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梅
一
太陽明晃晃的,一個穿綠花襯衣的女人向報社大門口走來,她臉上有些惶惑,快到跟前又有些猶豫,往后退了兩步。門衛(wèi)眼睛一瞟,問她干什么?她說我想找知音姐姐。門衛(wèi)說哪個知音姐姐?
女人拿出半張陳舊的晚報,點著上面說,就是這個。
門衛(wèi)拿眼一看,咳了一聲,說這個呀!
那是這張城市晚報的“知音姐姐專欄”,專談婚姻愛情,感情生活,主持人叫林染,看過晚報的人都曉得。
女人拿的這期報紙,寫的是一個下崗婦女,遭到丈夫嫌棄,夫妻倆經(jīng)常爭吵,丈夫遇到新歡離她而去。妻子走投無路,半夜三更準(zhǔn)備去跳長江,在江邊得到一群好心人的搭救,并且熱心建議她向“知音姐姐”求助。后來,主持人林染幫她找到了離家出走的丈夫,幾番勸說,夫妻倆竟重歸于好。
女人熱切地說,我也想找這個主持人幫忙。
門衛(wèi)見過很多來找林染的,年輕少女,中年大媽,城里鄉(xiāng)下,省內(nèi)省外的都有,便也不奇怪,說這個知音姐姐忙得很,一早就好像出報社采訪去了,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來。
女人走到大門旁的墻邊蹲下,說那我就在這里等她。她就攥著那張報紙蹲著,等到天黑也沒走。門衛(wèi)說,林染今天肯定不會來了,你還是趕緊回去吧,你家住哪兒?女人也不答話,站起來怏怏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門衛(wèi)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女人不知何時又蹲在了大門旁,剛?cè)胂?,一早吹點涼風(fēng),女人的臉色憔悴,怕冷似的抱著雙肩,將頭縮在肩膀里。
叫林染的主持人快九點了才到報社來,門衛(wèi)老遠就喊,知音知音,這兒有人找你!林染穿一件寬大的男式長袖棉襯衣,一條松軟的長褲,半邊衣襟扎在褲腰里,斜挎一個黑色帶亮片的雙肩包,腳蹬一雙短筒小牛皮靴子,噌噌地走過來,說哪個找我?門衛(wèi)給她嘀咕了幾句,林染便走到蹲在墻邊的女人跟前,彎腰問道,你好!是你要找我嗎?
半身伏在膝蓋上的女人猛一抬頭,眼神又疑惑了,她打量著林染,說我找那個女主持。林染一聽笑起來,說難道我是個男人嗎?我就是林染。
不怪女人疑惑,林染個兒苗條,穿戴又中性,關(guān)鍵還在她剪了一個男式的淺平頭,乍一看的確像個美少年。
一聽真是林染,女人立馬想站起來,但腿卻酸軟了,一個趔趄差點沒栽倒在林染身上。林染跟讀者和來訪者打交道輕車熟路,不慌不忙地扶了這婦女一把,說哎哎,不著急,不著急,有話慢慢說。
女人哆嗦著厚厚的嘴唇,額頭上青筋直跳,語無倫次地說她叫張小豆,又從隨身挎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那是一張打工證明,寫著:張小豆是我橋崗塆村民,沒有違法亂紀(jì)和超生行為,允許出外打工。女人說這是我去年準(zhǔn)備出來打工請村委會寫的,你看上面蓋著公章,可是真的。
林染說我相信,你好好收起來吧。又說橋崗塆是在黃陂吧?那一帶我像是去過的,坐大巴到武漢來得一個多小時。
女人說是的,是的。我昨兒回到家快半夜了,今兒天不亮又趕車過來的,我是想一定要把林主持你等到,我就不信等不到。
林染看這臉色有些蠟黃的女人,除了嘴唇有點厚,眉眼其實長得蠻合適的,眼神里透著一股倔氣,年紀(jì)大概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便問,張小豆,你找我有什么事?
張小豆話沒開口,眼眶先紅了,說林主持哎,我有男人等于沒男人,沒男人又要受這男人的氣,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我想要找個地方說說理啊,可到哪說去?他爹媽死了,我爹媽說我事多,民政說都是你們自己搞的,村婦聯(lián)說你忍到起過,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現(xiàn)如今像你屋里這種情況多的是……
張小豆語無倫次,嗓門越說越高,大門前來往的人都朝她們看,林染看站在那兒不是個事,就把她請到旁邊一個小餐館里,買了碗熱干面,說你還沒吃飯吧,吃完再說。
女人半邊屁股坐在凳子上,看了看熱干面誘人的芝麻醬和蔥花,搓著手說,這才不好意思呢,本來給你找了麻煩,還讓你給我買面。林染說,你不是沖著“知音”來的嗎?既然是知音,就不用講那么多客氣。
女人肯定是餓壞了,幾口就把碗里的面條扒下去大半。見林染看她,才放慢了速度,長著黑黃老繭的手擦了擦嘴,又幾口吃完了碗里的。林染說,你慢慢吃,不夠再來一碗。女人擱下碗搖頭,摸摸胸口說吃不下了。我這里呀,不吃餓得發(fā)慌,一吃多了又脹疼。
她兩眼看著餐館里外走動的人,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林染去找餐館的老板娘要了兩杯茶,說還要在這兒坐著聊一會兒。餐館就在報社旁邊,老板娘跟林染很熟,馬上開了餐館唯一的小包廂,小聲說,又來了個采訪對象?唉,現(xiàn)在家里出些鬼事的真不少。
林染把女人請進小包廂,對面坐著,吃過面的張小豆臉上活泛了些,說林主持,我叫張小豆,噢對了,剛才給你看過證明。
林染說你就叫我名字吧,或者叫我林姐也行,他們都這么叫。張小豆說那怎么好叫姐?林主持你還沒有三十吧?我都三十八了,你看我腦殼上的白頭發(fā)。說著,就低下頭讓林染看,她一頭短發(fā)焦黃,跟她的臉色一樣,像被火燎過似的,頭頂處果然混雜著一些白森森的發(fā)根。
林染有些吃驚,女人要不說三十八,她都以為她奔五十了。林染說我也三十八。好了,你叫什么都行,你說說找我是什么事?
張小豆瞪大雙眼,說天啦,看不出看不出。又說,你看我這日子是怎么過的喲,這些年我天天都好像在刀尖上。要說是家丑不可外揚,可我實在是跟你寫的那個跳江的婦女一樣,沒有辦法呢,這才從橋崗塆找到漢口來,找你們知音說一說。城里是不是有???塆里的男人進了城,好多都變了呢。
林染說,城里的病不少。
張小豆說,林主持,一看你就是個懂我們的人。說實話,我張小豆在塆子里是個心強的人,別看我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當(dāng)姑娘的時候還看得過去,可搞來搞去,硬是磨得沒了人樣。怎么說呢?自從結(jié)婚以后,平時吃苦受累都不算,我生了兩個女兒,刮過三次宮,引過一次產(chǎn),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一個女人經(jīng)得起幾回?林主持你肯定結(jié)了婚,我不該問你有沒有伢兒?要是生過伢兒,就曉得鬼門關(guān)前走一回的滋味。
林染扯過一把餐椅,把肩上的黑包放了上去,朝張小豆點了點頭,臉色誠懇地說是的,做女人確實不容易。
她不想對這個陌生的張小豆說到自己,她三十二歲才結(jié)婚,跟丈夫在一起過了五年,去年離了婚,現(xiàn)在她是這座大城市里的女單身,自由自在的單身狗。原先她不是沒想過要孩子,但最終下不了決心。后來想,幸虧當(dāng)時沒要。
張小豆說,林主持,我沒什么文化,說錯了你莫怪。
林染說,你只管說,我們這個欄目就是以傾聽為主,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只要是說真話,動真情,對吧?
張小豆連連點頭說,那我從當(dāng)姑娘時說起吧。我娘家姐弟三個,我是老大,上小學(xué)時,我爹媽都到漢口這邊來搞裝修,兩個弟妹沒人管,就把我的學(xué)給撤了。我心里想讀書,學(xué)習(xí)也還好,但是爹媽說一個女伢兒,書讀得再多又能做么事?還不如回到塆里做家務(wù),種田養(yǎng)魚。等我長到十七八,倒真的是田里家里一把好手。像我們家做房子,屋里請來的幫工,幾十個人的飯菜都是我一個人弄的,香噴噴的幾大桌,塆子里哪個不說張家的小豆能干?
每到過年,出去打工的一幫年輕人就都回來了,有事沒事在我家門前轉(zhuǎn),我媽就說,該給小豆找婆家了。風(fēng)聲一放出去,介紹的就上了門,有村長的兒子,有在外面當(dāng)兵的,還有這個挨千刀的畢昌。
我們同一個塆子,畢昌他蠻早就進城打工,在一家服裝公司搞推銷,過年回鄉(xiāng)下來,身上穿一套西裝,比塆子里那一班伙計都洋氣些,他身上有股城里人的味兒。但他家托人上門來說親,我爹媽連茶都沒倒,他家負擔(dān)重,畢昌的父母都有病,干不了農(nóng)活,幾畝田都轉(zhuǎn)給塆子里的人戶種了,全靠畢昌帶幾個錢回來過日子,還有個弟弟分了家,把他們家后修的一幢新瓦房也占了。我媽說哪個敢嫁他,住個破土房,還要侍候兩個病人。
我雖然有點喜歡畢昌那股城里人的味兒,但爹媽這一說,也沒什么心思了。沒想到有天晚上,畢昌跑到我家屋背后學(xué)雀子叫,對著我窗戶叫了半夜,硬是把我吵醒了,推開窗戶一看,他丟進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手機電話,要我給他打電話。
林染笑了笑,說你和這個畢昌還有過蠻浪漫的時候啊。
張小豆這時把話說開了,臉色也紅潤起來,說林主持,不怕你笑話,哪個沒有年輕的時候?都有把不住的關(guān)口。從他半夜三更來找我,就把我心里逗花了,忍不住真的給他打電話,一聊就是半夜。
畢昌說張小豆,你跟了我不會吃虧的,雖然我現(xiàn)在家里有些困難,那都是暫時的。我在城里有工作,一直在湊錢準(zhǔn)備買房子,你嫁給我就等于嫁給了城里人?,F(xiàn)在爹媽還在,你幫我照顧他們幾年,等以后他們過世,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我們恩恩愛愛過一輩子。
林主持,他這些話說得我心里發(fā)熱呢。我說你見多識廣的,漢口碼頭上那么多美女,你為什么還要回來找?畢昌說,外面是有不少漂亮姑娘,但都比不上塆子里的姑娘心好,我們都是鄉(xiāng)下人,還是找鄉(xiāng)下人靠得住。你張小豆又好看又能干,特別是對父母又孝敬,我就是鐵了心要找你。
我被他哄得腦子里暈乎乎的,他約我晚上到湖邊上去見面,我就夜里背著爹媽偷偷跑出去會他。約會了好幾次,他的話越說越熱乎,后來就親我的嘴。張小豆說著,瞟了瞟包廂門外,吃午飯的時間已過了,端菜的小姑娘趴在餐桌上打瞌睡,再沒有別的客人,張小豆的臉有些發(fā)紅,她壓低喉嚨說,唉,反正婚都還沒結(jié),他就把我睡了。
她看了看林染,林染平靜地看著她,張小豆這才又往下說,我一個姑娘家,跟他覺都睡了,還能有什么話說?于是我就告訴爹媽,我要嫁給畢昌。
我爹媽正在熱心村主任的兒子那場事,沒想到我說出這話,就發(fā)火,說搞你不懂哎,畢昌有什么好?家里窮還不說,人又沒什么真本事,你看他那雙眼睛,就不是個實在人,你張小豆根本搞不贏他。我呀從小就有些倔,我說什么贏不贏的,我是跟他結(jié)婚過日子,又不是比賽,爭個什么輸贏?
把我媽都氣哭了,說好好,你張小豆狠,你不聽老人言,將來吃虧在眼前。
二
張小豆說到這里,眼淚就下來了,笨拙地用手去擦,林染遞過去幾張紙巾,張小豆將紙揩作了一團。她說,我后來才明白爹媽的眼光沒錯,可當(dāng)時怎么也聽不進去,我喜歡城里人,畢昌雖然不是城里人,但他有城里人的味兒。哪曉得城里人的味兒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和他就在那年五月端午結(jié)了婚。他家窮,我爹媽雖然不高興,但給我辦的嫁妝還蠻周正,說我從小幫家里做事吃了苦,給我置了全套家具,還有鋪的蓋的,鍋碗瓢盆……可以說除了房子是他家的,過日子的東西都是從我娘家搬過去的。我們張家對得起他。
結(jié)婚以后,他在城里上班,我在鄉(xiāng)下照顧他的父母。他老爹半身癱瘓,媽是血吸蟲病,全都治不好,只能吃不能做。我嫁到他家以后,把轉(zhuǎn)給別人的幾畝地收了回來,還有兩口魚塘,我天不亮就起來下田,回到家里還要給兩個老的做飯洗衣,他媽頂多只能幫我燒把火。飯好了我先要跟他老爹喂到嘴里,等他們二老都吃飽了,我才動筷子。
他媽幾次拉著我的手說,我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有你這個好媳婦,我死了也閉眼。過了兩年,他媽去世了,剩下我一個人守著他的爹,我一個年輕媳婦幾為難啰。他一個癱在床上的人,拉屎拉尿都得靠別人收拾,我開始真的拉不開臉皮,雖然是病人,但他畢竟是個男人啦。可你要是不動手收拾,一天下來,那床上就臭得滿屋子蒼蠅亂飛。公爹咬著牙,把頭往墻上撞,說撞死算了,不拖累你們。
畢昌皺著眉頭坐在他老爹床前,說小豆,要不我辭職回家吧。我曉得這不是他心里話,他十幾歲就進城打工,開始是在工地下苦力,后來被一個工廠招工,有了城里的戶口,以后他又跳槽到現(xiàn)在這家公司,老板蠻器重他,薪水也蠻可以,怎么能辭職呢?不是還打算在城里買房嗎?
我說你別辭職,跟你弟弟商量一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他說我弟弟他們倆口子以前管了父母好幾年,早就想把這個包袱扔給我,現(xiàn)在他們都在深圳那邊打工,跟他們商量也沒用。
最后說來說去,還是只有我來照顧老爹。我牙一咬,走到床前叫一聲爹呀,你老就把我當(dāng)親女兒吧。我上去就給他換屎褲子,老爹腰以下不能動,但兩只手還有點勁,拉住褲腰帶死活都不放。畢昌給他老爹說好話,說爹,小豆和我是夫妻,她是在替你兒子行孝,你就聽她的吧。
他爹干嚎著,松開手把臉扭到一邊。我把公爹臭烘烘的褲子幾把脫了下來,一看黑糊糊的一團,哇地就想吐,拼命地忍起。給他擦洗完身子,又換好衣服被單,我沖到院子的石榴樹下,把苦膽水都吐出來了。
那味道真是苦啊。我那一是惡心,二是懷孕有了反應(yīng)。畢昌跟出來,扶著我說小豆,真難為你了,你的好處我畢昌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以后我會好好報答你的。我說我們倆是夫妻,有什么報答不報答的,只要以后日子好起來,我現(xiàn)在吃點苦值得。他說你放心,我會在城里好好干,多掙錢,到時候讓你過得比塆里所有的女人都強。
他說的那些話,一句句都印在我腦子里,我常??嗔死哿?,只要一想他說的話,就什么苦和累都不覺得了。我就這么侍候著他的老爹,又給他生下兩個女兒,生兒的時候,他都不在身邊。記得生老大那天上午,我還在田里割谷,割著割著肚子疼起來了,大田畈里,我走也沒法往回走,只好揚起手里的鐮刀喊救命。喊著喊著兒就下來了,我一刀割斷了臍帶,從田埂上經(jīng)過的三嫂聽到喊聲跑過來,嚇得驚叫,趕忙才叫人把我送到了鄉(xiāng)醫(yī)院。
后來人家都說,幸虧你張小豆那把鐮刀被你用得風(fēng)快,要是把銹鐮刀,你們娘倆都沒命了??隙ㄒ腥静皇??
月子里,我媽來照顧了我?guī)滋?,剩下的日子都是我一個人過,我得種田,得做家務(wù),得給老的小的喂飯擦洗……我媽來看一次哭一次,說小豆,你這都是造的什么孽?我說媽,先苦后甜,畢昌說了,我們只要有了城里的房子,全家就搬到城里去,他上他的班,我做點小生意,到時候日子就好過了。
我侍候他爹好幾年,老人家身上干干凈凈的,沒長過一顆瘡,塆子里的人都說我張小豆德性好,老爹生前享了福。林主持,你曉得不?現(xiàn)在有些人不把娘老子當(dāng)人呢,老的得了病,兒女根本都不管,任他去死,還有更缺德的,連飯都不給,真有活活餓死的。
這話倒也不假,林染去過一些鄉(xiāng)村,有時會看到孤苦無依的老頭或老太太,滿頭白發(fā)地倚著墻根蹣跚而行,或是孤單單地守在空空洞洞的家門口,一臉凄惶,讓人看了心酸。
林染說,你把老人照顧得好,會有善報的。
張小豆搖頭,塆子里的人也都這么說,可是直到我把兩個姑娘都盤大了,他爹也死了,畢昌在城里也沒買到房子,我還是日夜辛苦,沒有一天輕松的。而且沒過多久,事情就來了。
張小豆說著,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林染不停地給她遞紙巾,她的手機響了好幾次,都被她按了拒絕。
最近,老有一個叫“月下”的婚姻網(wǎng)站給她來電話和短信,要給她介紹男朋友。林染覺得好笑,自己本來就是主持婚姻愛情欄目的,如今倒被別人惦記上了。卻不知她的離婚狀況是怎么傳到了社會上,被這個熱情萬丈的月下網(wǎng)站得知,一個勁地動員她加入網(wǎng)站成為會員,她拒絕了好幾次,可人家鍥而不舍,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張小豆看林染的眼睛朝桌上的手機瞄了好幾次,便有些不安,說林主持,你是不是有事?林染說沒事,你說你的。張小豆說,你看你這么忙的人,就聽我在這兒啰嗦。
這張小豆還真有些懂事。林染忙說,我主持的知音專欄不就是婚姻家庭這些事嗎?你說的都跟我工作有關(guān)呢,你只管說。
張小豆說,林主持,我的事不想讓你寫到報紙上去,我只是想找你說說話,讓你這樣有板眼的人幫我拿拿主意。
林染說,行,你說不寫就不寫。
張小豆說,那好嘛,只要你不嫌我啰嗦,我就說給你聽。
三
張小豆說,那年夏天的一個周末,畢昌從漢口回來了,夜里躺在床上唉聲嘆氣的,也不碰我。平常他一個星期回來一次,白天見到田里栽秧種菜,施肥打農(nóng)藥,他都會跟著干,手腳還勤快。晚上,總急急慌慌地要做那個事,他說一個星期才一次,有時候憋得他小肚子疼。男人嘛,好的就是這個,只要他想要,不管我身子有多乏,我都盡量由著他,讓他快活。可是那天晚上他卻只顧嘆氣,根本不碰我,我心里好奇怪,就問他怎么了?是不是在城里遇到什么事?
他說小豆,明天我想請兩位客人到家里來吃飯,你準(zhǔn)備些菜。
我說就這么個事?還讓你長吁短嘆的?
我問他請誰,他說請他的表舅,還有一個遠房哥哥。那兩人平時跟他關(guān)系不錯,畢昌回到塆子里,常跟他們在一起玩牌。我說明天是不是又要在一起玩牌?他含含糊糊地說是啊。
第二天,我燒了胖頭魚,蒸了粉蒸肉,炒了幾大盤菜,他表舅和遠房哥哥來了,三人坐在桌子跟前也不動筷子,卻叫小豆,你也來呀。以前家里來客我從來忙得上不了桌,他們也不是不知道,可那天就一個勁地叫我。我還跟他們開玩笑,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非要我來坐席?
他表舅說,小豆你坐下來,我們敬你一杯酒。這些年你為畢家辛苦了,我們這些當(dāng)長輩的都看在眼里,應(yīng)該敬你一杯!一下子弄得我手腳都沒地方放,我說這是從哪說起?我拿眼看畢昌,他低著個頭,眼睛盯著筷子,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表舅說,小豆,要說你們現(xiàn)在伢兒也大了,日子該好過了,可是畢昌一個人在城里,你們娘仨在鄉(xiāng)下,這要從長遠看來,也不是個辦法。
我說是啊,想全家人都到城里去,可就是發(fā)愁城里的日子怎么過?想先租個房子住著,做點小生意吧,別說我沒那個本事,本錢還一時拿不出來。再說兩個伢兒讀書也難,沒有戶口要交借讀費,聽說城里的學(xué)校一年下來,兩個學(xué)生的借讀費至少要好幾萬,這錢往哪兒弄去,那除非我們?nèi)胰硕拣I起肚子不吃飯了。說著我還笑了起來。
他表舅連聲說,是啊是啊,小豆你說的這些都是,可你們總得想辦法解決才是啊。不是我當(dāng)長輩的說你們,都是不傻不呆的人,就沒有一點法子?
畢昌這時開了口,說表舅,你光知道埋怨我們,你倒給我們想個辦法看看。他表舅說,這你難不倒我,我有個朋友跟你的情況差不多,老婆孩子都進不了城,可人家腦子活,想出一個好辦法,結(jié)果全家人只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都有了城里戶口,現(xiàn)在一家人在城里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過得舒心極了。
我連忙問他,那家人想的什么辦法。他表舅說,離婚!你們倆離婚!
我一聽大吃一驚。畢昌也連忙說,表舅,你的酒喝多了,說胡話不是?他表舅一擱酒杯說,我清醒得很,我說的離婚是假離不是真離。我給你講,只要小豆你跟畢昌離了婚,把兩個孩子都給他,孩子的戶口馬上就可以進城,等伢兒們的問題一解決,你們倆再一復(fù)婚,全家人不是就又在一起了嗎?
我聽了心里不是個滋味,我說不行,我寧可過苦日子,也不搞這種虛假的事。
他遠房哥哥半天沒說話,好像一直在深思熟慮,這時慢悠悠地說,小豆,要照我看,表舅出的這個主意不錯。你跟畢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夫妻,你們倆的感情好哪個不曉得?這離婚不過是為了伢兒和你們將來幸福的日子,不就是一張紙嗎?要是我呀,只要能換兩個城市戶口,別說假離婚,就是假坐牢我都愿意。
畢昌再也不說話。表舅他們把酒喝完走了,畢昌還是不吭聲。我忍不住問他,畢昌你到底怎么看這事?他朝床上一倒,嘆著長氣,說別提了,都怪我這個男人當(dāng)?shù)酶C囊,我們同事的伢兒都在城里上學(xué),就我畢昌的女兒還在鄉(xiāng)下。我看跟你一樣,念完小學(xué)就別再讀了,長到十八歲找個男人嫁了算了,怎么還不是一輩子?
聽他這一說,我心里一團亂麻。我坐到床前,扒著他的肩膀問,那如果我們倆離婚的話,兩個女兒的戶口就真的能進城嗎?
他說這倒是真的,我認得假離婚的就有好幾對,他們把兒女戶口都解決了???,說是離婚,其實還不是住在一起,跟沒離婚一樣,只是手上多一張紙而已。
我去找我爹媽說了這事,他們一聽就冒了火,說這是哪個出的餿主意,不仁不義的,就是假離婚把戶口辦成了,這名聲有多難聽?我們張家人不做這種事。
可是沒過幾天,他表舅又上門來喝酒,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用筷子指著我說,小豆,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替伢兒考慮,你沒看那現(xiàn)在當(dāng)媽的,為了兒女賣血賣身子的都有,辦這事又不少你一根頭發(fā),你何必死心眼兒?
我心里好難過,明知道這么做不地道,可打那以后,畢昌對我越來越冷淡,回家來也不碰我。我傷心,問他怎么了?他說我心里太累了,沒有情緒過夫妻生活。他說我那些同事日子過得都比我好,周末一家人逛公園逛商場,哪像我背起包就得往鄉(xiāng)下跑,栽秧割谷,聽你訴苦,你說我累不累?
我說畢昌,你以后回家來我再也不讓你做任何事,你只管好好休息。你是我的男人,我哪能不心疼你?他爬起來坐到,說小豆,你要真的心疼我,表舅出的主意我看也不是不行,那樣我們?nèi)覍淼娜兆硬庞袀€指望。
我忍不住哭了,心想這么些年吃苦受累的,又弄什么假離婚,能看出什么指望來?畢昌被我哭煩了,天不亮爬起來就要走,我拉住他,問他離了婚是不是還可以復(fù)婚。他站下來說,本來就是假離婚,怎么不復(fù)婚呢?我說那你給我寫個保證,要是離了你不復(fù)婚怎么辦?
他說小豆呀小豆,虧你還是上過幾天學(xué)的,連這點知識都沒有?我要是給你寫了什么保證,萬一落到別人手里,我們不成了欺騙法律?那是犯法的呀!你要相信我們十多年的感情,我畢昌欠了你那么多,還會騙你嗎?
他一把拉過我抱在懷里,又是親又是摸,說你放心,我們這樣做,不都是為了兩個女兒嗎?我畢昌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一邊說,一邊就爬到我身上做那個,格外體貼。我抱住他,跟他緊貼在一起,對他放了心。
他讓我立馬就到鄉(xiāng)民政那里辦離婚證,我說哪這么著急?他說不是我們急不急,既然想好了就趕緊做,早一天就讓兩個伢兒少受一天罪。他說什么都有理,他在公司搞推銷,嘴皮早就練出來了。
好嘛,從橋崗塆到鎮(zhèn)上十多里路,畢昌騎個電摩托,讓我坐到后座上,抱著他的腰,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問我累不累,腰酸不酸,臉上笑得軟軟的,我都感覺我們倆不像是去離婚,倒像在談戀愛。鄉(xiāng)里那個趙民政認得我們,當(dāng)年拿結(jié)婚證就是在他手里。他一聽來意,嘴里一口茶噴了滿地,開口就把畢昌罵了一通,說張小豆當(dāng)年多水靈的一個姑娘,自從嫁到你們畢家就一年四季操勞,硬是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你敢跟她離婚?周圍團轉(zhuǎn)的鄉(xiāng)親不把你罵死!
我眼淚往肚里流呢,可嘴上連忙說這不怨他,是我要離的,畢昌在城里上班,根本顧不了這個家,家里有他無他都是一個樣,我還不如把兩個孩子都交給他,我一個人在鄉(xiāng)下過安生日子。這些話都是在家里,畢昌跟我一句句對好的。
趙民政板著臉說張小豆,你也不是三歲兩歲的伢兒,腦殼要放清白一些,這個婚一離可不是鬧著玩的。現(xiàn)在的婚姻法是要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quán)益,可如果是你硬要離婚,那別人也沒得辦法。我先給你提個醒,不要辦傻事。
他說得我心里直咯噔,我回頭看畢昌,可他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只說反正我該說的都對你說了,你要覺得過得下去,那我們就這么過,但你反正不要指望我。這話里的話我明白,他在家里也說了,要是不離婚,就這么過,那他以后也就不能按時回家了,他得在城里掙錢,現(xiàn)在買房子的錢還差好大一截呢。如果離婚的話,兩個伢兒有了城里的戶口,學(xué)費什么的就省下一大筆,他就不用那么累了。想到此,我咬咬牙,給趙民政一個勁地說好話,說您就讓我們把婚離了吧,兩個伢兒全歸他。
趙民政兩只眼睛瞪著我,把面前的茶杯摔得乒乒響,我看著他,還是給他說好話。就這樣,大紅印章一蓋,我和畢昌的綠皮本子就拿到了?;貋淼穆飞?,畢昌把摩托騎得飛快,也不像來的時候問我累不累。我在他身后迎著風(fēng)喊,你開慢點好不好?我心里發(fā)慌。畢昌頭也不回地說,你沒看太陽都快偏西了,我還得趕回漢口,不快點行嗎?
我心里難過,想他在家里過夜,可畢昌回到家就清東西,把他的四季衣服都放進了一個帆布箱子。我說你這是做么事?你怎么把衣服都拿走了?他說張小豆,你怎么不明白,假離婚我們也得做出個樣子來呀,要不然鄉(xiāng)政府會追究的。這一年半年的我就不回家了,我得抓緊去辦伢兒的戶口,但她們倆暫時還留在你身邊,有什么事,你讓大女到漢口公司來找我。我會每個月給你們生活費的。
我這個傻女人全信了他的話,外面天都黑了,我的這個男人手提著箱子,硬是連夜都沒過就走了。
我傻乎乎地等著他給兩個伢兒辦戶口,連我自己親娘的話都聽不進去。我媽說,畢昌這個人心眼有七個窟窿,這回絕對沒安好心。我說不會的,他給我賭咒發(fā)過誓,等女兒的戶口一辦好,我們就復(fù)婚。我媽說,你就等著吧。
真被我媽說中了。等啊等,過了大半年,畢昌連個照面也不打,我把兩個伢兒送到他公司門口,伢兒上樓去找他要生活費,我就躲在街邊上等。伢兒說爸爸給了錢,就催著她們走,他曉得我在樓下,也不來看一眼,還說叫你媽以后別來了,讓別人看見不好。
等到了大年下,塆子里在外打工的都一個個回了家,有的還開著私家車,家家戶戶忙著年貨,幾多熱鬧哦,就我們家冷冷清清的。我心里真不是個滋味,我就一個人跑到漢口找他,他公司有些同事認得我,原來見了還打個招呼,可這次我一去,碰到的熟人臉上都怪怪的。畢昌坐在那里打電話,一見我就拉下了臉子,說你怎么來了?有話到樓下說去吧。
我走了那么遠的路,他連坐都沒讓我坐,就把我領(lǐng)到街邊上,說你來有么事?我看他一身西裝革履,皮鞋擦得亮晃晃的,臉上肉也多了,大半年沒見,還比過去年輕一些。我心里酸酸的,說你一個人過得還不錯呢。
畢昌不高興地說,小豆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希望我過得壞嗎?我每個月給女兒的生活費可一分也沒少,你還要我怎么樣?
我一聽他這些話就像隔夜菜餿得變了味,我說畢昌,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是來跟你商量,春節(jié)快到了,這個年怎么過?
他說,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唄。我心里一驚,說畢昌,我們不是一家人嗎?怎么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
他說你別煩我好不好?你以為給兩個伢兒辦戶口是那么簡單的事,到處給人請客送禮說好話,現(xiàn)在剛剛才有了一點眉目,你又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我,你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
我委屈地說,這都快一年了,你連個照面也不打,什么都不給我說,眼看都要過年,你這兒一點音訊都沒有,我才來找你的呀。
他說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我們倆名義上是離了婚的人,你在我這公司門口站著,人家見了莫名其妙。我說畢昌,那我到你住的屋里看看吧,我?guī)湍闶帐笆帐?。按常理,他這么大半年沒碰女人,怎么會不想?我還悶在心里盤算,要是和他進了屋,他想做什么就讓他做。
可畢昌半點都沒那個意思,說你沒看我在上班嗎?去我屋里干什么?他一個勁地催我趕快走,我心里起疑,就問他,畢昌,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他一聽發(fā)了火,站在街上壓低喉嚨吼起來,說張小豆,你再多說一句,我今天就讓你爬著回去!
我見他發(fā)火,反倒有些安慰。他吼了幾句,口氣又軟下來,說過完年以后,兩個伢兒的戶口說不定就有了著落,我們再來說別的。又說趁這過年期間,還得給幾個要害人物拜年送禮,求著他們把事給辦了。
我心里半信半疑,只好一個人回了橋崗塆,跟兩個伢兒守在一起過了年。爹媽見畢昌沒回塆里來,問是怎么回事?什么時候復(fù)婚?我說快了快了。可是過完年,大女拎著我做的糍粑和魚糕,進城去找她爸,畢昌卻從原來租的那套房子里搬走了。
大女沒找到他,我就進城去找到他公司里,一屋子人坐在小格子里忙乎,他見了我比上次的臉色還要難看,當(dāng)著他那些同事說,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還老這么找我,算怎么回事?
我一肚子話被他堵住,當(dāng)著外人想說也不好說。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問,我說畢昌,你怎么搬了房子也不給我和女兒說一聲?他說這就怪了,鄉(xiāng)下的房子是你的,我租的房子是我的,我搬不搬關(guān)你什么事?
我們不是假離婚嗎?他怎么這種口氣說話?我說畢昌,我不想當(dāng)著你的同事跟你吵架,我們到一邊說去。他說你既然來了,大家也都看見了,有什么話你只管說好了,我也不怕丟這個臉。
他公司一個經(jīng)理走過來,叫了我一聲嫂子,說你跟畢主管離了婚,我們大家都蠻惋惜,但既然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我看你們雙方都看在兒女份上,多把對方的好處想一想。畢昌他現(xiàn)在也不容易,你不要再跟他過不去了,有合適的自己再找一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豈不更好?
我越聽越傷心,有心把內(nèi)情告訴他們,又怕像畢昌說的,政府追究法律責(zé)任。我就上前拉畢昌,說走,我們倆到一邊說去。他不肯,說你這個張小豆,非要在這里胡攪蠻纏,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好好好,我就跟你走,獎金也不要了,經(jīng)理你記我的早退就是。
我把他拉下樓,說畢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話怎么越來越不是味兒?
他眼睛看到一邊,說張小豆,我上次好言好語的已經(jīng)給你說過了,我們倆雖然離了婚,但該盡的責(zé)任我一點沒少,給伢兒的錢也一分沒少,但你倒是幾次三番跑到公司來讓我出丑,我看我們倆以后最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
我一聽就像頭上打了個炸雷,忍不住揪住他的衣領(lǐng),罵他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他在街上大聲叫起來,說張小豆,你不要動手好不好?他這一叫,圍上來一堆人,他一邊拉扯著往后退,一邊說我不跟你打,你惡!你狠!算我怕你好不好?旁邊就有一個大媽來掰我的手,說你這個女人莫這樣兇,有話好好說,給男人留個面子!
我被弄糊涂了,我怎么就成了個兇女人呢?
四
坐在面前的這個張小豆被她丈夫騙了。
林染從她的敘述中,似乎看到了那個心眼兒活脫的鄉(xiāng)下男人,在城市的夾縫里鉆營,生活在他來講成了一出戲,他也算得上是一個三流的演員。
張小豆說,我不曉得自個兒是怎么回到橋崗塆的,經(jīng)過江邊的時候,我?guī)状味枷霃臉蛏贤锾?。我又怪自己,我要是不急著往城里去找他,說不定他不會說出這么狠的話。
林染往張小豆杯子里加了些水,勸慰道,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去找他,他也遲早會把早就打算好的話說出來的。
張小豆去端水杯,手卻抖個不停,水杯在她手里像把篩子,茶水被搖晃了一地。林染說,小豆,我知道你心里難過,但像你這樣的事,并不是只有你一個,我有一個女朋友也跟你一樣,被她丈夫騙著離了婚,什么也沒得到。
張小豆說,真的?城里女人也有跟我一樣傻的?
林染笑笑說,你們都不傻,是男人太壞。
林染沒告訴張小豆,其實她就是那個被騙的女人。林染的前夫是做鋼材生意的,家里有錢,但人未到中年就發(fā)胖,一個大肚子,林染開始根本看不上這胖子,但胖子死追了好幾年,每天一早就按時讓人朝報社這邊給林染快遞一束玫瑰花,引得報社上下一圈艷羨的目光。最后,林染帶著下嫁的心態(tài)跟胖子結(jié)了婚,以為丈夫會永遠把她當(dāng)個寶,她堅信,只有她嫌棄他的,胖子絕不會三心二意。
但前年有一天胖子突然告訴她,生意上出了問題,他欠了別人一筆巨債,現(xiàn)在逼債的要到法院去起訴,如果對方勝訴,那他和這個家就都完了,房產(chǎn)汽車和所有資產(chǎn)都會被扣押,妻子林染也會受牽連,如果抵押的財產(chǎn)不夠償還的話,說不定還會按月扣林染的工資。
林染和胖子討論了一整夜,想找出什么擺脫困境的辦法。
天快亮的時候,胖子和她親熱了一陣,然后充滿歉意地說,我一個男人,居然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反而還讓你受牽連,你說我還活在這世上干什么?我現(xiàn)在真的一門心思想跳樓。
胖子這話讓林染嚇了一跳,他們住在高樓的十八層,如果胖子真的哪天想不開,扭頭往窗戶那兒一縱身,頃刻就粉身碎骨。她說胖子,我不怕受牽連,你千萬別想多了。胖子說,你不怕,可我們這個家全完了呀。要是能讓你躲開這一切,并且把房產(chǎn)也保留住,就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林染想到這兒,不禁笑起來,坐在她對面的張小豆聽她咕咕地笑,便問,林主持,你……林染說,沒事,我只是想起有些事來,張小豆你知道嗎?雖然你是在橋崗塆的鄉(xiāng)下,我那女朋友在漢口碼頭上,但有些事卻是相像得很,男人的把戲都差不多,他們就像在一起排演過似的。
張小豆問,你那女朋友的男人說什么了?
林染說,他說我們現(xiàn)在假離婚,把房子留給你,將來就是法院判我敗訴,也跟你沒關(guān)系,你照樣住在這屋里,照樣上美容院,逛街購物。
胖子當(dāng)時就是這么跟她說的。胖子說林染,我倆來個假離婚,然后債務(wù)就跟你沒關(guān)系了,等我把這場官司避過去,東山再起,咱倆再復(fù)婚。林染覺得這胖子真夠義氣,把倒霉事全一個人扛了,她以后得好好地愛他。
可等不到她愛他。
他們倆到街道辦事處辦了離婚證之后,胖子跟她一起回到家里,林染正要打開冰箱準(zhǔn)備做點吃的,胖子卻在那兒開始清理衣服了。他很快把西裝金表摁進一個從美國帶回的超大箱子里,然后打電話讓他的司機來拿。林染奇怪地問,你這是打算往哪兒去?難道要離開這個家?
胖子一臉正經(jīng)地說,我們不是離婚了嗎?
林染更奇怪了,你不是昨天半夜說假離婚,我們還是跟之前一樣過日子嗎?胖子嘆口氣,說可是林染,剛才去拿離婚證,我猛然覺察到了法律的嚴(yán)肅性。林染你還是報紙專欄的主持人,一天到晚不是把法律法律的掛在嘴上嗎?這方面你應(yīng)該比我懂得多,你想想,要是外人知道我倆離了婚還住在一個屋里,是假離婚,那不更得把我們告上法庭?
這一說,林染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
我得盡快離開這個家,找個避人的地方住起來,然后等著他們打官司。前夫說完,就毫不猶豫地拎起箱子,邁著壯實的步伐走出了家門。
林染目瞪口呆。
事實上,沒過多久,她就明白了,胖子根本就沒有欠下什么債,也沒人要跟他打官司,相反,他用他的小公司作為底牌,走進了一家更大的企業(yè),然后娶了那個大企業(yè)董事長的女兒,那是個大齡剩女,脾氣古怪,但胖子看中了她家的錢,胖子因此一躍而進入全市有名的民營企業(yè)家行列。
他還算沒有完全絕情,把房子留給了林染,除此而外,分文沒有。
林染覺得對自己是個最大的諷刺,她每天都在當(dāng)知音姐姐,替別人的婚姻愛情出謀劃策,但臨到自己,卻基本上是個傻瓜。她太相信胖子,是因為她太相信自己,也太高估了自己。
這是事后她才明白過來的。
離婚后她還慢慢得知,其實胖子的花花心早就有之,送玫瑰花的模式不知用過多少次,只是陶醉在其中的林染以為自己的條件不知比胖子好出多少,絲毫也沒產(chǎn)生疑慮。
張小豆說,林主持,你那個女朋友后來怎么樣了?林染說,不提她了。咱們還是先說你的事吧,你打算怎么辦?
張小豆說,我到漢口來找他鬧過幾次,他也不再藏藏掖掖的了,他說跟你說實話,你張小豆照顧我爹媽我都承認你的好處,但你脾氣不好也是事實。我本來是想為了伢兒的戶口我們倆先離婚,如果以后有感情再和好??墒悄銕状稳瑏眙[,讓我看透了你的性格,將來我們就是在一起也過不好日子,我不想再跟你和好。
你聽聽,林主持,照他這話,我跟他好像早就是冤家對頭。他和他表舅、遠房哥哥當(dāng)初說的都是些鬼話,都是騙人的。
每回去跟他吵一次,我就像害一場大病,但回到橋崗塆,我跟誰哪個都不敢說,爹媽總問我,你和畢昌不是說一過完年就復(fù)婚的嗎?這端午都過了,怎么還沒有一點動靜?我連哭都不敢當(dāng)著他們的面哭。
大女懂事,她看我常在夜里掉眼淚,嘴上不說,心里什么都明白。又過了些時,我要大女一起進城去找她爸拿生活費,大女說我都十幾歲了,我自己去吧。我不放心。大女說媽你去一次就回來病一場,何必呢?那天她一早就走了,到夜里才回來,差點沒把我等得急死。大女進門神色就不對。我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她爸爸罵了她?
大女說,媽,你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了。
我問她遇到什么事?大女好不容易才說,她先到公司里找她爸,但是周末,公司里只有值班的人,有個小阿姨見她站在那里可憐,悄悄告訴她,要她到漢正街那邊一個叫“漢秀”的服裝店去找。大女轉(zhuǎn)了幾道公交車,好不容易找到“漢秀”,居然見她爸跟一個女的在那店里賣衣服,兩人有說有笑的,還有個兩三歲的伢兒圍著他們跑來跑去,嘴里喊爹叫娘。
我不肯相信,我得去親眼看一看。大女抱著我的腿不讓我去,說媽,你別去鬧了。我和妹妹都聽你的話,長大了為你爭氣。我說你們別拉著我,你爸他不能這么欺負人,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死也不閉眼睛。我把她們倆姐妹推到屋里,一把鎖上了門。
那漢正街盡是賣服裝的,我眼睛都找花了,但終于在一個邋里邋遢的巷子里找到這家賣女裝的“漢秀”。果真像大女說的,畢昌和一個大眼泡女人正在店里忙乎,他一臉帶笑,我很少見過他那么開心地笑,他抱起那個滿地跑的小男孩,說乖兒子,別絆倒了!我的頭嗡嗡直響,不用說,他沒有跟我離婚,就跟這女人好了,就一起過日子了,而我還在給他爹擦身子換尿布,我怎么嫁了這么個王八蛋?
那個女的看見我了,朝我問了一句,進來看看?我顧不上理她,我想找把刀,想找把鐵錘,我四下里搜尋,哪兒有哇?只看見一張長桌上兩個保溫杯,我撲過去抓起一個就朝畢昌的頭上砸去。那女的驚叫起來,畢昌往旁邊一閃,杯子砸在了他肩膀上。
他回過頭看見是我,臉唰地黃了。我撲過去就跟他拼命。那大眼泡女人高叫著,哪來的潑婦?我也叫喊,說畢昌,你跟我回家把話說清楚,你今天要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畢昌懷里的伢兒哇哇直哭,那女人從他懷里一把搶過去,問畢昌,她是誰?畢昌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就是跟我離婚的那個。大眼泡一聽,把伢兒一把又塞到他懷里,撲上來就抓住我撕打,說好哇,你這個不要臉的,婚都離了,還跑到這兒來撒野!大眼泡比我個子高,身子也壯,她死命地揪扯我,把我的胳膊都要擰斷了。狼心狗肺的畢昌站在一邊動也不動,我那會兒呀,真是心灰意冷,我打不過他們,我就死給他們看。這么一想,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掙開那女的拉扯,就一頭朝店門前的墻上撞去。
那一撞就死過去了。
五
張小豆說著,把她額頭上的亂發(fā)扒開,留在那里有一個坑,就像個扭歪的核桃仁,凹凸不平。林染看得心驚。
小豆說,那一撞把畢昌嚇得不輕,生怕她死在店里,趕忙把她送進了醫(yī)院,然后趁她在手術(shù)縫針,他往橋崗塆村委會打了個電話,也沒說他是誰,就說張小豆在城里出了事,讓她的爹媽趕快到漢口三醫(yī)院來。等張小豆的爹媽和弟弟趕到醫(yī)院之前,他就躲了。
張小豆被搶救了一夜才醒過來。
她說林主持,我現(xiàn)在好多事情都想得開,為什么?就因為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死過一回的人了,所有的事都看淡了。
我醒來以后,爹媽他們就問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說,但我不說他們也猜得到,問是不是畢昌欺負你了?我說那個人死了,以后再也不要提他。
可我弟弟后來打聽到了,畢昌早在外面有了人,兩人結(jié)沒結(jié)婚不清楚,但早就在一起過日子。當(dāng)過兵的弟弟說不能便宜了這家伙,說姐,你去告他,你們當(dāng)初說好是假離婚,你要求撤了這個假離婚。我就到鄉(xiāng)政府去找趙民政。但人家說張小豆呀張小豆,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你要曉得法律是不容許戲弄的,真也好假也好,那是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法律只管離與不離,當(dāng)時我一再提醒你,不要輕率從事,你還非要堅持離。既然已經(jīng)離了,哪有說撤銷就撤銷的,除非你們兩個再一起來要求復(fù)婚,我再給你們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
張小豆叫了一聲林主持,說他趙民政說的是個理嗎?
林染說,差不多,他就是再同情你,也只能這么說。
張小豆沮喪地點頭,說可是我弟弟咽不下這口氣,他打聽到畢昌在漢口住的地方,就找去了。原來那個叫呂漢秀的女人在漢正街上做了多年的服裝生意,她以前的丈夫跑公差遇到車禍,還得了一大筆賠償金,所以手里攢的有錢,在漢口還有兩套房子。畢昌沖著她的錢,還沒跟我離婚就和她搭上了,兩人還生了個兒子。我弟弟練過武術(shù),一氣之下找了幾個人去揍他。畢昌怕死,一見那場合就慫了,求我弟弟放過他,說我跟你姐好歹還有兩個女兒,要是把我打殘疾了,哪個來養(yǎng)她們。
我弟弟沒好氣地說,就等著你來養(yǎng)。你當(dāng)初跟我姐是怎么說的?現(xiàn)在先跟她把婚復(fù)了再說。畢昌說讓他考慮考慮。我弟弟說你考慮個屁?今天就回去辦。一行人就把畢昌帶回了橋崗塆,我弟弟對他說,不許說是別人逼他來的,是他自愿的,要不然的話沒得好果子吃!
這樣,畢昌兩年來第一次回了家,進門抄起碗來喝了一氣水,然后就說張小豆,我們倆復(fù)婚吧。
那時我頭上的傷還沒全好呢,正躺在床上猶豫要不要去法院告他,聽他這一說,我又驚訝又懷疑,我說畢昌你想轉(zhuǎn)了?
畢昌看看我弟弟的臉色,說想轉(zhuǎn)了,夫妻還是原配的好。
可這男人說什么我都不相信了。張小豆說,我看他那個有氣無力的樣子就不像真有誠意,我就說你把我的心都傷透了,我不跟你復(fù)什么婚,我要去法院告你。
畢昌一聽倒急了,說小豆,其實我做的一切真的都是為了你和伢兒,你想啊,我們夫妻十多年沒少拼命,可還是窮兮兮的,原來指望在城里買個房子,可是房價一個勁往上漲,我們那點錢越來越差得遠。呂漢秀她有車有房,死個丈夫還得了幾十萬,我還不是心想沾她點光,將來讓女兒她們也住到城里去。
我說你這叫人話嗎?我的伢兒就是睡在茅棚里,也不會去寄人籬下。
畢昌說,好,就算你張小豆有骨氣,我貪財愛占便宜好不好?我這不是來跟你復(fù)婚嗎?以后還是跟從前一樣,勤扒苦掙過日子,管它窮也好苦也好,都認了。
我說過,他那張嘴搞推銷,死的能說成活的??晌也恍?,我說你別再騙我了,我真的再經(jīng)受不起。
畢昌說,那你就給你家里人說清楚,不是我畢昌不復(fù)婚,是你死活不肯。畢昌當(dāng)著我爹媽和我弟弟,說你們都看到了,不是我不愿意復(fù)婚,是你姐,她這個人就是這么個牛脾氣。說完就打算走。
我弟弟攔住他,對我吼起來,說不管么樣,姐你沖兩個伢兒想,這婚也得復(fù)!要不你后半輩子靠誰去?我爹媽也勸,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吵再鬧,你們已經(jīng)做過十多年的夫妻,又不是仇人。
爹也說,媽也說,弟弟也說,最讓人難過的是兩個伢兒眼巴巴地一旁看著,我知道她們的心思,都巴不得讓爸爸回家。唉,心一軟,我就點了頭。
就這樣,去年夏天我們又到鎮(zhèn)上辦了結(jié)婚證。還是那個趙民政,說你們是不是真的考慮好了?我這鮮紅大印一蓋下去,可就代表法律哈,不許再折騰。畢昌臉上肉一跳,我說畢昌,你這會兒要再反悔的話,還來得及。他說辦就辦吧,反正我也都這樣了。從始至終他都皺著眉頭,那樣子不像我們倆破鏡重圓辦喜事,倒像當(dāng)年給他兩個老人送終一樣。
拿到那張紙,他跟我回了家。兩個懂事的女兒一口一個爸爸地叫,想方設(shè)法討他開心,大女沒等我們回來,就把灶里火燒好了,飯菜香味滿屋都是,還給她爸端來洗臉?biāo)???僧叢粋€笑臉都沒開,只說了句,這下好,你們的目的達到了吧?我忍著,沒還嘴。
當(dāng)晚,我們睡在大床上,這是我們新婚時就睡的床,在這張床上,他過去不知親熱過我多少次,可這晚他背對著我,像一堵墻,冷冰冰的。我不怕你笑話,林主持,張小豆說,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當(dāng)年還沒嫁給他,他就動了我的身子,那時我什么都不懂,羞得捂著臉由著他做這做那。結(jié)婚最初的那些年,他火氣旺,只要回到家,恨不得一夜要折騰好幾回,我也都由著他,第二天還給他煮雞蛋煨魚湯,生怕他虧了身子。他說腰疼我給他揉腰,他說背疼我給他捶背……
張小豆說著說著,傷心垂淚不已,我就想不通,我到底哪點做錯了,他這么沒情沒義地對待我?我看那個大眼泡除了有錢,也不比我長得好看,難道錢就那么要人的命嗎?
那天夜里,我想問他,又怕跟他吵起來,兩個伢兒聽見不好,翻來覆去一夜,折磨人啊,林主持。
林染開始只想到張小豆被丈夫拋棄,現(xiàn)在如何喚他回家,沒想到卻是一波三折,離婚又復(fù)婚,復(fù)婚卻又是感情破裂。她想了想說,小豆,既然你們已經(jīng)復(fù)婚,有了法律保障,你就帶著女兒想辦法跟他好好過吧。女兒是他親生的,這一點也算是可以拴住男人心思的小鎖。你對他試著再溫柔一點,時間長了石頭也會捂熱的。
張小豆苦笑,要是日子過得下去,我還會跑到這里來找知音姐姐嗎?
那天天還沒亮,他就從床上爬起來要走,我問他走這么早做么事?他惡聲惡氣的,說我還能做么事?去賣苦力養(yǎng)活你們唄,我前世欠了你們的賬,這世來還的!我說畢昌,你逼得我撞墻,我也沒逼著你非要復(fù)婚,我只是要你把話說清楚。以前哄了我,我聽信你的話把婚離了,現(xiàn)在又聽你的話把婚復(fù)了,這都是按你說的做的,你還憑什么對我這么兇?
他說你張小豆把好人都做了,你是橋崗塆的秦香蓮,我畢昌是嫌貧愛富的陳世美,你弟弟拿著刀把我逼回來,我怕死,復(fù)婚就復(fù)婚??晌疑碜邮亲杂傻模腋嬖V你,從今以后,我想回就回,想給錢就給錢,你要再跑到城里去鬧,我就豁出命來成全你,魚死網(wǎng)破算了。他摔門而出,又回頭惡狠狠地補一句,你要敢再給你弟弟和你爹媽說我們倆的事,我就把你們?nèi)乙黄鸲細⒘耍?/p>
他真是這么說的呢。我做夢也沒想到,同床共枕的夫妻,翻了臉會這么狠!
從那以后,他真的一不回家,二不給錢,眼看兩個伢兒上學(xué)要買這個買那個,家里除了糧食,變不出現(xiàn)錢來。我只好又讓大女去城里找他,看他這個當(dāng)?shù)哪懿荒芙o兩個錢。哪曉得他一見大女就把眉毛豎了起來,說你這個長嘴巴的烏鴉,就你在你媽面前瞎說,你還在我背后跟蹤?嚇得大女直哭,他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提到門外,說你給老子滾回去!老子看了心煩!可憐的大女一路哭著回來,進家門前把眼淚揩了,還不敢給我說。可我看她眼圈紅紅的,頭發(fā)也亂蓬蓬的,就猜想是不是挨了打?這一說,她才忍不住哇哇地哭,說媽,我和妹妹沒爸爸,我們只要媽……
伢兒哭得我心都碎了。張小豆說,林主持,你說我該怎么辦?復(fù)婚還不如不復(fù)婚。而且,畢昌他碰到塆里的人就說我總在記恨他,他回到家不給他好臉色,甚至整夜整夜罵他,不讓他睡瞌睡,搞得他在家里待不下去。這世上的事情也真奇怪,假話說到三遍之后,也會被當(dāng)成真話。我爹媽開始還說小豆不會那樣做,可說的人多了,他們也相信起來。
我媽走來勸我好幾次,說一個女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占著理就沒完沒了。我說媽,你也相信畢昌編出來的話?我爹說,怎么畢昌又跑了呢?不是他要復(fù)婚的嗎?小豆你是不是真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對?
弟弟還專門來訓(xùn)了我一通,說姐,爹媽養(yǎng)了你一場,福沒享到就跟著你受氣,兩個老人為你的事操心夠多的了,以后你少拿這些事煩他們,是好是歹你自個看著辦。
聽說畢昌沒多久還是回到了大眼泡呂漢秀身邊,我想去找他吧,又怕去了像上次那樣,他們倆一起來對付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也想過去找他公司的老板,但又想現(xiàn)如今哪個單位還管家務(wù)事,去了也只會是自找沒趣。
我們塆里的村委會倒是跟我交過心,村婦聯(lián)說張小豆,你就忍著吧,有個名分就行,到時候嫁姑娘他畢昌總得拿點錢,比沒有的強。再說了,現(xiàn)在塆里出去打工的,少不了出點花花草草的事,會想的就往寬處想,不會想的,就把自己逼到窄路上去了。
他們都說,我這點事拿不到臺面上,但我就想找個說話的地方。那天在鎮(zhèn)上買鹽,那店老板把一張看過的報紙往旁邊一丟,我恰好看見上面寫著一個“知音姐姐”,撿起來一看,這不就是替婦女說話、出主意的嗎?
我就找你來了。張小豆一雙微腫的眼睛殷切地盯著林染。
林染一時無語。這些日子她其實心里也很亂,跟胖子離婚幾年了,白天忙起來不覺得,夜里卻是常常失眠。開始吃安定,后來一片兩片都不怎么管用,就干脆坐起來扒手機,看電影聽音樂,《空軍一號》《兩個大煙槍》《宇宙追緝令》……,哈里森·福特、杰森·斯坦森幾位硬漢的電影全都看遍了??赐曛笕绻爝€未亮,會心里空蕩蕩的,頭暈乎乎的,真的是懷疑人生。有一次,她想起胖子關(guān)于跳樓的話,不禁撲到窗前朝下打量,想象飛躍之后的感覺,那一刻,真有往下跳的沖動。
這讓她自己害怕。
十多年前,她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報社工作,滿腦子都是興沖沖的想法,她跟隨一位老記者辦起了“知音專欄”,每天勁頭十足,但現(xiàn)在似乎是見多了城市風(fēng)景,稀奇古怪,已經(jīng)見怪不怪,有時候就什么也不想寫,也不想去采訪,提不起興趣。
中年油膩女,她對幾位閨密自嘲。
閨密們替她分析,認為她應(yīng)該找一個男人。她說算了吧,受了一次禍害還不夠嗎?我可不受二茬罪。我寧可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但眼前這個鄉(xiāng)村女人的訴說,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心動?;蛟S是這個女人太普通,這種事情也太司空見慣,就像滿地塵埃中的一粒沙子,細小到你感覺不出它的存在,但當(dāng)那女人扒開白發(fā)早生的亂發(fā),露出撞傷過的頭頂,又用那雙常年勞作而青筋畢露的雙手捂住臉,淚水就從那腫脹的手指間穿過的時候,林染的心里脹痛了。
她說張小豆你別哭了,明天我想法去找畢昌談一談,好不好?你想讓他怎么做?
張小豆有些意外,接著感激萬分地點頭,那當(dāng)然好,當(dāng)然好。我給他打過好多次電話,他拉黑了我,從來不接。我只想問他一句,他要么回家,要么我們離婚。我不想跟他這么耗下去。
六
第二天清早,林染約了一個攝影記者,按照張小豆說的,在漢正街上找到了漢秀服裝店。幾十年前的漢正街就是全國聞名的小商品市場,成千上萬的小商小販在這里進進出出,這些年通過幾番整頓,大多數(shù)店商都搬進了陸續(xù)興建的新樓,儼然成了大商場的一部分。但也有偏偏角角、旮旮旯旯一些不起眼的小店子依然舊瓶老酒,漢秀服裝店就在一個偏窄的小巷子里。
一看就沒有多少顧客光臨,林染跨進店門還沒來得及端詳,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女人就從里邊迎出來,有些警覺地問,想買衣服?
林染問,畢昌在嗎?女人兩個大眼泡一閃,問你是誰?林染說我是報社的,想找畢昌聊聊。
女人唰地拉下臉,說我這兒沒這個人,你找錯地方了。
林染說,你是呂漢秀吧?
女人紅頭漲臉地昂起下巴,是又么樣?隨即朝天破口大罵,扯淡!我就曉得又是張小豆那個臭女人變出的鬼花樣,格板媽的,裝得可憐兮兮的到處騙人……
女人一口漢腔罵得洶涌,一個瘦臉男人從里屋探出半個身子,說么回事?
林染叫了一聲:畢昌!男人下意識地瞪大眼睛,你找我?
呂漢秀沒好氣地挖了他一眼,說關(guān)你么事?你跟我進屋里去。
林染朝畢昌走過去,那攝影記者也跟著。林染說,畢昌,你知道你妻子張小豆在找你嗎?你知道你跟別人同居是犯法的嗎?
呂漢秀躥上來,將身子攔在林染和畢昌中間嚷道,什么叫同居?什么叫同居?我跟畢昌早就是事實婚姻,她張小豆是小三!
畢昌苦著臉說,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呂漢秀說,他們不是報社記者嗎?我要讓他們曉得,張小豆那個橋崗塆的女人千方百計想破壞我們的婚姻,她尋死賣活的,還讓她弟弟來綁架畢昌,畢昌是怕鬧出人命,才被逼得跟張小豆又辦了個鬼復(fù)婚。我就是不服氣,他還死活不讓我跟別人說,怕張家的人上門來鬧??赡闩滤麄凈[,我算什么?我跟你兒子都有了,還像個賊似的藏著掖著?
畢昌一屁股蹲在地上,說,你也來逼我。
呂漢秀說,不是我逼你,張小豆把報社的人都請來了,你還不當(dāng)著他們把話說明白?你畢昌到底是要她還是要我?你要是就這么不明不白的,你就回你的橋崗塆去,我這里容不下你!
畢昌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地往外走,他瘦條條的身子,沒有林染想象中的滋潤。呂漢秀在他身后哭叫起來,你個沒良心的,你還真走哇?
畢昌轉(zhuǎn)過頭來,說我現(xiàn)在反正里外都不是人,我哪個家都不想要了,你們都好好活吧。正說著,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從屋里跑出來,他好像剛剛睡醒,叫著爸爸,就朝畢昌身上撲去,說我要吃熱干面。
畢昌摟住孩子,說好好,爸爸這就去買。
呂漢秀從他懷里抱過孩子,說媽去給你買。又對畢昌說,你再好生跟他們說說吧。這個大眼泡的女人,口氣一下子又變得柔和多了。
呂漢秀走后,畢昌扯過兩把椅子,說你們坐嘛。
林染兩個就挨著一排排女衫坐下了。畢昌說,真的是張小豆請你們來的嗎?
林染說,她只是想問你究竟打算以后怎么辦?你不接她的電話,她只好托我們知音欄目來找你。
畢昌說,在她張小豆眼里,我畢昌就是個傷天害理的大壞人。其實不完全是她想的那樣,她對我畢家的好處,我一點都沒忘??伤@人外表瘦弱,性格倔強得很,我早先想把她弄到城里來做個小生意,哪怕賣個菜也好,可她沒干幾天就不愿意了,說沒有在家里種田自由,我只好由著她??晌以跐h口工作快二十年了,別人都一個個在城里安了家,我還一年四季兩頭跑,真的是又累又煩。
她老催著我買房,我一個打工的,天曉得,哪拿得出錢來買這漢口的房子?我就想先買輛車,好回去方便些,她是死活都不同意,我周末只要一回到橋崗塆,不是下地幫著干活,就是修墻加瓦,夜里想跟她做做那事,她總說身子累,弄得你一點興趣都沒有。你們?nèi)羰莻€知音,也替我們做男人的想想,你說我苦不苦?
畢昌說著,兩只手捧著臉,抹了一把淚。
呂漢秀端碗面,牽著小男孩走進來,一旁看了看,不聲不響地往畢昌手里遞了一杯茶。畢昌抬起頭來,說反正現(xiàn)在事情都鬧大了,我也就敞開了說,她張小豆只怕是想把我整到牢里去才安心,那也只好隨她去。
他說,我跟漢秀之前的丈夫原來是同事,過去經(jīng)常上他家來喝酒,哪曉得他突然遇到車禍走了,漢秀她哭得死去活來好可憐,一個人又要照看店,我就有時過來給她幫個忙。唉,漢秀這人外表兇巴巴的,其實心直口快,跟她在一起人不累,一來二去我和她就好上了。
有時候我們倆也吵架,但吵完就過去了,不往心里去。說實話,開始相好也沒想到今后,可漢秀她懷上了我的伢兒,還是個兒子,我這才想到去和張小豆離婚??尚《拐疹欉^我爹媽,又給我生了兩個女兒,我張不開口,這才想到找個假離婚的說法,也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再說。唉,現(xiàn)在想起來真不該……
呂漢秀說,好哇!搞了半天,你當(dāng)初跟我好也就是逢場作戲是不是?
畢昌說,那以后我不是一心一意在跟你過日子嗎?我說的都是真話。
呂漢秀說,那你跟張小豆離了婚,為么事又要復(fù)婚?
畢昌說,我不是怕她死嗎?
呂漢秀吼道,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爭來爭去,林染和攝影記者夾在中間,一時都想不出什么話來。畢昌的話讓之前的氣憤已經(jīng)沖淡了很多,這樁糾纏不清的事,究竟錯在哪里?
林染說畢昌,我想提醒你一句,你目前跟張小豆還有婚姻關(guān)系,你和呂漢秀又形成了事實婚姻,如果你不盡快解決目前這種婚姻狀況,也就是解除其中一個婚姻關(guān)系的話,無論張小豆還是呂漢秀,她們都可以把你送上法庭。
畢昌說,你是說我犯了重婚罪啰。我現(xiàn)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她們愿怎樣就怎樣吧。但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想跟漢秀過。
呂漢秀哇地一聲哭起來,說兒子他爸,你坐牢我去給你送飯,等你出來我們再好好過。
林染說,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對張小豆沒了感情,可對兩個女兒還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你怎么能連一點生活費都不肯給呢?
畢昌說我是做得太過分了,那一天大女被我打走以后,我一氣喝了一斤白酒,差點沒醉死,我心里難受啊。我那樣做,也是想讓張小豆對我死了心,恨我,把我當(dāng)成個壞人,就不會再指望我了。以后嘛,我再想法給兩個伢兒補償……
從漢秀服裝店出來,攝影記者問林染,今天的照片等著用吧?我晚上就發(fā)給你。林染心里有些猶豫,要不要把張小豆和畢昌的事寫到專欄上去。
攝影同事說林染,你在這件事情上別心太軟,應(yīng)該把畢昌送上法庭。攝影跟著林染來采訪,就是想把題材做大一點,進城打工者變?yōu)槌鞘腥怂鸺彝セ橐鰟邮?,帶有一定普遍性,還有對法律的無知和輕視的問題,都值得一談。
林染的確想到的是在這個時代變化的大背景下,像小豆、畢昌和漢秀這樣一些普通人的命運,她很想做一個走進他們內(nèi)心的知音,幫他們解決掉這道難題。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善良就能解決的。
她說,好吧,你把照片發(fā)給我。過了幾天,她如往常寫出一篇專欄文章,引起一些熱評。
林染給橋崗塆的張小豆打去電話,林染說我告訴你,畢昌他……張小豆打斷她的話,說林主持,我明天上午來找你,見面再說吧。林染從她的語氣里,知道她已經(jīng)猜想到結(jié)果。晚上她又給張小豆打了個電話,說你別來了,我恰好明天到黃陂那邊去采訪,順便來看看你。
林染第二天一早開車,從漢口往橋崗塆而去。經(jīng)過漢口火車站前,車流人流潮水般涌動,再沿著發(fā)展大道進入二環(huán)線,車還是很多。中國的每一座城市現(xiàn)在車都很多,川流不息,像一條條日夜奔騰的河流,恒定地朝不同的方向流動著,天知道車和人都在為著什么奔忙,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要去往何方?
林染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又經(jīng)過后湖、竹葉山、金橋大道,然后進入岱黃高速。不過半個小時,黃陂就到了。
黃陂本來早已是武漢的一個區(qū),所屬的村落均在城鄉(xiāng)之間,隨著武漢城市圈的一圈圈擴大,好些村落逐漸化為城鎮(zhèn),但橋崗塆仍以種植為主,間或有些旅游開發(fā)。林染按照導(dǎo)航語音的提示,轉(zhuǎn)而馳入一條綠蔭疊加的公路,道路兩旁不再是高樓或隔音板,而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她突然想到,五月的田野長什么莊稼?目光所及一片片翠綠,那是頭兩個月栽下的秧苗,現(xiàn)在已很壯實,綠油油,厚墩墩的。還有一片片白色薄膜蓋著的,卻不知道是些什么。
張小豆剛騎著一輛三輪往稻田里送完肥,林染在路口迎住她,早晨下過一陣雨,張小豆穿著一雙膠靴,戴著沾了黃泥的白手套,有些緊張又有些驚喜地朝林染叫道,林主持你真的來了?來這么早?我估摸你要來也是采訪完了下半天的時候,真是的,也沒到路上去接接你。
或許是站在田野里的緣故,張小豆的神色不像那天蹲在報社門口的憔悴,倒有幾分英姿颯爽。林染說,到你家去看看吧。張小豆歡喜地說,接都接不來的客呢。她前面走著,膠靴啪嗒啪嗒的,褲腳上濺起一些泥星子。林染看她走得帶勁,在她身后說,我前幾天找到畢昌,跟他聊過了。
張小豆腳步不停地問,他怎么說嘛?
他說了好些苦衷。林染說,停頓了一下,他最后說以后還是要跟漢秀一起過。沉默了一會兒,林染又說,我把這次關(guān)于你們的采訪寫到報紙上了,好多人都在批評畢昌。她說,你們離婚吧。
張小豆仍然啪嗒啪嗒地走著,只是腳步放慢了些。
她說我曉得。
我曉得呢。昨天你一打電話我就曉得了。她又走了幾步,轉(zhuǎn)過身子看著林染,抿了抿厚嘴唇,用力地說,林主持你信不信,我這幾年都沒睡過一個完整覺,但昨天晚上我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沒做一個。
我真的睡踏實了。早晨醒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身上好輕松的。張小豆說。
林染驚訝地看著她。張小豆沒有像她預(yù)料的那樣,再一次哭泣訴說,此刻倒有些像一個破釜沉舟、義無反顧的勇士,雖然這比方有些夸張。對失意女性的安撫是知音姐姐常備的功課,但這會兒,林染準(zhǔn)備的很多說辭看來已派不上用場。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林主持你說是不是?就像那些地里的種子,該怎么長就怎么長,這日子該怎么過還不得怎么往下過?張小豆一邊說,一邊利索地將停在田埂上的電動三輪掉了個頭,推到公路上來,一腳踩動了,轟轟的,像在給她助威。
林染點頭。她朝著雨后的天空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問,田野里都長什么莊稼?
張小豆不解地,?。?/p>
林染又問,就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除了那些秧苗,田野里還有些什么莊稼?張小豆說,這個呀,可多啦,早玉米、花生、蘿卜、西瓜、甜瓜,都長出來了,你看都在那些白膜下面,青枝綠葉咕嘟咕嘟往上躥。還有跟前這些豆子,苗都長這么高了。她指著田埂上一排排歡實的豆秧說,長得好吧?這豆子最不嬌氣,黃豆綠豆紅豆,田頭地角都能長,我挨著路邊點一個窩,撒兩顆種,點一個窩,撒兩顆種,也沒怎么管它,它自個就伸頭展腦地長開了。
她說,哦,我爹說過,給你取個小豆的名字,你要有小豆的命硬,就算不錯了。
林染笑起來,小豆,她說,好,小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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