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

我至今沒敢往那個廣場上仔細(xì)看一眼，不敢看校門口的那兩棵玉蘭樹還在不在，不敢看那棵銀杏樹還在不在，似乎只要我不看，它就還是我最后看到它的模樣。

1

到深圳工作以后，我過年就不再回家了，父母轉(zhuǎn)而來我這邊過年。家鄉(xiāng)的小城，過年的時候往往是下雨的，冬雨的濕寒和泥濘，在習(xí)慣了南方溫暖的冬天之后，漸漸變得讓人難以忍受。

對于過年不回家鄉(xiāng)，我沒有什么好遺憾的。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大概是，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到下雪了。

小城并不是每一年都下雪的，所以小時候每到天冷時，總是盼著溫度降到零下。但通常來的不是雪，而是凍雨——天氣是比下雪天還要冷的濕冷。這樣一來，就會過一個又難熬又沒有樂趣的冬天。準(zhǔn)確地說，初中之后，我在家鄉(xiāng)那座小城，就沒有見過雪了。所有漫天飛雪的記憶都留在童年，然后，仿佛就和失去了魔法的世界一樣，進(jìn)入了無數(shù)個無雪之冬。

但在我最后一次見到那個小城的那個冬天，回到已經(jīng)三年沒回去的家，離開的前一晚卻下起了雪。

說起來，那并不是一個假期;只是一月份里平凡的工作日。記不得是怎么跟主編請的假，只是覺得有必須回去一趟的理由，心里莫名知道，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了。

遇上雪，是晚上回家的時候。從車上下來，走到教師公寓門口，雪片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來，大片大片的。一開始還不敢相信，抬頭望去，公寓大門前的一盞路燈在夜色下投來一團(tuán)光，黑色的夜幕下，可以看清雪飄下來的樣子。因為仰著頭的緣故，竟美得讓人有些眩暈。

夜雪是很美的。

盡管只是到家門口前的一段路，仰著頭等雪花簌簌地打在臉上，蓬松、干燥、溫柔，然后一瞬間化掉的感覺，讓心一下子就柔軟起來，仿佛我回來這一趟就是為了遇見這場雪，所有的抱怨、不甘、嫌棄，都消融在這種溫柔奇異的感覺里。

2

那次回家，其實是打算做―場徹底的告別的。

父母買了新房，等裝修完夏天時就要從舊家搬走了。我想回去再看看舊時的痕跡，該帶走的帶走，該留戀的留戀，等夏天新房子裝修完，就再也回不到記憶中的家了。我在窗前寫下日記的日子，我在床上做夢的日子，我十八歲之前的少女時代，將徹底沒了痕跡。

我房間的窗前有一棵梧桐樹。初中時喜歡李清照，一點都不懼這樹“鬼拍手”的名號，反而覺得有“聲聲慢”的情調(diào)。天氣好的時候，風(fēng)吹過去，樹葉寬大的影子讓人愉悅。下雨的時候，雨點打著樹葉，也讓人心里沉靜。因為書桌靠窗，這棵樹幾乎是我所有發(fā)呆時刻的背景——那些寫日記時停筆的間隙，鎖門偷看“榕樹下”小說時抬頭休息的片刻，連解數(shù)學(xué)題時卡殼的時候——都有這棵樹的影子。

房間的窗是鋁合金的，藍(lán)色玻璃，臺燈是黃色的光，晚上燈一打開，玻璃上就能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樣子。從十歲到十八歲，我看得最多的可能不是房間穿衣鏡里自己的樣子，而是書桌前這扇窗映出的樣子。五年級時剪的三七開短發(fā)，初中時頭發(fā)全梳上去長痘的額頭，高考前越長越胖的臉。不管愿不愿意，一抬頭，自己的影子就在那里。

窗前是一個院子，正對著公寓門進(jìn)來的那條路。住在這里的同學(xué)、玩伴、好友，一進(jìn)公寓門就能看到我房間的燈有沒有亮，以此來判斷我在不在家。再后來讀大學(xué)，他們就以此來判斷假期里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因為并不都是關(guān)系很近的朋友，看到了也不會上門來找。偶爾在路上遇到，找不到話聊時，隨口都會帶上一句：“我那天看見你房間燈亮了，知道你回來了。”就好像免去了好久不見的尷尬。后來我在廣州，租的房子在二十五層，在深圳住的是三十幾層，再也沒有這種一抬眼就能知曉房間的燈有沒有亮著的場景了。

房間里的床頭也是靠窗的。后來想想，床的擺法按風(fēng)水來說都是錯的，床頭前面是窗，床腳對著門，床的架空處還是半壁書柜，很容易睡不安穩(wěn)。我睡覺時總感覺后面有一絲風(fēng)，而門一定是要關(guān)嚴(yán)才能睡覺，只要門一開就會醒。每次一回想初三前和高三前失眠的時刻，總會想起這張小單人床靠墻的空白，還有在頭上懸著一半的書架。但在大學(xué)時在上鋪被下面室友的鍵盤聲和燈光打擾到難眠的時候，對安眠的想象，也是這張床上，厚實的棉花絮，裹著被子縮進(jìn)角落里，所有屏障都是保護(hù)層。

好像全部的全部都在這個空間里了：收好三四本日記，提醒媽媽帶走書架上整整齊齊的《兒童文學(xué)》，似乎青春就這樣收場了。

3

我久違地歸家，是為了告別，但其實這告別比我想象中要糟糕。

從教師公寓出去的路上，一旁的房子全在拆除。據(jù)說要修一座立交橋，剛好在公寓前，于是這片公寓只能剩下一半房子，孤零零地存活著。白天出去時，工人們攔住了路，說路邊的幾棟房子隨時就要倒下來，我只能從旁邊的大片工地廢墟上翻出去。這個城市的打車軟件也不怎么好用，堵車，也打不到出租車。通往公交站的地下道特別深，沒有電梯，一步一步走進(jìn)深黑的地下道時，我真的快哭出來了。

那年的一月，是年前，正好是寫年終總結(jié)的時候。我一邊經(jīng)過工地廢墟，一邊回主任微信，說我年終總結(jié)哪里哪里沒有寫好，我要怎么改。

我必須承認(rèn)，那次回家，其實是出于逃避。逃避喘不過氣的工作，逃避深圳難得的冷空氣，覺得必須要離開，去另一個地方。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雜志的頹敗，覺得自己寫的文字沒有被認(rèn)可，沒有順勢早一點做公眾號，但是，又不想對這個時代的文字功利妥協(xié)。每天很累，但沒有回報，也沒有意義。

更糟糕的是，在那樣的時刻，我竟然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于是去依賴兩個未曾謀面的作者，因為擔(dān)心我的朋友們都在忙，而我的問題又太矯情。之前為了文章署名的位置，我曾狠狠地生過一次氣。我的父母說，就放在最后一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有就行了。我那時覺得悲哀，我視之為尊嚴(yán)，并愿意以辭職來爭取的事，在他們或大多數(shù)人看來都無所謂，覺得我應(yīng)該妥協(xié)。我開公眾號，我拿原創(chuàng)標(biāo)，我不想容忍別人抄襲，我不想讓功利文章打敗用心做的雜志，這些也許在不是業(yè)內(nèi)的人看來都是無所謂的事。他們最多問一句：“會影響你的收入嗎？”

這樣的時刻，我覺得很孤獨。

想要逃避的時候，我會回家，這幾乎已經(jīng)成為我上大學(xué)之后的習(xí)慣。從廣州回家的機(jī)票全價也才八百八十元，通?？梢再I到五折票，所以上大學(xué)期間，我回家回得相當(dāng)勤。九月開學(xué)，十一假期我就會回一次家;三月開學(xué)，五一假期我也會回一次家。廣州天熱，一年中有十個月的夏天;而小城天涼，一年上三十?dāng)z氏度的日子不超過一個星期。一回到家，我就覺得腦子涼爽下來，對著窗前的那棵梧桐樹，覺得自己又恢復(fù)了思考的能力。

我想念學(xué)生時期功課那般忙碌還能抽出時間每天寫文、看書的日子，想念那段考試無往不利成為老師口中經(jīng)年傳說的日子。好像一回來，就能從過往吸收一些經(jīng)驗和信心，再去過接下來的生活。

然而這種恢復(fù)作用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小。每次回來超過兩周便一定會和家里人吵架，糾纏于繁雜的人情世故和迎來送往，而這座城市也越來越讓我失望。

當(dāng)我這次回來，我知道，這座城市與我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

4

我家門前的路，其實已經(jīng)是拆毀的最后一步了。

這座城，一直在用拆毀來傷害著我內(nèi)心柔軟的一處。從我的小學(xué)、初中、高中，現(xiàn)在到我家門前了。我還記得我讀的第一個小學(xué)被拆時，我穿過大鐵門，看著墻上寫的“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和拆了一半的世界地圖時，內(nèi)心突然有種空了一塊的感覺。那大概是我最早明白一個地方的消失給人帶來的失落感。

然后，是我初中的圖書館那座紅色磚樓和升旗臺的前進(jìn)樓的拆除。我讀書時早早搬進(jìn)蓋了一半的新樓，眼睜睜看著我從小去看書的圖書館小紅樓一點一點地被拆掉，滿目瘡痍。那些木質(zhì)地板和冬天爐子的暖意，亳不留惰地暴露在殘垣斷璧中。然后是升旗臺;再然后是跑過三年的河沙操場。

不過當(dāng)時大概并不知道這拆毀的意義，只是隱約覺得，新的，是好的，修建之后會有更好的環(huán)境，明亮、先進(jìn)，有個美好的未來就在前面等著我們。所以雖然可惜，傷懷也只是淺薄的。

真正的不原諒，大概是我的高中。

我們是市區(qū)這所百年老校的最后一屆學(xué)生，新的校區(qū)在城市的新開發(fā)區(qū)，面積非常大，光籃球場就有十二個，校內(nèi)要坐電瓶車;甚至還有天文館。我去新校區(qū)的時候進(jìn)去過，圓頂?shù)奶旎ò迳翔傊亲鶊D。

老校區(qū)留了幾年，每年回去我都會去看一下。因為是最后一屆，我們高三的教室還保持著原樣。上高三時我是班長，班主任讓我選了兩條標(biāo)語貼在墻上，我選了我當(dāng)時的座右銘，每次回去時都還看得到我上高三時的稚氣和決心。塑膠跑道中間的足球場瘋長了荒草，每年回去時那草似乎又都長高了一些、最后一次看時，已經(jīng)有半人多高了。

但是，哪怕是一個荒蕪到長滿了草的校園，我也覺得是好的。只要它還在那里，就是好的。那時年年回來，年年傷感，可我終究沒有準(zhǔn)備好告別。怎么能夠呢？一百多年的半島，父輩的記憶，自己最深刻的青春，都在這里綿延安放。

高中老校舍在一個半島上，說是鬧中取靜，風(fēng)水絕佳。我知道它不可能留得太久，但多看―年就算是一年，有時又妄想，也許就作為一個景點就這樣留下來了。 但這座城市最終選擇了最殘酷的一種方式，完全地覆蓋、抹殺——他們最后用一座流光溢彩但毫無靈魂的廣場來代替它，就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至今沒敢往那個廣場上仔細(xì)看一眼，不敢看校門口的那兩棵玉蘭樹還在不在，不敢看那棵銀杏樹還在不在，似乎只要我不看，它就還是我最后看到它的模樣。

從這時起，我知道這座城市沒有一點對歷史的尊重，不管是城市的，還是個人的，它只是盲目地新建著。當(dāng)它開始拆除和炸毀我家對面的山，空氣和天都變灰時，我覺得這座城市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它在抹殺我對它的最后一點留念，到處是臟的、堵的、泥濘的，沒有小城的溫情，更沒有大城市的干凈便利。

一座城市與一個人的聯(lián)系，其實可以用這樣的形式，最后連一點實體都留存不下。

5

還好有那晚的雪，短暫地拉回了我十八年的溫情?；丶覍χ鴷?，看房門上的海報和更早些的日記，我可以最后巡視一圈。

回憶是美的，我知道它是美的就好。

就像如今回想起來，我離開這座城的最后記憶，是在家門口抬起頭時那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臉上的雪片，是雪片涼爽干燥的觸感，是美得令人眩暈的光點。而所有被拆毀和將被拆毀的一切，都隱在夜色中，深邃而干凈。

我給友人寫信，信的開頭是：晚上回家時，下雪了。此后每每想起，都是這個開頭，這個結(jié)尾。

李明摘自《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