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有一些人或許可以稱做“文學活動家”。這里指的不是文學事業(yè)、作家團體或編輯出版科研活動的組織者,這種組織者全世界哪里都有、哪里都需要:這里指的是一種以文學活動牟取私利,為此而大搞“公關”、實為對公關的褻瀆的人物。
在我國,文壇是一個公眾園地,是一條“戰(zhàn)線”,是一個方面,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隊伍。因此,文學就與別的事業(yè)特別是與公務商務人員的其他活動一樣,常常變?yōu)橛薪M織有計劃有部署的事業(yè)。眾人及其代表者的好惡、評價、對待,對于一個從事文學工作的人,關系頗大,不但影響他或她的情緒,也影響其物質利益。確有這樣的人,善于活動。雖然文章不怎么樣,但是評上了“一級作家”(我猜測,后人將不會理解我們的一級、二級作家與創(chuàng)作員之分,就像今人難以理解“蝌蚪文”一樣),得了獎,分了幾室?guī)讖d的房子,出了國,當了什么什么理事、委員,頻頻出鏡亮相,并在自己的作品討論會上請到了大人物出席。老詩人艾青早就對我講過這種“著名作家”,說是“他們并沒有著名作品”。此外文壇還有一種說法,說這樣的活動家“功夫在詩外”。
同時,也有一些比活動家們寫得好得多的人,由于生性木訥,不善交際,只能是形影相吊、寂寞貧寒,是斯人獨憔悴的命運。
當然這種事不僅文學領域里有,你不可能完全杜絕黃鐘喑啞、瓦釜轟鳴的錯位。文學事業(yè)中也大有活動的余地,文學事業(yè)中的活動也不能小看了。那么,這樣的劣性至少是低級公關活動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呢?
說得簡單一點:無非是涂脂抹粉而已。涂脂抹粉也有用,也有效,但畢竟作用有限。一個人美不美還是要靠自己的條件,一個屎殼郎,再涂脂抹粉得很過,只會引起更大的反感,只會更丑、更惡心。
以評獎為例,第一,你的作品太差,發(fā)表都勉強,硬要爭獎,恐怕實在不易。六十分爭到七八十分的收益,偶爾一次兩次還是可能的;二十分要爭取一百分的獎勵,就大不易了,哪怕你的活動能力出類拔萃。第二,就算評上了,一定能貼金而不是出丑么?不見得,得了獎同時又被人恥笑,被人戳脊梁骨,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得了獎然后立即朽掉,無人問津,被讀者也被專家拋棄的更不在小數(shù)。第三,在“活動”上愈成功,人們的逆反心理就愈大。愈是“活動家”,愈是被人所輕視,你在這一頭占了便宜,你就會在另一頭大大地丟分掉價。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這也算天道有常吧。
有一種活動是弄幾個情投意合的知己,準桃園,準結義,有意無意地抱成一團,一呼百應一唱百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搞起來倒也有些聲勢,也能挾威裹眾。但這仍然不是文學,而是狹隘庸俗的公關;沒準兒實質是商業(yè)性的,或地盤爭奪性的;反正絕對不是文學性不是藝術性的。
至于純商業(yè)性炒作,也不過是廣告一流,對于增加書籍銷路興許真有些用處,但那是出版商的事,作家不必太上心。作家太分心了一定寫不好。
我從來不認為文學高于其他,但是你如果搞文學最好真的愛文學,說話還是得靠作品也只能靠作品,別的說多了就會是泡沫。一個沒有文學感覺文學追求的詩外“作家”,比一個沒有性別的男人可悲得多。如果,你的著眼點是在“詩外”,不如去財政部門、物資部門、人事部門謀求發(fā)展,豈不比在文人騷客里混更有出息?如果您志在賺錢,文學也絕對不是最佳選擇。作家是一些敏于言、拙于行、目光如電、口舌如刀、手底下磨磨唧唧、能把死人說活的“人精人核”(后四字引的是浩然語),在本來應該屏氣凝神、苦心孤詣、才華橫溢而又志存高遠、升華坐化的這一群里,利欲熏心地上躥下跳,恐怕要倒霉,今天占的便宜愈大, 明天倒霉也就倒得愈大。文人們一人一口唾沫也夠淹死這種活動家的了。幾年過去,幾十年過去,幾百年過去,你的作品擺在那里,你在作者姓名上加頭銜加級別加獲獎經(jīng)歷也不靈,如果你的書只能令人皺眉搖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