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很快我就知道了，這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女人。

那天，我剛搬來德村現(xiàn)代城45號樓三單元1201室，她端著一小籠包子就敲開了我家的門?？粗阌幸幻装说膫€子，我有點吃驚，不過我沒要她的包子，我不習(xí)慣跟人這樣打交道。她并沒有因我的拒絕而退縮，而是爽快地說，哥，你叫我大個就行，我在德村大酒店干后勤部部長，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我極少聽到有女人這樣稱呼自己，我點了點頭，右手始終扶在防盜門上，好隨時關(guān)上它。大個沒有被我的姿勢阻止住，她左手端著我拒絕了的小籠包子，右手指劃開掌中的手機屏幕說，哥，你手機號多少？我加你微信。那一刻，我在心里有點煩躁，早知道搬來會遇見這么個女人，我還不如一直住在和小梨租的筒子樓里呢，雖然那個屋子刮風(fēng)的時候老是嗚咽，讓人瘆得慌，可總比身邊有個聒噪的女人強。

小梨是我女友，上個月她到日本打工去了。她說五年后回來，到那時如果我沒有結(jié)婚，她還愛我，那她就嫁我。我冷眼看著她進進出出辦理各種證件，無力阻擋。最后她乘飛機離開了筒子樓，離開了我。她發(fā)誓說，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買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堅決不再住這些破爛筒子樓或者骯臟地下室什么的。她前腳走，我后腳就搬出來了，我承受不了里面哪哪都有她的影子。

我在大學(xué)城當(dāng)老師，教古代漢語。小梨是我學(xué)生李培城的表姐。那天他說，老大，今晚我請表姐吃飯，你一起吧。我說，吃什么名目的飯？他說，今天表姐生日。我以前聽他說起過這個遠(yuǎn)房表姐，老家安徽的，這幾年一直在諸城工作。我說行。于是我就見到了小梨。剛見面時，小梨從餐桌后站起來對我說，崔老師，我叫小梨，梨花的梨?？粗±娴涅Z蛋臉、小酒窩，我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了明朝文學(xué)家王世貞的《玉蝴蝶》：

記得秋娘，家住皋橋西弄，疏柳藏鴉。翠袖初翻，金縷鉤月暈紅牙。啟朱唇、金風(fēng)桂子，喚殘夢、微雨梨花。最堪夸，玉纖親自，濃點新茶。

平日里我是個訥言的人，很少跟人聊古詩詞，更別說第一次見面就這么賣弄?？墒遣恢罏槭裁匆姷叫±嫖視@樣。過后李培城摟著我的肩膀說，老大，你是不是看上我梨表姐了？我很認(rèn)真地說，我好好想想。

吃飯的時候，看著低頭認(rèn)真切蛋糕的小梨，我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句：“啟朱唇、金風(fēng)桂子，喚殘夢、微雨梨花。最堪夸，玉纖親自，濃點新茶?！倍嗝疵篮冒?！我很動情。小梨哧哧笑，說我炫耀，欺負(fù)她沒文化。雖然這么說，可我朗誦的時候，她不錯眼珠地盯著我，臉都漲紅了，像個得到獎賞的小女孩在壓抑著興奮。我就是從這刻起篤定自己喜歡上了她。

小梨在龍城市場開了一家出租婚紗的店，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租出去五六十套?？伤f，即使這樣，她也沒攢下多少錢。

我們同居后，她問我一個月可以拿多少薪水。我說出一個數(shù)字，小梨沒有評論，只是憐憫地抱了抱我就做飯去了。我們認(rèn)識一個禮拜就同居了，這似乎不太符合我對愛情的認(rèn)知，可小梨說兩人的時間不在一個頻道上，不同居怎么知道合適不合適。我連連點頭。

小梨去日本前的最后一晚，我們吃的炸秋刀魚，是小梨從市場帶回來的。她一塊一塊仔細(xì)地剔除魚肉里面的細(xì)刺而后塞進我嘴里。跟她一起吃飯，我會想起母親，我小的時候也是被母親這么慣著。慣著慣著我就變成了一個不聞窗外事的廢物，除了讀書考試，其他什么也不懂。當(dāng)一盤秋刀魚吃盡，小梨用吸油紙擼著手指上的殘油說，我說的你都記住了？我對著小梨點點頭說記住了，其實我不知道她讓我記住什么，我只覺得滿腔悲涼，這是繼母親拋棄我后，第二個女人拋棄了我。所不同的是，母親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而眼下這個女人還會回來，帶著滿行李箱的鈔票，趾高氣揚地跟旁人結(jié)婚生子，頂多帶著憐憫的情懷擁抱我一下說，你還在這里呀。我忍受不了自己想這些，站起來出去了。小梨在我身后追問，你去哪里？我脫口而出，我要搬走。小梨以為我說玩笑話，因為學(xué)校分配給我的宿舍早就被用作他途了。

搬到德村現(xiàn)代城的第一個早上我就睡過頭了，因為我從來沒有睡過這么舒服的床。昨晚睡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會失眠，會為自己的處境悲傷，想不到頭剛粘在枕頭上就失去了意識。大個的高跟鞋在樓道里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叫醒了我。我今天沒有課，想睡個回籠覺，可高跟鞋在我家門前停住了，我警惕地把頭離開枕頭幾寸，聽外面的聲音，很快，高跟鞋又敲起來，越敲越遠(yuǎn)，最后是電梯開啟的聲音。

德村現(xiàn)代城是德村的回遷樓，剛交房不久。簽完租房合同，房東給我鑰匙的時候說，是嶄嶄新的樓哎，我自己都舍不得住給你住，你就偷著樂吧。我握著鑰匙一聲沒吭。德村遠(yuǎn)離市中心，自從大學(xué)城搬到這里，它也進行了大規(guī)模拆遷，然后就天天眼看它起朱樓，眼看它宴賓客，完全沒有了村落該有的樣子。早知道可以這么租房子，我就帶小梨出來住了，何必住那個刮風(fēng)嗚咽的破筒子樓，最終把她住到日本打黑工去了。小梨爭辯過，說她不是打黑工，她是正規(guī)的勞務(wù)輸出。不管是什么，反正是漂洋過海離我遠(yuǎn)去了。

大個在我家門口放了兩雙一次性拖鞋，她發(fā)微信告訴我說沒花錢，是從酒店里拿的，她還說，昨天下午給我送小籠包子，看到我在家里穿皮鞋戴著鞋套，那樣不舒服。小梨也這樣批評過我，不過她從不拿拖鞋讓我換，任由我穿著鞋套在她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隨你便。我沒有開門去拿那兩雙印著紅色“德村大酒店”字樣的一次性拖鞋，也沒有給大個回復(fù)微信。

中午我點的外賣是秋刀魚，吃得卡住了嗓子，用醋用饅頭用蘇打水統(tǒng)統(tǒng)試了一遍，最后我也不知道刺掉下去了沒有，反正喉嚨里老是覺得有東西橫在那里。不管它了，我賭氣把整塊刀魚放在嘴里嚼啊嚼，邊嚼我想起還從來沒有給小梨讀過《玉蝴蝶》的下闋：

嗟呀！顛風(fēng)妒雨，落英千片，斷送年華。海角山尖，不應(yīng)飄向那人家。惹新愁、高樓燕子，賺人淚、芳草天涯。況潯陽，偶然江上，一曲琵琶。

系主任打電話來，市古詩詞協(xié)會有個古典詩詞大賽點名讓我去當(dāng)評委，問我要不要去。我說我沒有空，然后就掛斷了電話。其實系主任知道我不會去，他的心里早應(yīng)該有了一串人選。

我用消毒液把家里清洗噴灑了一遍。我喜歡消毒液的味道，讓人感覺干凈和安全。晚飯我蒸了幾片臘肉，臘肉是姐姐前天從湖北老家給我寄來的。每年的四月份，姐姐都會給我寄臘肉來，是她親手腌制的。切開紅若胭脂白如玉，讓我心醉。我兩年沒有回老家過年了，因為小梨讓我在諸城陪她。我問過一次她的父母呢，她為什么不回安徽陪他們過年，她質(zhì)問我是不是不想陪她過年才問這些有的沒的，我趕緊轉(zhuǎn)換了話題。姐姐電話中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母親不在了，家里的老屋快坍塌了，住著不安全。

姐姐寄來的臘肉我還沒吃一半，就知道大個為什么對我殷勤有加了，我覺得她這是提前致歉。周五晚上我從學(xué)校回來，背著筆記本電腦，抱著一摞書剛從電梯出來，迎面一陣劈頭蓋臉的爵士樂就把我整暈了，我以為自己下錯了電梯，音樂是從大個家傳出來的。隨著另一部電梯門的開啟，有幾個男女嘻嘻哈哈從里面出來，像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我?guī)籽郏缓笸崎_了大個虛掩的房門。

我沒有吃晚飯，我被爵士樂煩擾得心神不寧。就在我要去找大個談?wù)勥@個問題的時候，大個找上門來了，她端著一盤車?yán)遄臃堑萌o我。我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么每次見面都要給人送東西，我義正辭嚴(yán)地拒絕了。我直白地說，我不喜歡吃別人的東西的，也不喜歡被人打擾。說完我看著她，希望她明白我的意思。大個看我真心不要車?yán)遄?，就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顆，滿不在乎地說，教授，我知道你在大學(xué)城當(dāng)老師，我以后就叫你教授吧。我一聲沒吭。教授，我每個周五晚上都會在家里舉行舞會，如果你喜歡呢，也可以參加;如果不喜歡呢，我會補償你噪音損失，比如送你需要的東西，或者給你點錢。沒等我想好怎么回答，大個又往嘴里填了一顆車?yán)遄诱f，就這樣，轉(zhuǎn)身走了。我感覺頭痛，索索地痛。

我一晚上沒睡，直到凌晨兩點他們才散。聽著他們在樓道里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我身心俱憊。我想從房東那里要回租金，回筒子樓住，反正那里租期還沒到。與這驚心動魄的爵士樂相比，現(xiàn)在筒子樓里的風(fēng)聲嗚咽對我來說簡直是天籟，具備著自然美學(xué)的力量。

聽到我要退房租，房東很吃驚，她說我簡直是異想天開，她讓我拿出租房合同學(xué)習(xí)一下，她沒空跟我胡扯。我在電話里的沉默大概是讓她動了惻隱之心，問我為什么想搬走，我沒有說大個周五晚上對我的影響，我不習(xí)慣背后談?wù)搫e人。

白天不上班的時候，我做了一個調(diào)查。這棟回遷樓，整棟樓33層，可住在這里的只有不到十戶人家。原德村村民現(xiàn)在基本每戶手里都有好幾套回遷房，他們根本住不過來，往外租賃又沒有那么大的客源，只有閑置。大個鉆了這個空子，每周五晚上在這里開舞會。我也想過周五去學(xué)校住，去酒店住，可是這些都不是解決實質(zhì)問題的最好途徑。自從小梨走后，每當(dāng)遇見什么事情，我總會想，如果小梨在會怎么解決，于是小梨在腦海里告訴我說，你去跟那個女人談?wù)?，告訴她如果不徹底解決就報警。不管是找大個還是報警，我都不是很情愿，我就想小梨這個說法也不一定能解決掉問題。

最近這幾個周，每當(dāng)周五晚上在外面溜達(dá)得不能再溜達(dá)時，我會頂著喧鬧的爵士樂躺在遠(yuǎn)離大個家的次臥地板上讀古詩詞，當(dāng)然讀的最多的是《玉蝴蝶》。

同是寫女人，王世貞的這首與白居易的《琵琶行》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如果不是因為小梨，我都不會過多關(guān)注它?？墒窃诿恳粋€周五的夜晚，我卻一遍遍誦讀它。我似乎看到小梨站在我面前為我出新的主意，你咋不過去給她把音響砸爛呢？停了一會兒，她又笑嘻嘻地說，或者，爵士樂比起“一曲琵琶”也差不到哪里去啊。說著我看到她捂嘴笑，我張口結(jié)舌。

實際上，每晚十二點以前小梨是沒有空跟我說話的。她在一家中國餐館端盤子傳菜，弓著腰輪流在各個餐桌前用簡單的日語請客人點餐，只有十二點坐上電車后，她才會跟我語音說上那么一兩句。這一兩句里面隱藏不住的疲憊讓我不忍心跟她多說什么，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腦子里跟小梨說話，讓她給我出主意。

我決定找大個正式談?wù)?，在喧囂的音樂激揚下，我或許會增添更大的勇氣。于是這個周五晚上的十一點鐘，爵士樂到達(dá)高潮的時候，我敲響了大個家的門。這是我第一次敲別人家的門，以前有小梨，這些事根本用不到我出面。門開了，激烈的喧囂聲和濃烈的煙酒味傾瀉而出，嗆得我后退了一大步。大個家的客廳是我家客廳的三倍大，屋子里除了投影儀發(fā)射出白熾的光，其他是昏暗的。大個像棵風(fēng)中的樹，在酒精的指揮下歪歪扭扭走向我說，教授，進來玩玩啊。我說，可以小點聲嗎？大個在門口站定，雙手扶在門框邊上低頭看著我說，可以呀。這個姿勢很詭異，像是她把柔軟頎長的身子掛在了門框上。她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她隨手按開了頂燈，屋子里立時大亮了，音響停了，所有人靜止在原處看著我們。燈光下，大個的臉色緋紅，上面浮著一層嫵媚的笑，她輕聲說，這樣可以嗎？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大個的眼睛圓圓的，像個純潔無瑕的女童那樣看著我。一瞬間，我內(nèi)心對她充滿了感激，我說，謝謝你……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不知道大個的名字。我尷尬地說，怎么，怎么稱呼你？大個像在端詳一個犯錯誤的孩子，忽然放肆地笑起來。她一笑，屋子里的音樂重新開啟，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這晚我是在學(xué)校的階梯教室度過的。聽著教室外蟲子的鳴叫，我很長時間沒有入睡，也不知道小梨回到住處了沒有。

第二天黃昏，我在客廳喝茶的時候，大個在外面敲門。為什么我知道是她敲門？因為她邊敲門邊自報家門，教授，是我，開一下門，教授……我揣測她是為昨晚的事來送東西給我道歉的，我決計不開門，不接受她的道歉，說不定她會因為內(nèi)疚而改了呢。

敲門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我燒水煮茶，把噴壺里的消毒液噴灑了一遍衛(wèi)生間，又把臥室的床單整理得沒有一點褶皺，當(dāng)這些都做完的時候，我開始用肥皂使勁搓自己的雙手。敲門聲終于結(jié)束了。

手機屏幕一閃一閃的，大個給我發(fā)微信說，哥，我肚子疼。這幾個字讓我心頭一喜，報應(yīng)！繼而我為自己這惡毒的驚喜而羞愧。怎么能這樣呢？她一個女孩子也不容易，這如果是小梨在日本肚子疼需要幫助呢？一想到小梨，我沒有摘鞋套就跑出了屋子。大個像一堆散亂的衣服癱在我家門旁。我很慌亂，我想打電話問問小梨怎么辦。大個仰起蠟黃的臉說，送我去醫(yī)院。

大個是喝酒導(dǎo)致的胃腸炎，在醫(yī)院待了一周。她住院沒給我添什么麻煩，一律是酒店負(fù)擔(dān)的陪護，反倒是讓我獲益不少，那就是這個周五的舞會沒有開成，我既舒心又為舒心羞愧。這種情況下，對于小梨不怎么聯(lián)系我，我也不太糾結(jié)了，我知道小梨忙得沒有白天黑夜。我們倆語音的時候，我問過她，我們的年齡也不是太大，為什么要這么急火火的掙錢呢？她把我的句子修改了一下說，我們的年齡也不是太大，為什么不去急火火地掙錢呢？我無言以對。我想用更多的時間去研究古詩詞，只有在那里面，我才會明白世界存在的意義，即使數(shù)百年前的《玉蝴蝶》散發(fā)的光芒，也能映照進我的內(nèi)心，讓我感動和思念，那時的人兒是多么美好。這樣想著，我就想大個永遠(yuǎn)住在醫(yī)院就好了。不只舞會這一件事，還有她高于我的個子、過火的熱情都不是我能忍受的，可是我不得不繼續(xù)忍受，因為她周六回來了。

大個回來的那個深夜，我對著手機跟小梨訴說這些心理活動。小梨坐在電車上邊吃著店里發(fā)的盒飯，邊聽我絮叨，忽然我耳邊沒有了聲音，我說喂，小梨，怎么了？幾秒后，小梨笑嘻嘻地說，繼續(xù)說啊。我聽出她的聲音里有濃重的鼻音，我的情緒低沉了下去，也許我天天這樣懟大個，是因為想念小梨也說不定呢。小梨說，東子，你再讀一遍《玉蝴蝶》我聽。我沉默了一會兒，掛斷了電話。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抓住了我。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戀愛是怎樣的，為什么到我這里，就變得這么難呢？

我們學(xué)校只能算個職業(yè)大專，里面的學(xué)生大多是中考無望才來的這里，所以上課時你在講臺上講自己的，他們在講臺下玩他的，互相不干涉，尤其是我的古漢語課，他們簡直就是聽天書。李培城跟我說，老大，上課意思一下就行了，同學(xué)們都聽得心煩，尤其你講高興了，居然還拖堂，真無知！我說城子，自從小梨去了日本，我就只有課堂了。李培城同情地看著我說，老大，你活得太無味了。

警察上門調(diào)查大個，我沒有吃驚，因為在大個家跳舞的男男女女都不像好人，當(dāng)然我沒有跟警察說這些，我只是說我跟大個不熟悉。警察又問每周五跳舞的事情，我搖搖頭說不了解。雖然周五的舞會讓我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可是我覺得這件事除非大個自己說，我沒有資格去說她的私事。陪同警察一起來的是個戴紅胳膊箍的大爺，那么大年紀(jì)的一位老人，居然滿臉壞笑說，她干那事方便，不管是酒店還是她這個回遷房，都有地兒。我臉一紅，想趕緊退回自己房間。警察吆喝住了我，讓我在記錄本上簽個字，我仔細(xì)看了一遍那些字，都是警察問我回答的。我這才知道大個叫朱寧，我認(rèn)真地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大個過了一個禮拜才回來。我不知道這期間她去了哪里，也許被警察拘留了，反正她不在家我很開心。這次回來她沒有敲我的門，我是通過高跟鞋判斷她回來了。李培城晚上帶著一條鱖魚來找我，他說，老大，超市剛進的貨就被我遇到了，趕緊燒了它，我們倆喝兩杯。我就琢磨怎么燒這條魚，廚房里除了那塊臘肉什么也沒有。就在這時，大個來了，她砰砰敲門喊，教授，是我，大個。李培城正蹲在矮柜前找花椒，他看了我一眼，疑慮地說，怎么會有個女人？我梨表姐知道不？我只得過去開門，讓李培城看看。

大個端著一盤餃子進來了，一副很熟稔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么跟李培城解釋，李培城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看我和大個的表演。大個看著我手中的魚說，吆！鱖魚??！然后第二句是跟李培城打招呼，帥哥，你好！李培城淡淡地點點頭，關(guān)上櫥門站了起來。大個說，這是我們酒店今天剛實驗的新品，新蒜餃子，給你嘗嘗。我剛要推辭，李培城禮貌地接過去了，接過去以后他說，你家有燒魚的調(diào)料嗎？對于這一招，李培城很得意，他后來說他是故意留大個在這里吃飯的，以便觀察我跟她有沒有事。

大個幾乎把她家冰箱里的肉菜都搬到我家來了，這晚，飯桌上就跟過年一樣熱鬧。她清蒸了鱖魚，涼拌了秋葵，清炒了上海青，紅燒了排骨……廚房里全是嗞嗞啦啦的煎炒聲。李培城在廚房給她打下手，嘖嘖贊嘆說，姐，誰娶了你真是燒了八輩子高香。我坐在沙發(fā)上裝作看書的樣子，其實在偷眼看廚房。大個最后一趟回家，拿了一塊桌布和兩瓶紅酒過來?？粗妥郎暇赖淖啦己拓S盛的酒菜，我有點不知所措。李培城微笑地看我，表情莫測。

我不喜歡喝酒，跟小梨一起的時候，頂多喝點花雕。這晚我什么也沒喝，吃完半勺米飯就放下了筷子。大個跟小梨不同，她不管我吃不吃東西，她只顧著跟李培城喝酒，喝得云天霧地，兩瓶紅酒見底后，兩人拜把子成了兄弟。拜完把子李培城直接倒地打起了呼嚕。大個還努力保持著形象，僵硬著身子坐在餐桌前。我說我得收拾房間了，你回吧。

大個一聲不響地看著我來來回回收拾桌子。我不再理她，不是因為警察曾經(jīng)調(diào)查過她，或者我們對于每周五的夜晚有分歧，而是我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尤其是女人，還是個個子比我高的女人。當(dāng)我把屋子全部收拾干凈，用消毒水拖完地以后，我發(fā)現(xiàn)大個在哭，我疑惑地看著她。大個說，教授，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從你第一次搬來就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腦子里把第一次見大個到今晚快速掃描了一遍，沒有任何瞧不起她的片段。我說我們都不熟悉，怎么會存在瞧起瞧不起呢？大個沒有管我的解釋，她用紙巾擦著淚水說，我從小都習(xí)慣了你們這種眼光。我內(nèi)心想，什么眼光？女人怎么這么麻煩！

小時候由于個子高，我受到了無數(shù)捉弄，長大后因為個子高，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喜歡跟我在一起，看我就像看個怪物，就連第一次見你，送你東西，你都跟躲避毒藥一樣躲開。

李培城被自己的呼嚕嗆著了，他坐起來劇烈地咳嗽。大個遞給他一杯水，看他喝完。李培城喝完看了看她說，大個姐，你哭啥，誰欺負(fù)你有我。說完倒頭又睡了。我敢保證，明早李培城都不會記得他們曾經(jīng)拜過把子?？墒谴髠€由于這句醉話，居然重新哭起來。她邊哭邊說，我討厭大個這個名字，可是我不得不讓你們這樣叫我，好顯得我不在乎。

我感覺有點厭煩?？吹轿依淠难凵?，大個在沙發(fā)上換了個姿勢停止了哭泣。屋子寂靜下來，我剛要站起來重新找點活干，她忽然說，哥，警察來調(diào)查我都知道，謝謝你護著我。我想說我沒有護著你，可終究沒有說出口。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說，你讀過王世貞的《玉蝴蝶》嗎？大個愣怔了一下說，什么玉蝴蝶，泰國佛牌嗎？

我有點振奮，開始給大個講《玉蝴蝶》中的“微雨梨花”，講“濃點新茶”，最后講到小梨。大個把臉用紙巾擦干凈，安靜地聽我講。她說小梨為什么去日本，就為了掙錢？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夜晚，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沉浸在古詩詞中，任由小梨獨自去日本打工是多么自私。

第二天是李培城把我弄醒的，他說老大，你怎么也睡這里了？我看了看自己躺在沙發(fā)上，大個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李培城沒有忘記大個，可他忘記了跟大個拜把子的事，他說老大，那個高個女人叫什么？我看手機上有小梨的留言，很疑惑她怎么凌晨兩點了還不睡？小梨在微信上說，東子，日本理發(fā)好貴啊，我打算留長發(fā)了。我回復(fù)說，等你長發(fā)及腰，回來我娶你。小梨沒有回，她打了兩份工，上網(wǎng)時間有限。被李培城在旁邊問急了，我胡亂說，好像叫張寧或者李寧。其實她叫朱寧，這是李培城走后我想起來的。

周五晚上，大個的狐朋狗友如約而至。我用消毒液把門口地墊噴了一遍后，又鬼鬼祟祟地把電梯間和按鈕面板噴了一遍。這個周五，夜晚喧囂得跟以往沒有什么不同。第二天我起來都中午了，頭昏腦漲的，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大個對我的到來很吃驚，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蛷d里還殘留著昨晚的凌亂，紅色的高跟鞋一只躺在門口，一只站在窗下，她紅著臉收拾東西。我沒有地方坐，尷尬地站在那里。從我站的地方能看到窗外大片的晚霞，如一匹絢麗的錦緞。我說你看窗外的晚霞。大個直起腰看了看窗外，沒有做任何表示，又匆匆抱起沙發(fā)上的衣服進了臥室，幾次下來，客廳終于空曠下來。她招呼我坐下，我就近坐在了門口的椅子上。

本來一切進行到這里我還占據(jù)著主導(dǎo)權(quán)，可是當(dāng)我亮出手中的書時，大個忽然笑噴了。她笑著為自己的失態(tài)道歉說，教授，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笑你。我拿的是一本《詩經(jīng)》，這是我最推崇的古典書籍了，可以這樣說，《詩經(jīng)》是文學(xué)的祖宗，沒有它，中國文學(xué)將是荒蕪的。我說你讀過它嗎？就這么一句，我徹底失去了主導(dǎo)權(quán)，大個在我面前不再驚慌失措，恢復(fù)了她往日的模樣。

她接過書把書頁翻得嘩啦嘩啦響，邊翻邊笑。她說我從初中畢業(yè)后就再也沒摸過任何一本書，你今天來算是給我開了眼界。我說，朱寧，你不要自暴自棄，等你讀書多了，你會明白，這個世界廣袤無垠，紅塵四合，煙云相連，山川萬物和方寸之間皆有它存在的道理，比如你我，比如你跟舞會……大個像只靈巧的貓咪，當(dāng)我沉浸在說教中時，她慢慢靠過來，把她冰涼柔軟的手從我后衣領(lǐng)伸了進去。我打了一個激靈，我承認(rèn)被嚇住了，任由她像母親摟孩子那樣把我摟在懷里，手在我的脊梁上游走。我越掙扎她抱得越緊，就像在賭氣或者搏斗。大個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好聞的梔子花味。當(dāng)她用那雙圓圓的孩童般的眼睛盯著我，當(dāng)她溫?zé)岬哪橆a貼在我腮上，當(dāng)她柔軟的雙唇捉住我的嘴時，我僵在了她的雙臂之間。她喃喃自語，教授，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山川萬物和方寸之間嗎？我的內(nèi)心被巨大的情欲和悲傷蠶食著，讓我不能控制，懼怕到瑟瑟發(fā)抖。大個抱緊我試圖讓我安靜下來。

大個把我從書本中的旖旎世界，拉到了現(xiàn)實中的旖旎世界。完事后，我哭了。大個怎么也想不到我會哭，她驚訝地說，你是男人不？這種事都是女人哭，哪有男人哭的？我踩著地板上那些凌亂的衣服，赤裸著不潔的身子開門回家。我在樓道里遇見了保潔，這個戴紅胳膊箍的老頭吃驚地望著我，以為我瘋了。這沒什么好羞恥的，如果能把肉體抖擻下去，我情愿只用靈魂走回去。大個在我身后喊，我以后不在家開舞會了還不行嗎？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那一晚，我用遍了家中所有能用來洗滌的東西，肥皂、香皂、洗發(fā)液、洗衣粉……只為了洗澡。天亮的時候，我全身已經(jīng)沒有一塊好皮膚了。站在花灑下面，我絲毫感覺不到水的冷熱。

記得秋娘，家住皋橋西弄，疏柳藏鴉。翠袖初翻，金縷鉤月暈紅牙。啟朱唇、金風(fēng)桂子，喚殘夢、微雨梨花。最堪夸，玉纖親自，濃點新茶。

一切結(jié)束了。

結(jié)婚前夕，李培城陪我和朱寧拍外景婚紗照，休息的時候，他問我，老大，我給你當(dāng)伴郎不？我說，隨你便。他說，給你當(dāng)伴郎，對不起我梨姐;不給你當(dāng)伴郎，對不起你。朱寧用食指戳他，你們這些讀書人，凈彎彎繞，說起來你跟我還拜過把子呢，就是為了我，也得當(dāng)這個伴郎。說著朱寧蹲下把我褲角上的枯草拿掉了，順手撣了撣。李培城笑起來。李培城的笑干凈明亮，像那年的我。

責(zé)任編輯：孫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