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我走到水塘邊的時候,被一陣風(fēng)吹起的灰塵迷了雙眼。我于是轉(zhuǎn)身背風(fēng),用雙手揉雙眼。再睜開眼看世界時,世界便模糊起來。
我到水塘邊是一種習(xí)慣。那里的塘埂上有一截一剖為二的木頭,我已把它平面朝底,凸面朝上地放在合適的位置上,讓我方便坐下。坐下,有時順手拿起放在側(cè)邊的魚竿,穿上魚餌,且做釣魚的姿態(tài)。有時,坐下就是坐下,并無明確的目的,只是看看水面,看看對面的各種樹木。這種情形下,最希望看到的是那條才下出來十余天的小花牯牛。
被迷了雙眼又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很自然地坐在那截木頭上了。在前方的視野中,卻出現(xiàn)了另一種生動的風(fēng)景。塘面上本來漂浮著很多綠色的白菜葉,基本上都是單片漂浮,有的在動,有的靜止。在水塘的西北角,卻有著一個圓柱形的純白的東西在跳動,在翻滾,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棵完整的大白菜了,因為我的左側(cè),就堆著一堆大白菜。
我的雙眼還有些模糊,模糊中,這棵跳動、翻滾的大白菜,突然就藝術(shù)起來了,它就像電視畫面上的一個外國的女演員。那演員長得有些肥胖,又穿著下擺撐得很開的白色長裙,她唱啊,跳啊,就像我視野里的這棵大白菜。
這棵大白菜真的很白,白得在陽光下反射著光芒。它一定是被幾條大草魚搶食著,所以,它的舞姿就沒有了章法,一會是幅度很大的上竄下跳,一會是很激烈的左右翻滾。這就說明,那一群草魚的胃口好極了,它們吃得高興,玩得開心。
它們開心我肯定開心。我用手機取景,把大白菜拉近,這時,大白菜的周圍,就突出或不突出地露出了幾張大草魚的嘴巴??粗掌?,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魚鉤甩進其中的一張嘴巴里,把那條魚拽上來,煮成酸辣魚,飽餐一頓。
大白菜都是優(yōu)質(zhì)的,菜心都包得很緊,除外皮有幾片綠葉外,都為純白色。喂魚的時候,要求雇工把根部切掉,稍切高一點,扔進魚塘后,外葉很容易就散開了,這是為方便魚群咬食的時候更省力。但是,眼前的這棵大白菜,一定是雇工喂魚時的粗心造成的。想不到的是,完整的,菜心包得緊緊的一棵,很不好下口的一棵,竟然引起了魚群的爭搶,群起而攻之,進而被我聯(lián)想到舞臺藝術(shù)。
這些大白菜是為我管理果園的毛軍要來的,他家在西河邊的小河村。親戚家在河灘上種了十多畝大白菜,這幾天的成交價是每市斤兩角錢,都是外省的大貨車來拉。兩角錢一斤的大白菜已經(jīng)是很便宜了,但買主的要求極為苛刻。在我這里,以梨花為主的所有果木的花都開了,開了是為結(jié)果。但是白菜呢,別說開花,只要菜心有點抽苔,便賣不出去了。對于菜農(nóng)來說,既要搶市場,又要搶節(jié)令。為了把土地騰出來種辣椒,賣剩的半畝大白菜,就都給了毛軍。
這個季節(jié),不僅我半年都沒有喂魚了,而那兩千多只放養(yǎng)的雞,也把它們生活環(huán)境內(nèi)有點潮氣的草根都啄食完了。主糧苞谷漲價,漲了百分之五十。還有牛,還有豬。這些長嘴巴的東西,都是吞食金錢的無底洞,這就造成了它們饑餓困難的狀況。
大白菜是幫了大忙的,塘子邊已經(jīng)堆了兩車了。車是微型貨車,一次拉上三千斤沒問題,雖是白要,但也必須付出些汗水代價。
我在水塘邊看跳舞的白菜的時候,毛軍又去拉菜了。
我的兒子在麗江做旅游,因為疫情不能正常工作,便跑來山地上和我過日子。我說你和毛軍拉菜去吧,他就很高興地隨他去了。他不知道,他和他同齡的一代人,都缺少了體力勞動這最基本的一課。不久前,他約了些混跡于城市各行業(yè)的朋友來果園,飯桌上我就戲謔地說過:當年的毛主席,也把他的兒子安排到農(nóng)村去當了幾年農(nóng)民呢!天黑的時候,他倆拉菜回來了。我就戲問兒子,我說你從來沒有挑過東西,你在菜地里干什么呢?他說砍菜,砍了毛軍挑。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又說:你砍了一千棵嗎?他說沒有。我想想又說:你苦得動嗎?他說可以。
我希望他能苦得動,我希望他具有最一般的謀生能力。
因為白菜的到來,前晚還引發(fā)了一場小小的虛驚。
前晚上弦月西斜到西山頂?shù)臅r候,我被一陣狗吠聲吵醒。狗有五條,關(guān)在離我居所三十米遠的狗舍里。狗舍的左側(cè)有牛圈,關(guān)著一頭大花母牛和它剛出生十來天的兒子,即一頭小花牯牛。狗舍的右側(cè),是兩個關(guān)著兩千余只雞的雞舍。那時的狗的叫聲非常激烈,似有群起而攻之的氣勢。我于是披衣起床,出門后馬上用強力手電筒尋找可疑的對象。但是,照來照去,什么也沒有。狗吠聲漸漸低了下來,我這時已想到可能是有野物入侵了,但只是想,并沒有看見,便轉(zhuǎn)身回房睡覺。
睡到床上時我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十天前的早晨,我在房側(cè)的停車場上發(fā)現(xiàn)了不明糞便,形狀是粗條狀,截面有顆粒。這是第一天。第三天又發(fā)現(xiàn)了不明糞便,形狀稀溏。我想到的是麂子,是草豹。這樣想著,那群狗又猛烈地吠了起來。我再起床出門時,便把豎在門邊的一根鋤頭把提在手里。但是,我再用強力電筒巡視一遍,仍然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雇工水珍住在塘子?xùn)|邊的老院子里,第二天吃早飯時她說,昨晚麂子下山,來到了門外,我聽見了叫聲。如是,我在水塘邊看風(fēng)景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十余棵白菜的頂端,都被什么動物啃食得凹了下去。拿一棵看看,似乎就是麂子的口型。
我真的心疼這些大白菜,在飯桌上,我說我本來要給你們炒糖醋白菜呢,但既然殺了雞,那就明天吧。想想我又說:電視上看見韓國人腌大白菜,說是非常好吃,似乎還是他們的國菜之一呢,若能請個韓國人來做師傅,我們宣傳一下,腌好了去賣個好價錢。兒子接口說,他到東北沿海邊時吃過,真的好吃呢。
一切都只是說說而已,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水塘里的魚。我對水珍說,明天喂魚時,你扔上三棵完整的大白菜。我這樣說違背了毛軍的安排,他便問我為什么,我回答說,大草魚喜歡!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正坐在果園的水塘邊,看魚群吃漂浮著的白菜葉。毛軍過來說:開路打電話來,他們現(xiàn)在吊網(wǎng)捕魚,去幫幫忙吧!
吊網(wǎng)捕魚的方法,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但我只見過一次,感覺有趣。
我常常到開路家承包養(yǎng)魚的那個水庫去釣魚。說好的,三兩斤的挑出來煮吃,其余的就放在我們的水塘里,待魚長大了,我又把它們逐一地釣起來,煮了大家吃。這是因為我煮魚的手藝比他們好。
我們到水庫邊的時候,壩埂上已經(jīng)停了兩輛拉魚的微型車了。這是專門的車輛,車上有兩個鋁皮水罐,有增氧裝置。再看水面,用汽油桶圍好的那個懸浮的框里,魚群正爭先恐后地追逐魚食。我知道,魚群的下面就是網(wǎng),等再用魚食引些魚進來,就要起網(wǎng)了。
這個過程需要安靜,幾位專業(yè)的打漁人,穿了水衣水褲,分兩邊蹲守在吊網(wǎng)兩側(cè),貓著腰,手握拉繩,極像抗日神劇里伏擊日軍的鏡頭。
我坐在壩埂的最高處,睜著一只眼睛看世界。有一輛車開了過來,就停在我的身后。這時,有兩個聲音同時問我:你的眼睛怎么啦?我用一只眼睛看了看左右,發(fā)現(xiàn)一個是開路媳婦,另一個是有點面熟的男人。我回答說蜂子叮的。開路媳婦說:“你一定是想吃蜂蜜,才招惹了蜂子,把眼睛叮成桃子樣?!蔽艺f對對。那個男人遞給我一根煙,說擦點風(fēng)油精,三五天就好了。這個面熟的男人讓我想起來了。我說你就是幾個月前來捉“尖嘴嘴”,捉了一斤多,送給我的那個人。他說對對對,那天你釣魚不好釣,我就把小魚送你了。這是個樸實又和善的壯年人,我對他的行為由衷地敬佩。“尖嘴嘴”是一種純野生的小魚,小得上不了稱。我釣魚的時候最討厭尖嘴嘴,它們咬鉤很厲害,特別是穿了蚯蚓的魚鉤,讓你不斷地起竿,不斷地落空,搞得精疲力竭,無奈之極。但是,這種小魚又很好吃,不管是煎是煮。我記得當時就是由于我對尖嘴嘴的討厭,才對這位捉尖嘴嘴的陌生人親熱起來的。并且聽他說他捉尖嘴嘴就是去賣,賣到鄰縣、州府,十七八元二十元一斤呢。
他今天是開拉魚的車來的,他說是幫別人拉,收運費。那么,他一定是在拉魚的過程中,碰到了愿意高價買尖嘴嘴的買主。而每個魚塘的養(yǎng)魚人,又都非常樂意地免費讓他去捕捉。他還說過,最好的捕捉季節(jié)是六七月份,一天收入過一千多元呢!
這天我的形象丑陋,但在這個群體中,反而引來陌生人對我的關(guān)注。一位穿一身黑衣服,皮膚黝黑的壯年人對我說,他曾經(jīng)在摘一個黃瓜的時候,被藏在黃瓜背面的大馬蜂叮了手心,疼得鉆心,很快,整條手臂腫得像小腿。我于是說:你是偷黃瓜吧?他說是,過路時看見了,就去摘。從他的談吐中我知道,今天吊網(wǎng)里的魚,買主有一個就是他。
魚群還在吊網(wǎng)范圍的水面上翻騰,但只有小魚沒有大魚。從我釣魚的經(jīng)驗來看,大魚一般不湊熱鬧,不輕易咬鉤。那么,今天的大魚,一定是一只眼睛盯著魚食,一只眼睛看到了危險,所以潛伏在吊網(wǎng)之外,冷靜地觀察著、分析著。就像我用一只眼睛看世界,世界沒有變,而我看世界時的感覺,卻莫名其妙地有了些改變。當開路發(fā)出起網(wǎng)的口令之后,那些被魚食引誘進網(wǎng)里的小魚,都被四面升起的網(wǎng)墻圍住了。除了極少幾條躍出網(wǎng)外,必然被一一捕獲。但是,今天的這些魚們是幸運的,因為它們還達不到成品魚的規(guī)格,只是在虛驚之后,又會被放到另一個水塘里養(yǎng)殖。
四邊的網(wǎng)沿被逐步收攏,網(wǎng)里的魚也就越來越集中。把網(wǎng)收攏至一堆魚的時候,專業(yè)的捕魚人便用塑料網(wǎng)盆一盆一盆地舀起魚來,倒進另一個更大的塑料筐里。開路還是電焊工,早早地就在廟街開了個鋪子,焊些門窗之類的鐵件,生意好得做不完。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又一聰明之處。在我身旁,他媳婦已找人提來個小卷揚機,放在事先安置好的鋼架上,這個鋼架的下邊,就是兩根鐵軌,斜斜地伸到水里去,專業(yè)的打漁人很熟悉這里的情況,他們就把裝好魚的筐放在一個小鋼架車上,兩筐三筐一次。開路媳婦一按電鈕,幾筐魚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仨樒律系搅藟喂№敹?。這時有人抬魚過稱,再把魚倒進魚車的水箱。
開路的二姨夫也來幫忙照看。我們是早就認識的。在裝好一車魚的間歇中,他過來坐在我身邊。我問他豬養(yǎng)得怎么樣了,他說六十來只死得只剩下兩只了。我說損失大了。他邊說就邊撥動著手機,然后讓我看畫面,說改養(yǎng)牛了。這條是買進的,二萬六;那條是賣出的,三萬一。我說好啊,牛價穩(wěn)定。他說也害怕牛生病呢!然后又說:今年的牛講究花色,你看這條背上有白塊,頭上有白塊的,就比那條全身紅黃色的管錢。我這時也摸出手機,翻出果園里才下出來十五天的小花牛給他看,他說這是條小牯子,不如小母牛管錢。白得是不錯,如果眼眶沒有黑圈就更管錢了。我說現(xiàn)在的牛養(yǎng)了都是賣肉,毛色與味道有關(guān)系嗎?他說也沒有,這是炒作。
第二輛拉魚車的買主只要一斤以上的鯉魚。站在水里撿魚的那幾個人的動作,似乎就更快了起來。他們把看準的鯉魚撿了扔進筐里,把其他的魚全往身后拋。我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看見那些被拋的魚都很高興。只要一落水,有的尾翼一擺,就潛入深水。有的呢,為了慶祝,還會躍到空中,在晚陽下亮一下身段,然后跌入水中,再猛擺幾下尾翼。
第二輛拉魚車的駕駛員就是那位送給我尖嘴嘴的人,他的身旁站著一位比他年輕的女人。這個女人我早就看見了,是三五個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她的穿著打扮,跟城里的同齡女人差不多。雖還是春天,但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她就穿了件套裙,露出半截穿絲襪的大腿,腳上穿了雙平底拖鞋。與別的女人不同的地方,還在于她把頭發(fā)染成了紅色。我們講話的時候,她在一旁聽。我判斷了她是駕駛員的媳婦,就對她男人說:你真幸福啊,出來苦錢,還有個漂亮媳婦陪著。這個女人害羞了一下,就看著我的一只眼睛說:家里剛蓋好三十多間豬圈,還沒進豬,所以陪他來看看風(fēng)景。開路的二姨夫轉(zhuǎn)頭對她說:我都不敢養(yǎng)豬了,你還養(yǎng)豬?她回答得很輕松,她說苦錢嘛靠運氣。
我知道我是個運氣極差的人,守著一坡梨樹,守成個窮光蛋了。運氣在什么地方呢?我又用一只眼睛,看了看水庫,看了看周圍的人。
凡是打魚的日子,肯定要吃一頓好飯,有酒有肉有煙抽??纯匆矝]有什么可幫忙的,我就對毛軍說走。開路見留不住我們,就叫媳婦拿了蛇皮袋說,撿幾條大魚,讓我們帶走。我說我吃的魚過幾天我來釣,晚飯你們吃吧!
微型車就這么迎著晚霞,一陣風(fēng)似地從壩埂下來。一路上,吊網(wǎng)上魚群翻騰的樣子總在眼前。果然就看出了不同凡響。
漾江東岸摘橄欖,因為母親。
在青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西窯村,一下車,母親就用手中的拐杖指著西面的大峽谷說:下面就是漾江。
這是二零二零年的十月二日,即國慶節(jié)和中秋節(jié)相逢在同一天之后。我家在巍山古城的小吃街上,在黃金周期間,外來游客很多。從手機上看視頻,外部世界的旅游場面更是熱鬧非常,高速路堵車一長串,火車站人山人海。母親最喜歡外出旅游,雖然九十四歲高齡了,我還是組織了九人的親友團,反向到最冷清的青華山區(qū)鄉(xiāng)去。在巍山縣的四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中,我最喜歡青華,更何況母親常常給我們講古,說她年輕時參加土改工作隊,最遠到今南澗的無量和公郎,翻山越嶺,都靠走路,最少兩天,途中在就便的農(nóng)戶家借住一宿,火塘邊隨便吃點什么充饑,對這樣艱苦的經(jīng)歷,她說起來滿是自豪,眉飛色舞,精氣神更加旺盛。
我們參觀的第一站,就是一個歷史悠久的五百畝茶園,另有一個黑毛豬養(yǎng)豬場。這一路上,母親上車下車,都有晚輩爭先恐后地伺候著,參觀時更是被前呼后擁著,她便揮舞著拐杖指點江山,告訴我們青華茶什么最好,什么最不好;黑毛豬怎樣養(yǎng)最好,怎樣養(yǎng)最不好。我為長子,一路上除認真開車之外,自然俯首貼耳,唯唯喏喏,她應(yīng)該知道,她的長子經(jīng)營著五百畝土地,早已熟知了土地上的各種物事。
母親的心思我知道。在那家青華最好吃最便宜的飯館里就餐時,我提出:飯后,下坡二十公里,去看看漾江吧。青華是有名的綠孔雀之鄉(xiāng),十年來我多次到青華,除了解非遺內(nèi)容之外,一直想看到原生態(tài)的綠孔雀真容,但是沒有。青華人說:可能是被小灣電站的熱鬧嚇跑了。飯桌上,我說完綠孔雀,又說豆腐。因為母親總說茶葉,我知道她喝茶成癮,就想買茶葉,但不碰上街子天,就無法買上讓她滿意的茶葉。許多年前,我第一次在這家飯館吃豆腐,就說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豆腐。果然,在我的贊美下,在大家也都說好吃的議論中,母親也就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豆腐上了。
對于青華,我是可以講述很多內(nèi)容的,但母親的耳朵已經(jīng)很背,聽話吃力,和她對話更吃力,便只好任她把對青華的認識停留在記憶中。下坡的路全是水泥路面了,只是路窄彎急坡陡,但換了弟弟開車,開得更慢更穩(wěn)。我在后座,負責(zé)對母親不時提出的問題附耳回答。越下坡自然越接近江邊,當?shù)谝谎劭匆娊臅r候,她便說過去漾江比現(xiàn)在小得多。七八年前,我們已帶她參觀過小灣電站,因此她知道眼前的景象,是小灣電站的大壩造成的。同樣是七八年前,我們另一行人從眼前的碼頭啟程,乘摩托艇跑了一趟小灣電站,一路上,江面寬闊,江水深邃,讓我感嘆不已,而兩岸的高山陡峭、峻偉和蒼涼,又增加了一份沉重的滄桑感。如此,過去的漾江早已與我的許多往事一同被淹沒,而小灣電站庫區(qū)的稱謂又有工業(yè)化氣息。在此上游不遠,有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乘筏渡江的犀牛渡。犀牛渡有犀牛的故事,有茶馬古道的傳說,為此,我曾提出過把此高峽平湖申報更名為犀牛湖,用以提升縣域形象的建議。這湖是很誘人的,此時風(fēng)平浪靜,湖水蔚藍,飄游的白云倒映水面,更顯得這靜中有無限的內(nèi)涵和奧秘,在氣象萬千和氣勢宏闊中,又有處子般的篤定。東岸已經(jīng)有了許多從縣外專程趕來的釣魚人,艷陽下,他們一個個如雕塑般定位在數(shù)根魚竿之后的土岸上。此時,母親又說,漾江邊的橄欖是很有名的,又大又甜。說橄欖就看見了橄欖。公路兩側(cè),一株株橄欖樹閃了出來,那一簇簇的橄欖果光澤鮮亮,綠寶石一般。橄欖樹是野生的,在江邊,誰摘了歸誰。我對母親說,這橄欖還熟不透呢。母親說沒關(guān)系,多摘一些,我回去做給你們糖橄欖吃。我們不讓母親下車,折了幾枝結(jié)果很多的小枝遞進車窗,讓她去摘。過去,我在這條曾經(jīng)的漾江邊,已經(jīng)摘過太多的橄欖,那滋味,早已濃縮成我生命的滋味。此時摘來,那種已經(jīng)陌生了的親和感瞬間復(fù)蘇,感覺眼眶里似有熱淚涌動。
我們摘了很多橄欖,一袋又一袋,直到母親在車里大喊夠了夠了的時候才罷手。
到了江邊,母親堅持要下車走走。停車的地方離水邊還有一小段距離,我們堅持不讓她走到水邊。母親的心思我知道,我于是到水邊洗了洗手,把那溫亮明凈的江水,掬一捧喝進嘴里。嘴里,在嚼過幾顆橄欖之后,那滋味,豈能用甘甜二字說清。然后,我又用茶杯伸進稍遠處,灌了滿滿一杯,送給母親。
糖橄欖是蜜餞類,是巍山小吃之一。我家住在古城小吃街,母親?;燠E于店主、攤販之間,對此手藝早已熟知?;丶抑?,她說不累,忙于挑揀橄欖。一星期后,她逐一電話通知,大聲大氣地說:糖橄欖做好了,一家一袋,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