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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大路飛上天(短篇小說)

2021-03-26 03:42李雷
滇池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趙老師

李雷

三年級結(jié)束時,我的語文和數(shù)學兩科成績加起來還沒有一百分。暑假,我被禁止出門游蕩,母親還讓我把暑假作業(yè)做三遍,否則就剝我的皮。

那天半夜,我被雨聲驚醒。開始,我還有些睡意帶來的朦朧,但隨著一個炸雷響起,我徹底清醒了,再也無法入睡。躺在床上,滿心只為著一件事激動:這么好的天氣,我要去抓魚。我并沒有大雨夜抓魚的經(jīng)驗,但是我聽人說過,夜里雨越大,魚越好抓,因為這樣的天氣,魚會亂撞,會貼邊,抓魚就像吃魚一樣簡單。但我還是猶豫了一會兒之后,才摸黑穿了簡單的衣服,下床,披上雨衣,赤著腳走出門。

我們家沒有網(wǎng),西鄰安文家有一張三角網(wǎng),網(wǎng)竿還是我父親給裝的。這種網(wǎng)我們那里也叫捅網(wǎng),從水邊貼地往里捅就行。但是安文家的院門,我是肯定不敢叫的。不過,安文住在他家廚房邊的小房子里,后窗就開在我家院子里。我從安文開著的窗戶跳進去,他睡得豬一樣香,我弄了半天才把他弄醒。但是他很掃興,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我扛著網(wǎng)從他家大門出去的,他閂門時還哈欠連天。

從安文家往西,還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門沖著生產(chǎn)隊的大塘。大塘南北長東西短,東南角有一個小閘口,據(jù)說水太多的時候,就開閘向南排水,那里有一個向南的小水溝,水溝從西邊過來,然后流到南頭一條路旁,再向西流。水溝圈住的地方,靠近大塘不遠,是一個高高的土臺,臺上有一座土地廟。不過,早就沒有土地爺了,一間不大的空屋子,常年鎖著門,從門縫里能看到一個高約一尺的土臺子。

地很滑,泥濘總是順著腳丫子往上躥,腳趾抓地抓得累,我走到大塘邊的時候,雨已經(jīng)小多了,天地之間并非一團漆黑,而是灰蒙蒙的,雨絲閃著幽幽的亮光,就像一層又一層的透明簾子,把不遠處的世界都隔開了。我向南看了看,連土地廟都沒有看到。但我還是在心里暗暗乞求了一下土地爺,希望他保佑我能抓到很多的魚。土地爺沒有金身,不出力。水岸陡峭,下網(wǎng)并不容易,有兩回,我覺得網(wǎng)一到水里,根本就不能貼著土,直接就飄到了水面。我本來是想向北走的,但經(jīng)過幾次空網(wǎng)之后,我決心向南走,走到南面的小水溝里。我認為,活水里,不知從何處來的魚可能更多,可能會小點,但小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有一把捅網(wǎng),又不是撒網(wǎng)。撒網(wǎng)才是撈大魚的網(wǎng)。

能看到小閘口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變成了一座拱形橋,而不是以前那樣和路面平齊。我想,這些天不準出門實在是少了看熱鬧的機會,修了小閘口也不知道。家里人也真是的,從來都不說一聲。這種悲哀只是一瞬間,因為我聞到了巨大的腥味,不是土腥味,也不是水腥味,而是魚腥味,比魚腥還腥的腥味,帶著一股寒涼之意。我想,一定是小水溝里的魚太多了。我努力地想聽到魚在水溝里擠擠攘攘潑剌鬧水的聲音,但只能聽到雨聲,不大,絮絮叨叨,像個念經(jīng)的老太太。

“你是要抓魚嗎?”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雖然那時候我從沒有遇見過外地人,但是那聲音實在是太奇怪了。很生澀,好像是剛剛學會說話,但語氣卻很老道,像個老爺爺,很溫和。我四處看了看,沒有人。

“是我在問你。”我看見水面動蕩起來,從水里伸出一個兩股叉,粉紅的,微微動著。但我還是找不到人。

“你人呢?”我問。聲音盡可能大點。

“我不是人。我是蛇?!?/p>

“誰呀?別跟我開玩笑。我連一條魚都沒有抓到呢?!蔽乙詾槭巧a(chǎn)隊的干部來了。我之前沒有想過這個事?,F(xiàn)在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又飛快地補充說:“我是到這邊小水溝里來抓野魚的?!?/p>

“你看不到我的頭嗎?還有我的舌頭,在水里,我動一動給你看。”水里的兩股叉纏在了一起。我往南邊又看了看,原來那不是一個新修的拱形橋,而是一個蛇頭,嘴半張著粉紅的舌頭伸在水里,兩只南瓜大的眼睛正看著我。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而且,因為地太滑,開始向大塘里滑去,我想,完了,我要讓它吃了,我一掉到水里,他就會把我吸到嘴里的。我看著天上的雨絲,它們打到我的眼里,我淌出眼淚,心想:一個魚也沒有抓到,就讓蛇吃了。我想:父親死都不會知道我會到蛇肚子里,他一定以為我是偷偷跑到外面玩去了。我的腳滑到了水里,水很涼,但是立即有一種比水更冰冷的感覺從腳心傳來,伴隨著一股巨大的力量,我呼地一下子倒著滑了上來,后來,看電影看到倒鏡頭,我就多次想到過這一刻。我坐定了,揉揉腳心。這時,蛇又說話了:“我的舌頭是不是特別涼?”

“嗯?!蔽艺f。

“我沒有惡意?!鄙哂终f:“你別怕我?!?/p>

“我不怕。”我說。我的外號叫傻子。我說:“我誰都不怕?!?/p>

“看出來了。”

“唉呀,我的網(wǎng)掉水里了。”我叫起來:“那是我借的網(wǎng)呢?!?/p>

網(wǎng)嗖的一下從水里飛到了我的身邊。

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這不可能是真的。我知道青蛇和白蛇,但是它們并不大,而且它們都能變成女人。我知道一種蟒蛇,它們很大,但是也只有三丈長。三丈長的蛇,不可能有南瓜那么大的眼睛,小拱橋那么大的頭。這太不真實了。

“你不怎么愛說話啊?!鄙哒f。

“我喜歡說話,可是他們都討厭和我說話?!蔽也挥勺灾鞯卦敢夂退收?。

“噢?!?/p>

“你是蟒嗎?你有多長?”

“我不是蟒,我就是蛇,我特別長?!?/p>

“有多長,有三丈長嗎?”

“我有十八里路長,你去過中崗嗎?從安崗到中崗的路,全在我身上?!?/p>

“你真的不吹牛嗎?”我不相信。

“我不吹牛,真的是那么長?!?/p>

“你在干啥?”

“我沒事,出來透透風?!?/p>

“你在地底下嗎?”

“離地面有三丈吧?!?/p>

“你平時就那樣直著躺爬在到中崗的路下面?”

“夏天有的時候那樣,冬天我也要盤起來。”

“你是龍嗎?”我想起有句話叫“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

“沒有龍,我就是蛇。沒有龍?!?/p>

“那你就你一個嗎?我是說,你有沒有跟你一樣的。你有沒有爸媽兄弟姐妹?”

“沒有。也許有,沒有見過他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p>

“你沒有出門找過他們嗎?”

“沒有,出門也沒有地方待?!?/p>

“你真好,沒有爹媽?!?/p>

“有爹媽不好嗎?”

“唉。我也說不清楚。那你一個人是不是很無聊?”

“習慣了。我冬天一直睡,一直睡?!?/p>

“你有多大了?”

“不知道。反正我很老了。”

“你是從盤古開天地的時候就有了吧。”我知道盤古開天地這回事,但我不相信它有那么老。我這么說,有譏笑它的成分。但是它并沒有在意我的譏笑。它說:“沒有盤古,就像沒有龍一樣。”

“你今年多大了?”蛇問我。

“十一歲了?!?/p>

“虛歲嗎?”

“嗯。”

“上幾年級了?”

“秋天就上四年級了?!?/p>

“你上學可夠晚的?!?/p>

“留級了。留了兩次。其實,秋天能不能上四年級還不一定呢。因為我兩門課擱一起才考七十多分?!蔽矣靡环N無所謂的態(tài)度說。

“確實是太少了?!?/p>

“我不愛學習。我喜歡抓魚?!?/p>

“噢。喜歡抓魚也挺好的?!?/p>

“你喜歡干啥?”

“我也不知道。無所謂吧。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動起來不太方便。我沒事就瞎聽聽,瞎想想?!?/p>

“我也喜歡沒事瞎聽聽瞎想想?!蔽矣X得這條蛇的這句話說到了我的心里。

“你都想啥呢?”蛇問我。

“你都想啥呢?”我反問他。

“瞎想唄。想你們?nèi)藛h?;ú輼淠疽矝]有啥好想的,它們千遍萬遍就是重復,人有意思得多,今天你說這個,明天他說那個,一代人和一代人也不一樣?!?/p>

“咋不一樣的?!?/p>

“這要是說起來就太多了,比你學的歷史書要復雜得多。比方說,春秋之前,你們這里人煙很少,一年也過不了幾個人,還都是行路的,后來,到了唐朝……”

“這中間有多少年?”我不知道春秋是啥,但唐朝我是知道的,李元霸和程咬金都是唐朝的,但我覺得春秋也應該是個朝代。

“算了,我們還是別說這些了,這些都是歷史,你還沒有學過歷史呢?!?/p>

“大鼓書里有啊?!?/p>

“算了,你就知道人是最有意思的就行了。我偶爾要是想點啥,都是在想你們的事兒。我自己又沒有啥事兒?!?/p>

“就是,你這么大,誰也打不過你。”

“不是,不是,是它們不知道我。我也沒有想過要和你們打。我要很長時間才出來一回,而且出來也不一定和人打招呼。”

“你多長時間出來一回?”

“也不一定,有時候每天都出來,有時候十幾年一回?!?/p>

“那你不急嗎?十幾年才出來一回!”我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你活了幾千年,你就知道不需要著急了。”

“那你不出來,都在窩里干啥呢?!?/p>

“啥也不干,我能干啥呢?!?/p>

“那你出來都干啥呢?”

“就是這樣待著,有的時候也到半空里耍耍,玩兒一會兒?!?/p>

“你能飛到天上!”我震驚了。我覺得自己一開始沒有想到這一點,實在是太笨了。于是我又問:“你成精了?”

“沒有,沒有,我沒有成精。我就是一條活得時間很長的蛇?!?/p>

“不可能,你都會說話了。沒有成精的蛇,是不會說話的?!蔽矣X得自己可不是那么好騙的。

“不是那樣的。沒有成精這回事。我就是活得時間比較長。我能說話,是因為我經(jīng)常練習說話。”

“不可能。沒有成精的蛇是不會說話的?!?/p>

“為什么蛇不能說話?”

“動物不能說話?!?/p>

“那鸚鵡呢?”

我一下子陷入了辯論的困境,十分尷尬。鸚鵡能說話,我是知道的,雖然我還從未見過哪怕一只鸚鵡。于是我狡辯說:“鸚鵡是鸚鵡,蛇是蛇?!?/p>

“我跟你說吧,說話呢,就是動舌頭,然后攪動口腔里的空氣,這樣就能發(fā)出聲音了?!?/p>

“可是你的舌頭一直在外面啊?!?/p>

“我攪動的是外面的空氣。”

“那你還是精,你說你會飛?!?/p>

“我沒有說我會飛?!?/p>

“你說了,剛剛才說的。”

“我剛才說我到半空里耍耍。不過,你要說那是飛也不算錯?!?/p>

“哼。”

“過去,我們說飛,是說鳥飛,就是鳥扇動翅膀,通過氣流的運動,能在天上保持平衡。我的飛不是那一種,我是靠速度,也就是慣性,當然,也有氣流的因素,類似火箭那種的……”

“聽不懂。你在騙小孩兒吧?!蔽移擦似沧?。

“你看,我不騙你。除非那些書是騙人的。我聽人家說過,這叫空氣動力學。雖然我剛開始進入天空的時候,并不知道。但是后來我知道了?!?/p>

“我就是不信?!?/p>

“其實,這里還有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空氣的密度。晴天的時候,空氣的密度低,我能升得高,但是留在空中的時間不長。雨天的時候,我升得不那么高,但是留的時間比較長。你想聽聽原因嗎?”

“不想聽。”

“嗯,你才上三年級,也聽不懂?!?/p>

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傷心。自己居然被一條蛇嘲笑了,雖然它并沒有笑。它好像一直都不會笑。它一直都是那樣,既不高興,也不生氣。雖然它很不錯,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回家了。我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它。想到這里,我又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它,沒有吃了我,還跟我說了半天話。于是我提出告辭,它說:“嗯,你還小,不應該一個人夜里出來,太危險了,剛才要不是我,你就掉水里了?!?/p>

我覺得它還挺會要情的,就不太情愿地向它道了聲謝。它說:“好吧,我也要走了,我要到半天里耍一耍?!?/p>

“能背著我一起耍嗎?”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但是,它并沒有讓我等太久,它說:“行啊。耍一耍唄?!?/p>

那天早上,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我的母親正滿眼期待地看著我。她激動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眼淚滴滴嗒嗒向下掉,我嚇了一跳,以為家里死人了??墒俏覡敔斣缇退懒?,奶奶在大伯家——就算是奶奶死了,母親也不一定會哭得這么真誠。母親抹了抹眼淚,顫顫地,有些不太相信自己地問我:“好點沒有?”

這話從何說起呢?后來我才知道,我有四天時間,魂不守舍,叫也不應,打也不疼,傻傻地,眼望著遠方出神。我母親在外面叫罵了一天,說是有人在扎我的小人。后來,我父親請來了陰陽仙。總之,搞了一系列的迷信活動。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只是記得我跟大蛇飛上天之后,當天夜里,天還沒有亮就回來了。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睡了一覺,然后每天吃飯,每天做作業(yè),雖然做得不順利,但心里無限地甜蜜,時常還會回想起天上的時光,耳邊響著呼呼的風聲。

我的表情一定充滿了恐懼,但是母親并不因此而停止她的激動,她大聲地喊著父親的名字,說:“國富好了!”父親的拖鞋踢里趿拉地響起來,我側(cè)了一下身子,看見他一顛一顛地跑過來,臉上的表情有些急迫,就像八月十五去捉雞殺,就像進入臘月后去抓豬殺。我心里一驚。我對他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恐懼,雖然有的時候,我對他也有一定的依戀。我并沒有完全忘記過去,在我的記憶里,他曾是那樣的慈祥和值得依賴,他總是用手背去蹭我的臉,因為他的手掌里是厚厚的趼子,比一百目的砂紙還粗糙。

我眼巴巴地看著父親,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放慢了腳步,在熱切地看了我一眼之后,連眼神都冷漠起來,臉上生動的焦急,變成冷漠,然后盯著我瞅了幾下,就像平時端詳一根有點彎的毛竹。他有些讓我摸不著頭腦。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我心里想:難道他們知道我夜里偷偷跑出去抓魚的事了嗎?

父親說:“吃飯吧,吃完飯出去跑跑?!?/p>

然后,他嘆口氣,沒有停留,就走了。母親又擦了一回淚,問我:“國富,你想吃點啥?我上街給你買去?!?/p>

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時候,母親才這樣問過我一回。所以,我覺得有些迷糊,覺得家里有些不太正常,我說:“我啥也不吃,我燒鍋去?!?/p>

母親又喊我父親的名字,讓他去到街上給我“買一張干豆腐,卷兩根熱油條”。父親沒有吱聲就出了門,拖鞋趿趿的,母親又說:“你自己也吃一套吧,家里饃不夠了。”

吃過早飯,抹了抹嘴唇上油條的菜籽油,我又看看父親。父親對母親說:“要不,讓安文帶著他?”母親點點頭。父親就喊安文父親的名字,安文的父親說:“行,哪咋不行,安文要去打面,讓他一塊兒去就是?!?/p>

安文比我大兩歲,開學就要上初中了。他是一個矮個子,雖然比我大兩歲,但是我們的個頭卻差不多。而且,他看上去還比我瘦一點。不過,他的力氣比我大得多。他拉著架子車,車上裝著一麻袋小麥,后來在打面房里過秤時,我知道那一麻袋小麥是一百五十二斤。我跟在他旁邊。從他家里出來,很快就到了小閘口那里。我看了看,小閘口還和往常一樣,平平的,閘門露出水的那一小截,包邊的角鐵銹跡斑斑。

“你那天咋把網(wǎng)放到院子里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在說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之后,安文突然問我。

其實,網(wǎng)是大蛇用它的蛇信子,也就是它的舌頭甩到安文院子里的。但是我沒有辦法直接告訴他。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秘密,打從那天我回到家里后,就一直想著要告訴誰。安文顯然有點不夠格。因為他平時有點忙,和我玩兒的并不多。我的兩個哥哥也不夠格,他們不怎么理我。我大姐更不用說了。

“進了院子,就放進去了唄?!?/p>

“我起來尿尿,看見院子門插得好好的,可是網(wǎng)已經(jīng)在院里了。”安文看著我,好像是在向老師請教數(shù)學題。

“我跟你說,你不能跟別人說?!蔽胰滩蛔∠胍衙孛芨嬖V他了。

“你說吧?!彼粗遥劾锫舆^一絲懷疑,也許還有點恐懼。

“你知道最大的蛇有多大?”我得意地看著他問。然后我把那條大蛇身長十八里,以及平時睡在從我們安崗到中崗的路下這些秘密都告訴了他。

“你還沒有好徹底?!?/p>

“我啥沒有好徹底?”

“陰陽先生說你被蛤蟆精勾走了魂?!?/p>

“胡說。沒有精?!?/p>

“沒有精,你剛才不還說你見的那條蛇十八里長嗎?”他不屑地看著我,好像是找到了我的自相矛盾之處。

“它就是一條大蛇,不是精?!蔽覉孕糯笊叩脑?。

“會說話還沒有成精?”安文斜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好像我真的是個傻子。比這更輕蔑的眼神我早就遇到過千百回了,所以根本就不在乎,我對他說:“不信就算了。我還準備哪天帶你一塊兒跟它敘敘話兒呢。”

“你自己跟它敘吧?!彼ζ饋?,溫和的嘲諷在他面前的空氣里震蕩,我能看到,但感受不到。我們恰好走在上閘口上面,我想象著大蛇趴伏在那里,我回憶著它的冰冷的粉紅色的開岔的舌頭,我想象著那條會用空氣說話的舌頭抽打到安文的臉上,安文會是什么表情。事實上,安文這個人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我父母都稱贊他是一個厚道人。是啊。我大半夜里借他的網(wǎng),他還要為此起來去閂門,僅憑這一點就能說明他人有多好。他家的麥都淘好晾干三天了,非得等他有功夫了拉去打面,也能看得出來,他家里給他安排了多少活。但是,他太不會玩兒了。所以,到了打面房后,在排隊的時候,我就借口面粉味兒太嗆人,離開了,我告訴他說:“我去找國強去?!?/p>

國強是我大哥的名字。他已經(jīng)十八歲了。最早的時候,我和他睡在一張床上,他給我講過很多神仙鬼怪的故事,我常做惡夢,母親因此罵過他,父親要捶他,但他還是在晚上偷偷地說,我害怕的時候,他就吃吃地笑。他初中沒有上完,就不上了,在家待了一年多,現(xiàn)在搬到他師傅家里來,學打鐵。

鐵匠鋪里有一股很難描述的腥味,當然不是魚或者蛇的腥味,這種腥味要淡很多,但是它有一種無所不在的勁頭,揮之不去的難纏勁兒。我去的時候,國強正在拉風箱,渾身的汗,亮亮的,就像被燙出來的水泡,他的師傅在一旁抽煙,也是一身的汗,我跟他師傅打了招呼,說:“俺表叔在忙著呢?!彼麕煾敌πφf:“喲,好了。”我齜牙笑笑,不置可否。國強扭頭看到我,問我:“俺大知道你出來?”

“他讓我出來遛遛的?!?/p>

“讓你來找我?”

“沒有?!蔽艺f:“我沒事來看看?!?/p>

國強不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站在爐子旁,爐火在白天也通紅通紅的,爐子上一塊長方形的鐵,像個小太陽,紅得都快透明了。師傅走過來,把煙頭扔到爐火里,煙頭都被它噙濕了,但還是在瞬間騰起一小團不易讓人查覺的火。師傅看著那一小團火,然后吐了吐嘴里噙煙時殘留的煙絲,就用鉗子把那塊鐵夾到了砧子上。國強站起來,晃了晃胳膊,然后就去拎起大錘,師傅也隨手拿起一把小錘。國強掄起大錘準確地砸到紅紅的鐵上,“鏗”地一聲,火花四濺,師傅就用小錘在砭鐵邊上敲一下,叮鈴一聲。他們配合的很好,師傅還不停地改變那塊塊的方向,有的時候還會從不同的面,給它翻個身。

我被這種聲音吸引住了,覺得它很悅耳,就像鐵在唱歌。我看那塊鐵慢慢變成青色,最后變成一把板鍬鍬頭的形狀,師傅就停了下來,說:“你弟兄敘一會兒話,我也歇歇。”

國強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褲腰全濕了,也沒有說什么話,而是走過去,把毛巾在水盆里搓了搓,擰到半干,遞給師傅。師傅擦了擦身子,把毛巾還給他,他正在抹眉毛以上額頭以下的汗水。他自己也擦了擦。我問他師傅:“表叔,我耽誤你們干活了嗎?”

“沒有。該歇一會兒?!?/p>

“國強,我就問你一個事兒,你說蛇是不是長大了就一定能成精?”

國強剛洗完毛巾,正在擰,準備往自己臉上擦。他看看他師傅,師傅正坐在條凳上卷煙,沒有朝他那里看,他又看看我,說:“滾回去。”

他師傅看看他,他的臉一下子漲得紅了,跟從爐子上取下來的鐵一樣。他師傅又看看我,我尷尬地對他笑笑說:“俺表叔知道嗎?”

“我不懂啊,我就是個打鐵的。”他抽了一口煙說。他說得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不像一般大人那樣帶著逗小孩的無聊神氣。我說:“那我先走了?!?/p>

這兩個打鐵的太沉悶了,比鐵還沉悶,鐵都會說話,他們卻不大會。

我從鐵匠那里出來,感覺十分失落,慢慢走回家,走到小閘口的時候,頗生感慨,想著那條大蛇,覺得無限留戀。當時,水將滿塘沿,蟬躁聒耳,空氣里充滿了水分,沒有云,太陽隱在水汽里,只模糊的一小團紅光,即便是在水邊,也沒有一絲風。我在小閘口上的水泥板上來回地走,幻想著能撿上一片蛇鱗,也好做個證明。但是,沒有,一片也沒有。我閉著眼,撅起嘴唇,希望能再聞到那種冰涼的腥味,但是仍然沒有。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耳邊響起一聲咬牙切齒的吆喝:“你這個炮打的在干啥!”

不用睜眼,就知道是我的大姐國英。全家六口人,就她和我的仇最大,稍不順心,我的名字在她嘴里就是“槍打的”“炮打的”。她從未喊過我弟弟,經(jīng)常性地是喊我“死國富”。那天早晨我吃油條的時候,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她馬上說:“你這個槍打的看我干啥!”我根本不理她。我才不在乎是不是被槍打還是被炮打呢。她用啥打我,她也吃不到干豆腐卷油條。這年春天開始,她在給人家織地毯。地毯我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咋用,反正就是讓她怎么著,她怎么著就行了,就跟插秧、點豆子一樣,不需要你想,別人咋著你咋著就行。

我睜開眼看了她一下,面無表情。她繼續(xù)展示一個大姐應該有的威風:“你這個槍打的,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美好的情緒完全消失了,我從小閘口上走下來,此時她正好走在我前面向北去的路上,我就無精打采地跟在她的身后,慢慢走。天氣不好,一身汗。她也懶得再理我,我更是懶得理她。打死我都不會把大蛇的事告訴她。她不配。

她與我二哥不一樣。二哥和我住一個屋,就是我們家的東屋,東屋在走廊里有一個向西的門。我大姐住的是廚房邊上的屋,與安文住的屋位置一樣。但我們家那間小屋,原來是豬圈,后來她沒有地方住了,才改的。我二哥國順很少搭理我。他是一個刻苦學習的好學生,眼睛都學近視了,但家里一直都沒有給他配眼鏡。他正在上初二,秋天就要上初三了。他希望自己能考上縣里的一中二中最次也得考上三中。但是父母,嚴格地說是母親希望他能考上師范,因為師范念完了之后就可以當老師拿工資了。父親對這種事基本不關(guān)心,他認為自己有三個兒子,每個兒子都一樣,到了一定的時候都要去掙錢。能上師范當然很好,能上高中,他也愿意出錢,但是上不了,那就得老老實實干活。國順愿意上高中,以后可以上大學。這個理想,他當然不會和我談。他是和他同學談的,他們以為我睡著了。

那天晚上,二哥從地里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那天他和母親一塊兒去鋤地,鋤了一天,中午都沒有回來。中午母親回來做飯,又下地的時候,給他帶的飯。但是,即便是那么勞累了,他還要在洗過澡后堅持看書做題。他一個人在屋里,身上抹了風油精,不時地打哈欠。我本來是要在外面架個竹笆子睡當院的,但后來好像要下雨了,父親就幫我把竹笆子收起來了。

二哥打著哈欠。不時地打哈欠。這讓我睡不著。當然,也可能是因為雨一直沒有下下來的緣故。最后,我忍不住了,對他說:“國順你歇歇呀。勻著氣不少打糧食。”國順不吱聲。我又說:“你這樣苦熬可不行?!边€是不吱聲。

“哎,國順,你說這個空氣的密度有多大,人才能飛起來?”

屋里有一種奇異的安靜。國順不寫字了,也不翻書了,甚至都不喘氣了。最后,他轉(zhuǎn)身過來時,并不牢靠的椅子發(fā)出了“吱”的一聲,問我:“你剛才問啥?”

“我問,空氣的密度多大的時候,人才能飛起來?”

“那不叫飛起來,那叫浮起來。”

“不管飛還是浮,就說人離地吧?!?/p>

“我不知道,不過,”他撓撓頭說:“跟水一樣,人不就浮起來了嗎?當然,那也得你會鳧水?!?/p>

我哈哈笑起來。他剛要轉(zhuǎn)身,我又問他:“你說,如果人經(jīng)過鍛煉,我是說,有勁,怎么說呢,就像鳥一樣弄兩個大膀子,跟鳥一樣扇得那么快,能不能飛起來。”

“我不跟你在這里胡扯了?!彼チ伺d趣了。

“我知道你也不懂。你告訴我,你老師懂不懂,哪天我去找你老師問一下?!?/p>

“去吧去吧,找趙葫蘆,他是教物理的。”

國順不耐煩了,凳子又“吱”地叫了一下。我記住了趙葫蘆這個名字,一會兒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趴到安文的窗戶上,但是他已經(jīng)不在屋里了。我繞過他家大門去找他,他正在收拾一個麻袋,腳邊還放著那個捅網(wǎng),我問他干啥去,他說去撈浮蓮草喂豬。我就跟他一起出了門。我在想著趙葫蘆。以前,我并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對老師們不感興趣。走到大塘的時候,我問安文知不知道趙葫蘆,因為他秋天就要上初中了。

“不知道。沒有聽說過。但是這肯定是一個外號,沒有人會叫趙葫蘆?!?/p>

“我想去找他問點兒事,我也覺得叫他趙葫蘆可能不太好。”我真誠地說。

“你還真不是個傻子?!卑参拇笮ζ饋?,好像我這句話有多么好笑一樣。

“那我咋叫呢?”

“你叫你老師都叫名字?”安文反問我,似乎還想笑。

“叫老師啊?!?/p>

“那你就叫他趙老師啊?!?/p>

我覺得非常有道理。過小閘口的時候,我又想到了大蛇,我想再一次跟安文說說它,但是看安文那股匆匆忙忙的勁頭,我就沒有信心。我們沿著土地廟東邊水溝旁的小路向南,然后越過向西的大路,穿過勝利村,翻過南圈堤,進入莊稼地。一路上,只碰到了幾個拾糞的老頭。我們兩個也沒有怎么說話。下了大堤,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對他說:“安文,你真的不信蛇可以長到十八里長嗎?”

“我信啊?!卑参恼f,然后又用一種非??雌剖朗碌恼Z氣說:“迷信這種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剛想插嘴,他又給我說了一個十分庸俗的迷信故事,就是他大姐的老婆婆,過去怎么割草的時候,無意中割到了一條蛇,然后回到家就開始頭疼,后來陰陽先生讓他們家到割傷蛇的地方燒了紙,她的頭就不再疼了。

這樣的故事我聽得多了。所以,我告訴安文:“我現(xiàn)在可不是跟你講迷信,我跟你講的是學問,就是可以制造飛機的學問。你知道飛機是怎么飛上去的嗎?”

“噴氣式飛機,”安文想了一會兒,居然毫不含糊地甩出這么一個很專業(yè)的名詞,然后又沉思著說:“就是它屁股后面的氣,把他推到天上的?!?/p>

“不對,飛機是要有膀子的,它的膀子上有氣流,它才能飛起來?!彼f的與大蛇說的不一樣,我不得不反駁他。

“不噴氣,它上天?”安文不以為然。

“沒有膀子它能飛?你見過沒有膀子的飛機?”我看安文陷入更深的沉思,就得意了,大叫著說:“沒有膀子,還能叫飛機?”

“那就是火箭!火箭沒有膀子,一樣能飛?!?/p>

我在年畫上見過火箭,但沒有注意它是不是有膀子,但我還是很快就想到新的論點:“火箭根本不能飛,它只能沖到天上?!?/p>

我們又爭論了好久,最后我對安文說:“別胡咧了,那叫飛?那我扔個坷垃它在天上待了一會兒呢,你說坷垃會飛?”

安文說:“我不跟你閑磨牙了,我要干活了。”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一個野塘,塘里看不到一點水面,小指甲大小翠綠的浮蓮草堆在水面上,沒有風,但是太陽卻白白地露出了一點頭,我們都已經(jīng)走出了一身汗,我對安文說:“這還用網(wǎng)?下去用手撈,一會兒就撈一麻袋了。”

安文不吱聲,開始下網(wǎng),網(wǎng)平著推過去,下面的水很清,很透亮,像是水晶。微微的腥氣和青草味一下子就重了起來,我覺得有些累,看旁邊有棵沖天柳,就坐到樹根上,靠著樹休息。安文把網(wǎng)拉上來,倒扣一下,就是一堆浮蓮草,青灰的根須,翠柳的葉片攪在一起,他說:“你咋那么懶,你不能幫我把草里的水擠掉然后裝麻袋里嗎?”

“那我不成了家活懶外活勤了?!蔽艺裾裼性~。安文說:“你閑著不也是閑著?你幫我,俺倆一起干得快些,還能省出點時間,捅兩網(wǎng)魚,要是捅到魚了,歸你。”

我又歇了一會兒,然后就去幫他把浮蓮草的水握出來,那種滑滑的感覺,其實還是挺好玩兒的,就是手上老是沾著小小的葉片,好像長了鱗一樣,有些不舒服。我?guī)退b完,他自己又在麻袋上又踩又跪地折騰了半天,我利用那個時間捅了幾網(wǎng),但完全沒有過去見了網(wǎng)以后的興頭,只逮住了幾條不足一寸的小魚,就放棄了,抓到的魚,也全被我又扔回了水里。

回來的路上,我?guī)桶参目妇W(wǎng),他背著半麻袋的浮蓮草。我累得要死。又到小閘口時,我再次問他:“安文,你真的不相信蛇能有十八里長?”

“你命真好?!卑参耐蝗桓锌卣f。

我瞅瞅他。他又說:“你這么大了,啥也不干,跟個游神似的,你爸也不打你。你哥你姐也不敢打你?!?/p>

他看我的眼神里滿是羨慕,就像我大姐國英看我的眼神滿是仇恨一樣。

趙葫蘆其實是叫趙福祿。那天我去找他之后,過了幾天,他在街上見到我父親,還跟我父親說了一下當時的見面情況。我父親還因此在街上切了點豬頭肉回家喝了一兩酒。母親說:“這個人也是個有學問的人,咋叫個葫蘆?!备赣H撇撇嘴說:“人家是福祿壽喜的福祿?!蔽覐哪赣H的表情猜測,她還是沒有明白,但是她不再問了,也不再說了。

父親對我說:“雖然我知道你傻,但是他說你不傻,我也信。我不信又能咋樣呢?”

國順看看我,滿眼的疑惑。國英看看我,恨不得馬上掏出槍來打我一槍,最好是有門炮一炮把我轟得灰飛煙滅。

我那天吃過早飯到趙老師家里的時候,他正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他大大的個子,穿著一個被汗?jié)裢噶说陌缀股溃粭l被洗得發(fā)了白的軍褲,褲腿往上卷了幾卷,在膝蓋處吊著,露出削瘦的小腿。他的臉很黑,比一般農(nóng)民的臉還要黑些。我問他:“趙老師是這家嗎?”

“教物理的趙老師嗎?”

“嗯?!?/p>

“我就是?!?/p>

我有點懵,與想象的多少有些不大一樣啊。足足有一分鐘,我才說:“你別跟我開玩笑,我找趙老師要請教一點學問?!?/p>

“喲,詞用得還挺好。我就是趙老師?!彼唁z頭下了肩,踢踢踏踏就往我門口走,我追上來說:“我叫程國富,俺爸是瓦工隊的,嗯,俺家是程郢子的,俺哥叫程國順,是你的學生。”

“你哥可以,你可是個好學生。”屋里出來一個婦女,應該是他老婆,給他搬了一個凳子,他坐下來,問我:“你請教啥學問,你看,我吃了飯還要下地去呢?!?/p>

“嗯,我想問一下空氣的密度?!?/p>

“空氣的密度?空氣的密度也不算是個物理問題。你問它干啥?是程國順讓你來問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問的。”

“你問這個干啥?”

“我問問,”他很認真地看著我,雖然也有種難以置信的神氣,但畢竟是認真的,所以我有些磨不開了,雖然我平時啥話都敢說,但我還是吭哧著說出來了:“我就是想問問,空氣的密度有多大,人才能飛起來。”

“你咋知道空氣有密度的?”他微笑起來,突然反問我。我很想跟他說說大蛇的事,但這種事我覺得安文都不信,他也不一定能信。于是就吭哧吭哧地不說話。他笑笑說:“這個事只能是一個計算的事,咋講呢,雖然我也不太懂大氣的事,但大氣的密度變化不會太大,太大了,壓力壓強都會跟著變,人就受不了。嗯,你上幾年級?”

“馬上就上四年級了。”

“你是在課外書上看到的空氣密度嗎?”

“不是。”我低下頭。

“你要想知道這個,現(xiàn)在我給你算出來,也沒有用。你得學好數(shù)學,以后上了初中,自己就可以算出來了?!?/p>

“國順現(xiàn)在能算出來嗎?”

“應該能吧。他應該能算出來?!?/p>

其實就這么簡單,我們也沒有說太多。臨走的時候,為了不使自己顯得灰溜溜的,我還跟他打了個招呼,說:“謝謝你趙老師,你先忙,我回去再找國順給我算算?!?/p>

“好。不過你還是別找他算。他忙著要考學呢,你最好還是學好數(shù)學,以后自己算。以后還能算其他的密度呢。鐵也有密度啊。水也有密度啊?!?/p>

“好,我這就回去做數(shù)學作業(yè)。”

我回去后,真的把數(shù)學暑假作業(yè)做了兩頁,而且沒有去麻煩國順。那天,我爸買了豬頭肉,晚上,我問國順能不能幫我算一下,國順說:“不用算,就是我那天跟你說的那樣,達到了水的密度就行了?!?/p>

我又磨叨。國順說:“你知道啥叫密度嗎?”

那個暑假,我又見過趙老師兩回。有一回是遠遠地看著他,他還穿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軍褲,只是褲腳沒有卷上去。他匆匆忙忙的,離我有八丈遠。第二回是我跟父親一塊兒到老師家??煲_學了,我們父子帶著我的暑假作業(yè)到班主任老師家去,讓她看看我能不能上四年級。我真的做了三遍。發(fā)的暑假作業(yè)我做了一遍,然后我又抄了兩遍題目,再重新做了兩遍。我把那些題都能背下來了。

我們是晚飯后出門的,剛到街上,就碰到了趙老師。趙老師還是匆匆忙忙的,但我們是頂頭走的,我興奮地喊:“趙老師。”趙老師是我自己結(jié)識的第一個成年人。

趙老師一愣,那時候沒有路燈,不過天光還是很亮的,夕陽的余輝里,人人金光閃閃。趙老師也一樣,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短袖上衣,像是一個紫金的雕像。父親也跟著喊了一聲,不過他喊的是“福祿”。趙老師停下來,笑著說:“噢,你爺倆啊。”

他們兩個大人說了一會兒閑話。然后,就要互相道別的時候,趙老師用手摸摸我的頭,他的手十分輕柔,不像一般人摸我的頭,都用很大的力,好像要把我的頭發(fā)全部揉掉,就像揉掉桃子上的毛一樣。趙老師對我說:“國順后來給你算沒有?”

“沒有?!?/p>

“嗯,上學學好了,很快就能自己算了。”趙老師說。

“你別說,福祿,上次你開導了以后,小免羔子還真知道學了,暑假作業(yè)都做完了,還做了三遍?!备赣H喜不自勝地插嘴。

“以后長大了想當個物理學家嗎?”趙老師沒有管父親,繼續(xù)問我。我很想告訴他我不知道啥是物理學家,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練出大蛇的身段。但是,很可能是因為父親在身邊,而且他還正在喜不自勝,還要帶我去班主任那里,我就神使鬼差地點了點頭。趙老師非常高興,叫了一聲我父親的名字,對他說:“你看你看,你這個老疙瘩,他不是傻,他是剛剛開竅。走了走了,我還沒有吃飯呢。”

“哪天我請你喝酒?!备赣H對已經(jīng)匆匆邁步的趙老師說。趙老師對他擺擺手。

我們又往前走了幾步,父親突然對我說:“我跟福祿是同學,我們一起上到三年級,我不上了,他還接著上。一直上到初中?!?/p>

“他就上到初中?”

“后來好像進修過吧。他一直鉆這些。那時候我們都笑話他。不過,你看,他馬上就要轉(zhuǎn)正了。剛才就是區(qū)里找他談話?!蹦菚r候,我們沒有鎮(zhèn),我們還叫區(qū),區(qū)下邊有鄉(xiāng)。

“轉(zhuǎn)正是啥?”

“轉(zhuǎn)正就算是干部了,不用種地了。工資要比現(xiàn)在多得多了。”父親用一種十分感嘆的語氣說。說完又嘆息著對我說:“我也不指望你能像他那樣。你學好點,我也好讓你一直上,能省二年力,先省二年力?!?/p>

父親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我倒是聽過,但那都是母親偷偷說給我的。母親還會加上一句:“你腦子不好,可是我們也沒有辦法,手心手背都是肉?!?/p>

我們到班主任家以后,班主任非??蜌猓戳丝次业淖鳂I(yè)說:“對錯我也不查了,就是看到他有這個決心,我就收了他?!蔽覀兡抢锏陌嘀魅?,都是從一年級往上帶的,她才當我一年班主任,如果她不愿意要我,我就只能留級。

我做那些暑假作業(yè),并不是因為趙老師的鼓勵。而是因為我的秘密無處可以泄露。我的心事,無處可以交談。雖然很多人都知道我們土地的干旱、洪澇、墑情,但沒有人愿意相信土地下面,有一條十八里長的大蛇,它可以飛到天上,可以生活幾千年。沒有人愿意研究一下怎么飛。而只有我知道,關(guān)于飛需要空氣的密度,需要翅膀,如果沒有翅膀,還需要特別好的腰力。我太想飛了。雖然做題很無聊,但那幾乎是我知道該怎么飛的唯一路徑。

那天晚上,大蛇答應我到天上耍一耍后,馬上就一伸舌頭把我攔腰抱起,我手里拿著捅網(wǎng),第一次看到大塘里的水在我的腳下,雖然沒有天光,但水面上仍有一種明亮的東西。我暈暈乎乎的,覺得不可思議,想起很多年前,也許只是兩三年前一次蕩秋千,大地在我的底下滑行,樹葉和天空在我的眼里滑行,但那時間太短了,而且后來還挨了罵,因為那是安文在他叔練功用的單杠上拴了兩根繩和一個小凳子。但這次不一樣,這一次,大蛇用它的舌頭把我移動得很慢,而且,它的舌頭還有一條尖托住了我的屁股,讓我不會感到腰被勒得難受。

大蛇把我放在它的脖子上,接近頭的地方,冰冰涼涼的,像個竹床,大小也像個竹床。它的鱗片很細,有饅頭底大小,很滑。它動了動,就像你躺在那里,有人捅你的床板一樣。它把自己的那節(jié)脖子變得中間有點凹,這樣我坐在上面,就不會再有掉下去的擔心了。它說:“你臉朝后坐。一會兒會有些風?!蔽野延暌鹿斯?,扭了扭身子,面對著它的身體。我注意到,它的一節(jié)身子好像就在那下面的小水溝里。這時候,我聽到一種聲音在四面八方的空氣里回響:“走,我們到天上耍耍嘍?!蹦莻€“嘍”字,它的發(fā)音實在是差得太遠了,更像是一陣嗚嗚的風聲。

雨霧濛濛,但我還是能看到它的身子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慢慢地扭動著,最后,就像一條大路,在雨霧中長得望不到頭。我的頭被雨衣包著,但我還是能聽到呼呼的風聲,我還能聽到它的大舌頭發(fā)出咝咝聲,我知道那一定是它在歡笑,于是,雖然感覺有點冷,我也還是笑了。我扭著身子四處看了看,依舊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和害怕,因為一條看不到盡頭大路似的蛇身子,就在我的眼前,緩緩擺動,氣勢宏大,讓人豪情滿懷。

我大叫了一聲,不是說一句話,而是大叫了一聲,我很想站起來。但它馬上警告我說:“坐好坐好,掉下去你就麻煩了?!?/p>

雨似乎停了,但眼前更黑了一些,我好像鉆到了水里。我問:“怎么了,這是在天上嗎?怎么這么濕,跟鉆到了水底下一樣?!?/p>

“這是在云里鉆。雨就是這個云變成的水?!?/p>

我想起每年過年前家里都要蒸很多饅頭,小小的廚房里總是彌漫著白霧,母親總愛說:“看看這個小廚房,像是鉆到了云彩里”。哎呀,要是她真的來一次云彩里,她一定會為自己的見識感到慚愧。真正的云彩,不說是無邊無際的,也是我們家那整個小院子不能比的。而且,它一點也不熱。

漸漸地,不再那么黑了,不再那么濕了,光線一點點亮起來,然后,忽然之間,我發(fā)覺置身于一片藍色的光明,空氣無限透明,星星就在身邊,閃著黃黃的光,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一點風聲,大蛇的身子閃著銀光,不再是垂在下面的,而是水平的,彎曲著,像我在某個早晨見過的波光粼粼的洪河。那天,父親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我去一個親戚家喝喜酒,因為他下午還要干活,所以去吃第一席。我們騎到高堤上之后,他停下來,抽了一根煙,然后沒有說話,就沿著大堤一直騎,河堤隨著那條不寬的洪河蜿蜒。我實在忍不住,問父親:“爸,這條河也是從西往東流嗎?我看太陽在河那頭?”

“是,河哪有不從西往東流的?!?/p>

“淮河也是嗎?”

“是,淮河也是。”

“那咋不把這兩條河挪一起?這又多修兩條大堤。”

父親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如果父親處于我的位置,也就是說坐在蛇頭上,他一定相信,一條河在天上流也不是問題,別說是與另一條河并在一起了。

“我能在你背上走走嗎?”我大聲地問。

“不用那么大聲,我聽得見的。”大蛇說:“你慢慢走,別走太遠?!?/p>

我站起來,覺得坐得太久,腿有些麻木,就用捅網(wǎng)桿拄著站起來,三角網(wǎng)在我頭頂垂著,我想,大蛇的速度再快一些,它就會飄起來,像一面旗子。但是,我不愿意再跟大蛇提要求。我試著走了幾步,感覺到它的鱗片雖然有些滑,但整體上來說,我的光腳還是把得住的,于是我大膽向前走,走啊走,也許走了有幾百步,我就漸覺有些無聊了,我舞起我的捅網(wǎng),我想網(wǎng)到一顆星星,但是根本沒有可能,星星看似很近,但實際上遙不可及。這大概就是美中不足吧,我覺得有些失望,開始無聊地瘋跑,然后,我問:“我們啥時候回去?”大蛇沒有回答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離蛇頭太遠了,孤獨讓我害怕。我開始大步向前跑,跑呀跑,我看到了蛇頭,看到了蛇的舌頭,我看到了蛇頭的前面一片光輝燦爛,一片無邊無際的星的大海,我無法描繪那種絢爛,但我也無法忘記它。我驚住了,然后就覺得自己的雙腳離開了蛇背,我浮在一種空無之中,我沒有墜落感,只是覺得自己浮在一片星光里,然后蛇的大舌頭圈住了我,我又坐到了蛇的脖子上。

“你嚇了我一跳?!贝笊哒f:“你掉下去了?!?/p>

“我剛才有些眼花了?!蔽艺也坏礁鼫蚀_的詞來表達。

“嗯,我們該回去了?!?/p>

“回家嗎?”

“嗯,我有些累了?!?/p>

“你是不是一扭一扭的,扭得累了?!?/p>

“我不扭不行啊,不扭就不能往上頂,就不能往前竄。”

“你上來是鍛煉的嗎?”

“算是吧?!?/p>

然后,我看見那個光輝燦爛的世界與我漸行漸遠,最終消失無蹤。我還未來得及感嘆,就又開始經(jīng)歷雨做的云。似乎它加快了速度。我很想問問它以后怎么找它,它卻說:“馬上就到家了?!彼纳囝^又抱住了我,我一看,還是在大塘上,就說:“再往前一點,那一排房子從西數(shù)第三家就是我家?!?/p>

我被它的舌頭抱到安文家上空時,松了手,把捅網(wǎng)扔了下來。然后我就跳到了自己家的院子。我看見它的粉紅色的舌頭閃電一樣消失了,似乎還帶著一種呵呵的微笑聲。

太遺憾了,我沒有十八里長的身子。雖然我偷偷地練像蛇一樣扭腰,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那么長的身子。我很想知道的是,我要怎么樣鍛煉才能飛起來。沒有人能給我答案。我很想再問問大蛇,我一次又一次在夜晚偷偷跑到小閘口,希望再見它一面,但是再也沒有見到過它。那種獨自一人面對星光月華面對大風寒冷面對水面冰面的失落,沒有人能夠懂得。而且,隨著我的年齡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知道,我終是無處可以訴說。我只能靠自己來解開這個答案。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能上到初二。因為國順告訴我,到了初二才有物理課。但是,我到了初二以后,發(fā)現(xiàn)初二的課程根本就解決不了我的問題。趙老師已經(jīng)當了中學的校長,我再也沒有看他扛過鋤頭,他也再沒有問過我是否算出來多大的空氣密度下人才能飛起來。不過,他倒是一直認識我。有幾回他還對我說:“你看國富,我就知道你是個好苗子。你要努力啊,爭取在全縣考第一?!?/p>

我又好幾次問安文:“那天早上,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網(wǎng)在你家門樓子上靠著?”他總是說:“不是,是在我的門前靠著?!边@就對了。我不是做夢。我清楚地記得我把那個捅網(wǎng)放下去的時候,它穩(wěn)穩(wěn)靠在安文小屋的門口。不可能是安文也在做夢。那不是夢。但即便如此,有許多回,我還是勸自己:你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只不過是做得太好了一點兒。

沒有辦法,你不能把一個事實說出來讓人相信,你就只能當它是一個夢了。

我上初一的時候,安文已經(jīng)上初三了,但是他的學習成績太差了,不像國順,國順那年最終還是考了縣里的師范學校,讓我父親和國強都松了一口氣。國強還從自己在師傅那里掙的工錢里,給國順買了一套新衣服。國強一下子對國順這么夠意思,我也是后來才理解的。其實很簡單:國順以后當教師,就是干部了,就是國家的人了,家里那幾間房子,也就少了一個人分了。也許是這個緣故吧,他后來對我也很好,還鼓勵我:“你看國順,回來就是教師了,一輩子脫離了農(nóng)業(yè),你腦子比他還好用,一定比他還強?!?/p>

安文啥也沒有考上。當然,啥也沒有考上在我們區(qū)的那個初中才是比較正常的。我們每一屆三個班或者四個班,最多不過能考走七八個人。有的年份,甚至只能考走兩三個人。但是安文沒有考走之后的選擇卻很不尋常,他不是選擇留級,而是選擇從初二再上一遍。這樣,他就成了我的同班同學。他是班里的第二名。我雖然遙遙領(lǐng)先于他,可仍然只能是班里的第一名。

有一天放學后,他和我一起回家。在路上,他告訴我:“你知道嗎?咱們這里馬上就要全部脫離農(nóng)業(yè)了,要開油田了?!?/p>

“咱這里哪有油田?!?/p>

“有,勘探隊都來過了,勘探過了,俺三叔昨天不是回來了嘛,他說的,他還陪人家工程師吃過飯呢?!?/p>

安文的三叔,原來在部隊,安文第一次上初三時轉(zhuǎn)業(yè)的,安排在縣里上班,據(jù)說是個官?;貋硪豢?,安文天天要干那么多的活,就把他安文爸媽狠狠說了一頓,意思是,孩子這么愛學,就要讓他好好上學嘛。安文能再次上初二,也是他跟學校打了招呼。當然,他不打招呼,學校也會同意的。這樣肯下決心的學生實在太少了。

“可是,我們能在油田里干啥呢?”我問安文。

“招工呀,都成石油工人了?!?/p>

“可是大家也都不會呀。”

“不會就學呀?!?/p>

“你想當石油工人?”我問安文。安文突然嘆口氣,看看我,說:“管他當啥呢,總比種地強?!?/p>

我不知道石油工人都在干啥,也不確定當石油工人比當農(nóng)民強。不過,我覺得像我父親那樣當一個包工頭就挺不錯的,整天晃晃當當?shù)?,由于蓋房子的人越來越多,他掙的錢也越來越多了,家里已經(jīng)隔三岔五吃肉了。有的時候,他還和人家到飯店里吃。集上的飯店也多了好幾家。我的思想開了小差,安文又問我:“你成績這么好,以后想干啥。”

我還真沒有想過以后干啥。于是我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他說沒有想過。他有些不滿意,說:“俺倆從小玩兒到大,你還跟我保密?!?/p>

我只好說:“想當官?!蔽覍嵲诓恢涝谒腥说乃枷肜铮水敼?,還有什么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安文居然對我撇撇嘴,說:“又沒有當官的大學,你以后肯定是要上大學的,你到哪里去上當官的專業(yè)?!?/p>

“難道當官的都沒有上過大學?”

問題又僵住了。但是我們都長大了一些,都不像以前那樣對一個問題沒完沒了的糾纏了。他說:“反正你要是能考上北京大學,畢了業(yè),當官也是很容易的?!?/p>

“有沒有教開飛機的大學?”我還是覺得我不能欺騙安文,就又補充問了一句。

“飛行員?那得當空軍。”

“我想當飛行員?!蔽覟樽约喊扬w行員這個名詞忘了感到遺憾。雖然我對這類知識很匱乏,但這個名詞我還是知道的。

“那不是當兵了嘛,又不用考大學。”安文看看我,又說:“你不行吧,你眼都近視了,別說當飛行員了,當陸軍都當不上,俺三叔……”

“有沒有教造飛機的大學?”我打斷他問。

“我哪知道?!?/p>

“要是有的話,我就去上造飛機的大學,以后學造飛機?!?/p>

“我覺得還是當官好一點?!卑参恼嬲\地勸我說。

“哼,”我說:“不管咋樣,我自己造出來的飛機,就算不讓我開,我總能坐上面在天上繞一圈?!?/p>

“費那個勁,現(xiàn)在有錢就能坐飛機,俺三叔就坐過?!?/p>

“我就想坐自己造出來的飛機?!蔽矣X得興奮極了,好像這個想法是自己一直都有的,而不是臨時順嘴嘟嚕出來的。

沒過幾天,到處都在講說我們的莊稼地要變成油田的事。人們展望著小麥將不再生長,大豆將不再生長,玉米將不再生長,過去他們揮灑汗水的地方,將只有野草瘋長,只有磕頭機不緊不慢地向大地磕頭,然后家家戶戶都會住進樓房,都會吃上面包和牛奶,都會每天像區(qū)里的干部一樣上班下班,下班后也不是插方斗地主,而是打乒乓球、籃球或者保齡球。沒有人知道保齡球是啥,有多大,要不要球拍,但是有人喝過牛奶,知道牛奶的味道,于是開始有更多的人擔心自己喝不慣牛奶,覺得還是米稀飯好喝,不行就放點綠豆紅豆或者豇豆。

在我家里,國強對這種事情是最不上心的。出師單干的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而且,他更加沉默了。他的手藝并沒有幫他掙太多的錢,但是他另辟蹊徑從外地進成品鐵器和不銹鋼用具到集上販賣。他堅持不分家,每天回家吃飯,逢集的時候他老婆還會把飯送到他的店里。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說這個事,他一直不吭聲,最后國英表現(xiàn)得太興奮了,他才冷冷地說一聲:“我才不管他們呢。當工人也好,當農(nóng)民也好,總得用鍋碗瓢盆,他就得找我買。我也不相信,每個人都能當上工人。能用那么多工人?我不信。那么多地一下子就荒了?我不信。”

但是國英信。國英已經(jīng)說好了婆家,但婚期還沒有定下來。她相信自己20歲的年齡剛剛好可以當上石油工人,而且她的未婚夫也一定會成為石油工人。她的眼睛熠熠閃光,聲音表情都極盡夸張,她甚至毫無廉恥地對母親說:“以后我們都是工人,你就到俺那里幫著洗洗涮涮就行了?!?/p>

“我就是個當老媽子的命?”

父親也沒有怎么說話,他只是在最后才說:“也不知道啥時候能來,總得先蓋一批房子給工程師們住吧,這個活兒我得想辦法拿下來。”

過了不久,那個春天,我上初二下學期的那個春天。傳言再次熱烈起來:來人了,勘探隊來人了。

但是,他們沒有蓋房子,而且很快就走了,不是他們自己要走,是我們那些原來渴望當工人的年輕農(nóng)民的父輩、祖輩把他們趕走的。

據(jù)說,他們要打十個眼。但是第一個眼,他們就打出了血。這個眼在北圈堤外側(cè),圈堤里面就是焦臺子。雖然他們畫了紅線,但還是有很多焦臺子和焦臺子以外的人跑過去圍觀。鉆探機高高的鋼架子上還有一面小紅旗,好像是在引人前來觀瞻。那天早上,日上三竿,在領(lǐng)導講過話,他們自己人以及被擋在臨時拉出來的線外的當?shù)厝说恼坡曄Ш?,鉆探機開始鳴叫。水和泥從探桿處外涌。然后他們聞到了腥味,腥味越來越重,他們開始捂鼻子?;鞚岬哪嗨_始變得淡紅,有幾個領(lǐng)導樣的人開始露出疑惑的表情。是血,是血。當?shù)厝碎_始驚恐,有婦女開始尖叫和奔逃,大地開始蠕動?!疤郯?,疼?!痹S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他們分明聽到了一聲混沌的叫喊。

“停下來,不能再鉆了!”有老人開始大聲喊。

打眼的地方,離我們的教室直線距離約七百米。當時我們正在上物理課,我感覺得黑板在晃,板書有點重影。我們中的很多人也聽到了那聲“疼啊,疼”,當然,我們聽到的聲音更加混沌。然后就有人喊:“地震了?!?/p>

“地震了??炫?。”

我們都跑了出來,地震在繼續(xù),但是并不嚴重,教室不是在抖,而是在顫。就像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人,你看不到他的抖動有多厲害,但是你知道他在抖,你就是知道他在抖。腳下的地也在顫,你的身上不由自主也跟著顫,好像傳說中的觸電。

有人在叫,有人在哭,有人呆立,有人亂跑,有人抖瑟著好像遇到了寒冬,有人大汗淋漓,不停地用手在臉上額上拼命地抹,人聲雜亂,亂七八糟。春天的微風吹拂著我們,我有些不知所措,看著教室,又看著老師和同學們,最后,我想,既然這樣,那就坐著歇一會兒吧。于是,我就坐到路上。安文就在我的不遠處,他跑過來,問我:“你坐這里干啥?地震了,我們跑吧?!?/p>

“朝哪里跑?”

“隨便跑。”

“那還不如坐這里歇一會兒呢?!?/p>

“墻砸著你了?!?/p>

“你啥眼神兒,這么遠能砸到?”

“反正這地震太嚇人了。”

“這不是地震?!蔽覉远ǖ卣f:“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地震會這么樣不停地震的?!?/p>

這時候,那些從勘探點跑過來的人正在路過校門口,他們一邊跑一邊大喊,有的人甚至帶著天塌地陷的絕望:“完了,探頭鉆到龍身上了。”“滿地都是血啊,天啊?!?/p>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淚就流了出來。我好像看到了大蛇,看到他在深深的地下掙扎,看到那條大路一樣的背在泥中晃動和搖擺。

陽光和煦,春風柔和,那些關(guān)于龍的叫喊讓我們這些學生反而鎮(zhèn)靜了一些,很多人都和我一樣開始坐下來,安文也一樣。大地還在顫著,我們的屁股能感受到。

“你是不是說過有一條長十八里的大蛇?!卑参膯栁业臅r候,我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我點點頭,什么也不想跟他說。他沒有見識過透明的空氣和似乎近在咫尺的星星。

“你說我們要是都能飛起來多好,也不用在這里擔驚受怕?!卑参恼f,眼里出現(xiàn)從未出現(xiàn)過的迷離和向往。

那次的震顫足足持續(xù)了一天多,那天夜里,大家都不敢進屋睡覺。膽大的到屋里搶了張竹笆子出來,很多人都和衣睡在地上。膽大的,到屋里搶塊剩饃出來,很多人都餓著肚子。

那股腥味,似乎所有的人都聞到了,沒有聞到的,也都在各種傳言中聞到了。

那塊地,后來一直荒了多年,地主人多次到村里、鄉(xiāng)里、區(qū)里,后來區(qū)級行政撤銷,他又到新設(shè)的鎮(zhèn)里去反映問題,要求補償。具體最后是怎么處理的,我不知道,但我們都知道,那一大灘的血,經(jīng)過三年的雨打風吹,仍然能看到淡淡的紅色,比墳地里的花圈,更耐風日。我的好多同學都壯著膽子去看過。但是,我從來都沒有去過那塊地。安文也去看過。后來,大蛇的傳說開始出現(xiàn),與龍的猜想勢均力敵。

第二年,我考上了縣一中。又過了三年,我考入西安的一所大學,讀電子工程。那個時候,全縣幾乎都沒有人知道什么叫電子工程。報專業(yè)的時候,父親問我學這個畢了業(yè)能干啥。我告訴他能搞雷達,他問雷達是什么。我給他解釋了一下,但是他并沒有聽懂。他說:你想弄啥就弄啥吧,反正我也不懂。真是多余了這一問。

安文上的是三中,高中應屆畢業(yè)后他考上了市里的師專。他問我為什么要搞雷達,不是要搞飛機的嗎?我說以后可以搞飛機上的雷達。我是認真的。因為我一直在想那條大蛇。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那就是:它是怎么從天上原路返回分毫不差的,在那個雨霧彌漫能見度那么低的夜里。

責任編輯??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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