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美國]
歐內(nèi)斯特·米勒爾·海明威(1899-1961),二十世紀(jì)美國著名小說家,代表作有《老人與海》、《永別了,武器》等。近期,海明威的孫子肖恩·海明威在位于波士頓的約翰·肯尼迪圖書館查看海明威藏品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篇自傳式小說的底稿。他認(rèn)為,這篇故事的靈感或許來源于作者在一九三三年的一次垂釣之旅,也很有可能是受到幾次不同經(jīng)歷的共同啟發(fā),在其中加入了虛構(gòu)元素,可以視作《老人與?!返逆⒚闷?。本文初次刊登于二○二○年六月八日出版的《紐約客》雜志。
那年,我們計劃在古巴海岸進(jìn)行為期一月的槍魚垂釣行動。從四月十日到五月十日,我們一共釣到了二十五條,船契也到期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買些禮物帶回基韋斯特,然后為安妮塔號加點兒油——不必加太多,古巴汽油可不便宜。然后就收拾收拾回家。然而,大魚還沒光臨呢。
“你還想再來一個月嗎,船長?”喬西問,他是安妮塔號的主人,按一天十美元的價格出租。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日租價是三十五美元?!叭绻阆朐俅魂囎?,我可以給你優(yōu)惠到九塊。”
“我們上哪去弄這九塊?”
“你弄到了再給我,你在海灣對面貝洛的美孚石油公司信譽(yù)不錯,等我們拿到賬單,先把上月的租金付給他們。如果天氣不怎么樣,你可以動筆寫點東西?!?/p>
“好吧?!蔽掖饝?yīng),然后我們又釣了一個月,到那時便有了四十二條槍魚,只不過還沒碰上大魚。在莫羅古堡附近有一條黯黑湍急的溪流,偶爾帶來豐富的餌料,飛魚不時從船頭下方涌躥出,鳥群始終在周圍旋飛息停??晌覀円恢睕]釣上一條大家伙,盡管每天都在與白槍魚斗智斗勇,某天我還抓到了五條。
由于將魚宰好后免費送出去,我們在這片海濱十分受歡迎。當(dāng)我們升著一面槍魚旗幟途經(jīng)莫羅城堡,沿著此處的海峽朝舊金山碼頭駛?cè)サ臅r候,遠(yuǎn)遠(yuǎn)便能看到成群的人競相朝碼頭涌來。在漁夫這邊,那年的槍魚每磅值八到十二美分,而去市場上售賣則翻了兩倍。我們帶著五面旗子進(jìn)來的那天,警察不得不備上警棍沖進(jìn)人群。那場面相當(dāng)丑惡。不過,在岸上的那一年也是倒霉透頂。
“該死的警察趕走了我們的???,還順走了所有的魚,”喬西說,“見鬼去吧,”他對一個正伸手去拿一條十磅重的槍魚的警察吼道,“我之前沒見過你這張爛臉,你叫什么?”
警察告訴了他名字。
“船長,他在承諾書里嗎?”
“并沒有。”
承諾書里記錄了那些我們答應(yīng)提供魚給他們的人。
“把他寫進(jìn)下周的安排里吧,給他一小塊,船長,”喬西說,“好,現(xiàn)在,這位警察,請你從這里滾開,去揍個咱們的仇人。我這輩子看夠了該死的警察了。去吧。拿上你的警棍和手槍,離開碼頭,除非你就是個碼頭警察?!?/p>
最后,魚都被宰好并如約分配了出去,承諾書中也寫滿了下周的安排。
“你上岸到兩個世界(哈瓦那的一個酒店)那里去洗洗吧,船長。洗個澡,我過會兒就去那找你。然后咱們可以去佛羅里達(dá)酒吧好好聊聊。那個警察搞得我煩死了?!?/p>
“你也一起上去洗個澡吧?!?/p>
“不了。我在這兒清理一下就行,我出汗沒你厲害。”
于是,我走上一條鵝卵石街道,這是通往兩個世界旅館的捷徑,在前臺那兒查看了一下郵件后,我乘電梯上到了頂樓。我的房間在東北角,信風(fēng)從窗外吹來,房內(nèi)頓時變得涼快了。我朝窗外小鎮(zhèn)老區(qū)的房頂望去,目光掠過港口,看著燈光明亮的奧里薩巴號緩緩駛出。因為忙活太久,我實在是累,只想立刻上床。但我知道躺下來后大概就會睡下,索性就在床上坐著,看向窗外,看著正在覓食的蝙蝠群。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脫掉衣服去洗了個澡,打理干凈后走下樓去。此時,喬西已經(jīng)在旅館門口等著我。
“你一定累壞了吧,歐內(nèi)斯特?!彼f道。
“也沒有?!蔽胰隽酥e。
“我是累了,”他說,“光是看著你拉魚就累。這次我們只比最高記錄少了兩條,總共是七條,再加上第八條的眼睛?!蔽覀儾⒉幌矚g去回想第八條魚的眼睛,只不過習(xí)慣于如此陳述經(jīng)歷。
我們走在主教大街狹窄的人行道上,喬西一直觀看商店燈火通明的櫥窗。一貫是直到要返回了他才去買點什么。但他就是喜歡去看看一切在售的東西。走過街道最后兩家商店和彩票售票處后,我們推開了老佛羅里達(dá)酒吧的轉(zhuǎn)門。
“你最好坐下來,船長。”喬西說。
“不了,在酒吧我更喜歡站著?!?/p>
“來杯啤酒,”喬西說,“德國啤酒。你喝點什么,船長?”
“無糖霜凍戴吉利?!?/p>
康斯坦特制作好戴吉利,在調(diào)酒器里留好了雙人量。我一直等著喬西開始主持今天的話題。啤酒一到,他便馬上開始了。
“卡洛斯說它們下個月就來,”卡洛斯是我們的古巴伙伴,一個了不起的商業(yè)槍魚漁民,“他說他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一種洋流。當(dāng)它們到來的時候,會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樣子,而且他確信,它們肯定會來?!?/p>
“他跟我說過。”
“如果你再釣一個月,船長,我就給你優(yōu)惠到八塊,我負(fù)責(zé)下廚,免得咱們再在三明治上浪費錢。我們可以開到小海灣那邊吃午飯,我在那兒做。我們有吃不完的波紋狐鰹,它們和鮪魚一樣棒??逅拐f他去集市買誘餌的時候可以給我們帶點便宜東西。然后我們可以在舊金山餐廳享用晚飯。昨晚我在那兒吃的,挺不錯,才花了三十五分錢?!?/p>
“我昨晚沒吃,倒是省了錢?!?/p>
“你得吃點,船長。也許這就是你今天有些累的原因?!?/p>
“我明白。但是你確定你還想再來一個月嗎?”
“咱們的船的確不需要多受一個月折磨了,可為什么我們要在那些大家伙們來臨的時候擱著它不用呢?”
“你有任何其他打算嗎?”
“沒有。你呢?”
“你覺得它們真的會來嗎?”
“卡洛斯說它們肯定得來?!?/p>
“假設(shè)我們釣到一個,現(xiàn)有的漁具也對付不了它?!?/p>
“我們必須拿下它。如果你吃好點,對付它并不成問題,而且我們會有不錯的伙食,接下來我得考慮考慮另外一些事了?!?/p>
“什么事?”
“如果你早點上床睡覺,不搞任何社交活動,就能在清早醒來,開始寫作,然后在八點鐘前完成一天的工作??逅购臀視?zhǔn)備好一切,你就只管上船?!?/p>
“行的,”我說,“沒有社交?!?/p>
“正是社交生活把你給折騰壞了,船長,但我的意思并非完全不要社交了,就放周六晚上吧?!?/p>
“挺好,”我說,“社交活動只在星期六晚上,那么,你建議我寫些什么呢?”
“那取決于你了,船長,我不想干涉,何況你常常干得不錯?!?/p>
“你想讀些什么?”
“為什么不寫點關(guān)于歐洲或者西方之外的精彩短篇故事?關(guān)于你的流浪或打仗生涯什么的,寫寫你我都了解的東西,還有安妮塔目睹過的。你可以在里頭加上豐富的社交生活內(nèi)容,用這些去吸引人們?!?/p>
“我正在擺脫社交呢?!?/p>
“當(dāng)然,但你也記得不少交際往事了,現(xiàn)在戒除它并不會造成損失。”
“不了,”我說,“非常謝謝你,喬西,我會趕早開始工作的?!?/p>
“我認(rèn)為在下一輪新的作業(yè)開始前的今晚,你得吃一大塊半熟牛排,這樣你明天就會體力充沛,一覺醒來就能寫作跟釣魚??逅拐f,大魚隨時光臨。船長,你要以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它們。”
“你覺得再來一杯會不會有什么害處?”
“船長,它們只是些朗姆酒,一點酸橙汁和馬拉希奴,這并不會傷害到一個男人?!?/p>
就在這時,我們認(rèn)識的兩個姑娘走進(jìn)了酒吧。她們都很好看,為今夜添了不少鮮活的氣息。
“是那兩個漁民?!逼渲幸粋€用西班牙語說。
“兩個來自大海的健壯漁民?!绷硪粋€姑娘補(bǔ)充道。
“無——社——交。”喬西對我說。
“無社交?!蔽掖_認(rèn)。
“你們聊什么秘密呢?”其中一個姑娘問道。她非常靚麗,并且從她側(cè)面來看的話,你不會瞧見她那相當(dāng)漂亮的鼻子,那純凈線條上的輕微瑕疵,那是先前某位朋友的右手搞壞的。
“船長和我在談生意。”喬西對那兩個姑娘說,然后她們便到酒吧的另一頭去了?!翱吹接卸嗝春唵瘟税??”喬西問,“我會處理社交方面的事,而你所要做的就是起個大早,寫作,保持好狀態(tài)去釣魚。是大魚啊,上千磅的那種?!?/p>
“為什么不換一下呢?”我說,“我來應(yīng)付社交,你起個早床,寫作,然后調(diào)整好狀態(tài),釣個上千磅的大魚。”
“我很樂意,”喬西嚴(yán)肅地回應(yīng),“可惜只有你文筆好。況且你更年輕,也更適合對付那些家伙,而我會搞好發(fā)動機(jī)折舊的地方,讓安妮塔一如既往按我的套路運轉(zhuǎn)?!?/p>
“知道,”我說,“我也會好好寫的。”
“我希望一直以你為榮,”喬西說,“我也想抓到一條海里游著的最大的該死的槍魚,好好稱重、好好地剁了,送給我們認(rèn)識的窮人,而不是給這個國家里頭那些該死的警察?!?/p>
“我們會辦到的?!?/p>
酒吧另一頭,一個姑娘朝我們招了招手,今夜很冷清,酒吧這頭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無——社——交。”喬西說。
“無社交?!蔽艺绽厥?。
“康斯坦特,”喬西說,“歐內(nèi)斯特需要個服務(wù)員。我們要兩塊大份嫩牛排?!?/p>
康斯坦特微笑著舉起手招過來一位服務(wù)員。
當(dāng)我們路過兩姑娘走進(jìn)餐廳,其中一個姑娘伸出了手,我和她握了握,并用西班牙語小聲地說:“無——社——交?!?/p>
“我的天哪。”另一個姑娘驚嘆。
“他們是那種年代的政客吧?!彼齻冋痼@了,還有點害怕。
清早,當(dāng)?shù)谝皇抗鈴暮硨γ嬲者M(jìn)來將我喚醒,我便起身開始寫一部希望喬西會喜歡的短篇小說。里面寫到了安妮塔,海濱,和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事情。我試圖融進(jìn)對海的感受,還有我們每天都看到,聞到,聽到,和感覺到的事物。此后的每天早上我都在寫這篇故事。我們每天去釣魚,收獲了不少好家伙。我刻苦鍛煉,保持好體力和敏銳的目光??墒牵篝~依然沒有現(xiàn)身。
一天,我們看到一個人正拖著一艘商用小漁船,船頭那端被拉得直往下沉,他捕獲的那條槍魚每次跳起來就像快艇似的激起陣陣水花。他不得不暫停一會兒。后來在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中,我們還看到四個人正試圖把一條又寬又深的暗紫色槍魚拖上一艘小船。那條槍魚起碼有五百磅,后來我在舊集市的大理石板上看到了從它身上切下的一大塊魚排。
在之后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們遇見一條深重黑暗的溪流,清澈得可以往下瞥見十英尋深的魚群,我們就這樣抓到了莫羅灣之外的地區(qū)第一條魚。那陣子沒帶起重臂、支架之類的裝備,我輕裝上陣,希望弄到條石首魚。它猛沖出來,尖嘴兒看起來像根被鋸斷的臺球桿,后面露出個碩大的魚腦袋,魚身寬得像只小船。它迅速躍過我們,魚身跟小艇平行,漁輪被迅速抽空、發(fā)燙。漁輪有十五股、長達(dá)四百碼長的釣線,當(dāng)我到船頭的時候,釣線已經(jīng)用掉一半多了。
我是順著我們建在屋頂上的扶手上到那兒的。這套跑法我們練過,還有那種上到前甲板的攀爬練習(xí),可以用腳抵住船頭。但我們從沒練過這種情形:仿佛置身于當(dāng)?shù)剀囌荆~像地鐵快線一般在身邊疾馳而過。你一只手攥著彎曲到極致、緊緊抵進(jìn)漁輪座的魚竿,另一只手和兩只赤腳在魚往前拽著你的時候抵著甲板。
“鉤住它,喬西!”我大喊,“它快把釣線給耗完了。”
“已經(jīng)鉤住了,船長。它跑啦?!?/p>
現(xiàn)在,我一只腳抵著船頭,另一條腿撐在右錨那兒??逅箶r腰摟住我,魚在我們面前跳躍,渾身壯碩得像個酒桶。在明燦的日光下,渾身呈銀灰色,我能看見它兩側(cè)下的寬寬的紫條紋。它每跳一次便濺起水花,像一匹馬跌落懸崖。它跳啊跳,跳啊跳,漁輪已經(jīng)燙得抓不住了,線芯越來越細(xì),盡管安妮塔正在全速追擊。
“你能再往外點嗎?”我對喬西喊道。
“在這個時空是不可能了,”他回答,“你那如何呢?”
“也就一點點?!?/p>
“它很大,”卡洛斯說,“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槍魚了。只要它停下來,只要它愿意往下去,咱們就一舉拿下,然后收回魚線?!?/p>
這條魚首先從莫羅城堡跑到了國立酒店對面,這是我們來到此處的路線。等到漁輪只剩二十碼長的線時,它終于停了下來,我們追上它并馬不停蹄地收線。我記得當(dāng)時前面有一艘格雷斯公司的輪船,黑漆漆的引航船正朝它駛?cè)?,我們?dān)心自己可能正好在它的航線上。我邊收魚線邊盯著它,然后回到船尾,看著輪船加速。好在距離恰當(dāng),它們都沒妨礙到我們。
此刻我坐在了椅子上,那條大魚正飛上飛下,我們已經(jīng)收回了三分之一的線??逅雇鶟O輪上倒了點海水冷卻它,又往我的頭和肩上倒了一整桶水。
“你還好嗎,船長?”喬西問道。
“還行?!?/p>
“剛在船頭沒傷到自己吧?”
“沒有?!?/p>
“你有想過會碰上這么一條魚嗎?”
“沒有?!?/p>
“真大啊,真大,”卡洛斯不停地嘟囔,戰(zhàn)栗得像只獵鳥犬,“我反正是從沒見過這樣一條魚呢。從沒有,從沒有……”
接下來一小時二十分我們都沒再看到它。水流洶涌無比,把我們逼到了科希馬爾(古巴的一個城市)對面離那條魚首次現(xiàn)身大約六英里的地方。我很乏了,但手腳還算靈便,現(xiàn)在,我穩(wěn)穩(wěn)地操控著它身上的線,盡量不去生拉猛拽?,F(xiàn)在能拉動它了,那并不容易,但把線僅就維持在斷裂點也是可能的。
“它要上來咯。”卡洛斯說道,“有時候大家伙們就是這樣,你可以趁它們發(fā)著愣的時候把它們給拖上來?!?/p>
“為什么不趁現(xiàn)在?”我問。
“它很困惑,”卡洛斯說,“然后你要趁機(jī)占上風(fēng)。它還稀里糊涂著呢。”
“永遠(yuǎn)別讓它發(fā)現(xiàn)。”我說。
“給它去去內(nèi)臟,凈重會有九百多磅?!?/p>
“別跟他廢話了,”喬西說,“船長,你并不怎么想動它不是嗎?”
“嗯?!?/p>
當(dāng)我們看到它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你無法形容那有多么駭人,可是它真的很驚艷。慢悠悠、靜悄悄地待在水里,幾乎一動不動。胸鰭就像兩把紫色的長柄大鐮刀的刀片。之后,它清醒過來了,魚線開始飛快地從漁輪上抽離,即便我們將船系在了一輛汽車上。它開始往西北方向飛躍,甩出陣陣?yán)嘶ā?/p>
我不得不再次回到船頭。我們追擊著它,直到它潛了下去,這次它幾乎跑到了莫羅灣對面,然后我又折回了船尾。
“你想來杯喝的嗎?船長。”喬西問。
“不了,”我說,“讓卡洛斯給漁輪上點油,別灑了,順便往我身上多倒點鹽水吧?!?/p>
“我不能為你做點什么嗎?船長?!?/p>
“給我兩只手和一個新的背,”我說,“這魚太他媽精力旺盛了?!?/p>
下次看到它已經(jīng)是一個半小時后,剛好過了科希馬爾。它跳了幾下后又跑了。我只得返回船頭跟他們一起追過去。
我回到船尾想繼續(xù)坐下歇會兒,喬西過來問:“它咋樣了?”
“還是老樣子,但魚竿快沒韌性了?!?/p>
魚竿彎起來就像一張拉滿的弓,不過抬起來的話,它是無法正常挺直的。
“也還不算太壞,”喬西說,“你能和它死磕下去。船長,再往頭上來點水嗎?”
“還不用,”我答道,“我擔(dān)心魚竿呢。它重得把魚竿給弄蔫了。”
一小時后,那條魚穩(wěn)當(dāng)?shù)赜瘟诉^來,開始慢悠悠地溜大圈。
“它累了,”卡洛斯說,“現(xiàn)在它很放松。剛才的跳躍讓魚鰾脹滿了氣,它沒法下到深處去了。”
“魚竿廢了,”我說,“捋不直了。”
的確如此。魚竿尖正掂著水面,不管是舉起來還是用漁輪收線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這甚至都不再是個魚竿了,倒像是一根線的投影。每抬起來一次就可能往下滑出幾英寸的線。這是它能帶來的一切。
魚還在緩緩晃圈,當(dāng)它向圈外移動時還把魚線給扯了下去,轉(zhuǎn)到極限后又將線退了回來。只不過魚竿沒了韌性,你就再也無法對魚施加懲罰或發(fā)號施令。
“這太糟了,船長,”我對喬西講,現(xiàn)在我們互稱船長,“就算它現(xiàn)在決意往下游去死掉,我們也沒法把它弄上來?!?/p>
“卡洛斯說它正在上來,它已經(jīng)吸進(jìn)了太多空氣,不會再下潛得更深然后死掉。他說,這就是那些大魚跳躍得太猛烈之后的樣子。我數(shù)過,它跳了三十六下,也許還漏了一些?!?/p>
這是我聽過喬西所作的最長的講話之一,印象頗深。正在這時,那條大魚開始不停地往下去。我用雙手鉗住鼓式輪上的線軸,把釣線維持在斷點,鼓式漁輪上的金屬在我的手指下緩慢地旋轉(zhuǎn)。
“過多久了?”我問喬西。
“你已經(jīng)和它搏了三小時五十五分鐘?!?/p>
“我記得你說過他不太可能沉下去死掉?!蔽覍逅拐f。
“海明威,它一定會上來的,我很清楚?!?/p>
“那也跟它說一聲吧?!蔽艺f。
“給他來點水,卡洛斯,”喬西說,“船長,別說了。”
冰水的感覺真不賴,我在手腕上拍了些,然后讓卡洛斯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倒在我脖子后面。汗水熬壞了我肩膀上被背帶磨禿了的地方,陽光下熱度很高,血液里并沒有絲毫暖意。正值七月天,午后正陽高照。
“再往他頭上澆些鹽水,”喬西叫道,“用海綿擦擦?!?/p>
正巧此時,那條魚停下拉扯釣線。它安靜地垂懸著,堅實得仿佛是我被鉤在了一個混凝土碼頭,接著,它慢慢地上來了。我回收釣線,只能用手腕打轉(zhuǎn),因為釣竿根本沒什么彈性,軟塌塌的,如同垂柳。
魚在水面下大約一英尋左右時,看起來像一只修長的、帶紫條紋的獨木舟,懸展著雙翼。它又開始慢慢打轉(zhuǎn)兒了。我盡可能拉住它,讓圈小點兒。當(dāng)魚竿即將失控的時候,我費九牛二虎之力抑制住它,以至于不破壞釣線的抗斷強(qiáng)度。然而,它不是猛然或突然斷裂的,就那么卒然崩潰了。
“把釣線割掉三十寸吧,”我對卡洛斯說,“我會把它穩(wěn)在圈內(nèi),時機(jī)一到我們就有足夠的釣線把這根線固定到那條大線上,然后我會把釣竿換掉?!?/p>
魚竿都被搞破了,看來捉到這條魚實乃壯舉。唯一的問題是,這根大魚竿對于十五股的釣線來說太僵硬了。無論如何,這是我應(yīng)該解決的麻煩。
卡洛斯正在從大號哈迪漁輪上拆下白色的三十六股釣線。他把線從竿子的導(dǎo)環(huán)中拉出來扔在甲板上,伸開雙臂丈量長度。我吃力地使著那根無用的魚竿去穩(wěn)住魚,看著卡洛斯把白色釣線剪斷,從導(dǎo)環(huán)中拉出來一大截。
“好了,船長,”我對喬西說,“你現(xiàn)在就用這根。當(dāng)它繞進(jìn)了圈,你就盡力去收線,這樣卡洛斯就好把兩根線弄緊點,要輕一些,慢一點?!?/p>
魚順著圈穩(wěn)穩(wěn)地游了過來,喬西小心翼翼地把釣線收回來傳給卡洛斯——他正把它們和白線系在一起。
“他系好了?!眴涛髡f。
他還要放出大約一碼的十五股綠線。魚已經(jīng)兜到圈子的極限了,他將活動著的釣線緊攥在手里。我從小竿子上松手,把它放倒在一邊,換上了卡洛斯遞給我的大魚竿。
“準(zhǔn)備好了就剪斷吧?!蔽覍逅拐f道。又朝喬西說:“溫柔點,船長,我也會輕輕拽,直到我們找到感覺?!?/p>
卡洛斯剪掉線的時候,我正盯著綠線和大魚。緊接著我聽到一聲驚叫——此前我從沒聽過一個神智正常的人發(fā)出過這種尖叫。接著,我就看到綠線慢慢從喬西的指間穿過,然后向下滑走,直到消失不見??逅辜翦e了地方。那條魚也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船長,”喬西的臉色不太好。他看了看表,“四小時二十二分鐘”
我走下去想探望一下卡洛斯。他正在船頭上吐下瀉。我告訴他沒必要難過,畢竟這種事兒能發(fā)生在任何人身上。他緊緊箍著那棕色的臉蛋,嗓音低得出奇,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些什么。
“我釣了一輩子魚,還從沒見過這樣的魚。差點就可以成功了,我毀了咱倆的生活?!?/p>
“去他的,”我告訴他,“你決不能那樣亂講,我們會抓到一大堆更大的魚。”然而我們沒有。
我和喬西坐在船尾,讓安妮塔隨波漂流。今日天氣頗佳,只有一點輕柔的風(fēng),我們望著海岸線。海岸線后面是連綿的小山。喬西在我扛過魚竿的肩部和手部還有磨破了皮的腳底抹著紅藥水。
“卡洛斯怎樣了?”我問。
“糟透了,剛在那邊蹲著?!?/p>
“我跟他說過了,沒必要自責(zé)?!?/p>
“是的,但他還是在那兒內(nèi)疚不已。”
“你現(xiàn)在怎么看待那些大個頭?”我問。
“朝思暮想?!眴涛鞔鸬?。
“我表現(xiàn)得還算不錯吧?船長?!?/p>
“沒錯?!?/p>
“得了吧,說實話?!?/p>
“船契今天應(yīng)該到期了。如果你還想繼續(xù),可以免費續(xù)租?!?/p>
“不啦。”
“我倒希望如此,你還記得它朝國立酒店跑過去的樣子嗎?簡直無與倫比?!?/p>
“我記得它的一切。”
“你的創(chuàng)作還不錯吧?大清早干這事兒應(yīng)該不算太難?”
“我已經(jīng)盡力了。”
“堅持下去吧,大家一直都挺好的?!?/p>
“明早我可能得暫停一次?!?/p>
“為什么?”
“我的背不舒服。”
“但你的腦袋沒事不是嗎?你又不是用背寫字?!?/p>
“我的手會疼的?!?/p>
“嗐,你還是能拿住一支筆的,明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良好如初?!?/p>
真夠奇怪的,我確實辦到了,寫得也很順利。我們在八點離開了港口。這天的天氣也很不錯,只有一點微風(fēng),潮流靠近莫羅城堡。那天,當(dāng)我們進(jìn)入清水時,依舊輕裝上陣。我們不止一次這樣做了。我用大型裝備下放了一條四磅重的大鯖魚。裝備里有沉重的哈迪釣竿和三十六股的白色釣線??逅褂职阉耙惶烊∠碌哪歉⒋玳L的線接了回去。五英寸長的漁輪已經(jīng)滿了。唯一的麻煩是魚竿過于僵硬。在和大魚的搏斗中,釣竿太硬會害了垂釣者,而有些彎曲的釣竿又會毀掉魚。
卡洛斯依舊愁眉不展,只在別人跟他說話的時候才開口。而我因為強(qiáng)烈的渴望產(chǎn)生不了哀痛。而喬西,從來就不是個會傷感的人。
“他整個早上都在不住地?fù)u頭,”喬西說,“這樣下去,他是抓不回來什么魚的?!?/p>
“你什么感覺?”我問他。
“挺好,”喬西答道,“我昨晚去了趟城里,在廣場上觀看了女子管弦樂隊的演奏,喝了幾杯啤酒,然后又去了多諾萬的酒吧,那兒簡直是個地獄?!?/p>
“出什么事了?”
“晦氣得很,船長,還好你沒一塊去?!?/p>
“跟我說說看唄?!蔽野阳~竿往一邊撐得高高的,讓那條鯖魚在船只的尾流中蹦來跳去??逅棺尠材菟S溪流而行,順著邊沿流經(jīng)卡巴納斯的堡壘。
潔白圓潤的誘餌在尾流中跳躍翻滾,喬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在船尾又拋下了一個鯖魚餌。
“酒吧里一個男人聲稱自己是某秘密警隊的隊長。他說他欣賞我的臉,為了我,他能殺死這里的任何一個人作為禮物。我試圖讓他冷靜下??伤f喜歡我,想殺個人來證明。他是馬查多警察的其中一員——那些個蠢蛋?!?/p>
“我知道他們?!?/p>
“猜得到。反正還好當(dāng)時你不在?!?/p>
“他干嘛了?”
“他堅持要殺個人來表明有多喜歡我,我一直跟他說,這真沒必要,不如喝上一杯,然后忘掉這回事兒。所以他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卻又想著找個人滅了?!?/p>
“他一定是個好小伙?!?/p>
“船長,他就是個毫無價值的混賬。我盡力跟他聊有關(guān)魚的事情,好讓他別老惦記這些。但他說,‘去他的魚呢。你根本沒有什么魚。明白嗎?那我只能回答,‘好吧,去他的魚。就這樣吧,咱們都回自個兒家去?!貍€鬼的家!他吼道,“我現(xiàn)在殺個人作為禮物送給你。去他的魚呢,這兒根本沒什么魚不魚的。懂了嗎?然后我跟他道了晚安,跟多諾萬結(jié)了賬,那警察把錢從吧臺上一把掀到地上,一腳踩了上去?!阋丶揖鸵姽砹?,他說,‘你是我朋友,你就待在這兒。于是我跟他道了晚安,并對多諾萬說‘多諾萬,很抱歉,你的錢在地上。我不知道這家伙還會搞出什么幺蛾子,但我無所謂,我要回家了。剛準(zhǔn)備動身,這家伙掏出了槍,開始用槍把子抽打一個可憐的加西利亞人,他當(dāng)時正在那兒喝啤酒,整晚都沒開過口。沒人對那家伙干過什么。我也沒有,但我真挺內(nèi)疚的?!?/p>
“那不會持續(xù)太久的?!蔽艺f。
“我知道,天生沒那個能耐。但我最惡心的在于那個警察說他喜愛我的臉。我到底長了個什么樣的臉啊,讓那樣的警察喜歡還說出了口。”
我也很喜歡喬西那張臉,比認(rèn)識的任何人都要喜歡。它讓我醉心老長一段時間了,因為這不是一張急于就成而隨意雕刻的面容。它誕生在海上,孕育于睿智冷靜、野心勃勃地和賭徒們打牌撈金之時。在這張臉上除了一雙眸子以外并無俊俏之處。這雙眸子有著比地中海最晴朗明澈的日子要輕盈奇特的藍(lán)。美妙的眼睛和一張不太漂亮的臉相組合,現(xiàn)在看起來宛如起了泡的皮革。
“你的臉蛋兒的確令人賞心悅目,船長,”我說,“那家伙身上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有幸觀賞它。”
“好吧,在這件事了結(jié)之前,我不會再出入那些公共場所了,”喬西說,“和廣場那邊的女子管弦樂隊,尤其是那個女歌手待在一塊兒吧,美妙無比。你覺得如何?”
“很蠢?!蔽艺f。
“你沒受什么內(nèi)傷吧?你在船上的時候我就老是擔(dān)心?!?/p>
“那倒沒呢,”我回答他,“就在后背根部。”
“你這手腳都散架了……我給背帶纏了繃帶,”喬西說,“這樣就不至于磨損得太厲害。你剛才真的還好嗎?”
“沒事,”我說,“這他媽不是什么好習(xí)慣,現(xiàn)在甩掉也難?!?/p>
“習(xí)慣一向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他說,“干事兒的習(xí)慣害人更甚。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你忙活起來的話啥都不在乎?!?/p>
我望著海濱,我們正在遠(yuǎn)離一個石灰窯,它離海灘很近,那兒的水很深,墨西哥暖流幾乎直抵海岸。石灰窯上輕煙裊裊,幾只鳥兒正在啄食一塊魚餌,接著我便聽到卡洛斯呼喊,“槍魚!槍魚!”
我們同時看到了它。這條槍魚在水中黑黢黢的,它的尖嘴在大鯖魚后方露出水面。這嘴很難看,圓乎乎的,又粗又短,下方的魚身鼓脹了起來。
“讓它放馬過來!”卡洛斯叫道,“它也差不多把餌吃進(jìn)嘴了。”
此時,喬西在抽動魚餌,而我正靜待著槍魚千鈞一發(fā)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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