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延勝
內(nèi)容提要:懸泉漢簡記載的使節(jié)往來中,有不少西域上層女性的身影,她們在中原漢朝與西域各地友好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從漢簡的內(nèi)容看,西域各地國王的妻子都有單獨向漢朝派遣使者的權(quán)力。西域向漢朝派遣使者的王夫人,不少是漢朝派去和親的公主或?qū)m女,她們是維系西域各地與漢朝友好關(guān)系的重要紐帶。漢簡中西域各地上層女性派遣使者時間多在宣帝及其之后,這與該時期西域都護的設(shè)立、漢朝強大安定的形勢密不可分。
最近出版的《懸泉漢簡》(壹)(1)甘肅簡牘博物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陜西師范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懸泉漢簡》(壹),中西書局,2019年。和《玉門關(guān)漢簡》(2)張德芳,石明秀主編:《玉門關(guān)漢簡》,中西書局,2019年。,以及之前簡牘整理者引用的懸泉漢簡中有不少使節(jié)往來的內(nèi)容,其中引人矚目的是簡文中的“鄯善王王賜妻”“龜茲王王夫人”“莎車王夫人”“疏勒王妻”“尉犁王王夫人”“烏孫公主”“右大將夫人”等內(nèi)容,豐富了我們對漢代上層女性在使節(jié)往來中重要性的認識。以往的研究,盡管對懸泉漢簡所反映的鄯善、龜茲、烏孫歷史做了深入研究,(3)張德芳:《從懸泉漢簡看樓蘭(鄯善)同漢朝的關(guān)系》,《西域研究》2009年第4期,第7~16頁;張德芳:《簡論西漢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朱玉麒主編:《西域文史》(第五輯),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1~30頁;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烏孫資料考證》,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編:《出土文獻研究》(第十五輯),中西書局,2016年,第358~368頁;初昉,初世賓:《懸泉漢簡拾遺》(七),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編:《出土文獻研究》(第十五輯),第330~357頁;張德芳:《西北漢簡中的絲綢之路》,《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5期,第26~35頁;張俊民:《敦煌懸泉出土漢簡所見人名綜述(二)——以少數(shù)民族人名為中心的考察》,《西域研究》2006年第4期,第1~11頁;張俊民:《西漢樓蘭、鄯善簡牘資料鉤沉》,《魯東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4期,第63~69頁;袁延勝:《懸泉漢簡所見漢代烏孫的幾個年代問題》,《西域研究》2005年第4期,第9~15頁。但從性別角度,對這些使節(jié)中女性群體的研究還存在不足。(4)學(xué)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漢簡中的和親女性、王后使者等問題,但相關(guān)研究還不充分。有關(guān)論述見黎虎:《和親女的常駐使節(jié)作用——以漢代為中心》,《江漢論壇》2011年第1期,第77~83頁;劉春雨:《從懸泉漢簡中的使者看西域與內(nèi)地的關(guān)系》,《中州學(xué)刊》2013年第6期,第122~127頁。本文不揣淺陋,結(jié)合傳世文獻和簡牘資料,對這些簡中反映的漢朝與西域交往問題做一探討。
鄯善王王賜妻使者簡見于懸泉漢簡T0116號探方,簡文為:
(Ⅰ90DXT0116②:41)(5)甘肅簡牘博物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陜西師范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懸泉漢簡》(壹),彩色圖板第249頁,紅外線圖版第553頁。
對于這枚漢簡,張俊民把它歸入“懸泉漢簡的出入簿類文書”,認為該簡屬于“粟出入簿”(6)張俊民:《敦煌懸泉出土漢簡所見人名綜述(二)——以少數(shù)民族人名為中心的考察》,第5~6頁。。張德芳認為此簡:“鄯善王和王妻所派使者二人,路過懸泉置用飯兩次,每飯每人四升,用粟一斗六升。由東向西,從漢地回國。這是一份典型的接待記錄,內(nèi)容包括被接待者的身份、姓名、人數(shù)、用飯次數(shù)、接待標(biāo)準(zhǔn)、開支情況以及客人去向。”(7)張德芳:《從懸泉漢簡看樓蘭(鄯善)同漢朝的關(guān)系》,第8頁。
該簡中引人矚目的是“王賜妻”的身份。眾所周知,鄯善原名樓蘭,是最早與西漢王朝交往的西域城廓之一。又因其在西域東端,是漢朝通往西域的必經(jīng)之地,地理和戰(zhàn)略位置非常重要,因此在武帝、昭帝時期,漢朝和匈奴經(jīng)常爭奪此地的控制權(quán)。樓蘭是個小國,既不敢得罪匈奴,也不敢得罪漢朝,首鼠兩端,搖擺于漢匈之間。征和元年(前92),樓蘭王死,繼立的樓蘭王親匈奴,多次遮殺漢使。昭帝元鳳四年(前77),大將軍霍光遣平樂監(jiān)傅介子刺殺樓蘭王,立親漢的尉屠耆為王,更其國名為鄯善,并賜宮女為鄯善王的夫人?!稘h書·西域傳》載:“封介子為義陽侯。乃立尉屠耆為王,更名其國為鄯善,為刻印章,賜以宮女為夫人,備車騎輜重,丞相將軍率百官送至橫門外,祖而遣之?!?8)《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3878頁。這名和親的宮女,可惜沒有留下名字。但這絲毫不影響該宮女在漢朝與鄯善友好交往中的重要紐帶作用。張德芳說:“來漢朝貢,不僅有國王的使者,而且有王妻的使者。這個王妻,很可能就是漢朝的宮女。這枚漢簡雖文字簡單,卻透露了漢朝與鄯善以宮女和親后的歷史信息?!?9)張德芳:《從懸泉漢簡看樓蘭(鄯善)同漢朝的關(guān)系》,第8頁。張德芳認為這枚簡中的“王賜妻”就是昭帝時賜予鄯善王的宮女。
這枚漢簡的年代簡文沒有顯示,“并不知道是某年交往的使者?!?10)張俊民:《西漢樓蘭、鄯善簡牘資料鉤沉》,第65頁。張德芳認為:“該簡出土的探方,從宣帝五鳳到王莽居攝,各年號的紀(jì)年簡都有,大致可定在宣帝晚期以后?!?11)張德芳:《從懸泉漢簡看樓蘭(鄯善)同漢朝的關(guān)系》,第8頁。但所述年代有些籠統(tǒng),下面結(jié)合考古地層學(xué)再進一步縮小其年代范圍。
這枚“王賜妻”簡位于懸泉漢簡T0116號探方第2層,該層共出土簡牘174枚,其中紀(jì)年簡28枚。現(xiàn)列表如下(按年代順序)(12)該探方中還有散簡105枚,其中有9枚紀(jì)年簡,因為是篩出來的殘簡,沒有明確地層,就不再列入表中。:
表1 T0116號探方第2層紀(jì)年簡中的年代
從列表中可以看出,第2層中28枚紀(jì)年簡主要分布在漢宣帝(3枚)、漢元帝(20枚)、漢成帝(3枚)、漢哀帝(2枚)四朝,因此,這枚“王賜妻”簡的年代很可能是漢宣帝至漢哀帝時期的。但從28枚紀(jì)年簡中漢元帝時期占比最大(有20枚)來看,這枚“王賜妻”簡的年代是漢元帝時期的可能性最大。20枚漢元帝紀(jì)年簡中涉及元帝3個年號,其中涉及永光、建昭年號的簡多一些,那么,“王賜妻”簡是元帝永光、建昭年間的可能性更大。
漢朝立尉屠耆為王,并賜宮女為夫人發(fā)生在傅介子誅斬樓蘭王、傅介子被封為義陽侯之后。而傅介子封侯,封侯詔書系于元鳳四年(前77年)四月,(13)《漢書》卷七《昭帝紀(jì)》,第230頁。功臣表卻載四年“七月乙巳封”(14)《漢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69頁。,這應(yīng)該是四月下詔封侯,七月落實。則賜宮女為鄯善王妻之事應(yīng)在元鳳四年四月之后不久。漢朝在賜宮女為鄯善王夫人的同時,還在鄯善附近的伊循屯田,先設(shè)司馬,后置都尉,來鎮(zhèn)撫鄯善,使得鄯善成為擁護漢朝的重要力量?!巴踬n妻”簡,就是鄯善與漢朝友好交往的歷史見證。如果這枚簡是漢元帝永光年間(前43~前39年),則距元鳳四年已經(jīng)三四十年了,即便按照T0116號探方中最早的紀(jì)年簡五鳳四年(前54)算,距離元鳳四年也二十多年了,不管是二十多年還是三十多年,時間都是很漫長的。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漢朝宮廷去的鄯善王夫人,確實發(fā)揮著維護雙方友好關(guān)系的紐帶作用。
實際上,漢朝賜宮女為諸侯王一類臣屬之妻,本身是件榮耀之事。如呂后時曾“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與在行中”(15)《漢書》卷九七上《外戚傳上》,第3942頁。。后來竇姬生景帝,成為漢文帝的皇后。漢元帝的時候,呼韓邪單于朝漢,“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16)《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下》,第3803頁。我們不知道當(dāng)時的鄯善王尉屠耆是否也像呼韓邪單于一樣,提出了“愿婿漢氏以自親”,但起碼應(yīng)該是很高興的。對于這次政治性的賜婚,漢朝也很重視,前引《漢書·西域傳》“丞相將軍率百官送至橫門外,祖而遣之”就是明證。懸泉漢簡“王賜妻”簡記載鄯善王和王妻都派使者來漢朝,一方面說明了鄯善與漢朝關(guān)系的友好,另一方面也說明漢朝和親宮女在雙方交往中的重要作用。
龜茲王王夫人簡見于懸泉漢簡T0114探方,簡文為:
2.?右使者到縣置,共舍弟一傳,大縣異傳食如式。龜茲王、王夫人舍次使者傳(第一欄)
堂上置八尺床臥一張,皁若青帷。閣內(nèi)□上四臥皆張帷床內(nèi)置(第二欄)
傳舍門內(nèi)張帷,可為貴人坐者。吏二人道(第三欄)
(Ⅰ90DXT0114①:112A)(17)甘肅簡牘博物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陜西師范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懸泉漢簡》(壹),彩色圖板第193頁,紅外線圖版第497頁。
對于這枚漢簡,張德芳做了詳細解說。他說“此簡文字殘泐,但基本內(nèi)容清楚。三欄文字,每欄兩行。主要講龜茲王夫人路過敦煌懸泉置的接待規(guī)格、居室擺設(shè)以及相關(guān)儀式。從行文口氣看,這種接待規(guī)格還要通知到龜茲王夫人沿途所有下榻之處。簡中‘縣置’當(dāng)為并列關(guān)系,‘縣’指縣治所在地,相當(dāng)于今天的縣城。‘置’指類似懸泉置這樣兼具郵驛接待功能的機構(gòu)?!堋谋玖x即次第之義。兩字在漢代本可混用。‘弟一傳’可能指當(dāng)?shù)刈詈玫馁e館?!缡健?,即按有關(guān)規(guī)定必須達到一定規(guī)格和條件的傳舍?!岽巍瘍蓜釉~連用,下榻住宿之意?! 撕熱 !馈c‘導(dǎo)’通,指接待人員在前開路導(dǎo)引。懸泉置地處戈壁,土房一院。來往客人就地將息,尊卑貴賤已難有上下。但是,貴為漢朝公主、龜茲王夫人路過此地,盡其所能以示尊貴,也不失漢地對王夫人的隆重禮遇。”(18)張德芳:《西北漢簡中的絲綢之路》,第30頁。對此簡的解釋,又見張德芳:《簡論西漢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第25頁,表述稍有不同。張俊民則從傳舍的標(biāo)準(zhǔn)角度做了闡述,他說:“傳舍的‘式’主要指傳舍的內(nèi)部設(shè)施與家具陳設(shè)等。傳舍門內(nèi)要張掛帷幔,方便客人起坐休息,堂內(nèi)的床要有八尺大小,并有用皁色或青色的布做成的帷幔等等?!?19)張俊民:《敦煌懸泉置出土文書研究》,甘肅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482頁。對于該簡中龜茲王和王夫人所指何人,張德芳沒有明確指出,但從“貴為漢朝公主、龜茲王夫人路過此地”之語來看,他把該簡中的龜茲王夫人看做了烏孫公主之女、也號稱公主的“弟史”。王文濤認為此簡“反映了絳賓及其夫人同漢王朝的交往”(20)王文濤:《簡論漢朝與龜茲以和睦友好為主流的交往》,《龜茲學(xué)研究》(第五輯),新疆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49頁。。
龜茲在武帝、昭帝時由于受匈奴的影響,對漢朝并不友好,漢昭帝時期曾殺害校尉賴丹。宣帝本始四年(前70),長羅侯常惠在出使烏孫回來途中,發(fā)西域諸國兵合五萬人攻龜茲。使龜茲王謝罪,并把殺害賴丹的龜茲貴人姑翼交給?;?,“惠斬之而還”(21)《漢書》卷七〇《?;輦鳌?,第3004頁。關(guān)于?;輸貧斊澷F人姑翼的年代,史書沒有明確記載。但宣帝本始三年(前73),光祿大夫?;莩止?jié)將烏孫兵與漢兵五道擊匈奴,因功封長羅侯,封侯的時間在本始四年?!稘h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載:“長羅壯侯?;?,以校尉光祿大夫持節(jié)將烏孫兵擊匈奴,獲名王,首虜三萬九千級,侯,二千八百五十戶。本始四年四月癸巳封,二十四年薨?!?第669頁)而《漢書》卷七〇《?;輦鳌份d:“時漢五將皆無功,天子以惠奉使克獲,遂封惠為長羅侯。復(fù)遣惠持金幣還賜烏孫貴人有功者,惠因奏請龜茲國嘗殺校尉賴丹,未伏誅,請便道擊之,宣帝不許。大將軍霍光風(fēng)惠以便宜從事。”(第3004頁)則?;輸貧⒐靡硎窃谄浔臼妓哪攴忾L羅侯之后,漢朝“復(fù)遣惠持金幣還賜烏孫貴人有功者”之時。因此,常惠斬殺姑翼,應(yīng)在本始四年四月之后,很可能就在本始四年當(dāng)年。。由于本始年間漢朝打擊匈奴的勝利,以及漢朝與烏孫關(guān)系的親密,極大影響了龜茲對漢朝的態(tài)度。龜茲王絳賓為了發(fā)展與漢朝的友好關(guān)系,便要求娶烏孫公主的女兒為妻,做漢朝的外孫女婿。《漢書·西域傳》載其事曰:“時烏孫公主遣女來至京師學(xué)鼓琴,漢遣侍郎樂奉送主女,過龜茲。龜茲前遣人至烏孫求公主女,未還。會女過龜茲,龜茲王留不遣,復(fù)使使報公主,主許之。后公主上書,愿令女比宗室入朝,而龜茲王絳賓亦愛其夫人,上書言得尚漢外孫為昆弟,愿與公主女俱入朝。”(22)《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16頁。同傳載烏孫公主與翁歸靡生三男兩女,“長女弟史為龜茲王絳賓妻”(23)《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4頁。,則嫁給龜茲王絳賓是烏孫公主的長女弟史。弟史嫁給龜茲王的時間,史書沒有記載具體年代,只是放在長羅侯斬殺龜茲貴人姑翼之后。據(jù)前所述,長羅侯問罪龜茲,時間在本始四年(前70),(24)王國維《流沙墜簡》考證“長羅侯”時指出:“案?;葑员臼妓哪攴忾L羅侯后,凡四出西域。初封侯后漢遣惠持金幣賜烏孫貴人有功者,還,因發(fā)兵擊龜茲,誅其貴人姑翼,此一出也?!绷_振玉,王國維編著:《流沙墜簡》,中華書局,1993年,第163頁。則弟史與龜茲王絳賓成親的時間應(yīng)該在此后不久,可能在本始四年或者地節(jié)元年(前69)。(25)張德芳提供有長羅侯本始五年的簡文:“入糜小石二石,本始五年二月乙卯,縣泉廄佐廣意受敦煌倉嗇夫過送長羅侯?!?Ⅰ90DXT0209⑤:17)此簡的本始五年二月,也即地節(jié)元年(前69)二月。張德芳認為簡中記載的“本始五年二月”之事,當(dāng)為本始四年長羅侯?;莩鍪篂鯇O、圍攻龜茲后東返路過敦煌的記載。簡文及論述,見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烏孫資料考證》,第358~360頁。又,張德芳認為龜茲王絳賓與弟史成親在地節(jié)四年(前66)。這可能是受了“元康元年,遂來朝賀”記載的影響。但絳賓與弟史成親后,《西域傳》載“后公主上書,愿令女比宗室入朝”,此后到元康元年入朝,肯定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因此絳賓與弟史結(jié)親時間,未必在地節(jié)四年。張德芳的觀點,見其《簡論西漢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和《西北漢簡中的絲綢之路》兩文。
張德芳認為“龜茲王絳賓娶烏孫解憂公主長女弟史為妻,是龜茲與漢、烏關(guān)系史上的大事,是龜茲與漢朝前后兩個階段的轉(zhuǎn)折點”(26)張德芳:《簡論西漢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第24頁。。事實確實如此,絳賓與弟史成親后,夫妻關(guān)系良好,龜茲與漢朝關(guān)系也日益密切。元康元年(前65),絳賓與弟史到長安朝賀,之后多次到中原內(nèi)地,并深受漢文化的影響?!稘h書·西域傳》載:“元康元年,遂來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shù)十人,綺繡雜繒琦珍凡數(shù)千萬。留且一年,厚贈送之。后數(shù)來朝賀,樂漢衣服制度,歸其國,治宮室,作徼道周衛(wèi),出入傳呼,撞鐘鼓,如漢家儀……絳賓死,其子丞德自謂漢外孫,成、哀帝時往來尤數(shù),漢遇之亦甚親密?!?27)《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16~3917頁。懸泉漢簡“龜茲王王夫人”簡,應(yīng)該就是龜茲王夫婦某次到長安朝賀時路過懸泉置的記錄,是龜茲與漢朝友好交往的歷史見證。但問題是,龜茲自宣帝時期到哀帝時期,半個多世紀(jì)的時間里一直與漢親密友好,中間經(jīng)歷了絳賓和丞德兩任龜茲王,那么,“龜茲王王夫人”簡是哪一任龜茲王和王夫人呢?
由于“龜茲王王夫人”簡沒有明確的年代記載,我們根據(jù)該探方的其他紀(jì)年簡做一推測。該簡所在的T0114號探方第1層共出土簡牘251枚,其中紀(jì)年簡25枚。現(xiàn)列表如下(按年代順序)(28)該探方中共有三層,因簡文較多,我們只統(tǒng)計“龜茲王王夫人”簡所在第1層中的紀(jì)年簡。:
從列表中可以看出,第1層中的25枚紀(jì)年簡主要分布在漢成帝(5枚)、漢哀帝(13枚)、漢平帝(4枚)、孺子嬰(1枚)、王莽(2枚)五個時期,因此這枚“龜茲王王夫人”簡的年代很可能是漢成帝至王莽早期的。從第1層25枚紀(jì)年簡中漢哀帝時期占比最大(有13枚)來看,這枚“龜茲王王夫人”簡的年代是漢哀帝時期的可能性最大。哀帝紀(jì)年簡中建平年號的簡最多(11枚),那么“龜茲王王夫人”簡的年代很可能是哀帝建平年間的。
前引《漢書·西域傳》載“絳賓死,其子丞德自謂漢外孫,成、哀帝時往來尤數(shù)”,則絳賓可能在漢元帝時就去世。絳賓去世的時間,可能在漢元帝時期建昭元年(前38)之后。懸泉漢簡載:
3.詔醫(yī)偃√博皆以請詔治龜茲王絳賓病滿五歲咸以
詔書為駕□□軺傳共載
建昭元年十二月乙未朔甲戌□敦煌……
□敦煌以次為駕當(dāng)舍傳舍從……
(ⅡT0216②:767)(29)張俊民:《簡牘學(xué)論稿——聚沙篇》,甘肅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53頁。簡文又見張德芳:《簡論西漢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第28頁。
張俊民認為該簡屬于“傳”文書。他說:“傳文書的時間是建昭元年(前38),其中反映出的漢王朝派醫(yī)生為‘龜茲王’‘絳賓’治病,前后共用了5年的時間。本簡不僅告訴我們龜茲王的名字叫‘絳賓’,與史書所記相符,還告訴我們更深層的含義:漢與西域的交往不僅僅存留在使者往來、西域小國的奉獻,還有醫(yī)學(xué)等更為廣泛的交往?!?30)張俊民:《簡牘學(xué)論稿——聚沙篇》,甘肅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54頁。張德芳認為該簡“內(nèi)容是敦煌太守府發(fā)出的一份傳信,言偃、博兩位醫(yī)生五年前請詔為龜茲王絳賓治病,現(xiàn)東回漢地。敦煌以東途經(jīng)各地要為之駕乘軺傳,安排住宿等等?!辈⒄J為絳賓“去世前的幾年里,王已進入暮年,體弱多病,朝廷派專門的醫(yī)治人員調(diào)治多年,而簡文是醫(yī)務(wù)人員回返的記錄?!?31)張德芳:《簡論西漢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第28頁。從該簡可知,建昭元年龜茲王絳賓已經(jīng)生病五年了,但還活著。因為長期有病,可能在建昭元年不久后絳賓就去世了。也就是說,絳賓很可能在元帝末年去世。(32)張德芳認為“絳賓在位的時間當(dāng)在宣、元兩朝,而死于元帝末年。”“龜茲王絳賓至少在位34年,約于竟寧年間(前33年)去世?!狈忠姀埖路迹骸逗喺撐鳚h和新莽時期龜茲的歷史地位及其與漢王朝的關(guān)系》,第25、28頁。
既然漢元帝時期絳賓去世,則成帝、哀帝時期往來漢朝的應(yīng)是龜茲王“丞德”。從表2紀(jì)年簡的年代都在成帝以后來看,則“龜茲王王夫人”簡中“龜茲王”應(yīng)是“丞德”,簡中的“王夫人”應(yīng)是龜茲王“丞德”的夫人,而非絳賓的夫人“弟史”。遺憾的是并不知道這位“王夫人”的名字。簡中這位“王夫人”與龜茲王到漢朝來,既印證了龜茲王丞德“成、哀帝時往來尤數(shù)”的記載,也見證了新一代龜茲王、王夫人與漢朝的親密友好關(guān)系。
表2 T0114號探方第1層紀(jì)年簡中的年代
在簡牘整理者引用的簡文中,有莎車王夫人、疏勒王妻、尉犁王夫人等內(nèi)容,揭示了莎車、疏勒、尉犁與漢朝的友好關(guān)系?,F(xiàn)分述如下。
莎車王夫人使者簡見于張俊民的引文,簡文為:
4.神爵二年三月甲戌
莎車王夫人使者渠代等六人來□□畢
以次為駕一乘以載從者六人至□□□□□□不食戊午出
……
(ⅠT0309③:228)(33)此簡見于張俊民:《敦煌懸泉出土漢簡所見人名綜述(二)——以少數(shù)民族人名為中心的考察》,第11頁;張俊民:《簡牘學(xué)論稿—聚沙篇》,第360頁。
張俊民說:“本簡質(zhì)地胡楊,完整,長22.7厘米,寬1.4厘米。下半段文字多不可釋。記錄神爵二年(前60)莎車王夫人派使者渠代來奉獻,出現(xiàn)的莎車使者人名是‘渠代’。”(34)張俊民:《簡牘學(xué)論稿——聚沙篇》,第360頁。
莎車是西域的大國,地理位置重要。宣帝時曾因立萬年為莎車王之事,引起風(fēng)波?!稘h書·西域傳》載:“宣帝時,烏孫公主小子萬年,莎車王愛之。莎車王無子死,死時萬年在漢。莎車國人計欲自讬于漢,又欲得烏孫心,即上書請萬年為莎車王。漢許之,遣使者奚充國送萬年。萬年初立,暴惡,國人不說。莎車王弟呼屠征殺萬年,并殺漢使者,自立為王,約諸國背漢。會衛(wèi)候馮奉世使送大宛客,即以便宜發(fā)諸國兵擊殺之,更立它昆弟子為莎車王。還,拜奉世為光祿大夫。是歲,元康元年也?!?35)《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97~3898頁。從“莎車國人計欲自讬于漢,又欲得烏孫心”來看,莎車國人是心向漢朝的,否則也不會立烏孫公主的小兒子萬年為莎車王。盡管萬年因為“暴惡”被呼屠征所殺,但元康元年(前65)漢朝的使者馮奉世殺掉了呼屠征,立了新的莎車王。既然新的莎車王為漢朝所立,政治立場應(yīng)該是親漢的?!吧囃醴蛉恕焙喣甏巧窬舳辏嚯x馮奉世立新莎車王只有5年的時間,則該簡中莎車王夫人,應(yīng)該是元康元年漢朝新立的莎車王的妻子。莎車王夫人派使者渠代等六人到漢朝來,反映了這位莎車王夫人與漢朝的良好關(guān)系。這表明這位莎車王夫人是親漢的,或者也可能是一位漢族女子。
《后漢書·西域傳》“匈奴單于因王莽之亂,略有西域,唯莎車王延最強,不肯附屬。元帝時,嘗為侍子,長于京師,慕樂中國,亦復(fù)參其典法。常敕諸子,當(dāng)世奉漢家,不可負也。天鳳五年,延死,謚忠武王,子康代立。光武初,康率傍國拒匈奴,擁衛(wèi)故都護吏士妻子千余口,檄書河西,問中國動靜,自陳思慕漢家?!?36)《后漢書》卷八八《西域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923頁。從記載來看,莎車從西漢中后期到東漢早期,一直仰慕中原地區(qū)的文化,與漢朝保持友好關(guān)系。其中,莎車王延“元帝時,嘗為侍子,長于京師”,從時間上看,這位莎車王延很可能是漢簡中這位“莎車王夫人”的兒子。如果真是這樣,則莎車王延“慕樂中國”可能也受到了其母親的影響。
疏勒王王妻使者簡見于張俊民的引文,簡文為:
5.出粟四斗 以食踈勒王王妻使者呼留竭等十人獻事已罷歸人再食食四升西
(VT1310③:170)(37)此簡見于張俊民:《敦煌懸泉出土漢簡所見人名綜述(二)——以少數(shù)民族人名為中心的考察》,第5頁;張俊民:《簡牘學(xué)論稿—聚沙篇》,第351頁。
張俊民把該簡歸入“出入簿類文書”,并說該簡:“記錄懸泉置用粟四斗,招待了踈(疏)勒王王妻使者‘呼留竭’一行10人。每人吃兩頓飯,一頓(一食)是四升,數(shù)量不符。十人,每人吃兩頓飯,應(yīng)是八斗?!?38)張俊民《簡牘學(xué)論稿—聚沙篇》,第351~352頁。該簡中“踈勒王王妻使者呼留竭等十人”,應(yīng)是指疏勒王、疏勒王妻,即疏勒王夫婦共同派出的使者十人。盡管我們不知道該疏勒王夫妻的名字,但如同前面“龜茲王王夫人”簡反映出龜茲與漢朝的友好關(guān)系一樣,該簡中疏勒王夫婦派遣使者到京師來,也反映了疏勒與漢朝的友好關(guān)系。
《漢書·西域傳》載:“疏勒國,王治疏勒城,去長安九千三百五十里。戶千五百一十,口萬八千六百四十七,勝兵二千人”,“有市列,西當(dāng)大月氏、大宛、康居道也?!?39)《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98頁。
《漢書》中有關(guān)疏勒國情況的記載相對較少,這使得我們對疏勒的了解也很有限。懸泉漢簡中有幾枚有關(guān)疏勒的簡文。豐富了我們對疏勒的了解:
(Ⅰ90DXT0208S:35)(40)甘肅簡牘博物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陜西師范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懸泉漢簡》(壹),彩色圖板第302頁,紅外線圖版第606頁。
7.甘露元年二月丁酉朔己未,縣(懸)泉廄佐富昌敢言之,爰書:使者段君所將踈(疏)勒王子橐佗三匹,其一匹黃,牝,二匹黃,乘,皆不能行,罷亟死。即與假佐開、御田遂、陳……復(fù)作李則、耿癸等六人雜診橐佗丞所置前,橐佗罷亟死,審。它如爰書。敢言之。
(ⅡT0216③:137)(41)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6~107頁。
8.客大月氏、大宛、踈(疏)勒、于闐、莎車、渠勒、精絕、扜彌王使者十八人,貴人□人……
(ⅠT00309③:97)(42)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33頁。
以上三簡有疏勒王派遣使者、疏勒王子貢獻橐佗情況的記載,這反映了疏勒與漢朝交往的密切。特別是第7簡記載的甘露元年(前53)使者段君所將疏勒王子的三匹橐佗,很可能是疏勒王子奉獻給朝廷的。結(jié)合前面疏勒王夫妻派遣使者情況看,在西漢中后期,疏勒與漢朝的關(guān)系無疑相當(dāng)友好。
尉犁王夫人簡見于2016年張德芳的演講稿,簡文為:
9.甘露四年十二月□□遣長羅侯……
守候張譚送尉犁王王夫人使詣
□□以令傳……三月甲辰東
(ⅤT1511③:3)(43)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中西文化交流》,《光明日報》2016年10月13日第11版“光明講壇”。簡文的完善,得到張俊民的幫助,特致謝意!
張德芳認為此簡“是公元前49年1月的某天,時在西域的長羅侯常惠派人護送尉犁王及王夫人到京朝貢時留下的殘缺記錄”(44)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中西文化交流》,第11版“光明講壇”。。對于簡文中的“使詣”筆者有不同的理解,我認為簡文中的“使”應(yīng)指使者。懸泉漢簡中有一簡例:“出粟六升,以食守屬高博送自來烏孫小昆彌使,再食,東?!?ⅠT0110②:33)(45)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36頁。該簡“送自來烏孫小昆彌使”中的“使”,就是指使者。而簡中的“詣”是指“到”,可能是詣“行在所”(46)懸泉漢簡中有“詣行在所”格式的簡例。如“鴻嘉三年正月壬辰,遣守屬田忠送自來鄯善王副使姑彘、山王副使鳥不腞,奉獻詣行在所,為駕一乘傳”(ⅡT0214②:78),“使烏孫長羅侯惠遣斥候恭,上書詣行在所。以令為駕一乘傅”(ⅤT1311③:315)。分見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08頁、第142頁。,即到京師長安。也就是說,到京師長安的是尉犁王及王夫人的使者,而不是尉犁王及王夫人。因此,此簡應(yīng)該是尉犁王、王夫人派遣使者到朝廷路過懸泉置時的記錄。
《漢書·西域傳》載:“尉犁國,王治尉犁城,去長安六千七百五十里。戶千二百,口九千六百,勝兵二千人。尉犁侯、安世侯、左右將、左右都尉、擊胡君各一人,譯長二人。西至都護治所三百里,南與鄯善、且末接?!?47)《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17頁。
尉犁的情況,史書記載不多,但從有限記載看,尉犁與漢朝的關(guān)系很密切。武帝征和四年(前89),漢朝打擊匈奴和車師的戰(zhàn)役中,就有尉犁的參與?!稘h書·西域傳》:“征和四年,遣重合侯馬通將四萬騎擊匈奴,道過車師北,復(fù)遣開陵侯將樓蘭、尉犁、危須凡六國兵別擊車師,勿令得遮重合侯?!?48)《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22頁。宣帝時期,漢朝使者衛(wèi)司馬魏和意、副候任昌對烏孫狂王之事處置失當(dāng),朝廷“因收和意、昌系瑣,從尉犁檻車至長安,斬之”(49)《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6頁。。所謂“從尉犁檻車”一語表明尉犁不但地理位置重要,而且與漢朝關(guān)系友好。
“尉犁王王夫人”簡記載甘露四年尉犁王、王夫人派使者到漢朝,是尉犁與漢朝友好關(guān)系的歷史見證。遺憾的是簡中尉犁王、王夫人的名字缺載,期待以后出土資料彌補這一缺憾。
近期出版的《玉門關(guān)漢簡》收錄有1987年至1989年在懸泉置遺址采集的漢簡,其中就有兩枚有關(guān)“烏孫公主”和“右大將夫人”內(nèi)容的簡文,揭示了烏孫與漢朝的關(guān)系。(50)烏孫公主和馮夫人是西域研究的一個熱點,已經(jīng)有不少學(xué)者論及。本文僅就烏孫公主和馮夫人派遣使者之事做以闡述。對烏孫公主和馮夫人研究的論著有黎虎:《解憂公主出塞的歷史貢獻》,《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79年第4期,第40~50頁;薛正昌:《西漢女外交家——馮嫽》,《固原師專學(xué)報》1984年第4期,第65~67、95頁;于偉平:《論解憂公主的歷史功績》,《新疆地方志》1996年第2期,第54~57頁;姚景洲,李艷華:《解憂公主與漢代西域初探》,《東南文化》2000年第3期,第88~91頁;張德芳:《〈長羅侯費用簿〉及長羅侯與烏孫關(guān)系考略》,《文物》2000年第9期,第91~95頁;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烏孫資料考證》,第358~368頁;何海龍:《從懸泉漢簡談西漢與烏孫的關(guān)系》,《求索》2006年第3期,第209~211頁;李炳泉:《甘延壽任西域使職年代考——兼及馮嫽在冊封烏孫兩昆彌事件中的活動》,《西域研究》2013年第3期,第17~22頁?,F(xiàn)分述如下。
懸泉漢簡“送烏孫公主使者”簡的內(nèi)容為:
10.□□□□□騎都尉安遠侯副衛(wèi)司馬□□□□
送烏孫公主使者趙始□□□□
行在所以令為駕一封□
(1341A)(51)張德芳,石明秀主編:《玉門關(guān)漢簡》,彩色圖板第116頁,紅外線圖版第252頁。簡文的修訂參考了張俊民:《敦煌市博物館藏漢晉簡牘札記》(一),武漢大學(xué)簡帛網(wǎng)2019年12月17日首發(fā),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474。姚磊:《讀〈玉門關(guān)漢簡〉札記》(三),武漢大學(xué)簡帛網(wǎng)2019年12月6日首發(fā),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464。
該簡屬于傳文書,最早刊布于《敦煌漢簡》,(52)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中華書局,1991年,第270頁。因當(dāng)時技術(shù)條件的限制,多數(shù)文字沒有釋讀出來,如該簡中“送烏孫公主”五個字都沒有釋讀出來。這次出版的《玉門關(guān)漢簡》采用了紅外線技術(shù),釋文水準(zhǔn)有了很大的提高,釋出了以前未釋出的文字,提供了珍貴的歷史信息。該簡第一行“騎都尉安遠侯”之前未釋的五字,按照詞例可能是“使都護西域”。(53)懸泉漢簡:“二人使都護西域騎都尉安遠侯吉謂敦煌……”(Ⅱ90DXT0213③:135),簡文見張德芳:《西北漢簡中的絲綢之路》,第32頁。而“副衛(wèi)司馬”后面的字,張俊民釋為“吉”字,即鄭吉。(54)張俊民:《敦煌市博物館藏漢晉簡牘札記》(一),武漢大學(xué)簡帛網(wǎng)2019年12月17日。從整個簡文來看,該簡說的是西域都護安遠侯鄭吉派人護送烏孫公主使者的事。
該簡沒有明確的紀(jì)年,但從鄭吉封侯的年代看,應(yīng)在神爵三年(前59)之后。《漢書·西域傳》:“其后日逐王畔單于,將眾來降,護鄯善以西使者鄭吉迎之。既至漢,封日逐王為歸德侯,吉為安遠侯。是歲,神爵三年也。乃因使吉并護北道,故號曰都護。都護之起,自吉置矣。”(55)《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73~3874頁。功臣表載安遠侯鄭吉:“以校尉光祿大夫?qū)⒈罩鹜踅担制栖噹?,侯,坐法削戶三百,定七百九十戶。神爵三年四月壬戌封,十一年薨?!?56)《漢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72頁。鄭吉神爵三年四月封侯,十一年后即黃龍元年(前49)去世,則該簡的年代在前59年至前49年之間。
簡文中的“烏孫公主”,是指漢武帝時期為了打擊匈奴而嫁到烏孫的解憂公主。解憂公主出嫁烏孫岑陬的時間可能在元封六年(前105)或太初元年(前104)。(57)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中華書局,2005年,第159頁。解憂公主在烏孫生活了50余年,直到宣帝甘露三年(前51)將近七十歲時才回到內(nèi)地。兩年后,公主病逝于長安。解憂公主在西域,很好地執(zhí)行了漢朝制定的與烏孫結(jié)盟、共同打擊匈奴的戰(zhàn)略任務(wù)。在本始三年漢朝與烏孫夾擊匈奴的戰(zhàn)爭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同時,烏孫公主積極協(xié)助朝廷做好西域的團結(jié)工作,自己的小兒子萬年為莎車王,長女弟史為龜茲王絳賓妻。公主還派自己的侍者馮嫽作為自己的使者,行賜諸國,獲得西域各國的尊重。
在已公布的漢簡里面,共有4枚明確記載有烏孫公主的簡文。第1枚為“上書二封。其一封長羅侯,一烏孫公主。甘露二年二月辛未日夕時受平望譯(驛)騎當(dāng)富,縣(懸)泉譯(驛)騎朱定付萬年譯(驛)騎”(ⅡT0113③:65)(58)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37頁。,該簡記載烏孫公主向朝廷的上書之事。第2枚和第3枚記載為同一件事。第2枚為“甘露三年十月辛亥,丞相屬王彭,護烏孫公主及將軍、貴人、從者,道上傳車馬為駕二封軺傳,□請部。御史大夫萬年下謂(渭)成(城),以次為駕,當(dāng)舍傳舍,如律令”(ⅤT1412③:100)(59)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38頁。,第3枚為“甘露三年十月辛亥朔,淵泉丞賀移廣至、魚離、縣(懸)泉、遮要、龍勒,廄嗇夫昌持傳馬送公主以下過,稟穬麥各如牒,今寫券墨移書到,受薄(簿)入,十一月報,毋令繆(謬),如律令”(ⅡT0114③:522)(60)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42~143頁。,這兩簡記載了公主從烏孫返回長安時途徑河西各地的接待情況。第4枚為尹灣漢簡“烏孫公主諸侯使節(jié)九十三”,該簡揭示了烏孫公主與故鄉(xiāng)楚王國的密切聯(lián)系。(61)袁延勝:《尹灣漢簡〈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所見西域史事探微》,《西域研究》2008年第1期,第8~16頁。
這枚“送烏孫公主使者”簡,是目前所知載有“烏孫公主”字樣的第5枚漢簡,而且也是第一枚明確記載烏孫公主派遣使者內(nèi)容的漢簡,意義很大。該簡中烏孫公主所派的使者是誰,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我們不得而知。但從烏孫公主使者簡中,我們還是感受到了烏孫公主對漢朝的殷殷之情。簡中的“使者”是烏孫公主與朝廷密切交往的紐帶。
懸泉漢簡中除了有烏孫公主的記載外,還有烏孫“右大將夫人”的簡文:
11.以食烏右大將夫人使者窮一人一食西
(1315)(62)張德芳,石明秀主編:《玉門關(guān)漢簡》,彩色圖板第111頁,紅外線圖版第247頁。
該簡最早刊布于《敦煌漢簡》,原釋文為“以食□右大將夫人使者辟一人一□□□”(63)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漢簡》,第269頁。,沒有把“烏”字釋出。根據(jù)《漢書·西域傳》烏孫“左右大將二人”的記載,(64)《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1頁。推定“烏”字后面漏一“孫”字,完整簡文應(yīng)是“烏孫右大將夫人使者”。使者的名字叫“窮”,他吃了一頓飯就向西走了。
簡文中的“烏孫右大將夫人”指的應(yīng)是解憂公主的侍者馮嫽,即馮夫人?!稘h書·西域傳》:“初,楚主侍者馮嫽能史書,習(xí)事,嘗持漢節(jié)為公主使,行賞賜于城郭諸國,敬信之,號曰馮夫人。為烏孫右大將妻,右大將與烏就屠相愛?!?65)《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7頁。馮嫽作為烏孫右大將的妻子,又作為烏孫公主的重要助手,在處理西域各國事務(wù)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甘露初年,肥王翁歸靡胡婦子烏就屠,襲殺狂王,自立為昆彌。此舉威脅到烏孫公主長子元貴靡的地位,漢朝遣破羌將軍辛武賢將兵萬五千人至敦煌,準(zhǔn)備討伐烏就屠。危急關(guān)頭,馮夫人出面調(diào)停,事情和平解決?!稘h書·西域傳》載其事曰:“都護鄭吉使馮夫人說烏就屠,以漢兵方出,必見滅,不如降。烏就屠恐,曰:‘愿得小號?!壅黢T夫人,自問狀。遣謁者竺次、期門甘延壽為副,送馮夫人。馮夫人錦車持節(jié),詔烏就屠詣長羅侯赤谷城,立元貴靡為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皆賜印綬。破羌將軍不出塞還?!?66)《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7頁。馮夫人在解決這次烏孫的內(nèi)部紛爭、穩(wěn)定烏孫的政局中起到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
馮夫人甘露年間為使者處理烏孫內(nèi)亂之事,在懸泉漢簡中也有體現(xiàn)。第1枚簡為:“甘露二年二月庚申朔丙戌,魚離置嗇夫禹移縣(懸)泉置,遣佐光持傳馬十匹,為馮夫人柱,廩穬麥小卅二石七斗,又茭廿五石二鈞。今寫券墨移書到,受薄(簿)入,三月報,毋令繆(謬),如律令”(ⅡT0115③:96)(67)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41頁。,第2枚簡為:“甘露二年四月庚申朔丁丑,樂官(涫)令充敢言之:詔書以騎馬助傳馬,送破羌將軍、穿渠校尉、使者馮夫人。軍吏遠者至敦煌郡,軍吏晨夜行,吏御逐馬前后不相及,馬罷亟,或道棄,逐索未得,謹遣騎士張世等以物色逐各如牒,唯府告部、縣、官、旁郡,有得此馬者以與世等。敢言之”(VT1311④:82)(68)胡平生,張德芳編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40~141頁。。第1簡應(yīng)是懸泉置為迎接馮夫人做準(zhǔn)備,第2簡則是樂涫派人找尋馮夫人等經(jīng)過時丟失的馬匹,其中提到了馮夫人等經(jīng)過時事情緊急,速度太快,以至沿途馬匹遺落。從簡文時間上推斷,在甘露二年二三月間,馮夫人曾緊急通過懸泉置,可能是去烏孫處理大小昆彌分立之事。
甘露三年(前51),烏孫公主“年老土思”,與三個孫子一同回到長安。馮夫人是否同行,沒有記載。但從后來“元貴靡子星靡代為大昆彌,弱,馮夫人上書,愿使烏孫鎮(zhèn)撫星靡。漢遣之,卒百人送焉”(69)《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8頁。來看,似乎馮夫人甘露三年也隨烏孫公主回到了京師,要么不會說“愿使烏孫鎮(zhèn)撫星靡”。
這枚“烏(孫)右大將夫人使者”簡的年代不清楚,很可能是在宣帝甘露年間。該簡馮夫人以“烏孫右大將夫人”的身份派遣使者到朝廷,讓我們再次看到了馮夫人在發(fā)展烏孫與漢朝友好關(guān)系中的身影。烏孫公主回到京師已經(jīng)近七十歲了,馮夫人作為公主的“侍者”,即使稍微年輕一些,此時估計也有六十余歲了。(70)初昉、初世賓推測甘露三年,馮夫人的“年齡約六十至六十五歲”,見初昉,初世賓:《懸泉漢簡拾遺》(七),第337頁。馮夫人為漢朝與烏孫關(guān)系的發(fā)展貢獻了自己的一生!
從上面懸泉漢簡所記載的情況看,女性在漢朝與西域各地友好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的、不可忽視的作用。這七位上層女性,除了龜茲王夫人親自到內(nèi)地來,其余六位都是通過使者與漢朝保持聯(lián)系的,這反映了在對外交往中使者的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些上層女性向漢朝派遣使者的行為,讓我們看到了她們親漢的政治態(tài)度。
通過前面的論述,我們初步取得以下幾點認識。第一,這些西域各地國王的妻子都有單獨派遣使者的權(quán)力。這從鄯善、龜茲、莎車、疏勒、尉犁、烏孫的王夫人或者王妻派遣使者的簡文就可以得到證明。如果此推論不錯的話,以后公布的漢簡中還會有西域國王的妻子派遣使者的記載。當(dāng)然我們也注意到,不少使者是國王、王夫人同時派遣,如鄯善、尉犁,這可能與其出使的對象,表達的信息不同有關(guān)。如在出土的南昌?;韬顒①R墓奏牘中,就有?;韬罘蛉恕版鄙蠒疤蟊菹隆钡臓┪模?71)有關(guān)簡牘內(nèi)容見王意樂,徐長青:《海昏侯劉賀墓出土的奏牘》,《南方文物》2017年第1期,第91~97頁。這反映出上層女性的交往對象是包括太后的。因此,我懷疑西域各王國的王夫人遣使到京師,除了聯(lián)系朝廷外,還有可能聯(lián)系皇室的上層,如皇太后、皇后等,以聯(lián)絡(luò)感情。
第二,這些向漢朝派遣使者的王夫人,不少是漢朝派去和親的公主或?qū)m女。如解憂公主就是從漢朝到烏孫去和親的公主,鄯善王的妻子是漢朝的宮女,龜茲王夫人盡管是新一代龜茲王“丞德”的夫人,但卻是和親公主“弟史”的兒媳,是和親效應(yīng)的延伸。解憂公主的侍者馮嫽嫁給烏孫右大將,應(yīng)該也屬于廣義的和親范疇。莎車王夫人、疏勒王妻、尉犁王夫人,盡管史書沒有記載她們的族屬,但也不排除她們是內(nèi)地漢人的可能。這些和親的公主或者宮女,向朝廷遣使,一方面與朝廷保持密切聯(lián)系、聽命于朝廷,另一方面也會及時向朝廷匯報情況,為朝廷的決策提供依據(jù)。如宣帝初年匈奴侵略烏孫,“公主及昆彌皆遣使上書”(72)《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第3905頁。,及時向漢朝匯報情況,請求朝廷出兵幫助自己,打擊匈奴。
第三,從這些女性派遣使者的時間看,基本都在宣帝以后。這與宣帝時匈奴日逐王降漢、西漢設(shè)西域都護、與西域各地交往日益密切的歷史大背景有關(guān)。《漢書·西域傳》載:“自宣、元后,單于稱藩臣,西域服從,其土地山川王侯戶數(shù)道里遠近翔實矣。”(73)《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3874頁。在漢朝對西域進行了有效管理的情況下,各地的國王、王后等紛紛遣使京師,這表明西域各地與漢朝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親密友好、和睦相處的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