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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爾木:從革命史到生活史

2021-04-01 16:42巫昂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1期
關鍵詞:青藏公路格爾木將軍

巫昂

第一部分:慕生忠將軍創(chuàng)造的城

青藏公路之父

青藏公路路線的勘測,是用馬車丈量出來的,尺子丈量出來的,腳步丈量出來的,也是用智慧的汗水澆注出來的,更是膽略、勇氣和毅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

當時經(jīng)過茫茫戈壁灘和可可西里生命禁區(qū),沒有建筑、大樹和人煙,更沒有先進的測量儀器,勘路小組只能靠雙腿和木輪馬車緩慢前行,他們拿著原始的標尺和簡易的繩子,竭盡所能地摸索著記錄里程,試圖探測出一條沒有路的“天路”。

格爾木,是蒙古語,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格爾木是從荒漠中誕生的,這在今天已然像一個傳說。格爾木城市的雛形,是“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將軍率領的西藏運輸總隊來到這里以后逐步奠定的。那時的格爾木,葦草叢生,人煙稀少,僅有不足千人的游牧民分散居住,大多數(shù)人對它是極為陌生的。

如今的格爾木,路寬人多,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新城。但若當年這里不是修建青藏公路的大本營,那也就很可能沒有今天的格爾木。

修建青藏公路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是由艱苦卓絕寫就的。時間回溯到1951年8月,時任西北軍區(qū)民運部部長兼政治部秘書長的慕生忠奉命進入西北進藏部隊,以范明為司令員、慕生忠為政治委員的十八軍獨立支隊組建。這是慕生忠第一次進藏。他們選擇從西南方向,也就是從青海香日德向南,走到巴顏喀拉山下的黃河源。這條道路有豐富的水系,但到處都是爛泥灘,一腳下去就拔不出來。進藏第一天,隊伍損失了20多人,騾馬損失了幾百匹,加上有些騾馬啃食了有毒的草,中毒死亡近千匹。走了3個多月,部隊終于到達拉薩時,慕生忠卻沒有多少喜悅,他們損失的不光是近4個月時間,還有許多人員和三分之二的牲口。慕生忠的女兒慕曉峰回憶說:“即便是今天,去到那里也能感受到荒涼和空氣的稀薄,那是一個生存條件極其惡劣的路線。當時慕生忠采用的方法是就地滾過去,以免受沼澤對大部隊的全部傾吞?!?/p>

進藏后,范明任中共西藏工委副書記,慕生忠任工委組織部部長。他們協(xié)助中央代表張經(jīng)武及十八軍軍長、西藏工委書記張國華,十八軍政委、西藏工委第二書記譚冠三將軍等,一起領導著和平解放不久的西藏黨政工作。那時,他們正面臨著一個現(xiàn)實而艱巨的困難:糧食的供應。兩路進藏部隊共約3萬人,每天僅糧食就要消耗四五萬公斤。當時西藏上層反動勢力拼命阻撓并揚言不賣任何糧食給解放軍部隊,另外中央對進藏部隊也有明確規(guī)定,必須落實毛主席“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指示精神。但是用牲口馱運來的糧食極其有限,極度緊張的供應狀況很快出現(xiàn)。最困難時,每人每天4兩面都難以保證,而市場上1個銀圓只能買作為燃料的8斤牛糞,1兩銀子只能買到1斤面。沒有糧草,工作根本難以為繼。

天路之魂 林云峰美術作品

將軍樓公園“筑路忠魂”雕塑 圖/張靜

1953年,中央政府委托西北局組建了西藏運輸總隊,征購全國各地的駱駝,向西藏趕運糧食,慕生忠兼任運輸總隊政治委員。這是慕生忠第二次進藏,跟第一次不同,這次的目的是運糧。

1953年,為了保障人民解放軍進藏部隊后勤供給,國家曾緊急調用4萬峰駱駝,從青海往西藏運輸糧食,以保證后勤。當時,每峰駱駝馱運的重量達200公斤,運輸距離長達1200公里。

為了避免第一次的沼澤,慕生忠這次選擇了另一條路線:從香日德向西約600多里,到一個叫“郭里峁”或“格里峁”的平川,那旁邊有一條南北向小河,沿小河往南,就能順著雪山邊緣越過昆侖山和唐古拉山,再經(jīng)黑河(那曲)到拉薩。但3個月后,等到駝隊到達西藏時,一半以上的駱駝倒斃途中。而最令人心痛的是,4萬峰駱駝已然占全國駱駝總量的四分之一,這個數(shù)據(jù)意味著,馱運物資進一趟西藏,犧牲掉的是全國駱駝的八分之一。毫不夸張地說,平均每運5袋面粉,就有1 峰駱駝死去。這就是放在世界運輸史上,也是慘烈的一筆。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那么多峰駱駝倒斃在運糧進藏途中,即便集中全國所有的駱駝又能馱運幾年呢?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讓人的生存也異常艱難,一路上運輸隊員也在倒下。慕生忠心如刀割,立誓再苦再難也不落下每一個隊員,他們走得小心翼翼,還成立了收容隊,將犧牲的隊員帶回格爾木安葬。活人走出這個地方都實屬不易,何況還要帶著隊員的遺體。但慕生忠說,漢人的風俗是要留以全尸,他不能寒了隊員們的心。慕生忠言出必行,犧牲的隊員無一留在荒涼的雪原,而安葬這批隊員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格爾木公墓。

1949 年9 月,部分官兵騎行駱駝運送物資。

再次進藏的艱難經(jīng)歷終于讓慕生忠明白,靠人力和畜力保障西藏的供給,決非長久之計??狂橊勥\輸,靠原始的運輸方式是長久不了的。于是,慕生忠將軍的腦海里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一個“天問”,強烈的使命感,驅使他為修建青藏公路而奔走呼號。

1954年1月底,慕生忠去北京找交通部部長,在沒有得到切實的答復后,他轉而去找了彭德懷元帥,當時彭德懷剛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慕生忠向彭德懷報告,光靠駱駝根本解決不了西藏的運糧問題。他給彭老總算了一筆駱駝賬:全國算上老弱病殘也就幾十萬匹駱駝,運一次糧的損耗就得過萬,有多少駱駝禁得起這般折騰?思來想去,唯有修路,且刻不容緩。

1958年10月,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部長彭德懷元帥,視察青藏線,慰問駐格爾木官兵

筑路大軍在羊八井石峽筑路

1954年,新中國成立才5 年,百廢待興。第一個五年計劃中,提出的是要修康藏公路(從成都到拉薩的公路),說實話,以當時的財力而言,光修這條路就非常吃力了,哪里有錢再修第二條路,何況還是青藏公路。

彭德懷踱步走到掛在墻上的中國地圖前,抬起手從敦煌一下子劃到西藏南部,說:“這里還是一片空白,從長遠看,非有一條交通大動脈不可嘛!”臨別前,彭德懷要慕生忠寫個修路報告,再由他轉交給周恩來總理。幾天后,周總理批準了慕生忠的青藏公路修路報告,同意先修格爾木至可可西里段,撥30 萬元作為修路經(jīng)費。隨后,彭德懷又安排蘭州軍區(qū)為慕生忠調撥10名工兵、10輛十輪卡車、1200把鐵鍬、1200把十字鎬、150公斤炸藥等物資。

對修路來說,這些錢和物資真的只夠塞牙縫。但對于這條慕生忠提出要修的、并不是國家立項的公路來說,只能先試試水。

20世紀50年代修建青藏公路時用駱駝向西藏運送物資

青藏公路路線的勘測,是用馬車丈量出來的,尺子丈量出來的,腳步丈量出來的,也是用智慧的汗水澆注出來的,更是膽略、勇氣和毅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

當時經(jīng)過茫茫戈壁灘和可可西里生命禁區(qū),沒有建筑、大樹和人煙,更沒有先進的測量儀器,勘路小組只能靠雙腿和木輪馬車緩慢前行,他們拿著原始的標尺和簡易的繩子,竭盡所能地摸索著記錄里程,試圖探測出一條沒有路的“天路”。

格爾木至可可西西里500多公里的廣袤地段,對當時的勘路者來說,簡直就是個謎。許多地名只是聽說過,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探路隊只能沿著駱駝隊所走路線前進,這還是他們半路上摸索出來的不是辦法的辦法??墒?,在茫茫的荒原上,駱駝隊從來沒有固定的路線,因而勘路人員多半時間都是在找路。沿途發(fā)現(xiàn)有倒斃駱駝的尸骨,他們會格外開心,而駱駝倒斃的地方,又總是有成群的老鴨和禿鷲?!疤焐侠哮f叫,死駝當路標”,這成為當時勘路隊一個極為管用的方法??甭逢犝且揽窟@些,逐漸辨明了前進的方向。

隨著勘路的延伸,勘路隊還總結了一套選擇路線的經(jīng)驗:遇河寬處(水淺)走,碰山繞腳行。沿著格爾木河向昆侖山進發(fā),勘路隊一邊走一邊確定路線,做好標記。離格爾木70公里處的昆侖山腳下,有一道號稱“一步天險”的深長峽谷,寬12米,深30多米,長約1公里,是去西藏必經(jīng)之路。峽谷峭壁上,僅有一條羊腸小道,勉強容2人同行,木輪大車、駱駝完全無法通過。經(jīng)過2天研究琢磨,勘路隊想出炸石開路的辦法,最終闖過了南去西藏的第一道險關。在可可西里這片有大小幾十條河流的無人區(qū)中,為探明木輪大車能否從河中通過,勘路隊員用鐵錘砸冰探路,順利跨越了一直被認為難以逾越的楚瑪爾河。

經(jīng)歷重重險關,勘路終于有了結論,青藏高原,遠看是山,近看是川,山高坡度緩,河多水深,雖然艱險,但可以修筑公路。慕生忠將軍將這個好消息報告中央,并自告奮勇,負責青藏公路的修建。這是“青藏公路之父”故事的開始。

20世紀50年代辛勤的筑路者利用繩索拴住自己在陡峭的石壁上劈山修路

噶爾穆就在我們腳下

慕生忠將軍領著大隊趕到后,沉默良久,然后將一把鐵鍬插在腳下,瀟灑地說:“噶爾穆就我們腳下,我們的帳篷駐在哪兒,哪兒就是噶爾穆?!?/p>

1953年10月,西藏格爾木基地的前身—西藏運輸總隊格爾木站正式成立,但在成立之前,沒有人知道格爾木到底在哪個位置。當時,慕生忠將軍吩咐部下找來一張馬步芳時期留下的地圖,在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寫有“噶爾穆”三個字和一個小黑點,“噶爾穆?”慕生忠將軍在心里嘀咕著。他派助手張震寰和趙建忠各帶了一個小分隊,拉著幾峰駱駝,去找這個叫“噶爾穆”的地方,小分隊一路走走停停,見人就問:“這是不是噶爾穆?”一天傍晚,他們走到一個地方,蘆葦叢交錯生長在河流旁,黃羊和野馬就在不遠處相互追逐。張震寰派人回去報告慕生忠,但他也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噶爾穆”。

慕生忠將軍領著大隊趕到后,沉默良久,然后將一把鐵鍬插在腳下,瀟灑地說:“噶爾穆就在我們腳下,我們的帳篷駐在哪兒,哪兒就是噶爾穆?!贝稳找辉?,起床的隊員們走出帳篷外,看到插在帳篷旁邊的牌子,上面寫著三個大字——“噶爾穆”。這個由幾頂帳篷劃定的“噶爾穆”,就是進藏大本營——后來的格爾木市的雛形。駐站的10多名工作人員,主要是馱工和筑路工,成了名副其實的第一代格爾木人。

50年代進軍西藏途中訪牧民(左二慕生忠)

在作家李若冰寫的《格爾木紀事》當中,對于那一天的情形是這樣描述的:“1953年12月,當青藏高原最寒冷的時候,青藏公路總指揮之一慕生忠將軍率領著40多個干部和工人,從西寧出發(fā)了。他們帶著鋪蓋、干餅、青稞面,拉著冰塊和羊皮風箱,經(jīng)過4天4夜的跋涉,來到了格爾木河畔?!痹诶錾较?,放眼是荒蕪的大戈壁灘,只見沙丘和野生白刺。白天漫天狂風,夜里野狼嚎叫。從這一天開始,昆侖上下出現(xiàn)了幾頂白色帳房,慕將軍和他帶來的隊伍,就在格爾木河畔住下了,開始了漫長的造城和修建青藏公路的歷程。

造城不是一蹴而就的,修路還未開始,很多人已心生恐懼。當時,參加筑路的1200余名員工,全部是西藏運輸總隊的民工。他們多數(shù)來自寧夏、甘肅等地,原以為完成運輸糧食任務后就能回家,沒有料到還要參加修筑青藏公路。大家擔心高原自然環(huán)境惡劣,高寒缺氧,人能不能長期適應高原環(huán)境?再就是,人走在高原上就喘個不停,要是干修路這樣的體力活,人恐怕吃不消。很多人篤定路是修不成的。

慕生忠將軍為了留住人,對著民工們說誰要走都可以,但能不能幫忙開墾一塊菜地再走。馱工們無法拒絕將軍的這個要求。慕生忠就指揮大家丈量了27畝地,把它劃為9 塊,分給9個小組,讓他們開墾,結果不到一天地就開墾好了,這時,慕生忠便用事實說服大家:“你們說不能勞動,這地不是你們都開出來的嗎?”就這樣,慕生忠用7 分思想工作,3分強迫命令,留下來了這1200余名馱工。

慕生忠將軍20世紀50年代青藏公路照片

20世紀50年代中期格爾木人居住的地下土窯洞

第一代營房——帳篷

1954年4月,在慕生忠將軍和任啟明的組織指揮下,民工們利用青藏公路動工前的空余時間,建渠放水,開荒種地,在青海省的支援下,從青海湟源拉來14萬株樹苗,種下了格爾木第一批樹木;后來又開墾了格爾木的第一塊田地;27畝菜園收獲了白菜、蘿卜等第一批蔬菜;隨后他們又修建了格爾木的第一代營房,地窩子;第一棟樓房,將軍樓和拱頂窯洞式的磚房等。慕生忠將軍鐵鏟插下的地點,也就是格爾木的母胎原址,栽有楊柳樹的格爾木帳篷招待所這一帶起了個名字叫“望柳莊”。

3年之后,第一代格爾木居民已經(jīng)開墾了400多畝的荒灘,當時的菜園會計告訴眾矢之的作家李若冰:“比方說,去年一斤蒜苗五毛,今年三毛,一斤白菜四毛,今年就成八分了……”

運輸總隊進駐到格爾木河西岸之前,居住在格爾木周圍的人口只有825人,都是少數(shù)民族牧民。到1953年底,格爾木人口劇增到了5461人,增加的主要是西藏基地的運輸總隊和下屬駝隊的人員。

第三代營房——木棚子

那個年代,筑路人員的物質生活條件極差,他們住的是搭建在雪山上的簡易帳篷,吃的是面疙瘩和黃豆,長期見不到蔬菜和食用油。當時公路修到沱沱河時,曾發(fā)生了斷炊的嚴重情況,以至于不得不到戈壁灘去挖地老鼠充饑。許多筑路人員由于長期缺維生素,腿部出現(xiàn)一塊塊的紫黑色斑,直到吃了格爾木27畝菜園產(chǎn)出的胡蘿卜后,這些病狀才稍有好轉。為適應高原的惡劣壞境,他們食用野牛、羊肉以加強營養(yǎng),戰(zhàn)勝疾病。并把野牛羊肉戲稱為“高原適應素”。

李富滿現(xiàn)任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簡稱西格辦)藏青工業(yè)園(管委會)副主任,他的父親李德壽當年是慕生忠將軍的警衛(wèi)兼藏語翻譯。年少時,李富滿聽父親說過,慕生忠將軍是個毅力堅強、作風倔強的人。做什么,幾時做好,必須說到做到。比方今天要修完一個什么橋,修多長一段路,都必須按時完成。當年修路修橋的戰(zhàn)士,成天泡在水里,手上裂開了傷口,只能用縫麻袋的線分成的細細的一根,再用縫麻袋的針縫上。那時的鐵鍬與十字鎬,常常用到磨損磨禿,直到用爛才舍得丟棄。

當年由“花果老人”魏承淑帶人指導播種的“27畝菜園”,遺址就在現(xiàn)在的將軍樓公園內,離將軍樓舊址不過二三百米。這位老人是陜西富平人,說著一口地道的關中話,早年在陜西是個教師,曾經(jīng)在榆林中學、綏德師范、西安一中和西安女中等學校任過教。1954年3月,他在蘭州偶遇慕生忠將軍,慕將軍和他聊起了格爾木不愛長樹木莊稼的事情,老人堅決要求去試一試,于是他帶上了在蘭州買下的花種和樹苗,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去往格爾木的旅途。他在這里一次次試驗,種活了蘋果樹、杏樹、沙棗樹,甚至葡萄。還養(yǎng)出了金盞花、雞冠花、虞美人、藍簡絮花、五色八月菊、六月雪等三十幾種花卉。

將軍樓公園二十七畝菜園舊址 圖/ 顏道靖

讓青藏公路伴我長眠

青藏公路,一直是慕生忠將軍朝思暮想的地方。1982年5月,他終于如愿,再次來到格爾木。站在昆侖山口,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說:“我死后,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昆侖山上吧,讓青藏公路上隆隆的車聲伴隨著我長眠?!?994年10月19日,慕生忠將軍逝世,享年84 歲,他的骨灰就撒在昆侖山上。

青藏公路修路初期,沒有任何施工機械設備,條件十分艱苦,1954年5月11日,慕生忠?guī)ьI19名干部,1200多名民工和戰(zhàn)士出發(fā)了。筑路隊伍在格爾木河畔、昆侖山口、楚瑪爾河拉開戰(zhàn)場,他們邊修路邊通車,只用了79天就打通了300公里公路,于1954年7月30日把公路修到了可可西里。在那里,慕生忠立即召集了干部會議,做出了繼續(xù)向前修路的部署。隨即,他又一次趕往北京,再次向彭德懷元帥請示下一步工作。這一次,慕生忠滿載而歸,國家撥給了200萬元經(jīng)費,100輛大卡車,1000名工兵。8月中旬,筑路大軍翻越了風火山,向沱沱河延伸。10月20日戰(zhàn)勝“雄鷹都飛不過去的地方”唐古拉山之后,隨著公路不斷向南延伸,安多、黑河相繼被筑路大軍甩在身后。11月16日黑河軍民舉行通車慶祝大會之后,開始向西藏首府拉薩推進。這段路較為平坦,筑路大軍10天就將公路推進200公里。當時,筑路指戰(zhàn)員和民工們說:“搬家的趕不上修路的,修路的趕不上運輸?shù)??!惫费鼐€到處可見筑路指戰(zhàn)員、民工和藏族牧民們喜悅歡歌的情景。

1956年3月,國務院總理陳毅元帥視察青藏線,慰問駐格官兵

12月2日,筑路大軍來到千年石峽羊八井,這條石峽全長約15公里,是藏北通往拉薩的門戶,也是筑路的最后一道關口。在陡峭的崖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塊。馬匹、駱駝從這里路過,稍不留意就會摔到澗下去。千百年來,石峽一直阻礙著南來北往的交通。10天后,筑路大軍終于劈開了千年石峽。為了慶祝勝利,筑路大軍在石峽峭壁上寫下了14個大字:“跨越昆侖唐古拉,劈開石峽通拉薩。”

12月15日,筑路大軍穿過羊八井石峽,直抵青藏公路的終點——拉薩市。慕生忠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坐著汽車進拉薩的人。7個月零4天的時間,25座被切斷的雪山,青藏公路從西寧到拉薩全長2100公里(改建后為1948公里),其中格爾木至拉薩1166公里(改建后為1148公里),創(chuàng)造了新中國公路建設史上的奇跡。12月25日,康藏、青藏兩大公路的通車典禮在拉薩舉行,毛澤東主席特為兩路通車題詞:“慶??挡?、青藏兩公路的通車,鞏固各民族人民的團結,建設祖國!”由于兩條公路通車,我進藏部隊和駐藏工作人員的補給供應基本解決,在西藏站穩(wěn)了腳跟。

慕生忠將軍與哈薩克族養(yǎng)子一家

通車典禮結束后,慕生忠?guī)е犖?,浩浩蕩蕩回師格爾木。慕生忠在格爾木宣布,青藏公路已?jīng)修好,休假3個月。民工回家后不想來的,可以不來了。幾個月過去了,回老家探親的人們又回到了格爾木,這回已有人攜妻帶子。問他們?yōu)槭裁从只貋?,他們說:“自己養(yǎng)的娃兒還是自己親,舍不得離開青藏公路和格爾木……”于是,西藏基地的望柳莊、十八間窯洞、格爾木農(nóng)場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平地而起。

此后,慕生忠一直帶領大家繼續(xù)做著青藏公路的維護和后續(xù)工作。并在格爾木繼續(xù)開墾荒地,種糧種菜。慕曉峰說,修青藏公路時,大家整天對著雪地,眼睛都受到了影響,患上不同程度的雪盲癥。聽說胡蘿卜素對眼睛有好處,慕生忠又鼓勵大家多種蘿卜。格爾木有土有水,土壤挺肥沃,種出來的蘿卜形體碩大,慕曉峰說她還有一張抱著蘿卜的照片,那蘿卜跟還是孩童的她一般高。她的記憶中還有白菜,糧食以青稞為主,因為那邊始終寒冷,只能種一些易儲存的糧蔬。

慕生忠將軍像

后在唐古拉山上又發(fā)現(xiàn)了鐵礦石,格爾木西藏基地便又辦起了一個鐵廠,起初有30多人上山煉鐵,之后,汽車大修廠、煤場、磚瓦廠、皮革廠,還有木工場和農(nóng)場也都陸續(xù)建立起來了。在市區(qū)的十字路口,插著兩個大木牌子,一個上面寫著“格爾木,海拔2780米”,另外一個寫著“西寧860公里—茫崖358公里—安西690公里—拉薩1217公里”。在十字路口中心的格爾木,逐漸有了一個城市的雛形。

對于年幼的慕曉峰來說,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格爾木的風,特別大,呼呼地吹過像在吹哨子。他們一家人住在離將軍樓不遠的一處平房里,將軍樓用作辦公和接待場地。將軍樓其實是后人對它的稱呼,起先它就叫“青藏公路建設指揮部”,是一座青磚白灰的二層小樓,相比起大家印象中的“將軍府”,那它真是挺簡陋的。不過,別看它簡陋,可接待過不少大人物,彭德懷、陳毅、習仲勛……都曾經(jīng)是那里的座上賓。那時慕曉峰年齡小,有時母親會讓她給父親送些東西,就在將軍樓,她第一次遇見了十世班禪大師。其實剛開始造將軍樓時,多少也帶點鼓舞性質,像是一個示范而非為了彰顯特權,那時大家住的都是地窩子,條件比較艱苦,慕生忠生性樂觀,他想告訴大家一切都會更好的,格爾木既然能建地窩子,也就能建樓房。于是,這么一座“簡約”風的二層小樓也就拔地而起了。

慕生忠將軍也并不時常在辦公室待著,那時的格爾木一切都需要建設,他基本是一個行走于一線的人。公路修通后,他還興致勃勃地準備修建青藏鐵路,而且計劃不用國家的錢。當時國家建國初始,每一分錢都很緊張,慕將軍知道無米之炊的困難。他說柴達木是個寶藏,完全可以自己解決錢的問題,他在那里興建了石灰廠、鐵廠等一系列的建設項目,邊生產(chǎn)邊籌錢。事實上,青藏鐵路也確實在1958年的時候開始籌備修建工作了。

慕曉峰說,她一直在想,為什么父親帶著1200個人就能把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完成?她說:“除了性格上的堅韌,也有父親的人格魅力,是點滴言行在影響著身邊的人。他非常有凝聚力,而且言傳身教,修路時要打鉚釘,他第一個跳到河里,泡了十幾個小時,上岸時整條腿都是腫的。凡事身先士卒,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他的這些作風,無一不在感染著所有人?!?/p>

當年參加筑路的隊員,后來基本都留在了格爾木西藏基地生活。慕生忠也是一位非常有責任感和遠見的人,他剛開始接受的任務是運糧,不是修路。但他意識超前,明白路的重要性。事實上,青藏鐵路通車前, 95%的進藏和85%的出藏物資都經(jīng)由青藏公路這條大動脈。

青藏公路,一直是慕生忠將軍朝思暮想的地方。1982年5月,他終于如愿,再次來到格爾木。站在昆侖山口,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將軍說:“我死后,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昆侖山上吧,讓青藏公路上隆隆的車聲伴隨著我長眠?!?994年10月19日,慕生忠將軍逝世,享年84歲,他的骨灰就撒在昆侖山上。

如今開車,無論是從格爾木到拉薩, 還是從拉薩到格爾木,一路上的許多地名在青藏公路修建之前,多數(shù)都不存在。這許多地名都是慕生忠將軍命名的,如五道梁、風火山、二道溝、烏麗、不凍泉、開心嶺...... 它們是青藏公路的地標。

那些因路留下來的人,逐漸聚集,先是妻子,然后是孩子,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讓格爾木成為一個逐漸熱鬧非凡起來的“移民城市”和今天的戈壁新城。

第二部分:格爾木人的集體記憶

從第一座建筑說起

最初篳路藍縷的格爾木人,從荒漠戈壁當中憑空走出來的革命之路,走向了美好生活這條更為長久的路。從拓荒者到建設者,這是67年來格爾木西藏基地人,也是格爾木人在生活的摸爬滾打當中的角色轉換,他們沒有辜負時光,正向新時代闊步前行。

在格爾木市郊西北角,矗立著這座城的第一棟樓房。初次見它時,很像在旅行的火車上,偶然瞥見的一座突兀的建筑。房屋與周邊的建設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它由青磚白灰砌成,分上下兩層,每層的窗戶和門洞一一對應著。它站立在陽光下,帶著一段不為我們所熟知的歷史。

這座房屋是青藏公路建設指揮部的舊址,始建于1956年,是慕生忠將軍生活、工作的場所,老百姓尊稱為“將軍樓”。走上將軍樓,公園里繁茂的綠樹遮擋住視線,這不禁令人唏噓,作為格爾木的第一座樓房,從前站在同一地方,能將格爾木盡收眼底。格爾木大了,這幢房子就變小了。

慕生忠將軍辦公舊址 圖/ 張靜

1956年,格爾木西藏基地的居民們開始打坯、燒磚造房子,有了這座窯洞式將軍樓,蠻荒的戈壁灘才有了改天換地的新起點?;蛟S在此,有人會問,何謂新起點?單從建筑來說,將軍樓已經(jīng)是格爾木市的第三代建筑了。格爾木真正的建筑起點,都無法確定它是不是建筑。1952年2月,慕生忠將軍率領筑路大軍來到格爾木河畔,昆侖山下出現(xiàn)了兩頂白色的帳篷,那是格爾木最早的“住房”。很快,筑路大軍的上萬頂帳篷在蒼茫的戈壁灘上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所以格爾木一開始是座“帳篷城”。從歷史照片上看,帳篷是從尖頂?shù)男づ?,慢慢演化成平頂?shù)拇蠓紟づ瘢苊茉言言梢淮笃?,挨得近,那是為了防風抗沙。

戈壁灘日照強、風沙猛,帳篷雖美,但實在不適合長久居住。所以,格爾木的第二代居所“地窩子”應運而生。1955年4月,青藏公路管理局格爾木房建隊成立,從青藏公路上筑路歸來的工人們開始在格爾木修建“地窩子”,其修建方式是先在地上挖一道方坑,坑深1m左右,沿坑四周打上木樁子,再用土坯砌成泥墻,開出大小合適的門窗。屋頂一般是用木條搭建固定并鋪上雜草,最后抹上泥巴防風擋雨。屋頂?shù)氖綐又饕袃煞N,一種是尖頂式,一種是單斜式。地窩子是一種半截在地面,半截在地下的原始居所,在當時物資匱乏的地方,這無疑是因地制宜最省建材的“房屋”了。

1956年12月2日,西藏駐格爾木汽車修配廠藏族工人李德壽于1955年在格爾木與女工文袖珍結為伴侶。1956年12月2日文秀珍在青藏公路管理局衛(wèi)生所的“地窩子”產(chǎn)房里分娩降生了西藏駐格爾木基地的第一個孩子李富民。

將軍樓舊址 圖/ 張靜

“地窩子”的規(guī)模大小,還有不少記錄。說是一般挖進地下1m,寬2.5~3m,長度是4m左右。當年筑路大軍筑路途中住的大都也是“地窩子”,從格爾木至香日德這條線路上還有遺存。但實際上,“地窩子”也只存在了兩年,之后它就成了歷史。將軍樓的出現(xiàn),意味著格爾木的建筑更新到第三代。從1956年開始,格爾木進入了土窯洞、磚窯洞、土坯房、磚坯房等多種建筑共生共榮的狀態(tài)。土坯房和土木結構平房陸陸續(xù)續(xù)修建了約6.6萬平方米,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了眾多的拱頂窯洞式的磚房,這兩類房子造就了格爾木最初的城市景觀。在漫漫黃沙與戈壁之中,憑空出現(xiàn)了許多地面之上的建筑物,排列得齊齊整整,遠遠望去,頗具規(guī)模。

建筑發(fā)展的速度,也是格爾木成長的速度。由于當?shù)赝临|不好,建筑所需磚塊幾乎都是從西寧拉運,1986年,西寧每塊2分錢的磚,加上運費拉到格爾木就成了2角錢。如此昂貴的建筑成本,勢必影響格爾木的城市進程。1955年6月,西藏駐格爾木基地(青藏公路管理局)在河西草壩東沿建成35座磚瓦窯,幾經(jīng)試驗他們終于生產(chǎn)出了物美價廉的灰沙磚,7月打坯燒磚成功。從此,承擔起格爾木地區(qū)和青藏公路沿線建筑用磚的任務。這曾一度讓格爾木人引以為豪。有了自己的磚,便可以就地取材,建筑成本大大降低,格爾木終于開啟了戈壁灘上改天換地的偉業(yè)。

1956年3月,成立了格爾木工作委員會;1960年11月,國務院批準成立了格爾木市,自此,格爾木名正言順成了一座城市。這座城起于青藏公路,起于格爾木西藏基地,自然和西藏的關系非同一般,直至西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駐格爾木辦事處(簡稱西格辦)的成立,更是助力格爾木這座城逐漸走向成熟。格爾木西藏基地曾經(jīng)著手90%以上的進藏和援藏物資。西格辦作為格爾木西藏基地核心機構,儼然也是這座城市最早的中心,從它走到將軍樓,不過10分鐘。如今在西格辦工作的人,一談起過往的輝煌,都難掩激動之情。我也喜歡西格辦,尤其是見了西格辦院中很有些年頭且長勢喜人的鉆天楊之后。

如今的格爾木早已是“半城綠樹半城樓”,穿梭在車水馬龍的寬闊馬路上,會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腳下的這片土地,從前真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灘嗎?年富力強的邱老師,是新調任到西格辦的人民公仆。他總喜歡把手背在身后,像老村長那樣一邊漫步,一邊感慨。他總能說清楚,格爾木主干道的哪個地方,曾經(jīng)開著什么店,做著什么營生,格爾木哪個地方的建筑早一些,而哪個又晚一些。邱老師最樂于談的還是“物資集散地”時期的格爾木西藏基地,他談起柳園,談起西格辦中學初建,談起西格辦醫(yī)院第一個出生的嬰兒,等等,說著說著,歷史就更近了,就像在我們眼前一樣。最初篳路藍縷的格爾木人,從荒漠戈壁當中憑空走出來的革命之路,走向了美好生活這條更為長久的路。從拓荒者到建設者,這是67年來格爾木西藏基地人,也是格爾木人在生活的摸爬滾打當中的角色轉換,他們沒有辜負時光,正向新時代闊步前行。

西格辦中學王鴻老師 圖/ 顏道靖

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生活變遷

因為物資匱乏,運輸成本極高,格爾木西藏基地人慢慢開啟自己的智慧,改善起生活。開墾菜地,是一件天大地大的事。西格辦中學的菜地,幾乎是一代人的記憶。那時候,格爾木西藏基地中學每家每戶,都有從單位上認領的一塊10平方米左右的菜地。

在每一個城市里都有百姓日常生活離不開的菜市場。在今天的格爾木,隱于城市一角的菜市場更像一個熱鬧的農(nóng)村集市,連市中心的萬達廣場都要遜色幾分。這個位于格爾木市柴達木西路的菜市場,是由兩排大篷傘構成,傘是彩色的,款式不一,有大有小,有方有圓,高低深淺各異。兩排篷傘下面,擺著蔬菜、水果、牛羊肉、花卉、日常生活用品等,往來的人群就在花傘勾勒出的小道上涌動,一時間叫買聲、喇叭聲、討價還價聲、問候聲此起彼伏,一片繁榮的景象。

菜市場直面每個人的生活,濃縮的是社會百態(tài)。走進這家菜市場,才算真正參與了格爾木人的生活。通過看商品的種類,你會知道格爾人的食與用;通過打聽價格,你會發(fā)現(xiàn),即使是同一個攤主,同一個件商品,面對不同的購買者,也會有價格差異,而這一點差別往往包含“人情味”。所以,在菜市場里,凡是常來的人,都有自己的購買節(jié)奏,買什么不買什么,繞過哪個攤位直奔哪個攤位,在哪里買姜和蒜,又在哪里買油和鹽,他們都有自己的自然而然。

1998年6月,市民在河東蔬菜市場選購新鮮蔬菜。

格爾木的這家菜市場,延續(xù)著農(nóng)耕社會中人們之間的交換方式,生活的日常在此地張顯,富足、快樂、從容,寫在格爾木人臉上。短短幾十年,這種巨變,連土生土長的格爾木人也驚訝不已。西格辦中學的老師王鴻,出生于1971年,據(jù)她的回憶,小時候吃還是第一位的。當時吃的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多且有選擇,當時格爾木人唯一“占便宜”的,大概就是吃鹽不要錢。因為格爾木緊挨著察爾汗鹽湖,遇到熟悉的司機去鹽湖拉貨,回來就順帶手帶一麻袋粗鹽巴。鹽巴扔到院子里,這家人就全家總動員,開始磨鹽巴,將粗鹽巴用手搖鐵磨磨成細鹽,王鴻家有兄妹3個,他們就輪流磨。王鴻是女孩,勁兒小,磨不多會兒就累了。

生于1965年,現(xiàn)任西藏天海集團格爾木分公司書記的彭海榮說:“我們那時候會去單位食堂,撿回來食堂師傅不要了的裝豆瓣醬的大竹簍子。因為竹簍子的口子不大,食堂工人往往掏不干凈,我們拿勺子伸進去刮一刮,刮出來的豆瓣醬夾饃吃,很好吃。通常來說,差的情況下能刮個半斤,好的情況下能刮1斤,夠吃上一段時間。當時的豆瓣醬,在服務社要賣7毛錢1斤,我還記得,黑糖1毛錢能買11塊,那是因為1分錢1塊,你買了10塊,他們會多給你1塊?!标P于物資匱乏時代的記憶,天海集團駐格爾木分公司副總經(jīng)理何擁軍也有補充,“我們最早吃到泡泡糖,是1975年,我媽媽帶著我姐坐飛機去西安看病,那一年格爾木通航了,她們坐著軍航去的西安,回來在飛機上分到了泡泡糖。后來沒有泡泡糖吃,我們就用麥子做成面筋,就那么在嘴里嚼著,模仿泡泡糖吹泡泡”。

老格爾木市

格爾木西藏基地的人喜歡將去往西藏方向叫作“上面”,20世紀80年代,格爾木西藏基地張福德的哥哥在“上面”修路,雖然月工資高達900元,但是“上面”的物價更高,辣椒9塊錢一斤,1995年要兩個西紅柿兩個雞蛋炒的西紅柿雞蛋,賣20元。張福德說回憶:“吃肉一年也就吃個兩回,平時吃得太寡淡,吃點兒肉還要拉肚子,會吐。我12歲之前吃不了肉,掛不住油?!彼敃r吃飯,主要在食堂,吃菜要花錢,葷菜賣四五毛,一個月工資才17塊,所以他的選擇主要是饅頭。一個饅頭要花1毛5,一次買5個饅頭,從食堂一路走回學校后面的家,人還沒未到家,饅頭已經(jīng)吃完了。那個時候饅頭夾著油潑辣子,已經(jīng)是美味到不行了。

在西格辦車隊當小車司機的石永喜,生于1964年,他是20世紀70年代初上小學。問起當時的吃穿用度,他仔細地回憶著,父親在西格辦政府機關做招待工作,母親是服務員,住著一間半的平房,家里有兄妹4個。父母住在臥室內,是個木板床,大姐和妹妹住在客廳內,他和弟弟住在加蓋的小房間內,孩子們睡的都是火炕,外邊壘的小院順道蓋個小廚房。石永喜是1985年頂替父親,到西格辦招待所上班,專門負責開生活車。所謂的生活車,就是到處去拉生活所需物資,供給單位職工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當時招待所有60多個職工,后來擴展到90多人,冬天到來前,他得去拉幾次蔬菜,儲備一冬天之用,蔬菜有蘿卜、土豆、白菜、蓮花白和海帶等,其中大白菜通常是從甘肅張掖拉來的,土豆和蘿卜是從青海、蘭州拉,其他的基本上來自敦煌。當時,有采購員定點去老百姓家收菜、收雞蛋,雞蛋是從敦煌附近的農(nóng)家收來的,大概3分一個,他就負責開車去裝,然后運到格爾木。牛羊肉是從都蘭一帶的牧民家庭收來的,羊肉2毛多1斤;牛肉貴一些,4毛多1斤?!昂髞砬嗪挝坏纳虡I(yè)局有了冷庫,在現(xiàn)在格爾木二中對面的金峰路上,牛羊肉就集中在那里出售?!彼f。

1987年,外國游客在一個小飯館里觀看拉面表演

整個春季,石永喜會往返于大柴旦的煤礦和格爾木之間,為機關食堂和格爾木西藏基地單位的各家各戶拉煤,要整整拉三四個月,每天早上8點鐘出發(fā),如果當天回得來,也是夜里10點到11點了。路都是石子路,車速很慢,折騰十幾個小時,拉回來一車煤,約有四五噸,僅僅夠四五口的一家人過冬用。若是剛結婚的那種兩口之家,就需要跟其他家湊,湊夠了一車,他再去拉。家庭采暖、做飯再加上機關單位大食堂,一年下來要拉上百噸煤。那時候什么都需要從外地運過來,因為格爾木是建在“鳥不拉屎”的戈壁灘上的城市。每年的7月,石永喜就要去蘭州拉新鮮的“細菜”了,茄子、辣椒、黃瓜、豆角、西紅柿等。辣椒一兩毛錢1斤,茄子也差不多是那個價,一車每樣菜來個1000斤,拼湊成一車,到了以后一家分3斤辣椒、3斤茄子那樣,剩下的就是食堂用了。夏天的時候,他還會去敦煌拉趟西瓜,西瓜的采購價是1毛8分錢,回到格爾木每斤加一兩分運費。我追問,有沒有其他的水果吃,比如葡萄,石永喜笑了:“我們當時只見過葡萄干,新鮮葡萄只在電視上見過。其他水果就是蘋果、梨子和桃子了,那都是從蘭州拉來的。到了春節(jié)前,得提前去甘肅天水拉凍大肉和雞,拉一趟足夠了,作為員工福利分發(fā)?!?/p>

在老司機的回憶里,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金峰路上的格爾木飯店是當時比較早的飯店,原址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掉了。那個飯店是個禮堂樣的空間,4米多高,放了二三十張餐桌,能夠同時容納上百人。即使有了飯店,下館子也是件極為奢侈的事情。石永喜說:“我們那時候不敢經(jīng)常下館子,下不起,父輩們一起喝酒,就是到對方家里,炒個雞蛋,炒碟花生米,再來兩個涼菜。如果去格爾木飯店,三四個人無非就是來個青椒炒肉絲,兩個素菜,花個三四塊錢。”

西格辦醫(yī)院后的濕地是很多老格爾木人的集體回憶 圖/ 張靜

因為物資匱乏,運輸成本極高,格爾木西藏基地人慢慢開啟自己的智慧,改善生活。開墾菜地,是一件天大地大的事。西格辦中學的菜地,幾乎是一代人的記憶。那時候,西格辦中學每家每戶,都有一塊10平方米左右的菜地,是從單位上認領的。菜地埂邊上有用來給菜澆水的引水坑(這種引水坑至今在干旱的格爾木道路旁還都存在著,只不過是方便給道路兩邊的樹澆水),大人負責澆水,小孩兒會在菜地里躲貓貓,看到哪家的菜地結了個西紅柿,就會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扯下來張嘴就吞掉了。不要說西紅柿了,道旁的沙棗,往往也等不急它們成熟,青澀的時候,已經(jīng)被路過的小孩擼禿,迫不及待地吃掉。而現(xiàn)在,格爾木的沙棗樹已經(jīng)成群成片,那沙棗紅彤彤地掛在樹枝上,卻沒有嘴饞的孩子去吃了。許多沙棗每年都掛在枝頭過冬,在格爾木職工醫(yī)院的舊址附近,我就摘過去年的沙棗,棗子一入口就化了,味道很一般,甚至有些酸澀,但隨行的格爾木西藏基地人會吃得津津有味。

到了20世紀80年代,格爾木人慢慢有了買東西的地方。青海單位開的河西商場和西藏單位開的西藏服務社,是格爾木西藏基地人集體記憶中不可或缺的地方。西藏服務社在鹽橋路的東邊,后來并入西格辦醫(yī)院的招待所,它斜對面就是河西商場。西藏服務社里也賣茅臺酒那樣的高級貨,一瓶8塊5,當時也算是很貴的酒,鮮有人問津。西藏服務社賣布,也賣棉花,格爾木西藏基地的主婦們會買來棉花自己做棉被、棉衣、棉褲和棉鞋,棉鞋要自己納鞋底,特別辛苦。王鴻回憶說,她小時候跟男孩兒一樣調皮,剛穿上的棉鞋、棉衣,跑到西格辦菜地里鉆一通,被各家各戶用來做隔斷的鐵絲網(wǎng)給掛破,棉花就漏出來了,回家少不了挨大人說。王鴻是1996年底結婚,當時還從西藏服務社買了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瓷盤子。

曾經(jīng),格爾木西藏基地對面還有新華書店、銀行和郵局,這些建筑物都還在。西藏服務社后來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了,開頭的時候是因為地質五隊將這塊地買下,打算蓋電商大廈,本來要把西藏服務社搬到其他地方,后來也就沒有后來了。但其實,更多的原因是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起來了,商店越來越多了。如今的格爾木,光美食街都有好幾條,商場、超市和飯館比比皆是。格爾木雖年輕,卻步履不停,任誰來到這里,都難以相信,幾十年前它還是一片蒼茫戈壁灘。

西格辦中學袁洪剛老師 圖/ 顏道靖

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苦與樂

他們已經(jīng)生生息息在這座城,將青春與盛年留在這里,將兒女留在這里,最終,將一段時間封存在這里,像是滄海遺珠。

最初來到格爾木西藏基地的那批人,多數(shù)是建設者和勞動者。在異常艱苦的歲月,格爾木西藏基地的孩子們有著自己童年和少年時代抹不去的記憶。不管是格一代,還是格二代,甚至是格三代,關于“玩”的記憶,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

關于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獨家游戲,我采訪了一些人。袁洪剛是1972年生,算是格二代,他小時候常和小伙伴們一起在河壩邊滑冰。有時候天氣結不成冰,孩子們著急玩,就會在頭天晚上,聯(lián)合小伙伴一起在空地上潑好多水,第二天自制溜冰場就可以滿足孩子們的愿望。那時格爾木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零下二十幾攝氏度是常事。孩子們還會用搪瓷缸子做冰棍兒,他們用開水泡上奶粉或橙子汁,將搪瓷缸子放在外邊窗臺上,結成冰坨子,就那么舔著吃。

西格辦中學張福德老師 圖/ 顏道靖

格爾木的水質比較硬,熱水瓶用一個星期,水垢差不多得有2mm厚。這個時候,孩子們便有了新的“游戲”,他們會使勁拍熱水壺外面,再用鏟子伸進去,把里面的水垢鏟掉。水壺燒久后,外面就黑黢黢的,孩子們會在大人的囑咐下,用爐灰擦亮水壺。這本是生活的艱辛帶來的必要勞動,而孩子們卻在這里找到了平衡生活的某種本能,他們在“勞作”里消耗過剩的精力,沉浸在獨有的樂趣之中。王鴻老師講過冬天單位發(fā)大白菜的事情,那個時候為了避免白菜凍壞,白天得搬出來,晚上再收回去。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菜窖,里面儲存土豆、白菜、大蔥等生活必需品,菜窖空間是很狹小的,大人進出不便,往往需要小孩兒下去取。大人用繩子把一只筐子吊下去,等小孩裝好菜,再把菜提上去。這個時候,菜窖往往是孩子們的游樂園。

洗澡也成了獨家游戲,尤其是在冬天的時候。一到了該洗澡的日子,父親們會把爐火加旺,燒了熱水倒進臉盆里,孩子們就坐在盆里沐浴,家里孩子多的,還需要排隊。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澡堂子記憶多數(shù)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那時候的澡堂子是兵站部開設的,普通人去了要買票,當兵的不用。每周六、日開門,門票5分錢。一進去就是更衣室,放著一只很大的木板床,所有人脫了衣服都扔在床上。洗澡的池子大概也就20平方米,邊上有一兩個淋浴頭,僅此而已。小孩子們會被大人帶著去,大一些的青少年就約上同齡的朋友們一起去,大家會帶著雙喜牌的洗衣粉洗澡用。后來條件好些后,他們就用上海虹燈牌的香皂,女同志還會用扁盒裝的友誼牌雪花膏,有黃殼子的,也有白殼子的。

打煤磚,是“60后”“70后”常提到的“事兒”。當時的中學生,需要給自己學校打煤磚。放暑假時,中學生還要幫助小學打煤磚。如果是給家里打,無論是哪家打,家家戶戶都會主動拿出工具幫忙。每家一個冬天要用掉四五噸煤,采暖和做飯都要有保障。當時的力氣大的孩子,通常是打煤磚的主力。大家你幫我,我?guī)湍?,在你來我往中,收獲著幸福和情誼。

當然,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快樂,不是都在勞作中挖掘出來的。據(jù)老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講述,他們也有與勞作無關的游戲。比如男孩子們愛玩的打彈殼。他們會在地上畫一個不大的正方形,用自己的彈殼拋出去,去擊打對方豎在正方形內彈殼,出了正方形就叫“出鍋”,就算贏了。他們還玩玻璃球,這與內地其他地方小孩們的玩法差不多。他們也常常會挖個窯燒土豆吃。夏天他們到河壩那邊游泳、摸魚,很多人都提起一個叫作“3個池子”的地方,那地方在現(xiàn)在的磚廠后邊,3個連著的水坑。那時,每個水坑深可達3m,長寬各10~15m,其實是挖了里面的沙土去蓋房子,格爾木地下水豐富,很快就被水填滿了。“3個池子”因此成了男孩們游泳和戲耍的天堂。

西格辦中學運動會舊照

身處戈壁之中,生活難免枯燥無味,那個時代的格爾木西藏基地人,娛樂主要靠臺球廳、跳舞、看電影和看錄像。張福德對臺球廳有印象最初是在1983年到1984年,那時候球臺都是露天的,給5毛錢,隨便你玩幾把,冬天也可以玩,在八一市場那邊也有。八一市場是部隊上開設的,部隊隔了一塊地,那里什么都有賣,牛羊肉也有,蔬菜水果也有,各種日用百貨也都有。舞廳的出現(xiàn)大概要晚一些了,差不多是1988年,1990年前后舞廳多了起來,開始的時候也都是露天的。還有的就是在單位大門口直接扎上,等到夜里就那么跳起來。跳的是迪斯科、交際舞。張福德說:“后來有些工廠生意不好,廠房一收拾就成了大舞廳。八一市場后來開了室內的舞廳,不需要門票,可能有喝個汽水之類的消費吧。那時候格爾木人特別多,全是單位上的年輕人,他們晚上都需要娛樂活動,慢慢地錄像廳也出現(xiàn)了,主要看的是香港的武打片和言情片,門票也就5毛、1塊、1塊5的,沒準兒,人多就便宜了,也可以混在里面混著看,也沒人管?!彪娪耙彩呛髞砺械模鞑貑挝缓颓嗪挝欢加新短祀娪胺?,這家每周二、周四,那家每周三、周五,輪著放。格爾木人自己拿小板凳去,7、8點左右開始,無外乎《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這樣的黑白革命電影。

采訪格爾木西藏基地二代時,他們共同記憶是那個時候上學,作業(yè)很少。漫長的夜晚,他們不必像現(xiàn)在的孩子需要在燈下埋頭補作業(yè)。他們也需要燈,但實在是跟作業(yè)沒多大關系。他們會打著手電筒出去玩,因為外面漆黑一片,沒有路燈,他們就帶著光四處游蕩,漫無目的地游蕩,那也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直到人累了、倦了,才收拾心情回家睡覺。

第一代的格爾木西藏基地人,有像李富滿的父親那樣參軍,一路追隨慕生忠將軍來的;有像袁洪剛的父親那樣從河南逃荒來的;有像石永喜的父親那樣修路修到沱沱河,在運輸站上上班,然后又調回格爾木的。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末,因為行政關系隸屬西藏,格爾木西藏基地人的休假制度跟當時西藏一樣,3年轉正,1年定級之后,就可以開始休假,每工作一年半,就可以休假半年,加上路途上7個月。

如今他們已經(jīng)生生息息在這座城,將青春與盛年留在這里,將兒女留在這里,最終,將一段時間封存在這里,像是滄海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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