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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之向(短篇小說)

2021-03-26 03:42英布草心
滇池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鳥兒村莊

英布草心

安查先生唱了一首歌,巖路中間的柴塊就晃動起來。他微閉雙眼,靜默半袋煙工夫,喊出了一個字:嗨!

前方是懸崖,后方也是懸崖。安查先生喊出的“嗨”在懸崖中間飛翔一陣,忽悠忽悠的,仿佛是一只大雁,又不是一只大雁。然后,一個“嗨”變成兩個“嗨”,兩個“嗨”變成無數(shù)個“嗨”,順著懸崖峭壁往很遠的地方飛去了。

回聲消失后,安查先生還在等。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覺得應(yīng)該等。如果沒有奇跡發(fā)生,那就說明沒有奇跡。他想。

他只是等,只是想,不知道什么是奇跡。置放在前方的柴塊晃動一陣后,安靜下來了。

安靜下來的柴塊羞答答的,仿佛是一位山里的小姑娘,由于很少見到生人,把腦袋勾到懷抱里去了。

一塊塊陽光曲曲折折,在柴塊周圍互相碰撞、嬉鬧。仿佛,陽光也在等待什么。

“我看你極不情愿的樣子,還是給你加一點力量吧!”安查先生自言自語,抬起左腳向柴塊踢去。

柴塊一張臉除了安靜,還是安靜,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柴塊不知道想什么,但也沒有必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當一只腳猝不及防地落在身上,柴塊就晃悠兩下身子,從巖路中間揮了揮手,跳下懸崖去了。

安查先生愣了一下,欲伸手抓住柴塊上的麻繩,還是慢了一步。柴塊嘩啦啦的,仿佛是一條河流,從懸崖中間打著呼嘯滾落到萬丈深淵里。

“這不是我要喚醒的靈……我想讓你走路,怎么變成跳巖了?!”安查先生兩手空空的,站在巖路中間置放柴塊的地方,遙望柴塊滾落的深淵,一臉無辜。

他站了一陣,然后高興起來,莫名其妙的。

柴塊會跳巖,說明靈性正被喚醒。他想。

想著,他一雙碩大的眼睛開始有神。如果一個人飛起來不一定借助翅膀,那就借助意念。?。∫饽?。他想起天地間看不見的存在,一顆心飄飄忽忽的。如果一切不過是看不見的存在,那存在的一切呢?他沒有往“意念”與“現(xiàn)實”深處想,當想象變成翅膀,安查先生就漂浮起來了,在曲折的小路上。

安查先生不姓安查,也不叫先生。

他家就住在碩尕村莊,三歲多一點時母親就去世了。他一直跟著父親色提東奔西走的。

他一邊跟著父親色提東奔西走一邊長大,到過碩尕村莊之外很多地方。比如尼姆昭覺、尼姆美姑、呷爾莫波等。

安查先生的父親色提身材挺拔,高鼻梁,深眼目,時常穿一件白色的騸羊皮大衣。解放前,他是一方勇士,長年累月背一桿長槍,腰間別一把短槍,行路帶一股旋風??上б磺胁辉偈墙夥徘啊?/p>

安查先生與父親色提住的碩尕村莊,四方全是懸崖峭壁。色提姓扎莫,可碩尕人一向不提色提的姓氏扎莫。他們叫色提為色提大哥,叫安查為安查先生。

安查先生十七歲時,新中國成立了。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不管購買什么,都需要開便條。安查先生出身不好,沒有一個村干部愿意給他開便條??伤且晃惶觳?,雖只讀過小學二年級,卻用一塊洋芋刻了一枚印章,自己開了便條,還蓋上印章。他用自己開的便條購買了糧油,養(yǎng)活了自己,也養(yǎng)活了色提大哥。后來,一個遠房的表哥知道安查先生養(yǎng)活自己的“秘訣”,就賴著安查先生也給他刻一枚印章開一些便條。一年后,安查先生的表哥用假便條購買糧油的事敗露了。他被抓走一個月后,就把安查先生供出來了。

“你個鳥先生,真是吃了豹子膽了!一個出身不好的人,就該好好勞動,還不識好歹私刻印章,真是不知道死活了。”

公安干警和基干民兵來了十多人,荷槍實彈的,先把碩尕村莊安查先生住處團團圍住,然后派兩個身手敏捷的基干民兵踹破院門,直接攻進屋子把安查先生抓起來。

安查先生在床上睡著,半睡半醒的:“出了什么事了?……怎么抓人?我做錯什么了?”

“你犯下大錯了!”兩個基干民兵把安查先生從床上硬生生拽起來,二話不說就用麻繩捆住。

安查先生掙扎一番,知道私刻印章的事敗露了,就低著頭跟著走了。

安查先生在一個叫杜查的勞改農(nóng)場待了六年,刑滿釋放回碩尕那年,其父親色提還在,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東游西蕩的。

他已二十九歲,本該成家立業(yè)了,可家里一窮二白的。色提不能為安查先生娶妻,安查先生就只得自己娶妻。

那時,全國各地抓生產(chǎn)促發(fā)展,“一切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漸漸消失了。安查先生生得高大威猛,一條胳膊比別人的大腿還粗。他為了找到娶妻的錢,三天五天的,住到山林里燒炭。他是燒炭的好手,不知道怎么學來的,燒出的木炭黑亮亮的,放在火爐里亮晶晶的,沒有一點煙子,可以燒一整天。

安查先生把一筐筐的木炭背到遙遠的縣城,賣到好價錢后,積蓄了一些錢財。他用木炭換來的錢娶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哈拉舉(地名)阿奇家的芝芝木。

芝芝木是一位體弱多病的女子,自嫁給安查先生,沒有一天是精神煥發(fā)的。雖說體弱多病,但她嫁到碩尕兩年后還是有了一個女兒,就叫衣子。

衣子生來無比乖巧,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的,一張雪白的臉暖洋洋的。

安查先生把衣子當作寶貝疙瘩,放在頭頂怕落,含在嘴里怕化的。衣子十五歲時,已長成漂亮迷人的小姑娘了。她不僅容貌可人,還勤勞善良,不管走在哪里,都會把親朋好友問候一番,弄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可是,這么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子,還沒有活到十七歲,就被病魔奪走了。

“天哪!這叫我怎么活下去……”安查先生抱住女兒的遺體,一邊咆哮一邊淚如雨下。他全身顫抖,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痛楚與絕望。

衣子死后,安查先生大病一場,大半年時間沒有出過院門。他眼睛混沌,表情呆滯,坐在哪里走在哪里,仿佛是一具沒有血肉的機器。色提大哥看到安查先生一日日消瘦,以為纏上了什么怪病,就走到阿西村莊找到阿拉醫(yī)生。

“他得的,不是其他病,而是心病。”阿拉醫(yī)生傾聽了色提大哥的描述后,肯定地說。

色提大哥不知道什么是心病,以為心臟出問題了:“怎么辦?是不是需要做手術(shù)?”

阿拉醫(yī)生愣了一下,說:“心病不是病,心病是最大的病?!?/p>

“一個人最大的病就是沒了愛?!?/p>

“安查先生就是沒了愛?!卑⒗t(yī)生盯著色提大哥的眼睛,無比平靜地說。

色提大哥想了想,說:“那就把我的愛給他吧!”

阿拉醫(yī)生不知道色提大哥的“愛”,但還是點了點頭:“可以的,如果你真有什么愛的話?!?/p>

色提大哥拄著一根油亮的拐杖,瞇縫一雙老了的眼睛,笑而不語。他來到阿西街上,摸出身上僅有的三塊錢打了一斤包谷酒,直接抱著酒瓶抿了一口,無比小聲地說:“什么是愛?……一切愛莫過于一口美酒。”

青草在土層下蠕動。

一只鳥站在樹枝上,一邊梳理自己的羽毛一邊遙望遠處的天空,想:太陽公公該出來了,怎么還沒有出來呢?它會不會忘了起床呢?唉。

太陽公公忘了起床,安查先生沒有忘了起床。他搖搖晃晃的,手上攥著一只酒瓶,順著碩尕村莊下方細小的小徑,一步步往村莊左下方的自家的茅草屋走來了。他一邊走一邊唱歌:

生命之樹啊

搖搖晃晃

黑煙一團團

把一個個孤獨的靈魂罩住

彎彎的小路一條條

折死在想象的刺籠里

不死的夢想

一屈,一伸

生命之路啊

搖搖晃晃

一只鷹蜷縮在破敗的土墻下

鷹無神的眼珠子

一黑,又一黑

一段段無奈的愛

與一節(jié)節(jié)無辜的傷

像坡上的雜草

密密匝匝

生命之路啊

搖搖晃晃

太陽總不認真

而萬能的神

跳著眼睛看人

喜歡倒著身子走路

山風吹過山岡

些許意外的問候

一斜,一歪……

沒有人知道安查先生唱了一首什么歌。他把一首不知道叫什么的歌津津有味地唱了三遍,把手中的酒瓶舉起來晃了三下,拖長醉酒的聲音喊叫:

“木呷是什么,木呷是鳥兒。鳥兒有幾種,鳥兒有三種。屁股光溜溜的,是鳥兒;鼻涕一丈長的,是鳥兒;眼睛一條縫的,是鳥兒……我是三種之外的鳥兒,我是鳥的王,我叫醉里生!”

迎面走來一個孩子,名字就叫小木呷。

小木呷十歲零兩個月,個子不高也不矮,正好高過安查先生的腰部。他聽了安查先生喊出的語言后心里很不高興。他手上有一根堅實的竹竿,本來是當作馬兒騎下來的,一看到安查先生就把竹竿舉在手里了。他二話不說,用竹竿擊碎了安查先生手中的酒瓶,說:“木呷是木呷,鳥兒是鳥兒。木呷不是鳥兒,鳥兒也不是木呷?!?/p>

“我沒有說你是鳥兒。”安查先生手上的酒瓶被打掉了,心里面很不痛快的。他睜大眼睛看了小木呷很久,認出小木呷不是別人,而是碩尕村莊里阿一洛洛家的兒子,便雙腳狠狠地踩了一下路面,兇道。

小木呷看慣了鄉(xiāng)野間搖搖晃晃的醉漢,沒有把安查先生的恐嚇慌放在眼里:“你不用說我是鳥兒?!退隳阏f我是鳥兒,我也不會是鳥兒。你才是一只醉生夢死的鳥兒,活著不如死去。你聽著,我叫木呷,一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男子漢?!?/p>

“你是男子漢?”安查先生指著小木呷的鼻子,怒道。

小木呷“嘿嘿”一笑:“我不是男子漢,你是不成?”

“我不是么?”

“不是?!?/p>

“怎樣才算是?”

“走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p>

“就像你?”

小木呷鄭重地點了點頭:“你說對了!”

安查先生踉踉蹌蹌的,往前走了兩步,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身子,“轟”的一聲把小木呷撞倒在地上。他醉眼朦朧的,晃了三兩下,才說:“你個小屁孩,毛都沒長全,還冒充男子漢。……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就是村莊右上角阿一洛洛家的獨兒子?!?/p>

小木呷沒想到安查先生會撞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是一愣,然后搓著眼睛嚎啕大哭:“嚶嚶!安查先生不要臉,欺負小孩子?!瓏聡?!我要回家告訴阿媽去,讓阿媽來收拾你?!?/p>

“別說你家阿媽,就算你家阿爹來了,我也不怕!”安查先生拉了拉小木呷,沒有把小木呷拉起來。他沒有把小木呷拉起來,怕小木呷一直坐在地上,便嚇唬道。

“他阿爹來了!”遠遠的,一個女人的聲音飛了過來。

小木呷的父親叫丑古,本是碩尕村莊里最勤勞善良的年輕小伙,卻在七年前一次上山背柴塊途中不幸墜入懸崖,一命嗚呼了。丑古死后,小木呷與母親阿一洛洛相依為命,生活中吃了很多苦,但還是把日子過得舒舒適適的。

安查先生聽到小木呷的父親丑古來了,搖搖晃晃的身子站直起來:“哪里來了?哪里來了?不是死了嗎?怎么就突然來了?”

“聽到小木呷被欺負了,就跑來了……你這個醉鬼,馬上要被丑古抓去了。”遠遠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小木呷的母親阿一洛洛。她手上拿著一條麻繩,說話時一抖一抖的,可以看出生氣至極。

“你別嚇人。我是法師后代,不怕丑古變成的厲鬼?!卑膊橄壬邕^坐在地上的小木呷,一邊向阿一洛洛走去一邊說。

丑古死了七年了。七年里,碩尕村莊的人不管做什么法事活動,都會把丑古當作厲鬼詛咒一番。碩尕村莊的人,總會在下雨天或大霧天,或清晨或黃昏,時不時見到一個人的背影。他們一致認為,那個背影就是兇死的丑古。有一年,碩尕村莊發(fā)生了豬瘟,村民就把責任推到死去的丑古身上。他們邀請法師用黑色的雞豬詛咒了丑古,還打算把丑古的墳包挖掉。如果不是阿一洛洛帶著小木呷站在墳包前用身體擋住迷信而憤怒的村民,丑古的墳包可能早就被挖來拋撒到河里去了。阿一洛洛聽到安查先生說不怕丑古變成的厲鬼,就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看來你是看上我了?!卑⒁宦迓尻庩柟謿獾卣f,“別以為孤兒寡母的就好欺負,今天讓你看看什么叫死豬不怕開水燙?!?/p>

阿一洛洛停住腳步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了積蓄更多的怒氣。她盯住向自己走來的安查先生,死死的。安查先生還沒有走至身前,她就撲了上去。她一邊扭住安查先生的衣領(lǐng),一邊大喊大叫:“天哪!快睜開眼瞧瞧吧,這個天殺的人,不僅打了沒有父親的小木呷,還準備強奸死了丈夫的阿一洛洛?!炷?!他撕開了我上衣,還把我裙擺撩了上去!”

安查先生醉醺醺的,準備一把推開阿一洛洛,但衣領(lǐng)被阿一洛洛扭住,緊緊的,怎么努力也擺脫不了。有那么一陣子,他傻傻的,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仿佛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該一無所知的。他想了很久,最后吞吞吐吐地說:“阿一洛洛,你別給我耍橫!我安查先生自幼喪母,天不怕地不怕,別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往我身上放……”

安查先生吞吞吐吐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阿一洛洛就自己撕開了上衣,把一對雪白的乳房暴露出來,大聲叫喊:“你摸呀!你抓呀!你揉呀!……我不怕你,也不怕你老婆!來呀,你不是膽兒肥嗎,不要掙脫呀?!”

安查先生掄了阿一洛洛一巴掌,然后跌跌撞撞往家走。

“天哪!我這是活見鬼了?!彼贿吿优芤贿呧哉Z。

柴塊滾落懸崖后,安查先生就坐在狹小的巖路中間一塊小石頭上想起阿一洛洛。

“我其實沒做什么呀?……真的,酒醉心明白,什么也沒有做。”他坐在一塊小石頭上,靜靜地想。

想著想著,他想起人類來到天地間時發(fā)生的一些往事,覺得好玩極了。他想起一個叫石爾俄特的人。

遠古時,人類生子不見父,雪之子施納,下傳到第七代,代代生子不見父;第八代石爾俄特帶了九個隨從,拿了九把銀匙子、九把金匙子,馱了九馱銀粉末、九馱金粉末,狐貍趕銀馱,兔子趕金馱,四處尋找父親都沒找到。最后來到一個叫約木界列的地方,遇到美麗聰明的施色姑娘。施色姑娘讓他猜一連串謎語,如能猜中便告訴他怎樣才能找到父親。石爾俄特怎么也解不開謎底,帶著疑惑回到家中,妹妹俄洛一下就揭開了謎底。石爾俄特便前去找施色姑娘,才知道人類需要為祖先安靈、送靈,并祭供祖靈,做完祭儀后回到住地娶妻,生子才可見父親。過了三年,石爾俄特娶了施色姑娘為妻,生子三個兒子,長子未成家,次子未娶媳,三子曲布居木安了家。

安查先生想了想,自言自語道:“其實,一個人沒有父親也沒什么了不起,如果一個人必須沒有什么,那就應(yīng)該沒有母親。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不是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是從地上冒出來,但就是活生生的,在天地間游蕩?!?/p>

可是,人類為什么會死亡呢?他想。

他是碩尕村莊地地道道的法師后代,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想著想著,他想到一個傳說:遠古的時候,人類沒有死亡,沒有病痛。有一天,一個叫阿如的人與幾個伙伴來到山林里,看到了一只老死的猴子。

“我們今天沒有什么好玩的,干脆把老死的猴子抬回去舉行葬禮玩吧!”阿如一邊翻看死在林子里的猴子一邊征求伙伴們的意見。

伙伴們想了想,點了點頭:“這樣打發(fā)時間最有意思不過了?!?/p>

阿如與幾個伙伴把猴子的尸體帶回村莊,把猴子當作人類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葬禮。

村里的人給猴子屈膝穿上壽衣,一件長衫和一條褲子,一頂纏有英雄髻的頭帕,之后還給猴子披上兩件雙層披氈。一切收斂完成后,他們就喪集、守靈,?還唱喪歌:

不老不死的只有日月,

不病不痛只有大地。

就說天空不會死,

陰天云茫茫,

云霧遮住了太陽,

這也算是死。

就說大地不會死,

冬天地上草兒都枯息,

它也算是死。

就說江河不會死,

氣候炎熱河水被蒸干,

魚兒被曬死,

它也算是死。

若說鳥不死,

樹林將無法容納鳥兒了,

根系植物總被火燒死,

花紫葉植物總被霜凍死。

神王恩提古茲住在天上,看到地上發(fā)生的一切,嘆息了三聲,說道:“既然人類那么想死,那就死吧!”

人類有了死亡后,法師之王畢阿史拉則、法師之徒日墓爾都死了,巫師之王尼阿史古也死去,大地的主人扭帝倭史、云霧的主人什聯(lián)馬嘎這些都死亡了??墒牵幸粋€不會死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碩尕村莊里臭名遠揚的安查先生。他越活越健壯,越活越年輕,一切死亡與病痛遠遠地站著,始終沒有走近半步。

他坐在懸崖中間的小路上,想起人類一度沒有父親,一度沒有死亡,不但沒有開心,反而很悲哀。他想起一些話,不知道是誰說的話。

有些人,有些事,記得不如忘了好。

天地有定數(shù),既然來了,就該自由自在活一場。

七情六欲又有什么好呢,我這樣抱著石頭,也挺好的。

天下生意,有來有往,我要的,你給得了嗎?

若成了妖怪,天要殺你,人要殺你,妖也要殺你。

人生無常,苦多樂少,多記住一些開心的事就好。

可是,想起一些話,與沒有想起一些話沒有區(qū)別。天地間無能為力的事,最好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知道什么了,一種絕望的情緒就跟定你了。還好,安查先生沒有被絕望的情緒擊垮。他把天地間的一切絕望穿在線上掛在頸上,叮叮當當?shù)?,當作活在世上的另一種情調(diào)。其實,這樣的情調(diào)每個人多多少少有一點,只不過沒有被周圍的人看到罷了。

“如果真有什么死亡,就讓我死亡吧!”安查先生自言自語的,有些傷感與無奈地說。

柴塊落下去的懸崖下,只有“呼啦呼啦”的風聲,沒有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一句否定的話可以給安查先生。柴塊有靈性,正在被證實。人類是否真的不會死亡,其實一直沒有證實。那好吧,就讓我來證實一番吧!一個不會死的人,如果死亡了,那就是人類不會死亡是假的。反之,一切傳說就是真的。

如果人類真的會死亡,我就可能沒有“可能”了。安查先生想。

他是一位馬上七十歲的老人,可一點都不像老人。他在自己“倒長的人生”里,最先是五十歲,然后是三十歲,再然后是二十歲?,F(xiàn)在,他不是接近七十歲,而是十七歲。一個十七歲的小伙,正處在幻想與希望的年齡。安查先生也正好處在幻想與希望的年齡,且是異想天開那類。

他站起來,在懸崖中間。他舉起雙臂,就像一只鳥兒張開了翅膀。他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說:“安查先生不再是先生了,但馬上是鳥兒了。安查先生就要飛起來了,在天空大地中間,在懸崖中間的壑溝里。”

那一刻,安查先生想到不在人世了的兒子與女兒,一顆心“疙瘩”一下,想,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想起正在用生命見證傳說故事真假的父親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不是別的,而是小木呷和阿一洛洛。

阿一洛洛母子把莫須有的罪名強加在安查先生身上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點點的,特別是安查先生三番五次自殺未果后。

活得苦不如死得慘。阿一洛洛想。

一個黃昏,寒風在破舊的小屋里來來去去。阿一洛洛殺了家里喂養(yǎng)的唯一的母雞,讓小木呷吃飽了飯,打夠了牙祭,就喝敵敵畏自殺了。小木呷看到母親自殺,也覺得生無可戀,找了一根繩子吊死在屋檐下了。

后來,安查先生戒了酒,賠了小木呷叔伯兄弟一條牛、三只羊、一只豬。

“其實,你可以什么也不賠償?shù)摹!敝ブツ咀诨鹛料路剑贿吿鹱笫帜砭€一邊輕輕地說,不痛不癢的。

芝芝木常年多病,形容枯槁,一顆心卻不愚昧。她知道安查先生,信任安查先生,沒有責怪安查先生。當然,她向來活得安安靜靜的,仿佛一切與她關(guān)系不大。

安查先生想了想,說:“我也不是想賠償,只是想死都死不了?!?/p>

其實,安查先生說的是真話。天大地大,死者為大。無論是山里還是山外,一個人不管做了什么,只要自行了斷了,一切就不會有人追究與責怪了。可是,天地間的人,不是你想自行了斷就可以了斷的。安查先生就是無法自行了斷的人。關(guān)于安查先生怎樣欺辱阿一洛洛孤兒寡母的事,一千個人有一千張嘴,一千張嘴里有一千種說法。如果天地間的流言蜚語沒有落在你身上,你就感受不到那比死還難受的心情。安查先生醉鬼一個,可以有一千條理由為自己辯解,但沒有辯解。衣子死后,他不過是行尸走肉一具,早就不想茍活于世了。

芝芝木想了很久,嘆一口氣,說:“這個倒是。人之生死,由天管轄,不是自己想怎么樣就可以怎么樣的。”

“看來還得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去聽什么可畏的人言?!卑膊橄壬聊芫?,說。

……三年后,安查先生和芝芝木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名字就叫冊提。安查先生戒了酒后,一天天變了,變得實實在在,腳踏實地的。他為了發(fā)家致富,跟著山外的鐵匠師傅學習打鐵,學成后在碩尕村莊搭起了自己的打鐵鋪。一度時光,打鐵鋪生意紅紅火火,打鋤頭的、鐮刀的、斧頭的、鐵鍋的……絡(luò)繹不絕的。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家里也有了余錢,安查先生就想到修建一座新的房子。他準備了三年,用了兩年的時間,在碩尕村莊修建了一座土坯瓦房。那是碩尕村莊有史以來第一座瓦房,村莊里的人既稀奇又嫉妒的。

五年后,安查先生和芝芝木有了一個乖巧的女兒,名字就叫瓦羅。

現(xiàn)在,兒子有了,女兒也有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模樣了。他想。

瓦羅還沒到三歲,安查先生就把冊提送到阿西鎮(zhèn)上學去了。那個年代,送孩子上學是一件奢侈的事。村莊里的人看到安查先生就說:“安查呀,你怕要長出翅膀吧!”

“什么翅膀?”安查先生不解地問。

說話的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可以在天上飛的?!?/p>

安查先生知道說話的人起了嫉妒之心,無奈地搖了搖頭,不說話。冊提到阿西鎮(zhèn)上學那年,安查先生的父親色提大哥身體一直不好,且日日加重,還沒有熬到彝族年,就過世了。

色提大哥四處流浪,一生不務(wù)正業(yè),卻認識結(jié)交了許多親朋好友。山里山外來參加色提大哥葬禮的人一撥又一撥的,來一撥,安查先生就招待一撥,不是殺豬,就是宰羊的。他用了七八年的時間積攢下來的家底,一場葬禮下來就揮霍得差不多了。

安查先生有時這樣想:人活臉,樹活皮。樹活皮是真,人活臉卻活受罪。色提大哥年輕時結(jié)交的那些人,聽到色提大哥去世就不畏路途遙遠地跑來,主要也是因為安查先生修了青瓦房,在碩尕村莊算是富有人家了。

色提大哥去世后,安查先生搭建起來的鐵匠鋪就冷落下來了。

那就學木匠吧!安查先生想。

他跟著阿西鎮(zhèn)最有名的拉且木匠學了半年的木匠,學會了做木柜、木箱、木桌、木凳等。他實實在在的,不管做什么木工都做得很好,但就是很少有人找他做木匠活。碩尕村莊周邊,或在阿西鎮(zhèn),能夠修建新房子的家庭不多,能夠做新家具的家庭更不多,安查先生空有一門手藝,找不到地方可以施展。

不知道為什么,色提大哥去世后,安查先生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從前大半個村莊欠了他的債,現(xiàn)在變成他欠了大半個村莊的債。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安查先生越來越落伍。他看到一天一個變化的世界,除了發(fā)呆還是發(fā)呆。五六年后,冊提到裸部縣就讀初中,安查先生的貧困就越顯嚴重了。

安查先生飛起來了,在天空與大地間。

首先,他抻開雙腿,在天地間自由擺動。

然后,他把雙臂打開了。他有力的臂膀承載高大的身軀,在天地間搖啊晃啊的,仿佛往下墜落,又往上直升。他在天空與大地間,有時成為天空,有時成為大地。他在尋找自己,找不到自己。他尋找的那個自己呀,躲躲閃閃的,一只眼睛是血紅色的,另一只眼睛是青藍色的,似乎沒有一個模樣,也不知道該有一個什么模樣。

他聽到了一首久遠的歌:

不停地轉(zhuǎn),努力地飛,

讓感覺飄飄蕩蕩找些安慰。

噢,飛呀飛呀,飛呀飛呀……

現(xiàn)實無情,孩子太小,

想一想這個世界憐憫了誰?

(忘記了這個世界沒有憐憫。)

不停地轉(zhuǎn),努力地飛,

看希望來來回回不停地追。

噢,飛呀飛呀,飛呀飛呀……

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其實是一場沒有選擇而有去無回的旅行。六十九年過去了,安查先生的人生起起落落的,仿佛沒有一點改變,又改變了許多。人世間的一切就是這樣,在時間之上,在活著之上,一些風來來往往,一些孤獨漂浮不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確實發(fā)生了什么。唉,人生啊,不是不懂,有時懂了也只能裝作不懂;也不是懂了,有時不懂也裝作懂了。所以,不論什么人,只要還在天地間,有時孤單,有時無奈,有時自卑,有時自憐。

安查先生睜開雙眼,看到了一匹烏黑的懸崖,有一塊圖案,不知道是什么圖案。

“也許,一個人活著也不過是一塊圖案。”他大聲說。

阿一洛洛母子死后,安查先生很少大聲說話了,感受不到大聲說話是什么滋味。當他把一句無根無據(jù)的話大聲喊出去,一生里有過的辛酸往事就一幕幕撞面而來了。

第一幕撞在臉上的,不是一片云彩,而是一顆裹了彩色紙片的水果糖。

一位三十二歲的大叔站在土坎下,一只手伸上來,掌心里有顆實實在在的糖。他示意安查先生很久,最后說:“你是個傻子嗎?”

安查先生不是傻子,所以搖了一下頭,沒有說話。

“那你是啞巴吧?”

“我會說話的?!卑膊橄壬鷽]有接受大叔的饋贈,想了一會才說。

大叔愣了一下:“那你是不喜歡吃水果糖吧?”

“不是的?!卑膊橄壬X門上的頭發(fā)隨風輕輕舞動,一張稚氣未退的臉淡定很久,“我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雖然不知道你會叫我做什么?!?/p>

第二幕撞在臉上的,不是一句祝福,而是一把尖刀。

“以后,你就是孤兒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女人說。

安查先生不知道什么是孤兒,但知道自己沒有母親了。他看了一眼老女人的臉,說了一句與自己的年齡極不相稱的話:“一個人來到世上不就是孤獨而來孤獨而去的嗎?”

老女人一點也不慈祥:“好吧,那你就孤獨吧!”

第三幕撞面而來的,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位女人。

女人站在一條土埂上,用血紅的眼睛俯瞰安查先生:“安查哥,你就娶了我吧!反正你也找不到女人,而我剛好死了丈夫?!?/p>

“我找不到女人與你死了老公不是一碼事?!卑膊橄壬b遠的天邊,頭也不回地說。

女人沒有一點慈善之心,直接詛咒道:“你不要我,會遇到一位百病纏身的女人的?!?/p>

第四幕撞面而來的,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一只巨大的老虎。

“唉,沒有虎的命,有一顆虎的心來做啥?”安查先生哀嘆道。

……

后來,安查先生看到了羸弱的母親。

母親拖一具沒有重量的身子,哐當哐當?shù)?,伸出一雙枯瘦的手摸了摸安查先生的臉龐:“孩子,你還是來了!……吃了那么多苦,早應(yīng)該回到母親的身邊了?!?/p>

“母親,我來了?!卑膊橄壬f。

他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不知道吃了什么苦,為什么吃了這些苦,仿佛天地間的一切不曾來過。

冊提還沒有初中畢業(yè),芝芝木就生病去世了。

“反正也吃過許多苦,不怕再吃苦?!卑膊橄壬嗣蕴岬哪X門,仿佛在安慰孩子,也仿佛在安慰自己。

瓦羅已經(jīng)七八歲了,知道安查先生的不容易,便說:“阿爹呀,我知道你心里的迷惘與無奈。冊提馬上就初中畢業(yè)了,我也正在長大。我們兄妹倆會成為阿爹的好幫手的,在沒有母親的世界里讓家庭垮掉的?!?/p>

“瓦羅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卑膊橄壬粝聨椎胃袆拥臏I水。

因為家境困難,冊提初中畢業(yè)后,就不再讀書了。他在阿西鎮(zhèn)學習泥瓦工,學了半年,跟著泥瓦工師傅燒了一年半的泥瓦。本來,一切學得好好的,卻哪知在一個粘稠的黃昏,喝了半斤白酒,到窯邊看泥瓦時失足掉進洞里,被燒傷了大半個身子,不治身亡了。

瓦羅十歲多一點就定了親,說好了十七歲那年出嫁,可是,她還沒有長到十七歲,一場大病卻奪去了她年輕懂事的生命。

瓦羅死后,安查先生的靈魂被絕望罩住,密不透風的。

他望望天望望地,望望山望望水,望望森林望望草地,一切有過的希望與美好變成了過眼云煙。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自閉。他一個人時“嘰嘰呱呱”的,不知道說些什么。他走在人群堆里,一架高大的身軀沉默如石,只留一雙看的眼睛與聽的耳朵。

“安查先生這個人命不好?!痹诎档乩铮T尕村莊里的人這樣說,仿佛是憐憫,又仿佛是詛咒。

“一個人活在世上不管命好或命壞,一切是相輔相成的?!甭牭娜讼肓艘魂?,說。

瓦羅病死那年,安查先生五十六歲。他孤零零的,沒有再娶,也沒有找個干兒子干女兒什么的。他走在哪里,站在哪里,仿佛是一片秋天的落葉,又不是一片落葉。

一年四季的,他每天上山背柴,下河背水,春天耕種,秋天收割,過年時還殺一頭兩百斤的大肥豬。他活到六十九歲。碩尕村莊里的人這樣說:“這個安查先生呀,年歲倒著長了,越活越年輕了?!?/p>

唉,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倒著長的年歲呢?安查先生想,我一個人,沒有兄弟,也沒有兒女,如果還生病什么的,那就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了。

可是,他一度想盡辦法死過,一直死不成。所以,他還是活著,一直活著,不管活到什么年代,該唱歌就好好唱歌,該吃飯就好好吃飯。

我要活到異想天開時。他想。

誰知道一個人會不會有異想天開的一天呢?唉。

碩尕村莊熱鬧了。

從村頭到村尾,村東到村西,每一個村民一臉興奮,又一臉驚愕。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興奮,又不知道為什么驚愕。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在碩尕村莊跑來跑去,仿佛天上掉下了餡餅,又不知道是什么餡餅;又仿佛,天地間有什么秘密突然被解開了,又不知道是什么秘密。

“我們上山吧!”阿雷說。

阿雷是碩尕村莊的村委會主任,在碩尕村莊有絕對號召力。他五十一歲,一張臉黑黑的,一雙眼睛圓鼓鼓的。他站在安查先生家瓦房前面,正在尋找一根筆直的杉木。

吉樂和一大群年輕人站在狹小的土路上,他們也在尋找筆直的杉木。吉樂猶豫了一下,說:“那好吧!”

阿雷帶著吉樂和一大群年輕人來到山下,他們順著深深的溝壑找了很久,天擦黑時找到了安查先生。

吉樂使勁翻了一下安查先生的尸體:“那么強壯,簡直不像一個六十九歲的老年人?!?/p>

“傳說他是一個不會死的人哩!”阿雷深吸一口氣,說。

吉樂后面的一大群年輕人想了想:“他活了那么久,也算是不會死的人了?!?/p>

“嗯,好像也是?!?/p>

“他怎么就從懸崖中間的小路上掉下來了呢?”

“可能是被柴塊帶下來的。”

“有可能。”

安查先生死了,沒有人知道他死前看到了什么,想了些什么。當碩尕村莊的人看到安查先生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溝壑下方的溪水邊,一身血淋淋的,沒有表情也沒有呼吸了。安查先生沒有翅膀,他飛不起來了。他用自己的生命,證實了人類不會死亡的傳說是虛構(gòu)的,柴塊有靈性的傳說也是虛構(gòu)的。

一切都是虛構(gòu)的,包括一個人活在世上。死了的安查先生想。

他躺在溪水邊,要回家了。這次,他長大了,真的要回家了。當他真的長大了,不知道什么是長大,就像他真回家了,不知道家在哪里。他什么都不知道,但還是被阿雷、吉樂等捆綁在一根木頭上往碩尕村莊進發(fā)了,搖搖晃晃的。

一陣山風吹來,響出了這樣的歌:

一塊情緒

唱著憂傷的歌

好像在這個世界上

不曾存在過幸福

黑豬在拱食

身后是一大群黑豬崽

放豬娃裹著小小的披氈

在地的一邊靜靜坐著

放豬的竹條

一跳一跳

陽光

伸著懶腰

從鉛灰色的天空上下來

伏在一塊大石頭上

喘著粗氣

淡藍色的愿望

眨著眼睛

不遠的地方

一只鷹從天上飛過

鷹影落下

似乎想劃傷一顆裝滿愛的

小小的心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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