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倆是警察,我以為他們跟其他人一樣,是來找我看牙的。從濰坊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我在德村中心街貸款買下這套上下兩層的沿街房,開張“改改口腔診所”,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年零十一個月了。這四千個日日夜夜,每天只要我開門,帶著病牙進來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
看到他倆一起走進診室,我說一個一個來。他們一左一右站到我身邊。胖矮個說,你叫馮改改吧?我點點頭說,是啊。高個掏出證件在我面前晃了晃說,我們是市刑警大隊的,找你了解點情況。我振奮起來,我接待過殺人犯還是越獄犯?那個胖矮個大概是領(lǐng)導(dǎo),高個看了他一眼對我說,是這么回事。沒等說下去,老范進來了。他昨晚給我打電話說這次回云南老家,給我?guī)Щ亓撕脰|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是空手進來的。眼前的狀態(tài)顯然嚇了他一跳。從他的角度看,我是被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挾持著。我看到他的右手僵硬地塞進了褲兜。
老范有個毛病,一緊張右手就打擺子,前后擺,他自己控制不住,只能稍有苗頭就趕緊把它塞進褲兜。說到這里就順便介紹一下老范,他是我高中時的政治老師,現(xiàn)在的男朋友。他教我們的時候就離婚了,據(jù)說是閃婚閃離。從我回德村開診所那天起,他有事沒事就在我眼前晃,這一晃就把我晃到了三十多歲。我媽現(xiàn)在也認(rèn)命了,不再嫌棄他離過婚,多次跟我說,我也不管你了,趕緊跟那個范什么領(lǐng)證去吧,再靠下去我死了都沒法下去跟你爸交代。她以為這么說我會高興得一蹦仨高,沒想到,她的警戒一消除,我反而覺得跟老范在一起索然無味。
我緊緊盯著老范的右褲兜,生怕里面有什么激烈的動作,被警察當(dāng)襲警逮起來。高個略微尷尬地看矮個,用眼神請示下一步怎么辦。矮個有點不耐煩地說,跟我們走一趟吧。沒等老范有進一步的行動,我搶上前跟他介紹兩位警察同志。顯而易見的,老范全身的肥肉呼啦放松下來。
改改診所一共九個人,兩個前臺,四個實習(xí)生,還返聘了人民醫(yī)院兩個退休的老牙醫(yī)。我出去跟他們交代了一下,就和老范坐便衣的車去了公安局。老范在刑偵科外面的排椅上等我,并且很硬朗地說不用怕,我們都是良民,良民你怕個鳥!看到他的右手又塞進褲兜,我在心里干笑了幾聲。
冬天天黑得早,太陽快落山了,我才出來,沒想到在里面待這么長時間。老范很著急,我一露面,他就躥上來,上下打量我說,沒事吧。我搖搖頭,強忍著不讓老范看出來異樣。老范是個聰明人,我沒有主動開口,他也就不問了。他說給你從云南帶回來的普洱,放在診所二樓的茶室了。我說我不要。他拽著我的袖子快步走出了公安局大門口。
我們一路沒有打到車,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公安局門口的路堵成了山。老范說,改改,我?guī)闳コ钥爵~吧,就在這條街南頭。我說老范,你還記得今年夏天來診所找我補牙的諾米嗎?老范臉上顯出癡肥的呆樣。他思考問題的時候臉上就會顯出這副樣子。我等了沒有幾秒鐘,他賠笑說,我想不起來了。我說高中時他比我矮一級,一畢業(yè)就去德村大酒店干保安還是修理工去了,你不是教過他嗎?老范還是呆呆地望著我,我耐心地說,他來診所補牙,每次都戴著一個黑口罩。老范恍然說,你早這么說我不就想起來了。是不是天天不說話那個?我說,是,老范,他死了。我以為老范會跟我一樣沉痛或者吃驚,至少得問問怎么死的吧??墒抢戏赌樕系谋砬槭悄涿睿f世界上哪天不死人,他死不死的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話音未落他又說,警察是為這事找你?我點點頭,警察問我他來補牙的情況,問他那顆牙齒是蛀牙還是被人打壞的。老范愣怔了一下。有個送外賣的摩托車呼嘯著從我身邊飛過去,差點把我掀翻在地。老范及時出手拽住我,對著外賣消失的背影,出口就是一串方言,估計是他家鄉(xiāng)罵人的話。
我們走著回的德村,到診所的時候,晚上九點多了,診所里黑漆漆的。我媽發(fā)來兩條微信,問我什么時候回去吃飯。我說吃了。
老范問我諾米怎么死的?我說昨天從涓河里打撈上來的。不知道是失腳滑進去凍死的還是被人害死的。我打開電暖氣爐。老范說,警察懷疑他不是正常死亡?我嘆口氣,走上前靠在老范懷里,把手插在他的腋下。這個姿勢很暖和很舒服。
老范抱著我有一段時間沒說話,我以為他在想諾米的事。想不到他還是在惦記烤魚。他說明天我去把烤魚打包回來吃吧。我用頭蹭了蹭他隆起的肚子,示意他別說話。我們抱著聽了一會兒外面的風(fēng)聲。電暖爐逐漸升上溫來,我還是感覺冷。不知道諾米在結(jié)冰的涓河里是怎樣度過最后的時光。老范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說,即使想尋死,多的是辦法,用不著大冷天跑去投河吧!
今年夏天,諾米來找我補的是左邊的牙齒。他每次來診所都戴著黑口罩,穿著印有德村大酒店字樣的工作服。今天警察問得很詳細(xì),來時穿的什么衣服,神態(tài)怎樣,那顆牙齒因為什么原因補。我的回答幾乎是不假思索。諾米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不只因為他是我的校友,還因為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即使處在很多人中間,他也能讓人一眼注意到他。我為他做了仔細(xì)的檢查。其實不只給他,對待其他人的牙齒,我也是這樣認(rèn)真仔細(xì)。所以來我這里看牙的人特別多,讓我這些年掙了很多錢。補牙的時候我問過諾米,你這顆牙受過傷?他不吭聲。我說你的左邊腮受過重?fù)??他還是不吭聲。我就不問了。如果知道他會死,當(dāng)時怎么著我也會逼他說上幾句。給他補牙的過程延續(xù)了兩個月。他牙齒上有一根神經(jīng)怎么也找不到,費了我很多勁。
說完這些我問過警察,他的死與牙齒有關(guān)系?當(dāng)時那個高個警察嚴(yán)肅地說,不該你問的就閉嘴!他這樣懟我,我很生氣,如果不是為了諾米,我當(dāng)時就站起來走了。我跟老范說時,老范說,跟他們倔什么,在里面拘留你個十天半個月,診所損失會多大。我白了他一眼。有時我覺得老范賴著我,是因為我開診所有錢。可是真要找這方面的證據(jù),我又找不到。
很快整個德村傳遍了涓河里淹死人的傳聞,有好事者不怕嚴(yán)寒還跑去涓河邊看。據(jù)說是個淘氣的孩子先發(fā)現(xiàn)的尸體,開始他以為是件誰不要的破棉襖扔河面上被冰凌掛住了。
我期待警察再次登門,好問問事情的進展,可是他們沒來。
快過年了。診所里的人倒是不減分毫,每天還是排隊來看牙。我媽采購年貨路過這里幾次,每次看到我忙得顧不上抬頭看她,很快就走了。我了解她,耽誤我掙錢的事她從來不干。我爸在我上初中時就去世了,她帶著我吃了很多苦,對貧窮的懼怕增加了她對金錢的渴望,這種渴望像鞭子趕著我圍著診所這個磨盤轉(zhuǎn)。買沿街房的貸款早就還上了,前幾年我又在德村現(xiàn)代城全款買了套復(fù)式樓跟她搬了進去。每年清明節(jié)去給我爸掃墓,她就囑咐我到墳前多說說我是怎么給老馮家爭臉的。我一次也沒說過。眼下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元旦這天早晨,下了一場很大的雪。診所放假一天。吃完早飯,我安排老范在家里幫我媽收拾肉菜,晚上吃餃子,我一個人去診所看看。老范現(xiàn)在跟我媽特有話說,說說菜市場的菜,罵罵豬肉漲價這些,就像他們才是真正的母子,我不過是個局外人。
雪很厚,踩在腳底咯吱咯吱的很有情趣。每年下雪后,我就不再開車上下班,就這樣咯吱咯吱從家走到診所,再咯吱咯吱從診所走回家。今天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個人站在診所門口,近前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高個刑警。他看到我咧嘴笑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朱地笑。沒錯,他說自己叫朱地,跟明朝第三位皇帝的名字音同字不同。這次見我,他的態(tài)度比上次溫和多了,像熟人一樣。
我剛拿出鑰匙,他就很自然地從我手里接過去,替我打開了卷簾門。我說你來咋不打個電話,我要是今天不來呢?他說,你會來的。說得很篤定。他替我打開診所里的電暖氣爐,調(diào)好溫度。
我?guī)е斓氐綐巧系牟枋?,邊招呼他坐邊思忖老范從云南帶回來的普洱放哪兒了。說實話,我有點興奮。在這樣大雪封門的日子,能跟一個叫朱地的刑警說說話,喝喝茶,過過與往常不同的日子,是我沒想到的。我喜歡這種未知有期待的生活。
泡好普洱,看到朱地還在看窗外,我也跟著看過去。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上連只麻雀都沒有,他看什么呢?我沒有問,我不習(xí)慣問別人的內(nèi)心,我喜歡分析,就像分析一顆病牙。我覺得他是遇到什么事了,會跟諾米有關(guān)嗎?當(dāng)我們喝到第三杯普洱時,朱地說,姐,你覺得活著累不?我說累,怎么能不累。我問他什么時候放年假,他沒有做聲。窗外又開始下雪了,隔著窗玻璃,似乎能聽到簌簌的聲音。朱地攤開手邊的本子說,我們工作吧。姐,你見過諾米的老婆嗎?我精神一振,諾米的案子有眉目了?朱地說,他今年來看牙,他老婆陪他一起來過嗎?我想了想說沒有。朱地掏出筆記在了本子上。這次朱地問得很仔細(xì),全部是朝著諾米的老婆去的。
中午朱地在診所吃的飯。我讓隔壁的淮揚菜館送了醉蝦、炒蝴蝶片和翡翠雞粥過來。看到這些菜,朱地的眼圈驟然紅了。他說姐,謝謝你。我莫名其妙地看他。他說早上我在門口等你,接到我媽的電話,問我今年回不回去過年,我就感覺特對不起她。等他說完我才知道,朱地是江蘇揚州人。原來歪打正著點了人家的家鄉(xiāng)菜,也算做了件好事。我又打電話讓隔壁送來一罐他們家自釀的米燒。朱地沒有推辭。他說小時候在家,每逢過節(jié),媽媽就會做雞粥喝米燒。他說,麥燒不如米燒甘美,所以我們家一直釀米燒??吹贸鲋斓氐那榫w上來了,臉上有了些光彩。他說今年是他在濰坊過的第三個年,逢年過節(jié)對刑警隊來說,就是過坎。朱地仰起脖子把杯里的米燒一口干了。
隨著罐里的酒越少,朱地的話多了。他說,姐,我講個前陣已結(jié)的案子你聽吧。我說好,你講完我也講個故事你聽。
下面是朱地講給我聽的。
那次老五帶我去死者家搜查,老五就是上次跟我來診所找你那個,他是我們的副大隊長。去死者家之前我們沒有想查他老婆,只是想查看他的遺物,找點線索。然后在裝死者衣服的紙箱里我們看到了那摞本子。他老婆說那是她的記賬本。他老婆在一家小快遞公司當(dāng)出納,人又瘦又矮,可是眼神又亮又硬,像太陽底下閃閃發(fā)亮的冰凌。她試圖阻止我們帶走本子,被老五厲聲警告了。她說是她的記賬本,其實更像日記。我在資料室整整看了三天。我挑選幾天說給你聽。
2011年3月24日,晴
今天他打電話讓我到小區(qū)門口,說他在那里等我。看我過去,他騎在摩托車上沒有下來,也沒有摘頭盔。我倆就那么站了一會兒,誰也沒主動說話。風(fēng)在旁邊刮來刮去,我們都不在乎。最后他隔著頭盔跟我說,我愛你。說完騎摩托車就走了。我看了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旁邊的柳樹冒芽了。這樣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個大風(fēng)天跑來跟我說愛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出租屋,就像喝醉了一樣。
今晚要早睡,明天去織襪廠報到,但愿這次能干長久。
都凌晨兩點了我還是睡不著。我不敢相信他白天來跟我表白了。我的心怦怦跳得很厲害,我想告訴他我也愛他。
2013年10月1日,陰
我們單位放一天假,他不但沒有放假,還比平時更忙。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照著說明書用電飯鍋給他做了個生日蛋糕。蛋糕出鍋后不好看,像個扁平的餅子,可惜了那些雞蛋。我又花四十八塊錢去買了一個真正的生日蛋糕。我本想買個生日禮物給他,可是想想結(jié)婚要用很多錢,就給他用硬板彩紙疊了一瓶子的小星星,手指都被戳破了。
他今晚不來過生日了,說是單位樓頂?shù)乃渎┧?,他們還在搶修。我?guī)е案夂湍瞧啃⌒切侨挝徽宜鲆娝诎び?xùn)。一個個子很高的女人在路燈下大聲呵斥他,指著他的鼻子讓他滾蛋。我知道那個女人,是他的經(jīng)理。他一聲沒吭。我趕緊躲起來了。
抱著蛋糕和那瓶小星星,往回走時我哭了。我以后要對他好。
2017年12月3日,雪
下了一整天雪。上午他去敬老院給他媽送棉衣去了,我躺在被窩里看《甄嬛傳》。家里很冷,還不如去上班暖和。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問他,你媽沒再叨叨要抱孫子?他搖搖頭。我知道他在撒謊,他媽不光催他,肯定還得罵我。他對他媽百依百順,搞得她以為自己是皇太后。天天催命似的要抱孫子,送去敬老院還不清凈。住這么破的筒子樓,家里又沒有錢,孩子生下來怎么養(yǎng)?
我就絮叨了這么幾句,他在旁邊盯著我,眼神就像要殺了我一樣。我一氣之下,把飯菜全部劃拉到地上去了。有本事搞錢去,對老婆這么兇有用嗎?
2018年6月27日,雨
昨晚發(fā)獎金,他拿回來的比上個月少。我問他,他說買了件藍(lán)雨衣。雨衣才花幾個錢,我懷疑他在外面有人了。今天上午我給他打電話還是不接,去他單位找也不在。
晚上他回來得很晚,穿著件藍(lán)色的雨衣。外面滿天的星星,他穿雨衣做什么?!鬼知道他干什么壞事去了。我沒問,他也沒說。自從他媽在敬老院死了以后,他天天拉著一張死臉給我看。
半夜我起來去衛(wèi)生間,看到他穿著藍(lán)雨衣坐在客廳發(fā)呆,像個鬼一樣。我?guī)缀鯂樀袅嘶辍?/p>
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他了。
2018年8月13日,陰
今天我用捶背的乳膠拍子把他的嘴打出了血。我本來就是揮舞著嚇唬他一下,誰能想到他死杵在那里不走?乳膠拍子啪地甩上去,聲音大得嚇我一跳。他左邊的腮立時腫起來,嘴角出了很多血,還吐出半顆牙來。我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心里也挺不得勁的??墒且幌氲剿麨榱思{(lán)雨衣居然要跟我離婚,又覺他該死。
自從買了那件藍(lán)雨衣,他經(jīng)常半夜穿著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不管我怎么打他罵他,他就是不跟我說為什么要這樣。今天早上,我趁他上班走了,把藍(lán)雨衣給他扔垃圾箱里了。就為這,他要跟我去離婚。
我情愿他死,也不會去離婚的。
2018年9月19日,晴
今天我去他單位,大個子女人跟我談了很久。我聽她話里話外,單位從來沒有給他們這些修理工發(fā)過獎金。這我就有些搞不懂了,他每月拿回家的那些工資之外的錢是哪里來的?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剛把這事提了個開頭,他居然把碗摔了。
這幾天我在網(wǎng)上看了很多種治死人的辦法,我覺得哪一種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2018年10月27日,晴
真希望他死。
2018年12月11日,陰
他死了。
我和朱地不約而同地舉杯把米燒喝了。外面天陰得厲害,雪還是簌簌下。遠(yuǎn)處不時傳來悶悶的鞭炮聲。老范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去,餃子快包好了。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問朱地,諾米是他老婆殺死的嗎?朱地?fù)u搖頭,已經(jīng)結(jié)案了,是自殺??墒墙?,我不死心,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看看還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桌上的雞粥遇冷凝固了。我努力回想諾米來找我看牙的那些片段。姐,你說2018年6月27日死者買了件藍(lán)雨衣,并且經(jīng)常半夜穿著坐在客廳發(fā)呆,他在想什么?那件藍(lán)雨衣在他的生活中充當(dāng)了什么角色?還有,他每個月拿回家的那些工資之外的錢是哪里來的?我想了許久才說,也許藍(lán)雨衣代表某種回不去的記憶吧。
我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朱地把杯子里的米燒一飲而盡,站起來開始穿大衣戴手套。我說等我還給你個故事。
按照慣例診所每年臘月二十六放假,今年也不例外。臘月二十六這天,診所里喜氣洋洋的。凡是有玻璃的地方都被老范和實習(xí)生們貼上了大紅剪紙,這些剪紙有老鼠娶媳婦、十二生肖下凡……眼前的情景,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有爸爸在的日子。我滿臉笑容,其實內(nèi)心很悲傷。
剛吃過午飯,我就遇見了麻煩。這個麻煩就是元旦那天,我欠朱地的故事。還他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大年夜。他在單位值班室,我在開車離開德村的路上。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絲毫沒有影響我們通話。還完這個故事,我把電話卡拔下扔出了車外。沒人知道我去了哪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我要離開,去尋找自己的生活。
現(xiàn)在回到臘月二十六午飯后。麻煩開始的時候,老范正戴著口罩跟實習(xí)生們一起樓上樓下打掃衛(wèi)生,干得很起勁。大年夜我給朱地講到這里,朱地問我,你愛老范嗎?我停頓了一會兒。因為我不知道愛不愛老范,跟他交往最初是因為反抗媽媽,現(xiàn)在媽媽不阻止了,老范就變成了我身邊的習(xí)慣。
老范從我身邊經(jīng)過,摘下口罩說,改改,你嘴起皮了,趕緊喝水。那兩口子進來的時候,我正往玻璃杯里續(xù)熱水。玻璃杯的底子忽然毫無征兆地脫落了,水流了一桌子。男人有些發(fā)慌,想找東西擦,被女人呵斥住了。女人厲聲說,你個二百五!男人尷尬地朝我笑了笑。我隨手拿起一個沒用過的棉紗口罩,邊吸桌上的水邊說,今天開始放假,不接診。女人的嘴唇很薄,像兩片刀片鑲嵌在下巴上。當(dāng)她嘴角上挑,冷笑的時候,整張臉顯得清冷蕭條??粗@張臉,我知道麻煩來了。過去的這十多年,每年我都要接待幾個這樣嘴角上挑、朝我冷笑的男人女人。他們的出現(xiàn)不只讓我損失很多錢,更重要的是會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很無趣。
女人走到我跟前,用兩根手指掀開上嘴唇,朝我露出暗紅的牙床。我看到在她第二小臼齒的地方牙床空蕩蕩的。我剛拉過來鈉燈,女人合上嘴退了回去。我說你到診療床上躺好,我看看。女人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外面炸開的爆竹,什么?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就不用過年了。老范聞聲第一個堵在門口,然后他身后是實習(xí)生和前臺。很多目光齊刷刷射向她。男人說,大夫,是這么回事,我媳婦前天在這里鑲了一顆牙,是烤瓷的,花了很多錢。今早起來就沒有了,可能,被她咽到肚子里去了。女人得意地看著我,似乎把牙齒咽到肚子里去是一件壯舉。我說,你躺下我看看,才能判斷是怎么回事。女人伸了個懶腰說,我現(xiàn)在不信任你,也不會再讓你動我一下。如果你不賠償?shù)脑?,我就去衛(wèi)生局告你,還會讓人到網(wǎng)上去說,再在你門口拉橫幅,反正我有很多辦法打垮你。我看老范,老范的眼神軟塌塌地垂下去了。我對女人說,多少錢?女人得意洋洋地伸出三根手指朝我晃了晃。我拿出手機說,好,轉(zhuǎn)賬給你。老范發(fā)出一個嘆詞阻止我,他沒想到我今天這么慫。我也沒想到自己今天會這么快就投降。上次有個染紫頭發(fā)的年輕人拿刀要砍死我,因為他媽拔牙后疼了一晚上,腮都腫了。我一聽趕緊把脖子伸到他跟前真誠地說,謝謝你成全我,快動手吧。所有人都以為我很勇敢,包括那個紫頭發(fā)。其實我跟他說的是心里話。紫頭發(fā)想了想收起刀,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我談起了條件。
女人找出手機上的支付寶收款碼,臉上掛著莫測的微笑,就像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老范趕緊說,拿出收款單據(jù)和鑲牙憑證看看,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在這里鑲的牙。看著突然勇敢起來的老范,我想他終歸還是心疼錢。女人沒理他,只是警告我說,你可想好了,不是三百,也不是三千?,F(xiàn)在輪到我發(fā)愣了,不是三千?對,三萬,這顆牙的十倍賠償。
屋子里陷入沉默。女人把手機收回去說,不舍得?門口起了一些騷動。老范擠進來試圖趴在我耳朵上說什么,被我躲開了。我挺直身子和女人對視。
男人悄悄拽了拽女人的衣袖,沒等開口,女人忽然就勢倒在地上,隨之而來的是她跌宕起伏的哀號。女人哀號得很突然,把屋子里的人都嚇了一跳。女人哀號著變換了很多姿勢,有時坐著,有時躺著,中間還打過幾次滾。我仔細(xì)看過,她臉上全是真實的淚水。男人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紙巾遞給她,她接過去胡亂擦在臉上,一團又一團紙巾很快就被淚水浸透了。所有人圍著她,就像在看一個笑話。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事情了。
老范蹲下說,大嫂,你停下我們談?wù)?。女人就像一直在等待這刻,哀號戛然而止。她用手背抹了兩把眼淚,坐在地上紅腫著眼皮跟老范開始了談判。他倆就跟在拍賣那顆牙齒一樣,一個蹲著一個坐在地上,把價碼一百一百地往下降。屋子里的電暖氣燒到了最高溫度,每個人的臉蛋都紅撲撲的,眼睛里閃爍著灼熱的光芒。當(dāng)天黑下來,屋子里的白熾燈亮了時,老范和女人的談判靜止在六千上,談不動了。女人拒絕繼續(xù)降價,她掰著手指頭哀傷地說,我家里什么年貨也沒有,孩子的衣服沒買,鞭炮的影子沒見,你居然還要我落價?你以為我是大款?你以為窮人的牙就不是牙?你問問你的大款老婆,她一顆牙值多少錢?她舍得拔下顆牙咽到肚子里去,我這顆牙就不要錢了,立馬站起來走人!女人像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膫b女,坐在那里掛著滿臉的淚水,不屑地望著我。老范臉上堆著軟綿綿的笑,剛要搭話,被我打斷了。
我說,我拔下顆牙齒還你!屋子里安靜下來,他們都以為聽錯了。我又重復(fù)了一遍。
大年夜我跟朱地說,我不希望看到一個女人拿著用自己牙齒換來的錢,去操持家里的年貨,那樣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會變本加厲地把身體拆散了去換生活。朱地說,有些人到死連副骨架都剩不下。
我讓站在門口的實習(xí)生小王過來實施手術(shù)。老范呵斥我說,胡說八道!女人從不屑到驚訝用了很短時間,她大度地說,算了,我不是個狠毒的人,我再減一百,你給我五千九百九,我們都取個好彩頭。
我第一次用病人的身份躺在診斷床上,看著額頭上方的鈉燈,身體從未有過地輕松和愉快。我說,小王,你知道拔牙的步驟嗎?小王很老實地說,知道。第一步先局部麻醉,第二步將牙齦和牙齒分離,若牙齒埋在肉或骨頭里要切開牙齦或去除一部分骨頭暴露牙齒,第三步松牙齒,第四步是拔牙,第五步是搔刮牙槽窩。這個老實孩子,就像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
大年夜朱地在電話里擔(dān)心地問我,你不會真的拔掉一顆牙齒吧?我說,拔了,并且咽下去了。
那天我是最后一個走的,我沒讓老范留下來陪我。鎖上卷簾門后,我把鑰匙拋進了白雪皚皚的黑夜。德村的大街上空蕩蕩的。我咬著帶血的棉球,開車找遍了所有的超市。我要買一件藍(lán)色的雨衣。我想試試,穿上藍(lán)雨衣的感覺是怎樣的。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