上細妹。水車的細妹讓我們有了陌生感,她看上去不再是水車的細妹,更像別的地方的細妹。我不知道是誰帶走了我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細妹。我很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還記得她第一次回來的情景,普通的馬尾辮、牛仔褲、運動鞋,背著一只雙肩包,清清爽爽的,像只小白鴿,隨時要飛。包是她們工廠生產(chǎn)的,據(jù)說專門賣給美國佬。那時她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細妹。盡管頭發(fā)是黑色的,鼻子也沒那么挺拔,臉型也不是現(xiàn)在的瓜子臉……可就是那么好看。
他們說,太漂亮的女人不好,紅顏薄命。漂亮的女人,男人都愛和她困覺。從廣東回來的第一年,水車中學的一位數(shù)學老師就打發(fā)媒人上門來提親了。媒人說:“人民教師呢,吃國家糧的,退休了國家還發(fā)錢,到時每天坐在家里打牌看電視等著發(fā)錢。”說得細妹娘心花怒放。細妹不作聲,低頭在一旁織毛衣,她能織好幾種花紋,還會織梅花鹿。細妹娘還當她是害羞呢,以為這事八九不離十了。細妹說:“我才十七歲呢,誰要結(jié)婚誰結(jié)去,反正我不結(jié)!”細妹娘說:“咦,人家中學老師,配不上你是不?”細妹不作聲,兩根織針在指尖跳來跳去,像在打架。細妹娘說:“別犯傻,這多好的事啊,老師好歹也是鐵飯碗呢,旱澇保收。”細妹騰地站起來,扔了毛線衣,眼淚都氣出來了。
那老師長得又黑又矮,說話吞吞吐吐,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要不是戴副眼鏡,誰拿他當棵菜?一個小老師竟敢搶我們的細妹,這還了得!這不,老師還沒等來媒人的消息,家里的窗戶倒先迎來了一磚頭。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細妹是你想娶就娶的嗎?就我所知,二告和小鋼炮就為細妹干過一架。在那塊后來著名的油菜田里,他們像兩條狗似的,翻來覆去地滾著,扭打在一起。這事之后,數(shù)學老師提親之事總算黃了。
預言
瘋和尚婆娘趕集的時候,從地攤買了本占卜的書回來。書上預言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世界將毀滅,到時全世界瘟疫橫生,血流成河,人類將滅亡。這本書在水車傳來傳去,水車開始恐慌。瘋和尚婆娘會走陰,能摸嚇,驅(qū)鬼。她是個不愛收拾的人,滿頭灰發(fā),亂得像個樹蔸,缺了兩顆門牙,說起話還漏風;一對松垮垮的葫蘆奶掛在胸前晃來晃去的,長得可以倒甩到后背了。那次正好是他家干白喜事,水車的人都坐在打禾坪上喝酒,喝著喝著陰婆突然一下跌倒在地,人事不省。大家七手八腳扶她起來,好長一陣,只見她霍地白眼一翻,張嘴呼出一口濁氣,便開始瘋瘋癲癲起來,一屁股坐在桌上,手舞足蹈,眼睛空洞無光,也不知在望誰,臉上掛著一絲怪誕的笑,能駭死人。她唱起歌來:“咿呀呀,王母娘娘……弟子羅桃花,奉命前來水車……”原來這回她被王母娘娘抓住啦!她學著光頭白老娘桂老太的口氣,“光頭白你這個不孝子啊,我在那邊冷啊,鞋也沒有一雙穿,銅錢也沒有一串花……”唉聲嘆氣的,口氣一模一樣,活脫脫的桂老太又活過來了。光頭白當場臉就掛不住了,聽說連忙去集市給他娘買了紙衣紙鞋,又燒了一大堆紙錢才安心。
我偷了二叔一根煙給紅毛,央求紅毛給我講白話。
紅毛就給我講了一個瘋和尚年輕時在水稻田撞鬼的白話。說瘋和尚年輕的時候去奉家那邊打道場,死的是個怨婦,喝農(nóng)藥死的,怨氣重,打完道場回來,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正值拔秧插田的時節(jié),他走到一處偏僻處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男子身披蓑衣,頭戴竹笠,正立在水田插秧。起先瘋和尚還納悶,心想這么晚了,還不收工呢。走得更近一點,正想和那人打聲招呼,卻見那人仰天大叫一聲,突然一下把秧拋得到處都是,在水田里捶胸頓足起來。
“你猜怎么著?”他神秘兮兮地瞅了我一眼,我魂都差點被他瞅沒了?!翱瓷先ハ裨诤鸵粋€人打架,可旁邊沒其他人,嘴里發(fā)出誰也聽不清的話,踢腿揮拳,跌跌撞撞。他打出的拳頭全部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的,人都快不行了?!悲偤蜕兄滥悄凶颖还砝p住了,是和鬼在打架,就趕緊往他身上撒了把米,念了道咒語才把鬼趕跑。那人清醒過來,說他剛才正在和一個披頭散發(fā)的怨婦打架,老是打不贏她。瘋和尚說,那是奉家那邊新死的鬼,你怎么打得過呀!
“鬼來啦!”紅毛猛地戳了我一下,嚇得我從地上彈起來。
“死紅毛,唬誰呢,我才不信你呢!”我狠狠瞪他一眼。
我去問瘋和尚,這事是真的嗎?瘋和尚說,誰講的呀?我就說是紅毛。瘋和尚朝我嘿嘿笑,冬瓜,還有比這個更駭人的鬼故事,想聽嗎?我心里癢癢的,想聽又不敢。前幾年,水車還沒有通電,大冬夜,天寒地凍,大家閑著沒事,燒一堆火,圍爐夜話,每個人都講一個白話,說得最多的就是鬼故事。羅龍老婆六十歲喝農(nóng)藥自殺的,聽說得了癌癥。瘋和尚打道場,打到后半夜,人困馬乏,瞌睡連天,都歇了。瘋和尚在長凳上假寐,剛合眼,就聽見棺材里傳來敲打聲,他聽得汗毛都豎起來了。那聲音聽上去就像里面的人又活過來了,用指節(jié)敲打著棺木,時急時緩,偶爾還聽見指甲用力抓撓棺木的聲音。瘋和尚打了一輩子道場,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場景,看其他人,都沒有聽見似的,沒有一個驚醒的。瘋和尚嚇得三魂去了兩魂半,喃喃說,何阿婆,我和你無冤無仇的,你可不要故意駭我啊。
來電
沒通電的年月,那時候鬼故事真多啊。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鬼故事,都是講親身體驗的,講得活靈活現(xiàn)。昏暗的煤油燈下,每個黑暗的角落似乎都在發(fā)出異響,連老鼠也出來湊熱鬧了。蘿卜粗的家鼠大搖大擺地伏在梁上,聽底下的人講鬼故事,偶爾抖落幾星鍋灰。我既好奇,又害怕,聽到后來,身子越縮越小,像只小耗子似的,縮進二叔懷里。他們哈哈笑起來,哎喲,冬瓜怕了呀,都鉆你二叔胯下了。
通電后,開關(guān)一拉,滿屋子亮堂堂的,鬼故事就不好玩兒啦,每個角落都暴露在電燈下,鬼沒了藏身之處。露水鬼、吊死鬼、難產(chǎn)鬼、火燒鬼,通通逃走啦!
水車通電很晚。楓樹、洪莊早兩年就通了電了。連偏遠的湖州都通上電了,水車的電線桿才立起來。通電的那個晚上,大家都很激動,早早吃完飯,干巴巴地盼著天黑。天黑下來,燈就亮了。十五瓦的白熾燈,像只小葫蘆瓜,高高懸在天花板下。拉線開關(guān)一聲脆響,黑暗的房間頓時白得耀眼。所有人都盯著燈泡,新鮮又好奇,也不燒油,也不冒煙,亮晃晃的,都想搞明白電是什么東西。要搞明白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沒幾天,光頭白就被電打了。光頭白家的電燈泡燒了,鎢絲斷成幾截,光頭白想不明白是怎么斷的,想拆開瞧瞧,拿著剪刀去敲,還沒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傳來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光頭白好幾天都魂不守舍,形容被電的感覺“就像被狗咬了,想甩都甩不掉”。把水車人笑死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很長一段時間,光頭白談電色變,被電打怕了,說起電臉都白了。說要不是運氣好,就要去閻王爺那里報到去了。沒多久,越來越多人嘗到了電老虎的厲害,忠書奶奶被電了,長順爺爺被電了,連水車號稱懂電的火雞也被電了。電流在他們體內(nèi)活潑亂竄,看不見,摸不著,人被電得渾身打擺子。后來農(nóng)電員來了,和大家講解電的知識,大家才曉得零線火線的關(guān)系,才曉得還有試電筆這回事。伸手摸電前,都學乖了,先用試電筆試試有沒有電。
葵花,或者野草
一大早,忠書奶奶坐在門檻上哭。忠書奶奶的兒媳艾蕓死在閣樓上,上吊死的。忠書奶奶抱著一袋苞谷上樓去晾,猛地抬頭就看見一個人掛在梁上,雙腿晃晃悠悠,嚇得一骨碌從樓上滾了下來。艾蕓的死據(jù)說和買彩票有關(guān),她瞞著一噸,把這些年存的那點家底全拿去買彩票了?!澳懽臃手?,一次一百一百地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币皇侵視棠陶f,大家都不曉得艾蕓賭癮這么大。一噸狠狠收拾過艾蕓幾次,打得她跪地求饒,發(fā)誓再也不敢賭了。這次她和一噸回家探親,一點自殺的跡象都看不到,沒想到第二天清早艾蕓就自掛房梁了。忠書奶奶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我從沒見忠書奶奶這么傷心過,眼睛都哭腫了?!八趺淳拖氩婚_呢,昨晚就勸了她幾句,話說重了點,她也不至于走這一步啊!皇天啊,我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要來受這個罪……”
幾個膽子大點的,架著梯子,小心翼翼地把艾蕓放下來。身子早僵硬了,吐著舌頭。膽小的,瞥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一噸坐在小板凳上悶聲抽煙,地上橫七豎八扔著好幾個煙蒂了,幾只母雞探頭探腦地互啄著,咯咯叫著。長順爺爺來了,瘋和尚來了,高級來了,二先生來了,認識的人幾乎都來了,將忠書奶奶的小院子擠得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三娜和麻子兩人輪番勸慰忠書奶奶,說艾蕓的八字就是這樣,一時想不開,這是八字注定了的,怪不得誰。忠書奶奶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哭。
水車人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鬼的。尤其是年輕的、暴死的,都葬在寨下。
那天晚上我連做噩夢,我夢見被我們殺死的豬都活過來了,頸部冒著血,露出滿嘴的獠牙沖過來找我們賠命……我夢見二先生犯法被全副武裝的武警拉去茶場槍斃了。最讓我害怕的是,我夢見了二叔。我夢見他躺在草席上呻吟。我問他怎么了,他摸著腰,說掉下懸崖,把腰摔傷了?!拔視缘檬钦l干的?!倍宓谋砬橛脑沟赝遥蝗簧焓謥碜业囊陆?。我下意識地往后一躲,從床上摔下來,這才從噩夢中解脫出來。我聽見窗外一片聒噪的蛙聲。起了露水,寒意不斷從窗戶透進來,我渾身顫抖,整個背心都被汗浸透了。
每次受了驚駭,二叔就會找瘋和尚幫我壓驚。瘋和尚朝雞蛋念完咒,用黑線纏住,吩咐煮熟后吃了,將蛋殼留在枕下睡三宿,再將綁雞蛋的黑線系在手臂上。二叔說,吃了雞蛋我的魂就會回來。
我感覺心中有團火,在慢慢燃燒。我仿佛聽見癟谷燃燒發(fā)出畢剝的響聲。它燒掉了我的毛發(fā)。我聞見毛發(fā)的焦味。我躺在午夜的床上,聽見樓下豬圈里發(fā)出的陣陣騷動。我無法動彈,無法掙扎。黑暗中有蚊子在飛,嗡嗡嗡飛舞著,帶著致命的誘惑。飛到眼前的蚊子一下全變成了女人,黑夜里女人白花花的奶子帶著瓷片般的光澤。她不停地喘息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呼吸困難,火在燃燒,夜鶯在歌唱。細妹像云紗一樣縹緲,浮在空氣中,那尖尖的奶頭在黑暗中像火紅的煙頭。
細妹……
細妹……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底下濕黏黏的,細妹不見了,蚊子不見了。我聽見二叔蹲在桂花樹下磨刀,霍霍霍,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破殼而出的太陽正將青色的云塊兒涂上鮮艷的色彩。
二叔說,色是刮骨鋼刀,可是我胯下的不祥之物還是每日按時升起。它不屬于我腦袋控制的范圍,我對它的失態(tài)無可奈何,它就像雨后的春筍,高高地豎著。那天下午,我坐在二叔的肉鋪案前浮想聯(lián)翩。肉板上的蒼蠅正在忙著交配,公的壓在母的背上,從屁股后伸出針尖大的工具……我心里突然騰起了一股火,一股無名邪火?;鸷昧?,帶著濃濃的硝煙味,我操起一把刮骨鋼刀朝肉案上的蒼蠅狠狠地拍去,蒼蠅哄地一下全飛走了。
欲望像野草,像野獸,像云團,像葵花……魚兒在跳躍,鳥兒在歌唱……我眼睛一片模糊,睜開眼,刀底下壓著兩只死蒼蠅,我用力過猛,它們都被我壓成了肉泥。二叔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背后,這個老東西一眼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我被他看得羞愧難安,一連幾天都不自在。
米花
曲兒告訴我:“冬瓜,我娘回來了哩!”她一只手拿著餅干,臉上沾著碎末,另一只手抓著根火腿腸,焦黃的頭發(fā)扎了一對羊角辮。她顯得很高興,像是故意要告訴我這件事。她姐冬兒走過來,拉起她就往家走。曲兒瘦得像麻稈,聽說得了疳積,臉上沒點血色,白紙一樣,那細脖子用手掐下就會斷。
孝敏的婆娘米花果然回來了。米花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一頭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板。米花懶洋洋地倚靠著門抽煙,遇上相識的人就打聲招呼。幾年不見,有些人已經(jīng)老得快要認不出來了。孝敏好像不在乎,婆娘回來了,兩片厚嘴唇笑得合不攏嘴。他家的兩間土房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的,早已開裂,上面的瓦片都快掛不住了。之前米花和孝敏睡里間,冬兒和曲兒睡外間。土房和米花沒跑前一樣,現(xiàn)在更破敗了。
米花帶了許多塑料花和小首飾回來,見了來串門的女人,每人給一個。來串門的女人把門檻都快擠塌了。
“在外面做什么?”
“進廠。”
“進廠做什么?”
“干活兒?!?/p>
有人問染這頭發(fā)花了多少錢,有人摸了摸她身上的羽絨服,說是鴨絨的,果然聞到一股鴨子味。聽米花說起外面的花花世界,便都抱怨起水車的種種不是。小啦,窮啦,落后啦,長這么大都沒出去見過世面啦。奉承米花在外面見足了世面。米花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有女人甚至動了心,說也想跟米花出去闖一闖。
只有水車的男人一提起米花,牙齒就咬得咯咯響。嫌米花給水車丟了臉。她是水車有史以來的頭只雞。原先是米花生了兩個女兒,孝敏就打她,罵她干活兒又懶,還不會生兒子,米花一氣之下,跑去廣東了。她給人當過倉管員、保潔工,后來不知怎的,給高級碰上了。高級回來說,米花原來沒進廠呢,她在外面站街,當雞婆了!水車的男人火一下躥得老高,這還了得,太丟人現(xiàn)眼了!簡直是水車的奇恥大辱!好像米花給他們每人都戴了一頂大綠帽子似的。
米花這次回來,是跟孝敏離婚的。米花跑了以后,在外面見了世面,再也不怕孝敏了。反倒是輪到孝敏怕起米花來了。米花不僅離了婚,還要帶兩個女兒走。孝敏說:“帶女兒,休想!”把倆女兒藏起來,不讓米花尋到。米花尋了一氣,沒找到。清晨她背著一只包走了,從此徹底消失在水車,再也沒人見過她。
春天
春天又來到了我們水車,益母草、婆婆納、灰灰草、柳葉菜、馬齒莧、豌豆花……一夜之間就冒出來了,綠得醉眼,綠得惹人疼。我在草叢中打滾,狗也跟著打滾,伸著長舌,搖著尾巴,狗眼里都是綠色。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尾巴,飛過藍天,惹人無限遐想。窗外遠處是黛色的山巒,層巒疊嶂,一層接著一層,近處是碧波蕩漾的田野,種滿了綠肥。忠書奶奶正在給地鋤草,孝敏趕著?;丶?,那頭大黃牛哞哞地叫,大眼睛比黑狗的大了好幾倍,水汪汪的。原來牛是這么叫的,我以前老學不會。我學著孝敏家的牛叫了一聲,孝敏就笑,冬瓜,你前世牛變的呀。我說你才是牛變的呢!你連牛都不配,怪不得米花要跟你離婚呢!氣得孝敏揚言揍我一頓飽的。說來也怪,其他人我都怕,唯獨不怕孝敏。米花說孝敏是塊木頭,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錢不說,脾氣還比水牛都犟。
春天來了,小燕子也飛回來了。一夜之間,春筍就從土里拱了出來,露出毛茸茸的筍尖。冬眠了一個寒冬的蛇也醒了,在山澗里歡快游弋,洗澡。陽光和煦,萬物花開。水車每個角落都呈現(xiàn)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春天是交媾的好季節(jié)呀,動植物都在做愛,在陽光下,在三月駘蕩的春風中。油菜花太香,招惹蜜蜂;茅草長出紫紅色的穗子,立在春風中左右搖擺。這年春天,只有長順爺爺播種了,其他人家田地里早都種上了樹苗子。趕集那天,長順爺爺在集市上買了幾斤種谷,“二優(yōu)四六”,十三元一斤。“二優(yōu)四六”一點都不好吃,但是產(chǎn)量高。長順爺爺說,你們這些狗仔呀,你們是冇呷過苦呢,現(xiàn)在倒還嫌米不好吃了!
長順爺爺是種田的好手,在水車,誰也甭想比過他。長順爺爺把種谷裝進蛇皮口袋,用溫水泡了一個晚上,再用爛棉絮把蛇皮口袋緊緊裹住,像裹個孩子。用不了一個晚上,蛇皮口袋里的種谷就熱得受不了了,它們叫著喊著要出來。長順爺爺說,冬瓜,你聽,種谷在袋子里唱歌呢!我豎起耳朵貼著蛇皮袋聽,果然聽見聲音,長順爺爺摸著我的頭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皺紋都舒展開了,格外地慈祥。我想長順爺爺要是我爺爺該多好呀。我聽見種子在歡聲歌唱,我要發(fā)芽,我要發(fā)芽,唱著唱著,屁股后面就長出嫩芽來了。綠白尖細的,像一只只小蝌蚪。
播種季節(jié),杜鵑也勤快了起來,水車管杜鵑叫“八哥”。它們整天立在苦楝樹上,一個勁兒地唱:“八哥,下種,八哥,下種……”
長順爺爺將秧田的泥巴搗得稀巴爛,稠得像粥一樣。別人都用牛耕,他偏用鋤頭,說鋤頭比耙頭更得勁。傍晚的時候,長順爺爺將發(fā)芽后的種子撒在水田里。種子沾上泥水,就像蝌蚪找到了媽媽,歡快地長了起來。一個星期不到,嫩芽已經(jīng)寸把長,風一吹,雨一淋,一夜飆起三寸高。四月天,秧田已經(jīng)一派濃密的綠意,可以拔秧插田了。
春天最快活了,水車到處稀里嘩啦地響。二告說,春天來啦,發(fā)春啦,鳥兒鳥兒喜呵呵,魚兒魚兒鉆漏窩。這是水車的野話,我們都曉得是那個意思,二告嘴里出不了幾句好話。春天,萬物都在發(fā)情,水車的狗整天亂哄哄,咬自己的尾巴在打轉(zhuǎn)轉(zhuǎn)兒。黑狗白狗麻狗黃狗,公的、婆的,屁股對屁股,笑嘻嘻,吐著長舌,人來了也不躲。板車說,狗日的,狗日的,原來就是這樣日出來的。周圍的婦女一聽,笑倒一片。
漫長的春夜里,黑夜睜開了它黑色的眼睛。我看到細妹又回到了水車。她穿著高筒靴、黑色的短裙、黑色的絲襪。她從老倉庫那邊向我走來。高高的奶子在我心尖兒一顫一抖的。她走到我面前,充滿惋惜地凝視著我。冬瓜,冬瓜。你喜歡我嗎?我聞到了她身上越來越濃的香味,像夜風中的忍冬。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我。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她。我差一點就抓住她了。醒來的時候,我的手還緊緊地拽著床沿,夢中的那道魅影正光速般離我遠去。我悵然若失地望著天花板,墻角的蜘蛛網(wǎng)上落了一只花蝶。我木然地望著它徒勞無功掙扎著,直到天光大亮。
三娜在春天里最野,越野的雞越不下蛋。有一次,三娜在蘿卜田里扒掉了春桃的褲子,春桃是個傻女。三娜說,春桃春桃你過來,讓我看看你是誰。春桃當真就走過來了。三娜一把就把人家的褲子扒掉了,春桃白花花的屁股像一盞千瓦的白熾燈亮在空蕩蕩的田野上。三娜哈哈大笑!春桃也跟著傻笑。
水車的男人聽了就笑,笑得不亦樂乎,像春天的流水嘩嘩作響。水車那邊的光屁股毛片多得很,美國的日本的都有。火雞不知從哪里搞了臺破電視回來,還有一臺VCD,水車的男人都一窩蜂地跑到他家那破木屋里看毛片去了,小孩兒也去,大家看得口水長流,目瞪口呆,驚訝無比。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人家國外的長得就和我們不一樣??茨羌軇荩菤赓|(zhì),那身板,水車男人都沉默了。
水車男人看完毛片,晚上摟著婆娘練姿勢。那些日子水車婆娘一個個怨氣連天,私下里抱怨,這些不要臉的家伙學電視學壞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動作都做得出來,臉都羞紅了。
六合彩
花妹跑來告訴我,你曉不曉得,香茅雞娘瘋了?;脧睦蟼}庫路過,看到香茅雞娘戴一頂破斗笠,穿一件臟兮兮的花襯衫,紐扣都快掉光了,奶子都快露出來了,坐在井沿望著她一個勁兒地傻笑,確實把她駭了一大跳。晌午時分,更多的人說起此事,議論紛紛,看來香茅雞娘真的瘋了。
我跑去老倉庫,香茅雞娘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遠遠聽見有歌聲從清江對岸傳來,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河邊的苦楝樹下,一邊用竹竿捅著鳥窩,一邊唱。忠書奶奶和長順爺爺在一邊嘆息,昨天還好好的呢,突然就瘋了,真是作孽呢!長順爺爺說:“是受到什么驚駭嗎?像鬼上身了?!甭愤^的孝敏聽到,插了一嘴:“哪是驚駭哦,買六合彩買的,把小殷辛辛苦苦在湘潭打工掙來的錢都輸光了呢?!边@時又聽見香茅雞娘在唱了,笑聲裊裊,時而高昂,時而清越。苦楝樹上的鳥巢在歌聲中都完蛋了,鳥巢被香茅雞娘接二連三捅了下來。小鳥們哀鳴著落荒而逃。它們做夢也沒想到會遇上個毫不講理的瘋子。我看見香茅雞穿著一件土黃色的T恤,光著腳朝他娘跑去。香茅雞比我大一點,聽說也不是一塊學習的料兒,上學的時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香茅雞使勁地拽著他娘,往橋亭方向走。他還沒長個兒,面黃肌瘦的,食量卻奇大,頂?shù)蒙弦粋€成年人的飯量,每頓飯吃滿滿一海碗,還經(jīng)常喊餓。他們說,這孩子八成是得了疳積,每頓吃這么多糧食,還跟猴子似的,肉都長哪里去了?香茅雞娘這會兒不唱歌了,用竹竿子使勁地抽打著香茅雞的屁股。香茅雞不停地跳呀、躲呀,像只小猴子閃展騰挪,偶爾挨上一棍子,發(fā)出電打似的尖叫,看得人忍俊不禁。長順爺爺看不過眼了,戴著斗笠,往橋亭那邊相勸去了。
香茅雞娘買六合彩發(fā)了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大家都在傳言,聽說香茅雞娘買六合彩,起先贏了一些錢,“起先中了好幾個特碼,贏了不少錢呢!”后來就陸續(xù)地輸,連小殷匯回來買化肥、種子的錢都輸沒了,還打起了欄里仔豬的主意。那兩條小豬仔還沒過百斤呢。等香茅雞放完學,發(fā)現(xiàn)豬欄空了。兩條小豬仔賣的錢還沒焐熱,當天就買了六合彩。晚上,香茅雞娘坐在長凳上,哭到大半夜。早上香茅雞去上學,看到她還坐在門檻上,褲管擼到膝蓋,手里拿著把柴刀,一邊哭,一邊用刀割小腿,小腿上血淋淋的,被柴刀割得七橫八縱的。香茅雞嚇得哭起來,“娘,你怎么啦?”他娘沖他嘿嘿笑,笑得香茅雞腿發(fā)軟。他跑去老倉庫,一頭碰到長順爺爺,還沒有說話,先哭了起來。長順爺爺說:“大早上的,咋了嘛,出什么事了?”香茅雞哭了一會兒,才把他娘瘋了的消息散播出來。
小殷聞訊從湘潭匆匆趕了回來。香茅雞娘舉著一把斧頭,追著小殷繞房跑了好幾圈。小殷說:“瘋了,真瘋了。你這個瘋婆子,連丈夫都不認得了!”
小殷叫來光頭白、高級好幾個人,把香茅雞娘捆得像只粽子,用抬豬的擔架,一路抬到了水車衛(wèi)生院。香茅雞娘一路臭罵,沒半刻停歇的。香茅雞娘在衛(wèi)生院住了沒一個星期,夜里偷偷跑了回來。第二天清早,長順爺爺爬起來,發(fā)現(xiàn)香茅雞娘坐在他家門檻上,地上尸橫遍野——長順爺爺家一窩小雞仔全死在香茅雞娘手上。長順爺爺說:“造孽呢!”香茅雞娘望著長順爺爺一個勁兒傻笑。
二先生
一九九九年,全水車到處都是苗圃。家家戶戶都響應上面號召,種上了樹苗。望過去,漫山遍野全是一丘一丘的樹苗兒,長勢喜人。周縣長親自領(lǐng)了幾個記者來。記者背著“長槍”“短炮”,對著無邊的樹苗地咔嚓咔嚓一頓拍。光小車就來了好幾輛。對于水車來說,這是劃時代的新聞事件啊。平時聞慣了豬牛羊圈氣味的水車人,突然嗅到新鮮的汽油味,一個個興奮地跳起來,圍著這些熱氣騰騰的鐵家伙,東摸摸,西瞅瞅,直到高級急匆匆趕了過來,大手一揮,耳刮子就要湊臉上了。他朝我們大聲吼道:“小畜生,滾遠點,把車弄壞了,把你們家賣了也賠不起!”我們紛紛做鳥獸散,遠遠望著高級,心里恨得癢癢的。我氣鼓鼓地走到老倉庫門前,呼地一下倒立起來。高級倒過來了,不遠處的變壓器倒過來了,連在草叢覓食的蘆花雞都倒過來了。我得意起來,扭頭一看,那些簇擁在縣長身邊的記者也倒過來了。我嘿嘿笑著,心里樂開了花。這時一個拿著長焦鏡頭的記者發(fā)現(xiàn)了我,突然對準我咔嚓了幾下。我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嚇得趕緊直立起來。他笑著朝我走過來說:“呵,你怎么這么厲害,能倒立這么長時間?”我小臉憋得通紅,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他胸前那個碩大的鏡頭,像一只深不可測的眼睛,將我的內(nèi)心活動捕捉得清清楚楚。
幾天后,有關(guān)二先生的大幅報道上了新聞。
大概是受到周縣長的啟發(fā),從那以后,二先生就有了系領(lǐng)帶的習慣。每天西裝革履的,頭發(fā)上還噴著摩絲,讓我們既新鮮又陌生。二先生這么一改打扮,連說話的口氣都不大一樣了,夾雜著一些我們很少聽的詞語:“統(tǒng)籌發(fā)展”啦、“現(xiàn)代化建設”啦、“脫貧致富”啦等等。我們聽了新鮮,覺得二先生就是厲害,這勞模不是誰都能當?shù)摹?/p>
來我們水車的媒體記者越來越多。聽說快要勞模評比了,上面準備推選二先生,要適當增加二先生的新聞曝光率。有時周縣長陪著來,有時媒體自己來。周縣長來,細妹也就來了。這時細妹已是周縣長家的小保姆。細妹坐著周縣長的車,順便回家看看。我們看見細妹在周縣長面前一點兒也不像是他家的小保姆,兩人偶爾還說說笑笑的,倒像是他的閨女。水車的人就說,細妹的八字生得好,跟著周縣長,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成白天鵝了。
媒體越來越多,有時一周來幾撥人,連隔壁市縣的都過來,說過來學習先進典型。他們一來,籠子里的雞鴨鵝就緊張,每次都要雞飛狗跳一番。它們一定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氣息。連豬都曉得,陌生人來了,準沒它好事,在槽里嗷嗷叫。新鮮的雞鴨鵝吃得差不多膩了,他們指了指火塘上熏得金黃透亮的臘肉,說這是個好東西,正兒八經(jīng)的柴火臘肉,慢慢熏出來的臘肉吃起來就是香,一點煙火味都沒有。尤其是忠書奶奶做的臘肉,簡直是水車的一張名片。
以往我們這兒,只有年底宰豬才熏臘肉的,一年就熏那么一回?,F(xiàn)在不同了,二先生成名人了,來我們水車的人也越來越多,說是要向二先生學習、取經(jīng)。來的都是客,重要的客人不僅要留下吃飯,還要送點本地的土特產(chǎn),臘肉、板鴨、白干辣椒、薯片、松雞、麂子肉等。不僅忙壞了二先生,忙壞了水車人,高級更是忙得雙腳不沾地。他負責去搞這些東西。連平時大家都不愿搭理的火雞,也拉過來幫忙了。
“成敗在此一舉!”全水車上下都齊心協(xié)力,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二先生丟了這頂勞模的帽子。這不僅事關(guān)二先生的榮譽,也關(guān)涉全水車人民的利益。試想,要是這旮旯里真的出了一個全國勞模,那還得了?這旮旯一出名,可就不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模樣了!大家都憧憬著,盼望著,激動不安地一天天等著消息的到來。
暮春季節(jié),連省城的媒體都來了。起先報道的是二先生率領(lǐng)鄉(xiāng)親們種了三千多畝樹苗,成功脫貧致富。
二先生被無數(shù)次放大,最后連省城的電視臺都下來了,還邀請二先生去省城上了次節(jié)目。我們看到二先生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面對著美女主持人,緊張得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我們坐在春華家的電視機前都為他捏了把汗。
二先生被評為勞模的那一天,水車像是過節(jié)似的,大家歡天喜地,連楓樹、洪莊的都眼紅起來,說沒想到屁大的水車,還出人了!晚上七點整,大家都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聯(lián)播》,睜大著眼,從密密麻麻的人頭中找二先生的影子。很遺憾,鏡頭就給了短短一秒鐘,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也難捕捉到。但那個時候,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是多么榮耀的時刻!不光二先生沾了光,我們水車所有父老鄉(xiāng)親都跟著臉上有了光,長了臉。
二先生回來的那天,大家都夾道歡迎。他系著紅色的領(lǐng)帶,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滿面春風地從小車里鉆出來,向大家揮手致意,和春華、高級一一握手,又掏出站在天安門廣場的照片。那張照片經(jīng)過很多雙手,最后回到二先生手上時,已經(jīng)變得皺巴巴,滿是黑乎乎的手印了。二先生沒有生氣,索性將照片送給了光頭白,說給他留個紀念。二先生沉浸在眩暈中,整個水車沉浸在喜悅中。
吹笛人
黃昏時我路過橋亭,一陣悠長的笛聲從水面飄了過來。不用猜,準是羅中譚家的小兒子老四在吹笛子。在我們水車,只有出殯才有人敲鑼打鼓吹嗩吶。他們都說老四笛子吹得好,會樂曲,也不曉得跟誰學的。老四是水車的小木匠,高考復讀了三屆,每次都差一兩分。這一兩分看上去還蠻容易的,聽說不過是一道選擇題的事兒,但越是容易的事兒,就越難實現(xiàn)。復讀到第三屆,老四沒死心,他爹死了心。他爹說:“供你讀到八十歲,恐怕也讀不出個名堂來?!彼餍源虬l(fā)他去學了個木匠活兒。老四不吱聲,也沒反對。他爹讓他去楓樹跟張木匠學木工,他二話沒說,真就去了。聽說做事還很賣力,從不偷懶,也不抽煙喝酒,不賭博,不買碼,空閑的時候愛捧著本書看,看得入了定,外邊打雷下雨都聽不見。怪惹張木匠心疼的。張木匠說:“我和你老爹說說,讓他再供你復讀一屆試試?”老四搖搖頭,自己放棄了。老四今年二十五歲了,還沒談對象,忠書奶奶和金花、三娜都搶著給他做媒,說水車這么多年,真是難得看到這么文靜的伢子。
給老四介紹的對象加起來一雙手數(shù)不過來,他從沒主動聯(lián)系過,后來都不了了之。換我們水車話說,這叫船上不急岸上急,沒用。老四嘴唇上長著一圈胡須,野草般茂盛,也沒見他刮過。
每次聽老四吹笛,我就想父母。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兒,聽著怪凄涼的,好幾次聽得我有點想掉淚。我望著高高的扯旗寨,一道鑲著金邊的晚霞像頂帽子戴在扯旗寨尖尖的山頭,萬丈霞光正在傾瀉。那個時候,我就特別渴望遠方,我想看看扯旗寨后邊是什么。有時也想起那天火雞讓我叫爸爸的陌生男人。我至今還記得他驚愕和忍俊不禁的樣子。我想真正的爸爸一定不是這樣子的。
我在老倉庫門前看見老四了,他正在整理一只木箱子,里面裝滿了他干木匠活兒的家伙,刨子、木銼、鑿子、錘子、鋸子、墨斗、角尺、牽鉆、斧子等等。他去給長順爺爺做千年屋。長順爺爺七十歲了,通常到這個年齡,都會準備壽材了。長順爺爺說:“有了千年屋,明天死也不發(fā)愁啦!”老四俯身推著刨子,一個個漂亮的刨花從刨口吐出來,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木料香味兒。老四說:“再過三十年,您都用不到千年屋!”長順爺爺說:“再活三十年,我都一百歲啦!我才不活一百歲呢,活七十歲我都嫌多了!”
有一年冬天,長順爺爺咳得厲害,背都咳彎了,走路像拉風箱那樣呼喘著。長順爺爺拄著拐杖,走到忠書奶奶家門口,對忠書奶奶說:“……咳咳……我恐怕活不過這個冬天啦!閻王老爺孤單,要找我聊天呢?!敝視棠陶f:“您莫亂講,閻王老爺曉得您閑不住,您這一走,犁啊耙啊鋤頭斧子都沒人曉得在哪個角落里,閻王爺找誰也不會找您呢!”說著,轉(zhuǎn)身去雞塒摸出四個雞蛋,溫熱的,塞進了長順爺爺兜里。忠書奶奶說:“剛下的呢,放火坑里煨了,補補身子?!遍L順爺爺說:“浪費呢!”忠書奶奶說:“亂講什么,閻王爺要收人,也是先收我嘛!”
長順爺爺駝著背,一路咳著走了。到了春天,天氣暖和起來,長順爺爺又扛起鋤頭開始下田了。忠書奶奶說,長順爺爺上輩子肯定是牛變的,只有牛才這么有干勁。
老四對我的身世比較感興趣,每次見到都會問:“你爸媽有沒有過來看過你?”我搖搖頭,覺得老四有些討嫌,這人怎么老愛說這個呢?別人即便問,也是開玩笑的,從不當真,唯有老四,一本正經(jīng),好像很關(guān)心我的樣子。老四說:“你想不想你爸媽?”我猶豫了很久,點了點頭。老四說:“從沒見過這樣的父母,還教書呢,書都念到屁眼兒去了?!?/p>
有一天,老四突然對我說:“我曉得你爸媽在哪兒,想不想我?guī)闳フ宜麄??”他久久凝視著我,很嚴肅的樣子。我被他的樣子嚇住了,覺得有些不妙,拔腿就跑。老四一把揪住我,說:“蠢冬瓜,我沒有騙你呢,我上回去給他們學校做木工活兒,和你爸還打了照面呢。你們的眼睛、鼻子簡直一模一樣,一副蠢相,真不曉得你爸是怎么當上老師的。我上臺講,他未必講得過我?!?/p>
我頭回發(fā)覺老四眼里顯露出來的傲氣,那神情,好像一點也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他還裝模作樣抽了一根煙,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說:“冬瓜,我不騙你,我真的帶你去找你老子?!蔽艺f,什么時候去?他想了想說,等清明節(jié)。
清明節(jié)大家都要回來掛青祭祖。他說等你爸回來掛青,你就抱著大腿不讓他走,除非他把你也帶回去。“回縣城嗎?”我說。“你難道不想回縣城嗎?那里有好吃好玩的,五花八門的什么都有?!彼f。我眼前頓時浮現(xiàn)火雞讓我叫的那個陌生男人。他笑嘻嘻地望著我。我一想起那個笑容,心里就莫名難受。我也說不上來什么原因。我望了他一眼,說:“我喜歡水車,我就待在水車,哪兒也不去。”
細妹
這年春天出乎意料地干燥。大家都已記不清有多久沒下過一場雨了。從年初開始就沒見老天爺變過臉。起先也不著急,以為忍一忍,雨水自會來。等地里干出裂紋,連鳥叫聲都嘶啞了,大家才著急起來。抬頭看天,天空蔚藍無物,倒像是夏天提前到了。最先遭殃的是樹苗,許久沒有一滴雨,樹苗懨懨的,無精打采,有的已經(jīng)焦黃。二先生比誰都急。再這樣干旱下去,放把火就能點燃了。他去找周縣長,周縣長去市里開會了,沒找著人。打電話,說忙過這陣會親自下來。
細妹倒自己回來了一趟,比之前豐腴了些。由鎮(zhèn)長親自陪著,坐吉普車回來的。那天陽光耀眼,黃燦燦的油菜花映襯著蔚藍的天空,讓人睜不開眼。細妹這回罕見地沒穿高跟鞋,也不施粉黛,穿著一身寬松的白色休閑運動裝,戴著蛤蟆鏡,看上去倒更清新動人了。她徑直往家里去,說是最近周縣長要出差,給她放了個長假,正好想家了,索性回來多陪陪父母。大家都夸她孝順、懂事。我看到她右手戴著一只玉鐲,左手腕上什么也沒有戴。那只空手像是在等著我去做點什么。想到這個,我頓時激動起來。我在田壟上倒立起來,在樹苗地里快活地走著??贷溎锏牟菁饬脫苤业南掳秃捅羌?,癢癢的,我的心也跟著癢癢兒。我將藏在墻里那只破襪子里的錢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有二百七十五元。這筆錢讓我心安理得地高興了一晌午。
趕場那天,我興沖沖地來到賣鐘表的地攤上,上面什么表都有,機械的、電子的、石英的,擺了一排。我左挑右選,看花了眼,一下子不知選哪款好。賣表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一邊嗑瓜子,一邊笑嘻嘻地望著我?!澳憬o誰買呢?”她終于忍不住問道。我假裝沒聽見?!斑@款很漂亮啊,你戴的話?!薄拔也淮?。”我說。“送人哪,嘖嘖,送誰呀?”她也蹲下來,饒有趣味地望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臉燒得厲害,慌忙中挑了一款金光閃閃的女士表。“原來是送女朋友呀。”我瞧她都快笑出眼淚來了?!叭鹗繖C芯,進口貨呢!”她一個勁兒地夸我有眼光,這款表賣得最好,保證她喜歡!那是一款小巧的機械女士表,表鏈上鍍了層金,看起來就像黃金一樣,上面寫著幾個英文字母。我問多少錢,她報了一百五十元。我說:“能不能少點?”她吐了瓜子殼,拍了拍手,說:“送女朋友的,不下點血本,人家怎么相信你的誠心?”我軟磨硬泡半天,她終于一臉痛苦的樣子說:“一百塊吧,虧本賣給你?!?/p>
我將表握在手中,興高采烈地回去了。表涼涼的,小巧玲瓏,我想細妹一定很喜歡吧。細妹戴上這塊表,白嫩嫩的小手就更加顯得嬌嫩啦!
細妹回來后一直深居簡出,很少出來走動。這么說吧,自從她回到家,就再沒見過她的影子。好奇心重的人找細妹娘閑聊,問起細妹近況,她娘說細妹最近身體不大舒服,需靜心調(diào)理和休息一段時間。我倒常??匆娂毭?。只要閉上眼,她就來了。她穿過老倉庫,穿過橋亭,穿過田野,穿過河邊的桑樹林,朝我走過來。有時她穿越云團,或墻上的斑點,從天而降。我讓她穿什么就穿什么,短裙啊、健美褲啊、潔白的休閑褲啊。更多的時候我希望她什么也不穿,光光的。她什么也不穿的時候,我絞盡腦汁,想她什么也不穿是什么樣子。我焦急得滿頭大汗,腦海一片空白。我寧愿她是穿好衣服來的??蛇@種念頭很快被其他邪念壓下去。那對一顛一顛的奶子讓我面紅耳熱、口干舌燥,我的意識也隨之跟著模糊起來。再睜開眼的時候,我感到無比羞赧。我想,整個水車也沒有誰比得上我對她的喜歡。我要親手將手表戴在她的左手腕上。我還要學電視上的紳士,吻一吻她的手。
但,快一個月了,細妹像沒回來過似的,連個影兒也沒看到。我無數(shù)次假裝從她家門口路過,往院子里窺探,哪有細妹的影子?我忍不住向她母親打聽,結(jié)果被奚落了一頓,你這個小瘸子,就你屁事多,成天問這問那,哪這么多問題!我只好懨懨走遠。
我有一種預感,細妹就在里面。她在躲我,在考驗我。我備受煎熬地忍耐著。我要等,等她出現(xiàn)。我相信只要她踏出家門,我肯定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人。我時刻不忘盯著她家的大門看。
我沒有等到細妹的身影出現(xiàn),卻等來了水蓮的死訊。水蓮是怎么死的 據(jù)說是喝藥酒死的。高級泡的一壇子藥酒,還剩大半壇,都給水蓮喝光了。水蓮和高級吵架,呼的一聲把發(fā)廊的卷簾門拉了下來,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喝了個天昏地暗,一邊喝,一邊哭,大罵高級是個沒良心的。高級花她的錢,晚上還動不動就往死里打她,她氣瘋了。更讓她氣憤的是,高級還在縣城找了一個年輕的女生。兩人出入成雙成對,沒有把水蓮放眼里。水蓮氣瘋了,說:“高級,我就死給你看!我死了以后,你只能去當乞丐!”高級不搭理,出門打麻將,說你愛怎么鬧就怎么鬧。等他打了一通宵的麻將回來,水蓮已經(jīng)不行了。一屋子酒氣,水蓮躺在地上,氣息奄奄,抬去醫(yī)院搶救了一晚,醫(yī)生說是酒精中毒,已經(jīng)不行了。
高級租了臺小四輪,把尸體從縣城運回水車安葬。小崽子們齊刷刷地哭,聲音嘹亮,每張臉蛋上都掛著淚珠,哭得水車的女人也眼淚汪汪。水蓮死了,這幾個孩子都成草了。
人人都曉得水蓮在棉花街的事兒,但是水蓮就是水蓮,出淤泥而不染,仿佛和棉花街扯不到一塊兒來。更沒誰把她和米花比。米花哪能和水蓮比呢?給她提鞋都不配。水蓮給高級連生兩對雙胞胎,光這一件事,就足以讓水車人為她豎起大拇指。很多人拿來當笑話嗆二叔:“你這個欺軟怕硬的慫貨,高級生那么多,你怎么就不管了!”水蓮在水車口碑為什么這么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歸功于這個。兩對雙胞胎呱呱墜地,后面緊跟著又添了一個帶把兒的,五個指頭才數(shù)得過來。圍桌吃飯,五個小猴子在飯桌上攀上攀下,好不熱鬧。計生組的來了,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水車人暗地里看把戲,恨不得拍手叫好。
出殯的隊伍拉得很長,從倉庫門口出發(fā),陸續(xù)有人加入送葬的人群中。我看到紅毛來了,孝敏來了,三娜來了,連香茅雞的瘋娘都來了……似乎全水車的人都出來了。二先生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拖著長調(diào)念祭文,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我站在旁邊的田埂上,望著長長的隊伍從眼前走過。我一個一個地清點著人數(shù),落在最后的冬兒、曲兒也走了,依然沒看到細妹的身影。
我躺在三娜家被太陽曬得奄奄一息的田中,嘴里叼著紫色的花莖,仰望著碧空如洗的藍天,胡思亂想著。想起狠心的爸媽,我都不曉得他們長什么樣子。我躺在空曠的田野上,頭回感到孤獨。那種感覺像海水包圍著孤島。太陽藏在厚厚的云團里,眼看就要刺破云層,顯露出它巨大的威力。驕陽似火,已經(jīng)炙烤大地兩三個月了。我狠狠地瞪著它,直到眼睛流出淚水。
出殯的人群漸漸走遠了,留下一路嗩吶和鞭炮聲。起先還能聽見幾聲響銃,每響一聲,就冒出一個青色的煙圈,裊裊上升,越飄越大,像鬼魂一樣。我猜水蓮的墓地選在寨下那邊。寨下那邊專埋暴死的、短命的,白天沒人敢去。
我在田里打著滾,像狗一樣滾來滾去,將三娜家的綠肥滾得亂七八糟。我還沒發(fā)泄夠,騰地倒立起來,想象自己是稻草人,遠遠地守望著老樟樹底下的細妹的家。我聽見越來越強烈的心跳聲,它像要從我嘴里蹦跶出來。我心里突然涌出一個強烈的沖動。想到這個,我再也堅持不住,趕緊恢復直立。我決定上細妹家看看。
我特意繞開了大路,走了后門。她也許真的不在這兒。一路上好幾次我想取消這個冒險的決定。也許老天想成全我,連細妹家那只忠心耿耿的老黃狗也跑去看葬禮了。我?guī)缀鯖]有遇到任何阻攔,輕松地穿過了細妹家的藩籬。鉆過牛欄,細妹家的兩頭黃牛正在反芻,牛尾巴漫不經(jīng)心地驅(qū)趕著牛蠅,用充滿無辜的牛眼望著我推開那扇通往院子的小門。
看到我的時候,細妹正從院子里的竹椅上起身,去拿旁邊的隨身聽。她差點尖叫起來。我突然的造訪,她顯然沒有做好準備。看到只有我一人時,她才平靜下來,又換回了那張好看的臉。
“冬瓜,你咋跑這兒來了?”
我被她凸起的肚子吸引住了,一時沒顧上她的問話。她下意識地抓起旁邊的外套披在肩上,可依然沒能擋住她那個原形畢露的肚子。
“你懷孕了??!”我說。她又惱又氣,給了我一個白眼說:“你這傻子,瞎眼了嗎?”
可她站起身的時候,很快就證明我沒有說瞎話了。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大肚子,臉上有些難為情起來。“冬瓜,你是個好孩子。你不會出去亂說的,對吧?”她對我笑了笑,我趕緊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拔艺l也不說!”我急忙做出發(fā)誓的樣子,她咯咯笑起來?!岸衔易钕矚g你了,我知道你不會說的。”她隨手抓了把糖,塞在我手心里。她那白皙修長的指頭縮回去的時候,我渾身像通了電,忍不住戰(zhàn)栗了一下。我意識到身上肩負的責任重大,我一定要守護這個秘密。
細妹說:“好久沒出門啦,整天待在家,無聊死啦,身上都要發(fā)霉了?!眴栁矣筒嘶ㄊ遣皇且呀?jīng)謝了。
“你喜歡油菜花?”我說。“當然啦!”她點了點頭說。我沒再說話,飛快地從牛欄鉆了出去,跑到忠書奶奶的菜地里,折了一大把油菜花回來。細妹驚訝地接過花,使勁嗅了嗅,很癡迷的樣子。我傻呵呵地笑著,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倒立起來。我看到一個正陶醉于花香的人影,和我正以一種奇怪的角度對視著?!岸?,你還在玩倒立啊?”她蹲下來,扭著腦袋和我對視著?!岸希銥樯断矚g倒立?。俊彼f?!靶l(wèi)星看不到我!”她聽了仰頭看了看藍天,咯咯地笑起來。她笑的樣子太美了,比兔子精美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我倒立得更加賣力了。我像只小猴子似的,在她家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變換著各種姿勢,惹得她開懷大笑。她說她好久沒笑過了,今天真開心。這么說的時候,我頓時面紅耳赤,心中的使命感更加強烈起來。那天我在她面前不僅倒立,還模仿了杜鵑的叫聲、黃牛的長哞和三娜罵街時的腔調(diào)。她的笑聲在院子的各個角落飄蕩。我甚至自告奮勇,冒著摔下去的危險,去山上摘了些山莓回來。她吃得很香,一個勁兒夸我,直到我無意間又看到了那個圓鼓鼓的大肚子。
“你還沒結(jié)婚啊,這孩子是誰的?”
我的話音剛落,她的臉色就變了。我意識到犯了個巨大的錯誤。我等待那張陰云密布的臉醞釀出電閃雷鳴,但是我的上空出奇的平靜。我鼓起勇氣仰起頭來,看到她的淚水撲簌直下,那迷人的笑容被我毀了。我想壞事了,我真是個傻子啊,把好端端的事情弄砸了。她目光渙散,像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我坐立不安地站在那里,等待她的懲罰。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目光一瞬間又變得柔軟起來,將目光往我身上聚集起來,望著我說:“冬瓜,天下真是沒一個好男人啊?!?/p>
怎么就沒有呢!我心里反駁,我就是一個嘛。除了高級、火雞、二先生,剩下的都還不錯嘛。我正想說什么,她接著說:“他升官了嘛,就不想要我了,就想撒手不管。他可是想得美,我偏要把這種給生下來。到時抱到他辦公室去,看他這輩子養(yǎng)不養(yǎng)我!不管他怎樣反對,無論如何我也一定要把他生下來?!?/p>
“到底是誰的孩子呢?”話一出口,我又意識到問錯了。她沒有再說話,又哭了起來,抬起手揩眼淚。她的手腕上空無一物。我才想起表。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忘了呢!我心想,他連塊表都舍不得給她買。在水車,哪個男人疼女人,就去給她買塊表戴戴。可想而知,他不愛她。我越想越生氣,大聲說:“他要不許,我就宰了他!”這句話終于又讓細妹笑了起來。
直到送葬的隊伍回來,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目送我鉆出牛欄,還朝我揮了揮手。那天我心情出奇地好,倒立著一路小跑,比孫悟空大鬧天宮還開心。
干旱的季節(jié)
一大早就聽見光頭白在喊皇天,跳著腳指著湛藍的天空破口大罵:“日你先人喲,一滴雨都不肯下!”從過年到現(xiàn)在,老天像鐵了心,一直不開眼。紅毛坐在老倉庫門檻上打著哈哈,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光頭白轉(zhuǎn)頭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不僅是光頭白著急,全水車的人都在火燒眉毛。連日的干旱,土地龜裂成一塊塊干泥塊,縫隙大得插得進手指頭。正午的時候,一絲風也沒有,被太陽炙烤得奄奄一息的樹苗嗓子都冒煙了。我仿佛能聽見它們嘶啞的哀號聲。連水車的狗都渴得受不了了,以前它們渴了就喝池塘里的水,或溪水,現(xiàn)在全都干涸了,它們只能啃泥漿,渴得雙眼冒光。春華說:“不光是我們水車缺水哩,好幾個省份都缺?!蔽覀儾幌嘈潘墓碓捔恕<词购脦讉€省份缺水,水車也是缺水最厲害的一個。上個星期,連村口那株有好幾百年樹齡的老槐樹也枯死掉了。老槐樹的死像一個不祥的征兆,大家都沉默了。大家央求瘋和尚去扯旗寨的庵堂求了兩回水,老天每回都收下了水車人全體的心意,香紙、蠟燭和豬頭,晴空萬里地打發(fā)瘋和尚回來了。全水車的人急得嗓子冒煙,一個個直跺腳,照這么下去,樹苗就要變成柴了。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只能每天圍著二先生,讓他拿主意,想辦法。二先生也沒辦法。二先生說:“老天不下雨,我能怎么辦?”水車人急了,說當時是你要我們種樹苗的,現(xiàn)在你倒評上勞模了,連茅臺酒都喝過了,和大領(lǐng)導合影也拍了,呵呵,風光過了,就不想理這個爛攤子了?群情憤慨。二先生說:“好好好,大家一起冷靜冷靜,我馬上就去找縣長!”
二先生那天清晨坐著高級的摩托車,帶著我們?nèi)迦说南M隽怂?。要是順利,第二天就能回來。果然,二先生第二天中午就回來了。他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他望了望我們,抿了抿嘴角,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給吞下去了。
“周市長怎么說?”大家忍不住問。
二先生擦了擦汗,尷尬地回避著一雙雙炙熱的目光。
“我沒有見到他……”
人群響起一片錯愕和驚訝。
“那你干嗎去了?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好意思跑回家?”
“周市長……他……不見了!”聽說不光是二先生在找他,各路人馬都在找他,要找他的人排成了長龍。有的人找了大半個月了,連周市長的影子都沒找著。誰也不曉得周市長去哪兒了,他成了一個謎。有的人說他貪污了一大筆錢,悄悄潛逃了。有的人說他被紀委“雙規(guī)”了。也有人說他可能已經(jīng)被仇人殺了,找到尸體是遲早的事。
周市長到底去哪兒了呢?二先生哭喪著臉,不像是裝的。勞模是虛的,樹苗賣出去才是實的。以前由縣長牽頭買樹苗的企業(yè),現(xiàn)在人影兒都不見一個。再加上這場持久的旱災,樹苗被曬得懨懨的,都能點得著火了,即便有人來收購,見了這樣子八成也要打退堂鼓。
周市長到底去哪兒了,我不感興趣。我只關(guān)心細妹。我腦海里全是她的影子。夜里閉上眼,她就越過黑暗,穿過窗臺,悄悄來到我身前。我能聞到她身上那好聞的味道,比油菜花還清香。我緊張得直發(fā)抖。她說,冬瓜,你不是喜歡我嗎?我點點頭。你喜歡就跟我走吧。我就跟過去了。她說你倒立吧,不讓衛(wèi)星看到我們的秘密。我就倒立著。醒來的時候,我依舊回味著這句話,好像真的一樣。我盯著細妹家看??此业拇稛熒???此s著水牛出了門??此锉持@子去拔草。那把鐵將軍鎮(zhèn)守的大門讓我感到莫名愉悅。
我從牛欄里鉆進來,細妹像早在等我來似的,正坐在院子里。我看到她正在用手帕擦拭臉頰,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澳阍趺蠢??”我說。她抽了抽鼻子,說:“冬瓜來啦?!蔽夷罅四笱澏道锏氖直?,有些發(fā)燙,猶豫著該不該拿出來。她說:“冬瓜……這下我可怎么辦啊……我真是傻瓜??!”她的喉嚨里好像塞了東西,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局促不安地望著她,手腳仿佛是多余的,沒地方擱置。她揉了揉眼睛,眼淚又下來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照在她舉起來的那只手上。那真是只仙女般的手,水車幾百年也找不出這樣漂亮的手。就在她揩拭眼淚的剎那,露出一截手腕,我看見她手腕上戴著一只表。千真萬確,的確是一只表,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眨了眨眼。這怎么可能?我緊緊地抓著褲兜里的表,像握著一只燙手山芋。她還沒有察覺我驚愕的表情,還在說著什么。我啥也沒聽進去。我猶豫著要不要掏出手表。這時她蹲下來,望著我。從她黑亮的瞳仁中,我看到了我自慚形穢的影子。我趕緊別過頭,望著旁邊的苦楝樹。她說:“冬瓜,你怎么啦?”她的聲音很輕,很柔,聽起來那么舒服,“冬瓜,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的心里猛然一顫。我轉(zhuǎn)過頭,和她的目光匯集在一起,漲紅著臉說:“你要我?guī)褪裁疵??”她沒有急于說什么,而是長久地凝視著我,像是在考驗我的忠誠度。
“到時再告訴你吧。”她說。
只要她開心,讓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讓我去死,我也樂意的。她的心情看上去好了很多,還哼起了小曲。我于是將手表掏了出來,遞給她。她錯愕地望了我一眼,拿了表看了幾眼,問我:“冬瓜,你這表哪兒買的啊?”我撓了撓頭,如實相告,說趕集的時候,在攤子上買的。她又問:“花了多少錢?”我說:“一百塊呢?!蔽冶具€想把還價的事告訴她。“你是送給我的嗎?”她說?!爱斎焕?!”我激動地說道。
我聽見了她的笑聲。她笑得有些放肆,牙床都露出來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長時間才停住。她說謝謝冬瓜,姐姐有表啦!她亮出那只亮晶晶的表,解開蝴蝶扣,脫了下來。盡管我不懂表,但得承認,這只表比我那只要沉得多,精美得多,拿在手上還放光,不知表盤鑲著的那些亮晶晶的顆粒是些什么?!斑@表貴嗎?”我說?!澳悴??!彼堄腥の兜赝?。她看起來精神煥發(fā),顯然這一幕讓她將一切不快置于腦后了?!昂脦装僭?!”我盡量拉開和我的表的距離,說了一個讓我吃驚的數(shù)目?!皫装僭俊彼恍嫉睾吡寺?,“百分之百瑞士貨呢,還是限量版的,好幾萬元!”我被她說的數(shù)字嚇呆了。一只手表就幾萬元!她說:“比這還貴的都有呢!”
她將我的表試戴了一下,抬起手腕,問我:“漂亮嗎?”我說:“漂亮的?!彼е滞笤剞D(zhuǎn)了一圈兒,將表解了下來,笑著說:“冬瓜,你看姐姐有表了,還不止這一只呢。這只表……你就留著自己戴好了?!蔽疫€想說點什么,但老老實實聽了她的話。她親自將表給我戴上。我的手上突然多了一物,渾身不自在起來。她拍了拍我的頭,眼神突然溫柔起來。她說:“冬瓜,只有你對姐姐是實實在在的好。這個世上好多壞人呢,這些臭男人,他們都想著在我身上占點便宜。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也想從他們身上撈些回來。我想給他生一兒半女,給自己留條退路,可沒想到他……失蹤了,誰曉得這王八蛋去哪兒啦。他牌癮那么大,一晚上輸個幾千上萬眼睛都不眨一下,都是些不干不凈的錢。早曉得這樣,他給我錢也不給他生!我爹娘也是一輩子沒見過幾個錢的,就想著我多撈些回來?,F(xiàn)在倒好,我把自己也賠進去了。那時他們讓我躲在家里也要生下這孽種,現(xiàn)在又逼著我去引產(chǎn)……冬瓜,這世上真沒幾個好人呵,人走茶涼,我算看穿了??!冬瓜,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現(xiàn)在只有你是值得信任的,你說我到底怎么辦???”
我怔怔地聽著她嘮叨,說到最后,她又嚶嚶地哭了起來。看她傷心的樣子,我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好。她一哭,我就焦躁不安。我在她家院子里倒立著,飛快地繞圈圈。起先她納悶地望著我,直到我再也玩不出什么新鮮花樣了。她說別在她眼前晃了,命令我趕緊走。我?guī)缀踹B滾帶爬,從她眼前迅速消失。我很難過。她說那么多,我腦袋裝不下,心亂如麻。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將事情弄得這么復雜。
幾天后,我就明白她痛苦的滋味了。樹苗無人來收購,旱災依舊在繼續(xù),水車人不干了,將所有的怒火都撒向二先生和周市長。周市長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流言紛紛傳他出事了。他的失蹤比這場旱災還嚴重,連省里都驚動了。沒人再關(guān)心這些樹苗,水車人只能拿二先生出氣。二先生索性當了縮頭烏龜。那陣子他和高級家都不回,天天在外面躲著。水車人找不到二先生,氣得都要發(fā)狂了,就拿細妹出氣。水車人說起細妹,氣就不打一處來。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我竟然聽見好幾個人在罵細妹,說她是個不要臉的,表面是周市長家的保姆,背后卻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什么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
他們以前可不是這樣子的,細妹每次回來,他們都賠上笑臉,把細妹夸上天去了。現(xiàn)在他們竟然打起了細妹肚子的主意,讓她趕緊引產(chǎn)。起先細妹也答應說要拿掉,我才不要這個包袱呢!但也只是說說,沒見她行動。她找二叔幫忙,求他開個證明。二叔說:“不能生下來。”我站在一旁,二叔的話一字不漏地進了我的耳。我咬著腮幫子,呼地倒立起來。我勾著下巴,惡狠狠地瞅著二叔。我倒立的時候,誰也看不到我的臉色。我聽見細妹幾乎在哀求他了,帶著哭腔。二叔說:“沒辦法啦,這又不是我規(guī)定的不要你生;再說,你一個黃花大閨女,不明不白地生下來一個野種,以后還想不想嫁人啊!”細妹聽了這話,終于不再哀求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回了家。一連幾天,我沒看到細妹的影子。她的父母將她看守得牢牢的,連引產(chǎn)的日期也選好了。好幾次,我忍不住想過去看看她,走到她家門前又猶豫了。有天我終于在路上碰見她了,她笑嘻嘻的,坐在“慢慢游”上,嗑著瓜子,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我以為她會需要我的幫助。即使讓我死,我也會答應她的。可她什么也沒說。
細妹是在夜里走的。
沒人曉得她跑去哪兒了。
二叔在磨刀。我真想給他背后來一下子。他為什么不肯幫這個忙?我想他要是答應了,細妹興許就不會走了。她走的時候連父母都沒說。她像一道影子,徹底消失在水車的夜空。我心里空落落的,一連好幾天都往細妹家的方向張望,祈盼奇跡降臨。
干旱依然持續(xù)著,連樹上的鳥叫聲都弱了下去。叫那么多天沒水喝,鳥都渴死了。二叔和我抬著抽水機,將它放在已經(jīng)快見底的井邊,想給那些瀕臨枯死的樹苗澆點水。他們都這么干過??蓾蚕碌乃瑳]一會兒工夫就被太陽收回去了。干透了的土地露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傷口,像一張張欲壑難填的嘴,澆再多的水也難以滿足。井水見底的時候,莊稼、樹苗和荒草都能點燃。清江也斷流了,露出了河床。我不關(guān)心這些,我只關(guān)心細妹的下落。她的出走讓我心神不寧,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我常常將憤怒集中于雙掌,騰地倒立起來,將涌上心頭的怒火又倒轉(zhuǎn)下去。我看到紅毛正坐在老倉庫前將撿來的煙蒂一一剝掉,收集著里面可憐的一丁點兒煙絲,卷成一支大喇叭,抽一上午。后來紅毛也消失了。我躺在樹蔭下,玩弄著螞蟻。它們挑起我心中的怒氣,引來一場屠殺。我看到二叔撅著那個干瘦的屁股半蹲在井邊,正往井里瞅下面的水位。那真是一個欠踹的屁股。撅在那兒老半天,一動不動,像在等著人去踹他。
他咕咚一聲,像只冬瓜,一頭栽了下去。
我想細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這兒是她的家。我每天伸著脖子等啊等,一直等到五月份,也沒等到她的身影。五月份,干旱了整整八十天的水車突然迎來了傾盆大雨。雨大得無邊無際,洪水滔天,老天誓將積攢了八十天的怒火,要在這一天里發(fā)泄完畢。電閃雷鳴,大地震撼,整個水車成了一片汪洋大澤。大水將枯死的樹苗連根拔起,沖得東倒西歪,到處漂浮著樹苗。
這場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才停歇,醒來天已放晴。四周安靜極了,我望著梁,梁上有個燕子窩,燕子早就飛走了。我倒立起來,眼睛透過梁,透過瓦,透過天上的二叔,五月的天空碧藍如洗,一朵云彩也沒有,只有單調(diào)的藍色。
原刊責編? ? 許含章
【作者簡介】鄭小驢,本名鄭朋,1986年生于湖南隆回,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少兒不宜》《蟻王》《消失的女人》等多部,長篇小說《西洲曲》《去洞庭》。曾獲《上海文學》佳作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南海文藝獎等多種獎項,被評為南京市百名優(yōu)秀文化藝術(shù)人才。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日、捷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