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奇
關(guān)于三爺爺?shù)挠洃浛倳谒篮蟮膸啄昀镩W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就像是一道短暫的閃電,一瞬而逝,卻記憶深刻。
三爺爺喜歡站在皂角樹下,一只手拿著長煙袋,一只手指著前面空空的打谷場。他總是要說點(diǎn)什么的,李家的媳婦兒做事愛計較,張家的兒子手腳不干凈,實在沒有說的,他就罵人,沒來由的罵人,想罵就罵。
別人是不知道他為何罵人的,只有我知道他是孤獨(dú)到?jīng)]有一個人可以陪他說話,甚至沒有一個人可以罵他一句。
他的罵聲飄蕩在村莊的空氣中,隨著燒火做飯的炊煙升到天上去,繼而消逝。大家對這個村里最年長的人很尊敬,誰家煮肉都會給他端過去一碗,誰家買了水果也會給他送過去幾個,沒有人會對他的罵聲提出意見。
而我們這些小孩子就不一樣了,對長輩缺乏一種天生的敬仰,好像只對自己的爸媽還有那么一點(diǎn)畏懼。每次三爺爺一開罵,我們幾個小鬼頭就站在他后面咯咯咯地笑不停。
村里流傳著一句話:“太陽落了山,回家的人就像大山的影子?!?/p>
小時候常常聽老人們說,那時不懂,上大學(xué)以為懂了,其實還是不懂。有些東西不是讀多少書,寫多少字就能明了的,非得要時間來磨礪。就像生死離別。
有一家人去了新疆打工,回來說新疆好苦錢,村里的年輕人就一批一批往新疆走。那時我對新疆能掙到錢持有懷疑態(tài)度,畢竟人家都是去江浙一帶的發(fā)達(dá)地區(qū),進(jìn)廠子一個月拿五六千。新疆能做什么呢,我還真不知道。
臨離開家去蘭州的前兩天,爺爺提議在家里做頓飯請村里的長輩們來吃,我知道,三爺爺肯定會來,肯定會坐上席。不出所料,他搖晃著干瘦的身子來了,還是穿著那件深藍(lán)色的中山裝。走近一點(diǎn),就能清楚地看見上面的油漬,領(lǐng)口袖口發(fā)黑,我真擔(dān)心會有一滴油在我走向他的時候被腳步聲震落。
我連忙出門迎接三爺爺,他對我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對我笑。人總是會對第一次記得格外清楚,第一次一個人睡覺,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戀愛……接下來的第二次第三次就如同羽毛漂浮于水面,進(jìn)不去內(nèi)心深處。
吃飯的時候三爺爺顯得比平時慢很多,一碗飯就是吃不完,別人都走了,他還在吃。我收拾碗筷的時候,他叫住了我,說,孫子,我給你點(diǎn)生活費(fèi)。我很驚訝,沒想到三爺爺會給我錢,他可是村里有名的鐵公雞?。?/p>
三爺爺手里捏著很舊的五百塊錢,手背的血管把皮膚頂?shù)猛回?,肉皮上都爬滿了老年斑。我鼻子酸酸的,他也很窮吶!
村子很閉塞,從鄉(xiāng)上到縣上要坐三個小時的班車,而且只通一條路。也許有些人不信,會說,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有的。我小的時候村里要是誰進(jìn)了一次城,回來必定有一大幫人圍著問東問西,大家太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樣子了。三爺爺?shù)膬鹤泳褪俏覀兇逦ㄒ灰粋€定居在城里的人,他當(dāng)初可自豪了,胸脯揚(yáng)得比戴紅冠的大公雞還挺拔。但是他后來不知怎地就不高興了,反而還很生氣,也是從那以后他就開始沒來由地罵人。
我收拾好碗筷,從板壁上取下擦手的毛巾,快速地擦了一把,又準(zhǔn)確地將毛巾甩到板壁上。大步跨出門攙扶著三爺爺回家,我的手碰到他的手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回縮了一下。太冰,如同冬天屋檐下懸掛的冰鉤。后來讀了中醫(yī)藥大學(xué)才知道,原來老年人的陽氣正慢慢走向衰竭,不能鼓動周身的血液,故手腳冰涼。
三爺爺比我矮一頭,我小心翼翼地在他左邊扶著他,生怕摔跤。快到三爺爺家的時候,他指著村子的入口,說,走吧,從這里走出去,只有外面的時間才會變色。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很有道理?;氐郊?,我忙著填報志愿,忙著提檔案,忙著借助學(xué)貸款,忙著忘記那些艱辛的夜晚……三爺爺也就漸漸從我的視野里淡出了。
2016年8月23號,陰,多云。
我在家和爺爺爭論要不要讓人送我去學(xué)校,我堅決不要,爺爺更加堅決地說,不行,一定要你大爹送你去。我擰不過他,更不想在離家前一晚與他爭吵。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爺爺說什么,我做什么,他把我養(yǎng)大不容易。
我嘴上說不想要人送,其實心里想的是爺爺送我。爺爺把我撫養(yǎng)成人,就連我讀的高中都沒有去看過一眼。18歲,我讀大學(xué)了,我想他看看我大學(xué)校園的樣子??墒撬缓?,坐不了38個小時的火車,買硬臥,他又舍不得花錢。這件事成了我讀大學(xué)的一大缺憾。
23號晚,我點(diǎn)著手電去了三爺爺家。天很黑,電筒微弱的光只能照亮眼前的路,我以極慢的速度走路。正因為慢,我能聽見耳朵邊傳來的呼呼的風(fēng)聲,像是山中女子吟唱山歌,又像是被大山鎖住的流水聲。
“三爺爺,睡了嗎?”
“誰???這么晚了?!?/p>
“我,小奇?。 ?/p>
“我孫子啊,來了?!?/p>
進(jìn)屋后,三爺爺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木凳子上,兩個人一時間不知道以什么話題開口。三爺爺,小叔什么時候回來?這句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村里人都知道他最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他兒子。
認(rèn)球不得人家什么時候回來,他是死是活跟我也沒球得關(guān)系。我連忙寬慰他別生氣,嘴里說著小叔也有難言之隱之類的話。
有個屁的難言之隱,就是嫌農(nóng)村窮,跑到城里頭當(dāng)上門女婿了。
三爺爺,小叔對你還是很孝順的,還下來接過你幾次嘛。
接個逑,那是人家的房子,我住不慣,我也沒得臉住到人家去。先人的臉面都丟盡了。
他越說越激動,我想不到他對這件事會這么生氣。不過話說回來,農(nóng)村人講究的就是傳宗接代。當(dāng)了上門女婿,日后生個孩子都得跟別人姓,換誰都很難接受,更何況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農(nóng)村老頭。
聊天就是這樣,話是越說越多,說到最后,三爺爺說,孫子,你給是也以為我瘋掉了?
我說,不是,咋個可能。
我沒有瘋,你小叔走了,家里就我一個人。沒有人說話,我就罵人,就想著前面就有一個人站著和我說話。罵著罵著我也就不寂寞了,罵著罵著時間就會過得快一點(diǎn)。
三爺爺說完,我悵然許久。這就是為什么人老了,反而話多了,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原因吧!
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我起身說,三爺爺,我走了,放假回來又來看你。他把我送到門口,擺了擺手說,山里的一年四季都是黑白色的,你應(yīng)該去看看會變色的時間。我很佩服三爺爺,他是我爺爺輩里唯一讀過高中的人。
2016年8月24號,晴,微風(fēng)。
陰了一個星期的天終于放晴了,我也該走了。
2017年1月7號,陰,大雪。
我放寒假,迫不及待地趕火車回家。
2017年1月10號,陰,小雨。
我回到了闊別半年的村子,可是三爺爺在我開學(xué)的第二個月就去世了,爺爺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就沒有告訴我。我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原來人難過到極致真的哭不出來。
當(dāng)天傍晚,我拿了一沓紙錢,幾炷香,去了家族的墳地。跪在地上,我把頭深深地壓低,貼近土壤,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探聽三爺爺罵人的聲音。我知道是徒勞,可我還是做了。一個人在墳地坐了很久,想起和他說的話,那些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三爺爺就在我面前站著。
四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讀大四。隨著一次次去醫(yī)院見習(xí),我明白,時間真的會褪色。
看過的一本書上說:“失去的東西,其實未曾真正屬于你,不必惋惜,更不必追討?!?/p>
有時候我們會說,趁年輕多玩玩,老了就沒得玩了。但事實真的如此嗎?你見過瀕死的人嗎?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想把即將離開的世界裝進(jìn)自己暗淡的瞳孔里。他得了肺癌,查出來就已經(jīng)晚期,三個月后在病痛中死去。我和我的老師從接收他,到送走他,見證了一個鮮活生命的消逝。我的老師說:“看到了吧,醫(yī)生往往是最無能的人。”是啊,我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能,對很多事都束手無策。
在很多個輾轉(zhuǎn)難眠的深夜,我會想起村里流傳的老話:“太陽落了山,回家的人就像大山的影子。”
三爺爺?shù)臅r間變成了金色,我的時間還是青色,但也會逐漸變?yōu)辄S色,最后變得和三爺爺一樣枯槁憔悴,直至消耗殆盡。
九月,對于我上學(xué)的蘭州來說,已經(jīng)漸漸變涼,街道旁的花草失去了艷麗的色彩,正等待一場寒霜的凌遲。早課放學(xué)后我沿著瑞爾摩爾往上那條路一直走,在雁灘那邊有個公園,這是我作為外鄉(xiāng)人剛來蘭州讀書不久所了解到的附近不錯的好去處。
此前我只來過雁灘公園一次,那時還不熟悉公交車的列次,反復(fù)倒騰了大半天才到。對于西北來說,最缺的就是水,而雁灘公園一進(jìn)入大門首先進(jìn)入視線的就是一汪水,雖然有些小,卻也還精致,湖中有許多睡蓮,有些花已經(jīng)謝了,有些花正怒放著。俯身就會有幾只大白鵝游過來,在這繁鬧的城市里,鵝已經(jīng)不怕人了。它們以為我會給它們餅干,可我出來除了自己,空無一物。
公園里的柳樹落光了葉子,年紀(jì)大的人穿上了厚衣服,看到和我爺爺奶奶年紀(jì)相仿的人,我會不禁想到我的家鄉(xiāng)。它在一座廣闊的山系上,教科書稱它為烏蒙山。在烏蒙山里一個有著兩千三百米海拔的小村子,仍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野花在田野上無拘無束的開放,它們忘記了已經(jīng)立秋。
那個時候家鄉(xiāng)的玉米正是收獲的時候,我的爺爺奶奶一定在地里掰玉米,甚至我都能想象出他們此時的模樣。爺爺會說,這個很大。奶奶會答,是呢,今年的苞谷還可以。這樣的想象在我離開家北上求學(xué)以來,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那些走過的路,那些熟悉的人,那些干過活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沖擊我的記憶,然后我又在深夜躺在床上的時候回想。
我是2016年考上的大學(xué),那一年我剛好十八歲,如果用成年人來標(biāo)榜,我已經(jīng)成年了。說來對高考成績不抱希望的我,得知成績的時候還在田里拔草,是班上的好朋友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可以查成績了,你查了嗎?
我能準(zhǔn)確地分辨,當(dāng)時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增快了,我顫抖著說,沒有查,我還在田里。朋友一聽就說我?guī)湍悴椋涯愕臏?zhǔn)考證號給我,我當(dāng)時沒有多想,趕快把信息告訴他,因為我也怕考得不好,接受不了打擊。三分鐘不到,朋友就給我打電話,他說考得很不錯,超一本線好些分。
我當(dāng)時竟然懷疑自己的耳朵,反復(fù)向他確定沒有騙我,還逼著他截屏給我看,確定是一本線以上,我大聲對著爺爺奶奶喊,我考上一本了。他們同時抬起頭看著我,手里剛剛拔起的雜草還在滴水,他們顯然也不相信,不過幾秒鐘后他們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我自己趕忙用手機(jī)查了一下成績,對照每一科考了多少分,記下自己是全省第八千零幾名后,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爺爺奶奶。
我們拔水草的前面是我們鄉(xiāng)最大的一條河,平時水流聲很大,而那時候的我竟然高興得把那么大的聲音都忽略了。好像頭頂火熱的太陽并不那么討人厭,而是像我的心一樣,熱烈而激動。
得知成績之后,我便無心繼續(xù)拔草,爺爺奶奶也說回家吧,明天再來?;丶业穆飞?,爺爺說,我以為怕是考不上,沒想到還是一個一本。我自己也以為可能就是一個二本,沒想到最后是一本。自從中考失利后,我高中無論成績好壞都只給家里人和村子里的人說,我成績很差,我們班有幾個人我就考第幾名。導(dǎo)致家里和村子里的人都以為我是一個差等生,在他們眼里,我是不可能考上大學(xué)的,考大專都得運(yùn)氣好,不然根本上不了。
我考上一本的事一下子在村里沸騰起來,當(dāng)時我們村有五個人高考,就我一個人考上了一本,三個人考了大專,一個人考了二本。好多人跑到家里來祝賀,他們都說想不到我才是最會讀書的那個。我對來的親友皆是笑臉相迎,可等人走后我大學(xué)如何讀的難題就來了,不給人多一點(diǎn)高興的時間。
人走后,爺爺說,你考上大學(xué)我高興,也不高興。高興是我們家有一個大學(xué)生了,難過是沒得錢讀書。這個大學(xué)怕是難讀喲。
我低頭聽著,他說的這些我心里明白,無非就是一個字,錢。
我家是那種老房子,以前爺爺他們?nèi)ド缴峡硺鋪斫ǖ耐叻?,屋子采光不好,那一刻我感覺眼前沒有一點(diǎn)光亮,我的大學(xué)也是。
在長久的沉默后,我說,等我填完志愿,我去昆明打工掙錢。爺爺奶奶對這件事沒有多說話,他們默認(rèn)了。
我知道有個親戚在昆明干工地,聽說他前不久都還回來招人,以我目前的情況去找他,他應(yīng)該會留下我的。這也是我此時能想到掙學(xué)費(fèi)最好的辦法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以后一切都得靠自己,奶奶說,你要爭氣,別人不用掙也有爹媽給蓋房子。你沒有,你爹你媽沒在了。
是的,我爹我媽去世了,就連他們長什么樣,我都不知道,連照片也沒有見過。去世,孤兒,教養(yǎng)……這些詞匯伴隨著我長大,時至今日仍然無法忘記。
那個表舅在昆明的工地上包小工程干,村里人說他混得很好,在城里已經(jīng)買了房子。借著這一層親戚關(guān)系,我厚著臉皮去吧。
沒過幾天,我填完志愿就進(jìn)了昆明。那種感覺還真有點(diǎn)陳煥生進(jìn)城的意思,有著一絲絲的新奇感,又有點(diǎn)害怕。第一次坐火車,我遇見了一個高中學(xué)校的同學(xué),他是上昆明找他爹媽,我與他結(jié)伴而行,剛好能解決不會坐火車的尷尬。
昆明火車站的擁擠是我所未見過的,比趕街子的人還多,一波走了又來一波,總有走不干凈的人填充空白的路面。
不愧是春城,雖然是七月份,但空氣中沒有熱氣騰騰的感覺,比宣威還要涼爽一些。一排排挺拔的行道樹立在兩邊,守候著這座繁榮擁擠的城市,也落寞了多少背井離鄉(xiāng)的打工者。
在宣威火車站等火車的時候,候車室里坐滿了人,他們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沒有座位就直接坐在地上,從他們眼中我很難看見光亮。那時候我知道等待是多么讓人煎熬,等字是多么的不值得同情,好像一些弱勢的人天生就得等著。
火車一到站,一車廂的人蜂擁而出,他們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我徹頭徹尾的變成了一個打工者,不再是像高中那樣偶爾去村里幫忙砌磚提砂漿,一天賺個四十塊五十塊了。在自己村里,干得動就干,干不動就歇一下,主人家不會給你白眼。
當(dāng)然,從小的經(jīng)歷就讓我深知,這個社會努力才有飯吃,懶惰只能餓肚子。所以打定主意要去工地干活的時候,我就做好了吃苦流汗,甚至流血的準(zhǔn)備。
我不會坐地鐵,只能找公交車,一路上邊走邊看提示牌,看不懂就請教旁邊的人。在花了不小的時間找到公交車后,我把三塊錢投進(jìn)去,坐上車去往一個叫黑土洼的地方。
在宣威坐公交車就一塊錢,昆明要三塊錢,我以為這可能是大城市價格高,等坐完公交車我才明白是路程太遠(yuǎn)。整趟車坐下來花了快兩個小時,到預(yù)先說好的地方下車后,我就給表舅打電話,他說讓我在那等著,不要瞎跑,昆明城市大,很容易就走丟了。我本來就比較膽小,他這一說,我更加不敢亂走了,待在那一動不動,比小區(qū)門口的門衛(wèi)還盡職盡責(zé)。
看著我面前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我感嘆大城市的繁華,也心生膽怯,怕自己在這樣的地方待不下去。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表舅從一條很舊的鐵軌上走路過來,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我連忙跟他打招呼,說著以后要麻煩他了之類的話。
他問我是去住的地方,還是跟他去工地上,我一口就答“去工地”我知道這就是我表現(xiàn)的時候了,來的時候奶奶也交代了,讓我眼疾手快多干活。
我們順著鐵軌往下走,邊走表舅邊跟我說他們干的是什么,每天幾點(diǎn)上下班,可他沒有說吃住和我的工錢,我也沒有問,感覺也沒有問的必要,他應(yīng)該不會虧待自己人的。
我們穿過鐵軌,上了一條公路,又上了一條新修的鐵路,最后在一個已經(jīng)初具雛形的工地上停了下來。表舅說,這就是我們近期干活的地方,負(fù)責(zé)給工地安裝消防管道。大部分已經(jīng)安裝完畢了,剩下的就是灌水檢查。
這時從下水道里探出兩個腦袋,他們頭發(fā)被汗水浸濕了,看上去黏糊糊的。其中一個我認(rèn)識,他一見我就叫,哥,你來了。這是表舅的兒子,比我小三歲的表弟,另一個我不認(rèn)識,他抽出一支煙給我,我連忙擺手說,還是學(xué)生,不抽煙。
我正要脫衣服跟他們一起干,表舅說不用了,今天提前下班,明天再來。表舅讓他們上來回家,我以為還有人,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人,就問其他人呢?不認(rèn)識的小伙子說,就我們?nèi)齻€人,加上你現(xiàn)在總共四個人。
這與我想的差太多了,我以為起碼最少也得有十幾人,多了可能是幾十人,怎料就三四個,表弟和那個小伙還都是未成年人。后來知道小伙叫尹正波,我們都叫他小尹。許是年紀(jì)相仿,才見面第一天我們就熟絡(luò)起來。
我們住的地方在一個村子里,是一戶民居,我見過房東兩次,兩次都是催交房租。從一個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進(jìn)去,有一棟老式的平房,我們就住在一樓。房間的采光很差,白天都要開燈,一進(jìn)門表弟就把所有的燈摁亮了,他說,昏昏沉沉的,像是要死一樣。
房子有里外兩間,里間放著兩個高低床,我和表弟,還有小尹住。外間的一個角落作為廚房,一個角落擺著表舅的簡易床鋪,在里外間中間是衛(wèi)生間,可以洗澡。
這個狹小的空間我將要待兩個月,如果用一天算,有六十一天。表舅沒有跟我說一天多少工錢,我也不好意思問,就這樣糊里糊涂的跟著他們干。到第二天我就跟著去工地上了,我干的活和他們一樣,都是在下水道里安裝消防管道。一開始我很不情愿,不想下水,不多久我也被迫下水了,表舅說一定要穿著鞋子,不然會被碎玻璃劃到腳。我穿著鞋子在污水里穿行,不時踩到咔嚓咔嚓響的玻璃碴子,心想還好沒有脫鞋子。一些漂浮在水上的垃圾漂到身邊,塑料袋直接貼在身上,那種感覺就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身上爬來爬去,難受至極。
晚上回去做飯的時候,表舅讓我先把買菜的錢墊上,等工錢結(jié)了一并給我。每天就這樣上工,下工,買菜做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日子我們持續(xù)了半個月,終于把這一塊工地的活干完了。那天晚上,表舅帶我們?nèi)齻€去村子里的一家燒烤攤吃了一頓燒烤,他說,你們使勁干,錢少不了你們的。我們下一個工地已經(jīng)找好了,在棕樹營那邊的一個小區(qū)里面。
吃完燒烤,表舅喝得爛醉,我們攙扶著他,緩慢走進(jìn)巷子里,回住的地方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diǎn)多了。那段時間,我們每天晚上吃完飯都會去水果市場買人家挑剩下的水果,一堆五塊,四塊,三塊,反正幾塊錢就是一大堆,只是看上去不新鮮。買回去洗一洗,拿上幾個就去村里最熱鬧的廣場上看人家聊天,或者是找一家有無線網(wǎng)的商店,用萬能鑰匙連接無線網(wǎng),擠在一起看視頻。
有幾天店鋪老板看我們的樣子就像看見仇人一樣,我們深知不能再連了,就去更遠(yuǎn)的鐵軌上尋找無線網(wǎng)絡(luò),當(dāng)然我們都能找到,只是傍晚鐵軌上的蚊子太多,每次去回來都是全身的包。不過我們還是會去,上網(wǎng)的誘惑力已經(jīng)壓制了蚊子的叮咬。
這樣的日子充斥著每一個炎熱的夏季夜晚,有一天,去上工的公交車上,我無意間聽見幾個衣著干凈的年輕人在談?wù)撀愤b的《平凡的世界》。這本書我也看過,應(yīng)該是我高二的時候,那會的我成績很一般,對上學(xué)充滿了厭惡感。一個周末,偶然的機(jī)會我去城里,看見一個舊書攤,便走過去翻看看有沒有自己想看的書。
我身上沒有多少錢,更何況還有一部分是回家的班車票錢,買新書根本不夠。我翻到了一本很厚的書,書頁已經(jīng)泛黃,是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路遙文集合卷本》。我翻了幾頁就喜歡上那本書了,說不上是什么原因。高中學(xué)校不讓看課外書,我下課就躲著看,周天下午休息的時候就偷偷帶回宿舍看,那時候我沉浸在路遙的小說世界里,當(dāng)然里面那種拼搏的精神鼓舞了我,此后我學(xué)習(xí)更努力了。
他們的談?wù)撋婕傲舜髮W(xué)和前途命運(yùn),我的心一緊,一下子覺得不應(yīng)該繼續(xù)這樣。我已經(jīng)是考上大學(xué)的人了,不能和表弟小尹他們一樣在無所謂的墮落中消沉,我必須要重新找回生活的方向。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坐公交車不再一上去就占座,而是會把座位留給需要的人。也不再穿著臟兮兮的衣服去上班,而是會定時清洗,哪怕衣服破了也要讓自己穿得干凈一點(diǎn)。這是體面和尊嚴(yán),無關(guān)其他。
我在工地上還扛過鋼管,刷過油漆,一開始我對安全沒有概念,后來每一次高空刷油漆我都會事先檢查幾遍安全帶。我也督促表弟他們檢查,因為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馬虎不得。表弟有一天晚上說,哥,你咋了,怎么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我把和他們一起去鐵軌上連網(wǎng)絡(luò)的黃昏用來看書,也會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稚嫩的文字。那間狹小陰暗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常常就我一個人,看書累了就點(diǎn)開一首歌,跟著輕聲唱,什么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
這兩個月里我竭盡全力去干活,把自己應(yīng)該干的干了,記得有一次表舅去打麻將了。工地上就我和表弟他們,我們約著偷偷跑去看看滇池,就連坐車的路線都規(guī)劃好了。可是剛要走,表舅就打電話過來,說他晚一點(diǎn)回來看我們干活的進(jìn)度,去看滇池的計劃落空了,我心里有些失落,直至今日我都沒有去看過滇池。
兩個月的相處我和小尹他們熟絡(luò)了,他們身上都沒有錢,工資也沒有發(fā),我身上呢還有一些是從家里帶去的。炎熱的下午我們干活累了我會給他們一個人買瓶水或是一根冰棍,餓了就一個人一個面包就著一包辣條大口吃著。那樣的日子雖然苦一些,卻是真真實實的生活。
在表舅的工地我干了兩個月,要走那天晚上我特地花錢去菜市場買了一只烤鴨,幾盤涼菜回來給他們吃,還給表舅買了一瓶酒。飯間表舅說以后讀書經(jīng)濟(jì)上遇到困難一定要找他,不能客氣。
我沒有把這句話當(dāng)真,這幾天的相處讓我知道他過得并不好,個人習(xí)慣也差,喜歡打麻將,拿到工程款就去打麻將,常常輸?shù)蔑堝X都沒有。工人工資拖欠得也多,有的半年,有的幾年,要債的人一來他就跑了躲著。
吃完飯照例是我洗碗,我把碗洗干凈放在盆里,看了一眼這個我生活了兩個月的地方,一絲不舍還是涌上了心頭。和他們談話的時候我就能感受到,他們沒有把我當(dāng)作一類人,我也沒有把自己和他們歸為一類。我們畢竟只是短暫的工友,以后的路只會越走越遠(yuǎn)。
早上六點(diǎn)多的昆明天已經(jīng)大亮,外面的路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表弟和小尹把我送到公交站就去工地了??粗麄兒臀也畈欢喔叩谋秤?,心里有說不出的話,是對他們前途的擔(dān)憂,也是對自己堅持讀大學(xué)的慶幸。
公交站在天橋旁邊,天橋下面種滿了各種綠植,一些是開花的,一些只有綠色的枝葉,其中有一種花是老家最常見的,叫杜鵑花。這種花的花期只有一個月,但在短短的一個月里,漫山遍野都是紅色的花海。
回去坐火車我已經(jīng)沒有那種忐忑的感覺了,駕輕就熟的買票上車,竟然經(jīng)過了我干過活的一個工地。我一直注視著工地,直到消失在身后,消失在我短暫的記憶里?;氐郊遥棠虇栁夜さ厣侠鄄焕?,我只說還行,承受得了。
本以為得四處借錢交學(xué)費(fèi),沒想到高中班主任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可以借助學(xué)貸款,最高可以貸八千。這于我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八千交完學(xué)費(fèi)還能剩一些做生活費(fèi),解了我上學(xué)的很大顧慮。
因為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了,不能作為共同借款人,我只能找村里的一個親戚作為我的共同借款人,在那一欄填的是近親屬。我對表舅給我的工錢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他在開學(xué)前三天還給我送來了,兩個月給了我四千五,平均一天七十。這比我想的工價低很多,不過想想以后也沒有機(jī)會再去他那里干,也就釋然了。
離開家那天,下起了小雨,天陰沉沉的,但我心里很開心。爺爺奶奶站在一棵樹下給我揮手,我回過頭對他們笑笑,這樣的場景持續(xù)了三年,現(xiàn)在我讀大四也還是這樣。
坐在大巴上,我很感慨,如果沒有國家的貸款政策,我可能真的讀不了大學(xué)。奶奶說我是踩著國家好政策長大的,對于這一點(diǎn)我從來不否認(rèn),讀書的時候剛好免學(xué)費(fèi),讀高中的時候剛好有助學(xué)金,我感謝我生活的這個國家。
車窗外的山里開滿了數(shù)不清的花兒,其中就有杜鵑花,紅紅的花瓣照亮了烏蒙山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