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

前些天我意外地遇見某省的一位青年作家。她插隊到農村住了九年，后來考上了大學，家里要她學理工，她說：“我有九年的生活，我有許多話說，我要把它們寫出來，我不能全吃進肚子里?！蔽艺业剿膬蓚€短篇，讀了一遍，寫得不錯。她剛剛參加省里的青年創(chuàng)作會議。她說：“盡是老一套的話我們受不了。我說：吃得好，住得好，開這個會不講真話怎么行！ ” 她和別的幾個青年作家站出來，放了炮。

我在這里引用的，并不是她的原句，但大意不會錯，我同她談得不多，可是她給我留下深的印象。她充滿自信，而且很有勇氣。她不是為寫作而寫作，她瞧不起“文學商人”， 那些看“行情”、看“風向”的“作家”。她的腦子里并沒有資歷、地位、名望等等。我在她眼里也不過是一個小老頭子。這是新一代作家，他們昂著頭走上文學的道路，要坐上自己應有的席位。他們坦率、樸素、真誠，毫無等級觀念，也不懂“唯唯諾諾”。 他們并不要求誰來培養(yǎng)，現(xiàn)實生活培養(yǎng)了他們?？赡苡腥艘詾樗麄儭安欢Y貌”?？此麄儊韯輿皼?，仿佛逼著我們讓路。然而說句實話，我喜歡他們。由他們來接班，我放心?！敖影唷倍钟迷谶@里并不恰當，絕不是我們帶著他們緩緩前進：應當是他們推開我們，把我們摔在后頭。

我絕不悲觀。古往今來文學藝術的發(fā)展就是這樣進行的。我也不夠了解這些新人，但是我欣賞他們，到該讓位的時候，我絕不“戀?！薄２贿^士兵常常死在戰(zhàn)場，我為什么不可以拿著筆死去?作家是靠作品而存在的，沒有作品就沒有作家。作家和藝術家活在自己的作品中，活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中，而不是活在長官的嘴上。李白、杜甫并不是靠什么級別或者什么封號而活在人民心中的。

最近大家都在談起趙丹的“遺言”。趙丹同志患病垂危的時候，在病床上回顧了三十年來的文藝工作，提出了一些疑問，發(fā)表了一些意見。他的確掏出了自己的心，這些疑問和意見是值得討論的。希望今后再沒有人說“對我已經沒什么可怕的了”這一類的話。

不過對這一點我倒很樂觀，因為新的一代作家不像我們，他們不懂得害怕，他們是在血和火中間鍛煉出來的。

我常說：“作家不是溫室里的花朵，也不是翰林院中的學士?！弊骷覒斂孔约旱淖髌飞睿瑧斂孔约旱男燎趧趧由?。作家是戰(zhàn)士、是教員、是工程師，也是探路的人。

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我就是這樣看待新人的。我熱誠地歡迎《青年作家》創(chuàng)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