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子

因收藏了七塊上等的老硯臺，朋友們送他一個雅號：宋七硯。他的真名宋小武，反而被人們徹底遺忘了。久而久之，宋七硯也默認(rèn)了。這是美譽，是對他收藏老硯的一種認(rèn)可和稱贊，也讓他從中領(lǐng)受到了無限的樂趣。

走在大街上，時常會遇見多年不見的熟人突然喊他宋小武的名號，宋七硯當(dāng)時會一愣怔，那個他的“專屬”名字，仿佛從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地方飄了過來，如一滴過路的雨水擊打在他臉上。過了許久，他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叫他很久以前的名字，他便回頭作揖、微笑，又向?qū)Ψ讲[閃了兩下眼，算是打了熱情的招呼。

宋七硯有時遇見需要準(zhǔn)備聊幾句家常的老鄰居，他也會靜下心來，與老鄰居面對面閑聊一會兒，然后就各奔東西了。不知為何，宋七硯總是望著分手后的熟人背影，搖下頭，再啞笑一聲?？赡苓B他自己也不知道啞笑是為了什么。

或許，就是習(xí)慣吧。

宋七硯祖上是古城書香之家，到了他這一代基本是沒落了，但書香家族的余韻還在。他自小算是讀了些孔孟之書，肚子里也是有些墨水的，不說昂頭對空哼幾首唐詩宋詞，就是附庸風(fēng)雅地謅幾句古詩的意境與境界，他還是可以不亂平仄的。

這些雅趣，對宋七硯來說，是奢侈品，他享受不來的。

宋七硯要養(yǎng)家糊口。他的精力主要放在他的專業(yè)上，為人畫像。他畫的不是純粹的素描頭像，而是為一些在世的老人和剛逝去的人畫頭像。二十年前，照像器材、設(shè)備和相紙不如現(xiàn)在這么普及，那時，古城里誰家老人過世了，就會拿著一、二寸的黑白照片找到他的畫像店，讓他幾個小時內(nèi)畫出來，置放于殯儀館用。事后，這些家庭把它掛在堂屋的正中條案上方，條案上再擺上鮮花和香爐。

宋七硯接了畫像的“活”后，他會盡快把畫像紙鋪好，再把幾支鉛筆削得尖尖的，放在一邊，還要準(zhǔn)備幾塊橡皮擦置于案頭。然后，把臺燈移到畫紙的上方，把準(zhǔn)備的材料檢查一遍沒有問題后，方才開始坐下來，并把抽屜里的用松緊帶固定的放大鏡戴在左眼上。之后，先用放大鏡對著黑白小照片掃上分把鐘，才提筆在相紙上很細(xì)致地，用淺淺的筆意，把人像的額頭、鼻子、嘴巴、下頜、耳朵及脖子的大概輪廓勾劃出來，再來回數(shù)次地用左眼上的放大鏡看一會兒后，睜開右眼慢慢把陰面、陽面一點點反復(fù)渲染，由淺至深。如此反復(fù)無數(shù)次，一幅比小照片大幾十寸的畫像才能完成。

宋七硯的這個畫像絕活，在那個年代，其實解決了這個十萬古城人家的大幅人像需求，也算是在做善事了吧。

宋七硯在畫像專業(yè)上一點也不含糊。但一幅畫像的完成至少需要五至八個小時，還是很累的。不過，這對于宋七硯來說，真不算什么，他從小就愛畫畫，特別對畫人像有一種奇妙的入迷。

宋七硯有時候接的“活”，卻讓他極其為難?？蛻裟脕碚掌瑫r太晚，有的半夜來敲他家的門，而且要得時間又太急，他不是機器人，他也要休息好。有了精力，才可以把畫像一絲不茍地畫好，這也是對客戶的負(fù)責(zé)。

八十年代初時，宋七硯的人像畫店是極其簡易的。在縣政府招待所的大門西側(cè)的一小塊空地上，用幾根角鐵加幾塊大木板臨時搭建了一個小屋子，湊合著就算是店面了。

當(dāng)年，我正在上中學(xué)，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經(jīng)過宋七硯的畫像店。我所上的縣三中就在縣招待所的東側(cè)斜對面，所以每次放學(xué)后走到他的畫像店時，我都會走到近前看他店里懸掛的一些畫像，每次都會在內(nèi)心流露出對他的敬佩。有時，他也會抬起頭來，對我友好地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有一天，他畫店的左下方擺了一幅用鏡框裝裱好的青綠山水小品，特別是山腳下的石頭與流水之間的相互撞擊，讓畫面表現(xiàn)出了一種生命的律動。為此，我對他的印象更深了。我上小學(xué)時就喜歡山水，有一年看了本小畫書，里面有一幅唐寅的山水畫《落霞孤鶩圖》，自此迷上了山水畫。那個時代也沒有多少人能夠買到宣紙，只能用一般的白紙，用鉛筆去勾些山石結(jié)構(gòu)。后來，我找母親左磨右纏要了十塊錢，從新華書店買了本硬殼的《芥子園畫傳》，才算真正對山水畫有了最基本的認(rèn)識。

后來，由于縣招待所所長無意中死亡，在縣公安局調(diào)查后認(rèn)定是因情被報復(fù)所殺后，他的畫像店也因此件事而被拆除。

不久，宋七硯在招待所的西側(cè)百米外的繁華路段租了個十幾平方的門面，算是有了個真正的店鋪。

多年后，宋七硯告訴我：“老弟，你不知道呀，畫像這碗飯可不好吃??！一要靜心、二要耐心、三要細(xì)心，三者缺一不可啊！”

那年，宋七硯新租的門面，正式掛上了“七硯齋”的牌匾?！捌叱廄S”工藝畫像店開張后，不僅生意紅火，其經(jīng)營的一些工藝品和一些日用品也增加了店面的收入。為此，宋七硯在興奮之余，對于店面的夜間安全也就放松了警惕。正因為他的大意和疏忽，造成了一起惡性事件，令他終身都不能原諒自己。

那天，宋七硯被一個朋友叫去喝酒，喝醉了，被朋友送回了家醒酒去了。不知為何，是他還是他媳婦就讓他弟弟的女兒，十七歲的侄女臨時幫著去店面看下店。

那天晚上，古城的天空仿佛開了水閘，暴雨不斷。旁邊的另一個看店的小伙子，因垂涎侄女的美貌，借口與侄女談對象，把他那如花似玉的侄女給強暴了。

宋七硯的侄女不堪受辱，當(dāng)天夜里就跳了古城東門外的護城河。

當(dāng)他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侄女早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當(dāng)晚，那個小伙子就被抓進了縣公安局看守所。據(jù)說，這個小伙子的叔叔是城關(guān)鎮(zhèn)里的張副鎮(zhèn)長。

宋七硯在巨大的悲痛之際，找了律師，一紙訴狀告到了法院。法院在半年后，才將張副鎮(zhèn)長的侄子宣判了無期徒刑。宋七硯看到判決后，暴跳如雷。他知道這是張副鎮(zhèn)長搞的“鬼”。他不服，就與律師一道將狀紙告到了地區(qū)行署。

為了給侄女報仇，給侄女一個公平的交待，宋七硯狠下心，把珍藏多年的七塊老硯全部拿出來，找到好友古玉齋老板老方幫他出手。

宋七硯對老方說：“方兄，這個事兒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他張鎮(zhèn)長的侄子告倒！否則，我無臉向弟弟交代，我更無法在古城混了……”

宋七硯拿了七塊老硯換來的錢，到處找人找關(guān)系，最后在一位智者朋友的鼓動下，把狀子告到了省城。同時，也有人給他支招，給省里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寫舉報信，這樣才會有希望。

半年后，宋七硯無數(shù)次往返于縣城與地區(qū)、省城與縣城之間，一番折騰終于得到了回報。

張副鎮(zhèn)長的侄子終于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了槍決。

那天，宋七硯的眼淚，像一塊塊石頭砸在他的心上，疼痛的過程極其漫長。

從此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宋七硯老了許多，還不到五十的他頭發(fā)基本全白了，如同換了一個人，整日地?zé)o精打采，本來不高的個子，更有些駝了，兩只渾濁的眸子里閃出灰暗的色塊，也不太愛開口了，在街上即使遇見熟人打招呼，喊他問什么，他哈哈幾聲就快步地走了。

好在熟人們也不怪罪宋七硯，知曉是人遇到了這種事，都會變的。

沒過多久，宋七硯又在縣政府大門右側(cè)三十米的對面租了個門面。雖說位置不如原先的街口附近熱鬧，但縣政府大門的兩邊店面，畢竟是新開發(fā)的門面，今后肯定比原先的店面生意好。

宋七硯的新店面開了一段時間后，從來沒有人注意到他店面門頭的牌匾變成了“無硯齋”。直到有一天，一個從臺灣回來的老先生路過他的店面，駐足下來。一是欣賞他掛在門邊招牌畫像框內(nèi)的齊白石畫像，二就是注意到他牌匾上的名字，不得其解，臺灣老先生就進了“無硯齋”，很委婉地問了下宋七硯。宋七硯苦笑了一下，告訴臺灣老先生：“我過去收藏了七塊上等的端硯、歙硯和古城名硯紫金硯，后來因為打官司，都賣了……”宋七硯說著說著，淚水不由自主流了出來。臺灣老先生可能見得多了，沒有追問他為何事去賣古硯，安慰了一番宋七硯，并借機走了。

宋七硯的傷感，像一個大坑，總也填不滿。好在他的性格里有種不服輸?shù)男拍?，始終在支撐著他堅強的筋骨。

在古城里做生意，宋七硯還是有一套自己的經(jīng)營思路，畢竟整個古城里也就他一個畫像館。后來宋七硯又做了一個招牌，掛在古城十字街口一家鐘表店門口的顯眼位置，當(dāng)時的鐘表店還是縣屬企業(yè)，負(fù)責(zé)人是他好友的兒子。

宋七硯的生意越來越好了。

宋七硯又干了幾年后，他那松軟的筋骨又立了起來。但危機也來了，畫像生意不好做了，古城先后開了幾家照相館，照相館也可以洗大照片了，價格也不是太高。再者，宋七硯由于多年伏案畫像，不僅落了一身病，眼睛也早就看不清楚了。晚上出門上古城城墻上散步，他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走，怕看不清腳下的石子，把自己摔倒了。宋七硯著急了。

急了就要想辦法，辦法是琢磨出來的。宋七硯首先在他曾經(jīng)住過的古城東街買了個老門面，之后扒了蓋了兩層小樓，給高中畢業(yè)未考上大學(xué)的大兒子開了間照相館。

而他的“無硯齋”陷入了困境，生意漸漸少了。為了增加收入，他把“無硯齋”的牌匾摘下來，放在了樓上的臥室床下。

宋七硯逢人便說，唉，我老了，眼睛不好使了，畫像這碗飯吃不了了。他開始做扎花圈、賣紙錢的營生。以前的畫像不也是掙故去人的錢嗎？況且他的店面離縣政府只有幾十米，縣里的老干部過世后，縣直各部門及各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來訂花圈的太多太多，他店里根本接不過來。

宋七硯發(fā)現(xiàn)這生意比畫像好太多了，不需要任何技術(shù)含量，也省心省力，就是名聲不太好聽。宋七硯又時常覺得自己是在做善事，為那些故去的人送上一程，也是為自己和家人積德??！

正是因為生意好，宋七硯遇到了兩個對手，他們在他店面的斜對面和左側(cè)十米遠(yuǎn)各開了一家花圈店。宋七硯立即釆取了措施。首先，他把店里的所有品種按成本價出售，有些小物件免費贈送，他要用賠錢的方式把另兩家店鋪擠垮，并讓那兩家知趣，盡快關(guān)門，換個地方也行，就是不要在他店面附近。宋七硯背后對老婆孩子說：“和我斗，他們太嫩了，真不是對手?！边€不到半年，那兩家店鋪終于關(guān)門，盤給了別人做其他生意了。為此，宋七硯賠了好幾千元錢，八十年代末，幾千元不是個小數(shù)字呀。

為了打倒對手，宋七硯不惜血本。

這些年，聽說宋七硯的生意還算一帆風(fēng)順，兒子辦了婚事，女兒也有了工作，他每天溜溜城墻，走個親訪個友，日子倒也過得悠閑自在。只是他的雙眼視力更差了，不僅畫像的生意關(guān)了，連花圈生意也不做了，因為縣委、縣政府在五年前搬到了古城的南門外了。

今年春節(jié)回到古城，一天傍晚，路過宋七硯店面的時候，我掃了一眼，店面門頭上的無硯齋牌匾又掛上了。店里售賣的產(chǎn)品，基本換成了各種學(xué)生文具和少許工藝品，唯一沒有變的，是無硯齋門外懸掛的《齊白石像》，白石先生睿智的目光和飄逸的白胡子，在漸漸黑下來的夜色中，比燈光率先亮堂起來。

此時，宋七硯在店里，久久凝視著墻上的一幅青綠山水畫。他今年應(yīng)有七十多歲了。

我知道，那幅青綠山水小品，是宋七硯畫的。

責(zé)任編輯：孫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