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一

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卻不知舉頭三尺有誘餌。一團隱形的誘餌在某個特定時刻會突然閃現(xiàn)，魔法一般將人吸引，然后輕而易舉地讓人上鉤。盡管那是多年前夢魘般的一幕，但時至今日我依然如鯁在喉，始終沒有明白，那一刻為何會鬼迷心竅，稀里糊涂，做出那種出人意表的舉動，最終導致嚴重后果。

嶺南秋夜，碧空如洗，那是一個稱得上美好的夜晚，我從山腳向山頂攀爬，抬頭可見湛藍的天幕上飄著縷縷白云，云端處一絲淡黃的月牙形如彎鉤，簡約淡然，頗似古畫寫意。

從山頂下來，繞行蓮湖，猛一低頭，發(fā)現(xiàn)那彎月牙已經(jīng)沉入水中，水波瀲滟，光影四散，月亮走，水在走，我也在走，整個世界都在流動。這種奇幻之感頓生意境，不由讓人想起西部敦煌的月牙泉，那“山泉共處，沙水共生”的自然奇觀。

可能是遙想美景的原因，當時一種水汪汪的感覺從心間倏然漫過。事后回想那個夜晚的天象，其實已經(jīng)給出了某種提醒或暗示，可惜一個肉眼凡胎者無法看出月亮的深沉隱喻，不懂得它在用仿真的形態(tài)來善意提醒，讓夜幕下的生靈睜大眼睛。

穿小巷，過馬路，上松山，走蓮湖，這是晚飯后固定的活動路線。那晚是我有意繞開明亮的街燈，執(zhí)意要遠離稠密的行人，并非內(nèi)心陰暗，害怕光明大道，而是想暫時回避滿城喧囂。走一走僻靜的山間小道，感受一下蒼茫夜色。很久沒有走進秋蟲唧唧，宿鳥啾啾的鄉(xiāng)野，于是很期待在山林中找回曲徑通幽，漸行漸遠的少年記憶，渴望以此來沖淡白天郁積心間的焦慮和煩悶。

晚飯后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是八小時之外的舒緩夜曲。奔忙一天的人，像歸巢的飛鳥，收攏翅膀，開始歇息。只有固執(zhí)的廣場大媽在逆風而動，在那個屬于她們的領(lǐng)地里一片歡歌。

為了緩解白天久坐不動的危害，我唯一的運動就是堅持晚間散步。平時散步都是夫妻結(jié)伴，那天晚上妻子碰巧有事，我便自作主張，修改了出行路線。從歪脖子大榕樹下翻越山包，穿過公園正門，直接進入體育中心。

這是小鎮(zhèn)一塊最有氣勢的場地，左手旁是一個旱冰場，震耳欲聾的動感音樂伴隨著青春勃發(fā)的身影，在場內(nèi)風一樣旋轉(zhuǎn)滑行。望著身輕如燕，肢體矯健的溜冰者，在談笑追逐中翻飛往來，不由心生感嘆，如果此生還能年輕一次那該多好！可惜這樣的假設(shè)不能成立，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舍晝夜的生命之水，一刻不停地往前滑行，最后抵達那個誰也無法回避的終點。

空曠的體育中心像一塊飛地，以一種豁然開朗的通透，跌落在道路的盡頭。它背倚松山，面朝蓮湖，旁邊是一家五星級酒店，斑斕的燈光閃爍著無盡的浪漫。體育中心的外圍鋪設(shè)了幾圈循環(huán)跑道，跑道由大圈套小圈，圈圈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行進在跑道上，低頭細看，感覺每一環(huán)都像滄桑的年輪，刻錄著無數(shù)的喜怒哀樂。

靠山的方向是一片高高的看臺，曾經(jīng)人頭攢動，歡聲雷動的位置，如退潮的大海，空無一人。行人反復(fù)踩踏的草地像個禿頂男人，只剩邊緣一圈稀稀落落的雜草?？磥砗芫脽o人修整了，如同豪門廢棄的莊園，只剩一個空洞的框架，讓人聯(lián)想到道具與擺設(shè)。

場內(nèi)有人在活動，有繞行奔跑的，有踢腿轉(zhuǎn)腰的，有打太極的，更多的人則是漫無目的閑游散步。比如蹣跚獨行的老人，手牽稚子的父母，遛狗張望的少婦，憂郁沉思的旅人，談情說愛的青年。這些來路各異的人，有著不同的姿態(tài)，在此構(gòu)成一道底色斑駁的風景，讓夜晚的廣場顯得復(fù)雜而別有意味。

二

鬼鬼祟祟的夜風從山間和湖邊蕩來，迎面輕拂，特別舒爽。我由于長期伏案，不愛運動，造成腰椎間盤突出，頸椎鈣化，還有竇性心率過緩，低血糖。最嚴重的時候天旋地轉(zhuǎn)，無法起床。有一次腰椎疼痛得厲害，已經(jīng)不能站立，連上廁所也只能四肢爬行。回想那種狼狽不堪的慘狀，痛不欲生的過程，簡直是直立行走者的奇恥大辱。

為緩解這種職業(yè)造成的痛苦，在幾位同病相憐者的蠱惑下，我開始練習往后退步倒走。開始對這個方法不以為然，但是一些現(xiàn)身說法者反復(fù)宣揚，說倒走剛好與正走相反，這種反序運動具有其他運動所不具備的特殊功能。倒走對輔助治療頸椎、腰椎疼痛具有很好的效果。

剛剛從疼痛中緩過勁來的朋友，用理論加實踐的方法進行說服。他們給我分析，頸椎腰椎病的誘因是長期伏案以及坐姿不正造成。而人體在倒走時，需要挺直腰身，抻長脖子，后傾身體，眼睛直視前方，同時用力擺動雙臂，這樣便可松弛腰頸肌肉，舒緩不適，改善循環(huán)……

我在半推半就中開始了嘗試，可是沒想到這個平時誰都偶然有過的行為，一旦賦予它某種治病的功能，似乎就變得詭異起來。上天造人，有意留下諸多缺陷，比如人的視角十分狹窄，腦袋不能360度旋轉(zhuǎn)，眼睛無法移至后腦勺。人大概只能在150度的視角范圍內(nèi)觀看物體，橫向的清晰視區(qū)大約35度，縱向視區(qū)大約20度。萬物之靈的人類，在視覺嗅覺等功能上與其他動物相比，差距甚遠，望塵莫及。一只老鷹能看到幾公里之外的獵物，如果獵物移動，這個距離還可以成倍放大，據(jù)研究者發(fā)現(xiàn)它可掃描13平方公里的面積。貓頭鷹在夜間的視力比人類要強100倍，所以夜晚它的行動異常敏捷。

由于人的視野范圍受限，加上倒走，對后面的事情就更是一無所知，所以別小看倒走，其實這種行為已經(jīng)接近于半個瞎子，危險就在不知不覺中。有天晚上我在單位門前的小廣場上練習倒走，一個學騎單車的小男孩開始離我足有兩百米的距離，相隔如此遙遠的距離，我自然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小孩騎車，我倒行，差不多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可是誰能料到，幾乎是眨眼之間那小孩就對準我的后背直沖而來，還沒等我明白咋回事，人就被撞得仰面朝天，屁股、大腿、手肘幾處受傷，掌心也擦破了皮。望著一臉懵態(tài)的小男孩，我既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可他反而哇哇大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幸虧小孩的爺爺一直站在不遠處守望，整個過程他都盡收眼底。看到爺爺奔跑過來，小孩感覺有了靠山，哭得更加來勁，他在爺爺面前狀告我怒目圓瞪。

望著小孩我真有點哭笑不得，現(xiàn)在這種嬌慣蠻橫的孩子太可怕，刁鉆鬼怪，懂得心機。分明是他撞了人家，反過來還要求別人給他陪笑臉，真以為自己是小皇帝……

有了這次教訓，我隔了好長一段時間再沒去倒走，可是當腰頸疼痛的時候，又開始蠢蠢欲動。既然小廣場不安全，何不另尋他處。找了很久，終于在一個社區(qū)的角落里找到一塊安靜之地，那兒平時很少有人打擾，正好放心倒行?？墒菦]有人為干擾，卻有其他危險，年久失修的場地，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個窟窿，倒走時腳下一崴，摔倒在地，手腕子腫脹了好多天。后來沒多久發(fā)現(xiàn)腳跟腱疼痛難忍，拖了幾天，結(jié)果嚴重到無法下地行走。趕緊上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是后跟腱拉傷，醫(yī)生分析這是我倒走造成，于是趕緊叫停。人體通過漫長的生物進化，已經(jīng)選擇了直立正面行走，切不可強扭身體，倒行逆施……

病人肯定要記住醫(yī)生的忠告，不過一切都是短期的，人總是容易健忘，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痛。那天晚上在體育中心寬敞的跑道上，我內(nèi)心又有了波瀾，那一刻竟然萌生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很想重溫一次倒行，不過看到前后左右不時有人穿插往來，最后還是放棄倒行的想法，繼續(xù)沿跑道轉(zhuǎn)悠。當轉(zhuǎn)到第二個大圈時，又突發(fā)奇想，像有一種外力在慫恿我去做引體向上的運動，這項運動很多人都認為對頸椎腰椎具有保健康復(fù)作用。

我不知道一團隱形的誘餌就在此時閃現(xiàn)。一直以來認為自己是個睜眼看世界的人，其實自己眼前一團模糊，從無分辨。

三

體育中心有一個標準的足球場，場上設(shè)置了四個球門，球門上端橫著一根梁柱，那飽滿圓潤的柱子剛好是單杠的高度，也完全具備單杠的功能。那一刻內(nèi)心變得激情奔涌，對我一米七零的身高來說，這樣的球門高度簡直是量身定做，只要縱身一躍剛好夠著。

按理說，依靠結(jié)實的球門做一個引體向上的動作，絕對不存在任何意外和風險?？墒怯行┦虑榭偸浅龊跛?，就在我縱身一躍的時候，忽略了橫柱頂端那一排特殊的裝置，那是用于懸掛球網(wǎng)的鐵鉤。由于反應(yīng)遲緩，當我發(fā)現(xiàn)鋒利的鐵鉤時，鐵鉤已經(jīng)毫不留情地發(fā)出威力，噗的一聲剜進了我的手掌。事情到此本來還不算嚴重，但第二個錯誤緊接而來，隨著一百五十斤的體重往下一拉，連皮帶肉拉開一道大口子，像一張撕開的豁嘴，一個勁往里灌冷風。

回想當時的感覺真有點奇怪，當我雙腳落回地面的時候，驚恐遠遠大于疼痛。借助廣場的路燈，我清晰地看到那層撕開的皮肉，在迅速變換顏色，先是一片慘白，接著出現(xiàn)淡紅，再到烏黑，隨即就有血液從皮肉的紋路中匯聚而來，一轉(zhuǎn)眼變成滿手血紅。我趕緊伸出左手，捂住受傷的右手，但是傷口太寬，根本無法平整地捂住。此時，溫熱的血液已經(jīng)染紅了雙手，正順著指縫滴落地面。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無比慌亂，慌亂的原因是無處求助。手機就在褲兜里，但我無法松手，血還在不停地滴落?？纯此闹鼙M管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在晃動，但那些漫不經(jīng)心的夜行者，就像孤芳自賞的絕緣體，顯得各懷心事，不理旁人。換個角度，此時就算他們不是那種漠不關(guān)心的神態(tài)，我也根本不想向一個陌生人傾訴意外的遭遇。

只能松開一只手，從兜里掏出手機。盡管只是觸屏開機的短短幾秒鐘，但是手上的鮮血很快覆蓋了屏幕。謝天謝地，電話一撥就通了，我讓妻子火速趕往醫(yī)院。說完我快速閃身出門，攔了一輛摩的趕往醫(yī)院急診。

打完電話，慌亂雖然有所減輕，但疼痛卻變得劇烈起來，好像剛才在驚恐中按下了暫停鍵，直至打完電話按鍵才開啟，疼痛已經(jīng)正式登場。

妻子趕來時醫(yī)生正在給我清洗創(chuàng)口。女人膽小，加上暈血，當她看到醫(yī)生用碘伏棉球在撕開的皮肉中抽動清洗時，嚇得渾身顫抖，陣陣惡心，最后忍不住沖進衛(wèi)生間嘔吐起來。

如果說清洗創(chuàng)口的疼痛如針扎一般，那么縫合傷口時的疼痛就變得肝膽俱裂，痛不欲生。皮和肉相隔的部分，通過針與線的拉動，讓它重新粘合起來。開始我扭過頭去，緊閉雙眼，盡量不看那個殘忍的地方。但是由于撕心裂肺的疼痛，實在難以忍受，我才睜開死魚一樣的眼睛，就在我睜開眼睛的剎那，突然身體一抖，我發(fā)現(xiàn)了新的恐懼。沒想到醫(yī)生手中的縫合針竟然也是彎曲的形狀，既像月牙，又像彎鉤。那個彎鉤每一次在皮肉中抽動時都鉆心扯肺，疼痛徹骨。后來只要看到那種彎鉤的形狀我就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怪不得古人形容彎月為殘月。

我一直懷疑那種彎形的利器是我的克星，它專門傷害我的身體，收割疼痛。家里的鐮刀是彎形的，十歲那年它就割傷過我的手指，讓我體會到斷指之痛。柴刀也是彎形的，它的傷害更加離奇。有一年，我們一幫孩子進山采摘楊梅，由于野生楊梅樹又高又大，在面上無法采到。年紀最大的梅表姐自告奮勇，爬上樹去，她揮動柴刀，準備砍下那些結(jié)滿楊梅的樹枝?？墒莿偪沉藘傻?，就聽到咣當一聲，刀柄脫落，那把柴刀像飛鏢一樣，從高空射落。想來真是太巧了，不偏不倚，那個鷹嘴一樣的刀尖剛好落向我的肩背，頓時鮮血直流……

從此之后，我非常害怕這種彎形的利器。過年殺豬，看到屠戶用碩大的鐵鉤挽住豬鼻子，倒懸在木梯上時，我就非常難受，感覺自己的鼻子似乎也在疼痛。鉤子成了少年心中的陰影，一直無法驅(qū)散，為此，我認為鉤子帶著無法提防的陰險，隨時都在算計。

四

好不容易淡忘了鉤子，可是誰知那個夜晚只是縱身一躍，我就遭遇了鉤子。撕裂的慘痛傳遍全身，一只皮開肉綻的手掌一共縫了九針，每一針都貫穿傷口?？p合包扎花了好長時間，手掌纏滿了紗布，暫時看不到那道傷口，但傷口已經(jīng)無法改更地存在。

做完處理，值班醫(yī)生讓我次日早上班再到醫(yī)院注射破傷風抗毒素。因為晚上不方便用藥，破傷風抗毒素有很大風險，怕萬一出現(xiàn)過敏反應(yīng)發(fā)生意外。

這一點我懂，只要在24小時內(nèi)注射破傷風抗毒素都可以產(chǎn)生抗體，起到預(yù)防作用。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醫(yī)院，因為整個晚上傷口都在疼痛，那種持續(xù)的疼痛似乎在警告我，嚴遵醫(yī)囑，不可自作主張。

到了醫(yī)院我肯定得先找昨晚幫我處理傷口的醫(yī)生，上下跑遍也沒找到，去咨詢臺打聽才知道，夜班醫(yī)生白天休息，我只能另找他人。連找了兩名醫(yī)生，人家都在忙，根本沒空搭理我。掛了號只能耐心等待，一個小時過去才開好處方，拿到藥，到注射室做皮試。半小時后皮試出現(xiàn)紅腫，醫(yī)生告知不能注射。我問醫(yī)生，不能注射破傷風抗毒素那怎么辦，這個風險將無法排除。醫(yī)生開始沒有回應(yīng)，想了想，我再次追問：不是可以做脫敏注射嗎？醫(yī)生見我假裝內(nèi)行，抬頭反問，脫敏注射就沒有風險嗎？只不過是將所需破傷風抗毒素（TAT）劑量分次少量注射體內(nèi)，但同樣有可能出現(xiàn)過敏性休克，搶救不及時同樣能導致死亡。

我完全明白了，在醫(yī)患關(guān)系高度緊張的時期，人家哪敢為你去冒這樣的風險！即使我最終因感染破傷風而危及生命，那也與他們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反過來如果他們?yōu)槲易⑸淦苽L抗毒素，出了問題，那就吃不了兜著走。兩相比較，孰輕孰重，醫(yī)生早就盤算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醫(yī)生持這樣的態(tài)度，再糾纏下去也沒有結(jié)果。想想就這么回去，心里又不踏實，不說貪生怕死，至少上有老，下有小，還沒有盡完此生的責任。

接下來必須做出選擇，受傷24小時是防控破傷風的黃金期，過了這個村，可就沒了這家店。于是我立即趕往社區(qū)衛(wèi)生所，到那里試試，看是否會好溝通一些。誰知衛(wèi)生所的情況更加糟糕，我把病歷遞給醫(yī)生，他瞟了一眼病歷，然后與醫(yī)院一樣，先開藥，接著到注射室做皮試。

同樣是半小時后皮試呈陽性，局部起包發(fā)紅，結(jié)論是不能注射。我問醫(yī)生，那這種情況該怎么處理，能不能想點其他辦法？要不這么大個傷口，有感染風險。這次我沒有提脫敏注射，我怕醫(yī)生反感。

我的擔心果然不是多余，只見那位高個子醫(yī)生有點激動地站起來，大聲說：我們有什么辦法？這種不好處理的難題你推到這里來，難道為了三四塊錢的藥費讓我們來冒死亡風險？！

我聽出醫(yī)生話里有話的意思了，傷口處理是個大業(yè)務(wù)，在醫(yī)院掛號費、急診費、治療費、藥費將近一千元，而注射破傷風抗毒素藥費只要四元錢。注射費、材料費、診治費怎么算也不會超過五十元。為了這點可憐的小錢，醫(yī)生會同意做脫敏注射嗎。

跑了兩處都沒有注射破傷風抗毒素，我心里變得越發(fā)恐懼，“破傷風”這三個電閃雷鳴的字，對我來說并不陌生，還是上初中時，班上一名男生下地勞動被鋤頭弄傷了腳趾頭，由于沒有及時上醫(yī)院處理，二十多天后破傷風發(fā)作，不治而亡。

對我們班三十多名同學來說，那是少年時期留在心里的陰影，幾十年來一直無法驅(qū)散，每當肢體受傷時就下意識地想起那可怕的一幕。

那同學住院時我們結(jié)伴去醫(yī)院看望，開始的癥狀表現(xiàn)并不可怕，只是沒有力氣，頭暈頭痛、煩躁不安、打哈欠等。過了兩天情況出現(xiàn)惡化，張口困難，牙關(guān)緊閉，面部痙攣扭曲，表情怪異，脖子僵硬，頭部后仰。聽說到了最后，頭腳后屈，體成彎弓，屈膝、彎肘，面部紫紺，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異常痛苦，那種慘狀不敢想象。

我把處方丟在地上，走出榕樹包圍的社區(qū)衛(wèi)生所，橫過車流如織的馬路，心頭變得越發(fā)沉重。眼看24小時有效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逝，自己卻無可奈何，沒一點辦法。最后只能返回家中，聽天由命，等待末日來臨。

五

晚上我忐忑不安中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把事情經(jīng)過簡單作了說明，期待親朋好友支招。其實旁觀者是無法理解受傷者心情的，有一位行醫(yī)多年的朋友第一時間發(fā)表意見。他得知我手掌上是開放性傷口，讓我盡管放心，只要注意衛(wèi)生，勤清洗、勤換藥，絕對沒問題。他說破傷風是一種厭氧菌，如果又細又深的傷口倒要小心。

聽了專業(yè)人士的解釋，心里略有放松。接下來卻是一個直言不諱的批評，弄得我哭笑不得。他問我現(xiàn)年四十幾？我被這種奇怪的問題給蒙住了，開始根本不知是啥意思，于是毫不遲疑地如實相告：四十八呢。對方呵呵一樂，接著說：我還以為你才二十八呢，也算是知天命的人啦！還這樣粗心魯莽，你之前是倒行逆施（倒走），這次是自尋上鉤，不知下次還會弄出啥離奇事來？

我被他的話給噎住了，估計他對我這種荒唐舉動有點氣憤了。不久前送小女兒上學，她在后坐上不小心把腳伸進了自行車的鋼絲中，足足踩了半個圈才停下，鞋子撕破，從腳背到腳后跟絞得皮開肉綻，那個樣子我的心尖至今仍在疼痛。

朋友直言不諱的責備是出于關(guān)心，良藥雖然苦口，但與和風細雨的安慰是一樣的關(guān)心，我都得感激。有兩名好友得知我情緒不穩(wěn)，專程從市區(qū)趕來看望。對于他們的心意，非常感激，他們特意用一種樂呵呵、笑哈哈的表情來感染我，希望我能變得樂觀一些，大度一些，不至于陷入焦慮和恐懼中。其中一位平時不茍言笑的朋友，這次竟然也一改從前的性情，神態(tài)輕松，滿臉微笑。

午飯之后，我們閑聊了一會，朋友見我情緒有所放松，準備回程。作為禮尚往來，我肯定得送他們出門。走在門外，其中一位提出想一起到體育中心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弄傷我的那個球門。我想這朋友真夠細心的，于是一同前往。到了那里，他們趕緊拿出手機，對著那個翹起的鉤子連拍了幾張照片。直至此時我才有所懷疑，也許他們對我這次自尋上鉤的過程充滿好奇，感覺可笑，想探究一下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是如何發(fā)生的。

當我醒悟過來后，對他們這種態(tài)度有些不爽，似乎帶著某種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他們不應(yīng)該把我受傷的遭遇當成笑柄，相信這種犯糊涂的事誰都會遇到。

我對自己的荒唐舉止沒有感覺到可笑，直至后來有一次進入農(nóng)貿(mào)市場，看到那種空鉤釣魚的場面，我才意識到當初鉤破手掌的事，在本質(zhì)上確實可笑。想起老鼠爬秤鉤這句歇后語是那樣的暗含玄機，充滿反諷。羨慕在鉤子面前智者的高明，《武王伐紂平話》卷下：“姜尚因命守時，立鉤釣渭水之魚，不用香餌之食，離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負命者上鉤來！”

直鉤垂釣，離水三尺，愿者上鉤！姜太公用這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釣法穿越古今，前世今生誰能做到。一枚懸空的鐵鉤，它在生長，它在變異，不由想起到20世紀初英國小說家、劇作家、心理學家、批評家和詩人戴·赫·勞倫斯的詩歌代表作《杏花》：“十二月光禿的杏樹/伸出地面的顆顆鐵鉤?！鄙踔吝€想到了那款“鐵鉤船長”的游戲，不知曾迷惑過多少人心！

回看現(xiàn)實，是否有某些值得反思之處？一個水流浪急的池子中滿是大魚，參與者每人交20元入場費，領(lǐng)取一根小釣竿。釣竿不長，釣線很短，上面系著一枚光禿禿的鉤子，不用魚餌，不投香料，只依靠水流的沖擊，讓魚兒自尋上鉤。

魚鉤在水中漂來蕩去，雖然命中率很低，但還是不時有魚兒中招?？吹侥切┛浙^釣起大魚的獲勝者，不知有多興奮。那些魚有的鉤背、有的鉤頭、有的鉤肚，魚在水里與鉤子對抗，有時候魚頭浮出水面，一陣激烈的掙扎，魚線掙斷，重回水中。但短暫的記憶消失，這些魚兒在水中歡快地暢游，根本不知道滿池的鉤子就漂在它們身邊……

我站在魚池邊看了很久才離開，走在半路上，忍不住停下腳步，伸出那只受傷的手掌仔細察看。陽光正好照射在手掌上，像一團火光在傷疤上燒灼，頓時有一種電流般的疼痛漫過心頭。想著曾經(jīng)的自己，就像水池中的游魚，那些鉤子并沒有裝上誘餌，但自己卻鬼使神差地撲向鉤子，那噗哧的聲響，永遠留在心間。

時間一晃過去一年多，那道傷口雖然仍舊赫然在目，但心里早已平靜。由于縫合的部位神經(jīng)受損，皮肉麻木，針腳如蜈蚣一樣趴在掌心，我感覺這個手掌再也不是之前的手掌，變得陌生、粗糙、怪異。平時我盡量不去注視它，不去觸摸它?？墒遣蝗プ⒁暎蝗ビ|摸，并不證明不復(fù)存在。其實受傷的手掌時刻都在等我去觸碰，等我去撫摸，它畢竟是我身體無法分割的部分。

日子依舊往前流逝，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每晚散步我都心有忌諱，有意繞開那段路程，好像是在繞開某個陰影，繞開某種羞愧。由于工作原因，后來舉行過幾次大型活動，每次都安排在體育中心。有時候還天意一般巧合，以單位排列出來的方陣，安排我剛好立于球門下方，與球門相隔咫尺。

站在那個刷滿白漆的球門下，我感覺光線刺目，望著風吹日曬的門柱，我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可是那時的目光像有暗線牽引，根本不受大腦指控，固執(zhí)地沿著門柱往上一點點抬高，抬高，抬高到對視的狀態(tài)。終于看到了，那一刻簡直是仇人相見，目露兇光，呼吸急迫。那一刻我徹底頓悟，為何人們對心腸狠毒，陰險奸詐，喜歡算計的人比作勾子心。

在圓潤的橫杠上，那個鉤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黃色的銹跡，但它依然昂著頭，傲慢而倔強地居于高處，那種猙獰放肆的形狀好像在向我挑釁和示威。

后來我很多次夢見過那枚鉤子，每當夢醒之后，我就想著如何去報復(fù)那險惡的鉤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guī)箱撳N和鐵剪，潛入體育中心，風卷殘云般的將那排可惡的鉤子連根拔下。當聽到咔嘣咔嘣的聲響時，感覺冰川融化，雪山坍塌，猶如放血一般痛快，好??！終于解了心頭之恨。

可是萬萬沒想到，第二天晚上我偷偷過去察看，整個人都驚呆了，當時我以為自己又在夢中。真的不敢相信事情如此出乎意料，那排鉤子竟然列兵一樣，整整齊齊地生長出來了，而且看不到一點焊接修復(fù)的痕跡。那一刻，我被再生的鉤子給鎮(zhèn)住了。仔細察看那些野草一樣重新冒出的鉤子，已經(jīng)附上了一層鱗片似的皮囊，在路燈的輝映下閃爍著猙獰的面目，散發(fā)出詭異而魔幻的色彩。我不敢再去看它了，因為發(fā)現(xiàn)那排鉤子正在耀武揚威，野蠻生長，變得比之前更加兇猛和張狂。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