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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文及其《楚辭串解》研究

2021-03-25 12:44:32劉佳富
大連大學學報 2021年6期
關鍵詞:國殤石城屈子

陳 欣,劉佳富

(1.貴州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2.貴州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8)

陳大文《楚辭串解》是稀見的清代楚辭學著作,《楚辭書錄》《楚辭書目五種》《楚辭書錄解題》等楚辭書目均有著錄,然而一直未見。此書雖刊刻于光緒十八年(1892),時代距今不算很遠,然而到目前為止,楚辭學界認為此書只有日本大阪大學有藏,各種楚辭書目類文獻著錄的都是日本大阪大學藏西村時彥手抄本(輯入《讀騷廬叢書》乾集)。周建忠先生曾經遺憾地指出:“由于種種歷史原因,有些著作僅在日本有藏本。比如清代陳大文著《楚辭串解》……均藏于大阪大學圖書館”[1]18。近日,筆者在南京圖書館找到了一部藏本,終于揭開了此書的神秘面紗,同時也解開了作者陳大文的里籍之謎。

一、陳大文里籍考辨

與陳大文生平相關的文獻記載稀少,學術界對他知之甚少,且存在同名混淆的情況。關于陳大文的里籍,到目前為止,學界主要有三種說法:一是康熙年間陳大文,陳瑚之孫,太倉人;二是乾隆年間陳大文,字簡亭,號研齋,河南杞縣人,原籍浙江會稽;三是光緒年間陳大文,字海帆,廣東石城人。

支持第一種說法的是《江蘇藝文志·蘇州卷》:“陳大文,太倉人,瑚孫。”名下著錄“《楚辭串解》一卷,見《清史稿藝文志補編》”?!肚迨犯逅囄闹狙a編》“集部楚辭類”確實著錄此書:“《楚辭串解》一卷,陳大文撰”[2]。但是,《清史稿藝文志補編》并未提及陳大文的里籍,《江蘇藝文志》如此不加考索直接著錄在太倉陳大文名下是不夠審慎的。

支持第二種說法的有饒宗頤先生和姜亮夫先生。饒宗頤《楚辭書錄》:“《楚辭串解》,清陳大文簡亭撰。光緒間刻本,西村收入《讀騷廬叢書》乾集中。”[3]又,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楚辭串解》,清陳大文撰。大文,字簡亭。見饒《錄》引西村時彥輯《讀騷廬叢書》本?!盵4]姜亮夫《楚辭通故》第二輯“史部第四”:“陳大文,浙江會稽人,原河南杞縣籍。乾隆三十七年進士,官至兵部尚書,后因病回籍。嘉慶二十年卒,著有《楚辭串解》?!盵5]周建忠先生曾指出饒宗頤《楚辭書錄》中所錄日本各藏本“只是根據京都大學吉川幸次郎教授藏目錄入,姜亮夫的《楚辭書目五種》則過錄饒氏之說”[1]18??梢姡堊陬U和姜亮夫兩位先生所依據的都不是第一手材料,因此這種說法也值得商榷。

支持第三種說法的有崔富章先生和杜澤遜先生。崔富章《楚辭書錄解題》:“《楚辭串解》,清陳大文撰。陳大文,字海帆,號簡亭,廣東石城人。著作有《周易淺解》三卷,《經義質疑》不分卷(《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書多創(chuàng)解”)等。”[6]崔富章根據《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又融匯第二種說法,加了“號簡亭”。又,杜澤遜先生在《古籍目錄編纂例說——清人著述總目編纂札記》[7]一文中考證《楚辭串解》的作者陳大文不是太倉人,而是廣東石城人。杜澤遜先生主要根據陳大文的另外兩種著作,即《經義質疑》和《周易淺解》的版本和刊刻年代,來考證《楚辭串解》的作者陳大文,不是康熙年間的太倉人陳大文,而是光緒間的廣東石城人陳大文。

然而,筆者大量查考廣東地方志和書目文獻類著作,如光緒《高州府志》、民國《廣東通志未成稿》《廣東歷代地方志集成》《廣東文獻綜錄》等,均未找到陳大文的蹤跡。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反復思量,發(fā)現上述材料中提到“石城”是廣東石城的始終僅有一種,即《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支持陳大文是廣東石城人說法的兩位學者,即崔富章先生和杜澤遜先生,所依據的文獻都是《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那么,這個“石城”究竟是不是廣東石城呢?筆者接著考索,潘雨廷《讀易提要》一書有“陳大文《解易》提要”云:“《解易》三卷,清陳大文著。大文,石城人。自《序》于光緒十八年(1892)。謂于光緒三年丁丑任贛州府長寧縣教諭,日以經義與諸生相切磋,積十五年成此書?!盵8]此《解易》三卷與前所述《周易淺解》三卷當為同一書,潘雨廷先生應該親見此書。然而,潘先生也只是說陳大文是“石城人”,并未說明“石城”到底是哪里的石城。潘先生提到,陳大文于光緒三年(1877)曾任江西贛州府長寧縣教諭。筆者猜想,陳大文既然曾經在江西長寧縣任教諭,這個石城會不會不是廣東石城,而是江西省的石城縣呢?

筆者帶著這個疑問查考光緒《江西通志》,終于在卷三十六《選舉表》中找到了陳大文的相關信息,證實了此前的猜想。在光緒《江西通志》卷三十六《選舉表》“同治元年壬戌并補行戊午鄉(xiāng)試”中,“寧都州”有三人入列,依次是“陳夢祥,寧都人;陳大文,石城人;熊佩芬,石城人”?!巴卧耆尚纭保垂?862年?!皩幎贾荨?,全稱為“寧都直隸州”,乾隆十九年(1754)升為直隸州,與府同級。寧都州之州治在寧都城,下轄有瑞金和石城二縣。石城縣在明代屬贛州府,乾隆十九年(1754)起改屬寧都直隸州。既然陳大文舉鄉(xiāng)試是在寧都州,那“石城”應該是寧都州之石城縣,而不是廣東高州府之石城縣。而且,光緒《江西通志》卷三十六《選舉表》十七自“道光二十年庚子鄉(xiāng)試”至“光緒五年己卯鄉(xiāng)試”止,寧都州有25人中舉,其中“寧都人”有13人,“石城人”有8人,“瑞金人”有4人。上引與陳大文同年中舉的“熊佩芬”也是“石城人”,而“石城”指的都是寧都州石城縣。可見,這個誤會是由《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經義質疑》提要的撰者江瀚(1857——1935)開始的。筆者推測,江瀚所見之《經義質疑》與《楚辭串解》合刊,二書應該著錄一致,即只著錄云“石城陳大文”,并未說明是哪里的“石城”,而江瀚就把此“石城”當作是廣東石城縣了。至此,陳大文的里籍雖已經有了眉目。然而,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光緒《江西通志》中載錄的“陳大文”就是《楚辭串解》的作者陳大文。

筆者又考慮從陳大文的其他著作中尋找內證,他的三部著作均極為罕見?!吨芤诇\解》一書,目前僅見南京圖書館有藏。此書卷首有陳大文《自序》,摘錄其中可考證的部分如下:

文自幼粗讀《詩》《書》《春秋》,年二十五始嗜《易》,既無師友,又少書籍,一字一句有思之至數十日者,因讀“參伍以變”“錯綜其數”二語,始悟羲圖變數,圣言俱在,固有無俟他求者。后粵逆寇石城,為保聚計,此事遂廢。壬戌秋中江西本省鄉(xiāng)榜,公車六上奔走,又十余年,丁丑春由大挑二等選贛州府長寧縣教諭,到任以后課士之余,官閑無事,復得以經義與諸生相切磋,如《詩》《書》《春秋》《離騷》之有疑于心者,既與諸生共析其一二?!w積四十年之一知半解,而說始略備。諸生以為便于童蒙,固請付梓,于是名之為《周易淺解》而自序之。時光緒十八年十一月榖旦,石城陳大文自序[9]。

根據《自序》中“粵逆寇石城”和“壬戌秋中江西本省鄉(xiāng)榜”,筆者終于可以確定陳大文確實是江西省石城縣人,而不是廣東省石城縣人。

雖然,據此《自序》還不能確知陳大文的具體生卒年,但可以大致推知他生活的時代和經歷。文中的“粵逆”即太平天國之太平軍,太平軍于咸豐三年(1853)六月攻下江西九江等地。根據《自序》中“年二十五始嗜《易》”和“后粵逆寇石城”,可知咸豐三年(1853)陳大文至少已經有二十五歲,故而其生年當在道光九年(1829)之前?!叭尚缜镏薪鞅臼∴l(xiāng)榜”,壬戌即同治元年(1862),這一年陳大文舉鄉(xiāng)試。根據《自序》中“又十余年,丁丑春由大挑二等選贛州府長寧縣教諭”,丁丑即光緒三年(1877),陳大文任贛州府長寧縣教諭?!吧w積四十年之一知半解”,由此書刊行時間即光緒十八年(1892)向前推四十年,正好是咸豐三年(1853)左右,與陳大文“年二十五始嗜《易》”的時間差不多。因此,可以確定陳大文的生年是在道光九年(1829)之前,卒年在光緒十八年(1892)之后,其生活的時代包括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

二、《楚辭串解》的體例與內容

陳大文《楚辭串解》一書實際上是作為他的《周易淺解》和《經義質疑》二書的合刊本。三書合刊凡四冊,包括《周易淺解》三冊和《經義質疑》《楚辭串解》合一冊,《楚辭串解》部分只有小半冊的篇幅,而且是完整的(卷末有“三經質疑 楚辭串解 卷終”字樣)。四周雙線,雙魚尾,黑口,每半頁12行,行25字,線裝,深藍色書衣。周建忠先生指出此書之日本藏本“僅有線裝書的20頁”[1]23。細數一下南京圖書館藏本,具體來說應該是線裝書的18頁,可見此書之日本藏本,即西村時彥手抄本未必是殘本,很可能也是全本。

此書雖名為《楚辭串解》,然僅包含《離騷》《遠游》《國殤》《禮魂》四篇。扉頁鐫“三經質疑附楚辭串解”,卷首為“三經質疑 楚辭串解 石城陳大文海帆解,男修、金、詩、疇校字”。此書不分卷,四篇體例不甚一致,首先是《離騷》篇,在“離騷”題后有一段總論“串解”全詩;然后過錄《離騷》正文,四句一章,僅錄白文,在其所劃分的每一大段后作大意的串講;篇末有兩段總論文字。其次是《遠游》篇,先過錄《遠游》正文,僅錄白文,未分段,篇末有兩段總論文字。最后是《國殤》和《禮魂》,先過錄《國殤》《禮魂》正文,二篇合并錄入,僅錄白文,篇末有一段總論文字。可見,陳大文的“串解”主要是針對《離騷》一篇。

陳大文在《離騷》篇后論曰:“《離騷》之文,‘四書’‘十三經’外第一篇文字,……初學不可不取而讀之,今用串講以疏通通篇精神血脈,再取坊本諸家之注,以求詳于字句之間,則不苦于難讀矣?!盵9]可見,陳大文是本著以便“初學”的目的,用“串講”的方式疏通“精神血脈”,而無意于字詞訓詁之類。陳大文《〈周易淺解〉自序》云:“丁丑春由大挑二等選贛州府長寧縣教諭,到任以后課士之余,官閑無事,復得以經義與諸生相切磋,如《詩》《書》《春秋》《離騷》之有疑于心者,既與諸生共析其一二”[9]。由此可知,《楚辭串解》一書應該是“丁丑”即光緒三年(1877)陳大文任贛州府長寧縣教諭之后,與諸生切磋經義時引發(fā)思考而著成的。而且,此《序》中于楚辭作品中僅提及《離騷》一篇,從其所云“《離騷》之文,‘四書’‘十三經’外第一篇文字”,可以看出陳大文對《離騷》一篇推崇備至。陳大文在《離騷》題后總論首先用一段文字串講《離騷》一篇的大意:《離騷》者,屈子悲國之無人,不足為美政而作也。通篇以內美修能為主,而修能尤重,以美質易,得純修難。其人也,好修者為美政之體,靈修者為美政之本,人才則共為美政之人,而前修則修能美政之的也。屈子本內美修能,以法前修,是以堅白如玉,終其身而不變。懷王靈修數化,是以前明而后暗。眾芳有內美而不好修,是以始終如出兩途。黨人則既無內美,又不修能,是以妬賢害能,誤君誤國。蓋平日無好姱修,法前修之功者,立朝斷不能為美政,以致君澤民,平欲輔君而為政,而身已被放,將欲求賢以自代,則舉世無其人,行見宗社淪亡,坐觀不忍,故惟有一死報國,庶遠足以對高陽,近足以對皇考,無愧前修,以見己修能之實,此《離騷》之大意也[9]。

此段總論凡二百三十二字,言簡意賅地闡釋了《離騷》的意旨。陳大文認為《離騷》“通篇以內美修能為主,而修能尤重”,并且圍繞“美政”中心,以“修能”為衡量標準,總結出了《離騷》中的四種人:“其人也,好修者為美政之體,靈修者為美政之本,人才則共為美政之人,而前修則修能美政之的也”。關于《離騷》的結構,陳大文把《離騷》分為四個部分:自開頭到“愿依彭咸之遺則”為一大段,“是前路文字”“此屈子已放之后,自作一生行傳”;自“長太息以掩涕兮”至“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為中大段,“是正面文字”;自“索藑茅”至“蜷局顧而不行”為后大段,“是后路文字”;“亂曰”為“一篇總段”“收盡篇中大意”。此四分法明顯是從宏觀敘事的角度來分的,第一段“前路”是自序身世,第二段是“正面”敘事言志,第三段是“后路”上下求索,最后一段總結全詩。歷來關于《離騷》的分段爭議頗多,陳大文的四分法其實是三大段加上“亂曰”,從結構的合理性來說,也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富有啟迪的思路。

關于《遠游》篇,自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明言作者是屈原之后均無異議,直到清代胡濬源(1748-1824)認為“《遠游》一篇,雜引王喬、赤松,且及秦始皇時之方士韓眾,則明系漢人所作”[10]。此后,各家說法不一,主要有屈原、唐勒、漢人所作三種說法,爭論的焦點即在于屈原思想中是否有道家或神仙家的成分。陳大文認為《遠游》是屈原于頃襄王時期所作,乃是“畢忠孝而思神仙”之作。陳大文《楚辭串解》在《遠游》篇后論曰:“孰知四方六合,下地上天,向之往不及見者,今仍視而不見;向之來不吾聞者,今仍聽而無聞,神仙且奈之何。蓋欲畢忠孝而因思為神仙,豈知既得神仙,而仍無補于忠孝,其辭視《離騷》為更隱,其心視作《騷》為更悲,鄙見如是,三閭大夫其首肯否?不然屈子豈果畏死倖生,而求神仙哉?”[9]關于《遠游》之辭旨,主要有寄情、神游、遣憂、自沉等說法,顯然陳大文更傾向于寄情說。此說源于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zhí)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秀發(fā),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遊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念楚國,思慕舊故,忠信之篤,仁義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瑋其辭焉?!盵11]147陳大文在王逸寄托“忠信”“仁義”的基礎之上,延伸至“畢忠孝而思神仙”。明清之際,從人倫教化角度興起的以“忠孝”闡釋屈原之思想,可謂甚囂塵上。自明代開始,楚辭學者們就給屈原戴上了“大孝”的桂冠,李陳玉《楚辭箋注·自敘》:“屈子千古奇才,加以純忠至孝之言,出于性情者,非尋??杉?。而以訓詁之見地通之,宜其蔽也?!盵12]到了清初,劉獻廷進一步把“忠孝”視為屈賦之宗,由此“忠孝”論成為有清一代頗有影響的說法,直至清末仍有不少楚辭學者以忠孝評價屈原,陳大文即其一焉。

關于《九歌》中《國殤》和《禮魂》的關系,陳大文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 :“末五句古另為《禮魂》一篇,愚直以為《國殤》末段之斷簡,分之為二,則《國殤》無祭而無尾,《禮魂》無著落而無首。蓋《禮魂》者,即禮國殤之魂也。合之則有首有尾矣。識者以為何如?”[9]陳大文認為《禮魂》五句應該是《國殤》篇之“斷簡”,應該合二為一。理由在于“《國殤》無祭而無尾,《禮魂》無著落而無首”,因而解釋“禮魂”為“禮國殤之魂”。關于《九歌》的最后兩篇《國殤》和《禮魂》,明代陸時雍認為《九歌》不應該包括這兩篇,清代楚辭學者如王夫之、吳世尚把《禮魂》作為《九歌》前十篇通用之送神曲。然而,并沒有人提出過合《國殤》與《禮魂》為一,或《禮魂》為《國殤》之“斷簡”的說法,這可以說是陳大文異于舊說的新發(fā)明,可備一說。

三、陳大文的屈宋評價

在《楚辭串解》一書中,陳大文對《楚辭》的兩位代表作家屈原和宋玉都有所評價,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陳大文把屈原比附“三仁”,并與孟子進行類比,證明屈原是真正接續(xù)儒家圣人之道的傳人,并將《離騷》納入溫柔敦厚的詩教中,直接否定屈原有怨情。

“三仁”來自《論語·微子》:“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笥腥恃伞??!泵鎸ι碳q王的荒淫無道、倒行逆施,微子、箕子和比干三人做出了不同的人生抉擇,得到了孔子的肯定和贊揚,稱之為“三仁”。自洪興祖評價“屈子之事,蓋圣賢之變者。使遇孔子,當與三仁同稱”[13]。此后,清代楚辭學者多在此基礎上立論,例如清初屈復《楚辭新注》之《離騷》總評曰:“守死善道,日月爭光,要無愧高陽之苗裔,皇考之名字而已矣。仁至義盡,至中至正。而后之論者,猶以為過??鬃釉唬骸笥腥恃??!岣`痛三閭不生獲麟之前也。”[14]此處“獲麟”指魯哀公十四年獵獲麒麟之事,相傳孔子曾為此事落淚哀嘆曰“吾道窮矣”,不久后孔子去世。屈復之意是屈原如能生于孔子之前,必成為孔子所云之“三仁”之表率。沿著這樣的闡釋理路,陳大文在《離騷》篇后總論曰:嘗謂戰(zhàn)國時幼學壯行,以二帝三王之道望其君,以二帝三王之治治其民,孟子一人而已。而卒困于齊梁宋魯而不遇,不唯無一人能用之,并無一人能知之。今觀屈子之言,無一不與孟子合,宜其不用而見放也。至其死節(jié),則以宗臣之誼不忍見國之淪喪,又不得以孟子之去就例之。故余謂孟子而外,當推屈子為第一人,假令生孔子之先,必比之于三仁,并孟子之時,亦必目為豪杰。如斯人者,夫何間焉?[9]

陳大文從學術淵源的角度把屈子之學與孟子相比較,印證屈子秉承的是“二帝三王之道”,可“比之于三仁”,言外之意即屈子與孟子一樣,是真正接續(xù)儒家圣人之道的傳人。而屈子與孟子不同的是其“宗臣”的身份,即屈原不能像孟子一樣游歷各國。林云銘亦做過類似的比較:“且原于楚有箕比之義,與孔孟可以轍環(huán)列國不同?!盵15]明清楚辭學者在王逸、晁補之和洪興祖相關論述的基礎之上,沿著這樣的闡釋理路,以屈原比附孔孟,并用孔孟之學印證屈子之學,把《楚辭》納入了既定的儒家文化秩序中考察,有力地推進了屈原圣賢化的進程。

清代一些楚辭學者基于其儒家文化的思想根源和政治環(huán)境等,在強烈放大屈原之忠的同時,極力否認屈原之怨,甚至在千方百計地尋找證據,從根本上否認屈原之怨憤和抗爭精神。他們把屈原作品納入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詩教,并以此作為武器,或是用來框定“怨”的內容和方式,或是直接用來否定屈子有怨情。陳大文《楚辭串解》評價屈原和《離騷》云:“《離騷》之文,‘四書’‘十三經’外第一篇文字,纏綿悱惻,忠厚和平,無纖毫怨憤,是真理學,真純臣?!盵9]陳大文認為《離騷》“纏綿悱惻,忠厚和平”,沒有絲毫怨憤之情,是完全符合儒家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詩教的,故而可推為“‘四書’‘十三經’外第一篇文字”,由此推許屈原為“真理學”“真純臣”?!半S著清政權統(tǒng)治地位的鞏固與對三綱五常的倡導,在理學醇儒標舉‘溫柔敦厚’詩教尤甚下,‘怨’雖被允許,但前提只能是為邦國而怨,而不是為自己鳴怨,并且,要求情感宣泄須有一定節(jié)度?!盵16]這樣一來,就導致了屈原抗爭精神的大量流失,而其千古忠臣的典型亦由此確立。

其次,陳大文認為宋玉是屈原親炙之弟子,《招魂》是宋玉招其師屈原之魂,并大貶宋玉“持祿保身”,有負良師。

關于屈原與宋玉的關系,最早見于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11]176《隋書·經籍志》:“《楚辭》者,屈原之所作也?!茏铀斡?,痛惜其師,傷而和之。”[17]此后,歷代楚辭學者大多認同宋玉為屈原弟子,且對宋玉的文學成就多有推崇,甚至達到屈宋并稱的地步。對此,陳大文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在《遠游》篇后論曰:嘗閱宋玉《風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其于君可謂相得甚歡者,曾不聞出一言以明屈子之忠,解襄王之惑,以救宗社之危,及其死而作《招魂》以哀之,蓋自知九泉之下負此良師,無以避國人之議,為此無淚之哭耳。而其招之也,備舉諸怪異以恐之,盛稱諸美麗以誘之,豈知屈子死且不懼,豈一切利害所能動哉?言者心之聲,觀其言可以知宋玉持祿保身之志矣。屈子曰“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不好脩之害也”,千古有才而無氣節(jié)者,皆坐此不好脩之害。屈子真完人哉!宋玉悲秋,予竊為宋玉悲之[9]。

顯然,陳大文認同王逸的觀點,認為宋玉是屈原親炙之弟子,屈原是宋玉的良師。陳大文從宋玉的《風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幾篇賦作中,感受到宋玉與頃襄王君臣“相得甚歡”,進而指責宋玉沒有向頃襄王諫言“以明屈子之忠”。陳大文此觀點很可能是受到司馬遷的影響,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盵18]《漢書·藝文志》說宋玉是“楚人,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后也”;《漢書·地理志》亦云“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19]。因屈原沉江年代和宋玉生年,歷史文獻中均缺乏明確記載,因而各家學者的考證皆為推測。吳廣平先生在《宋玉研究》一書中在羅列各家之說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根據屈原、宋玉兩人的生平經歷推測,我個人認為,王逸《楚辭章句·九辨序》以及《隋書·經籍志》說宋玉是屈原弟子,恐不可信。但宋玉為景仰屈原道德、文章之后學,則是可以肯定的?!盵20]據此,筆者揣摩《史記》中的“屈原既死之后”“祖屈原”,以及《漢書》中“在屈原后也”等話語,確實視宋玉為屈原“后學”的意思更為突出,而不是屈原親炙弟子。

陳大文指出宋玉與頃襄王君臣“相得甚歡”,這個說法是有依據的。宋玉的賦中有明確記載,如《風賦》:“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此“楚襄王”即楚頃襄王,楚懷王之子,公元前298年至前263年在位。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相得甚歡”的契合點在于喜好辭賦。據《襄陽耆舊傳》卷一記載:“玉識音而善文,襄王好樂而愛賦,既美其才,而憎其似屈原也?!盵21]因此,宋玉是作為文學侍臣的身份與頃襄王“相得甚歡”的,如果僅僅是作為頃襄王之文學侍臣、屈原之后學,恐怕也只能“祖屈原之從容辭令”,而“莫敢直諫”了。正如金榮權先生在《七十年來宋玉研究述評》中總結說:“將屈原與宋玉放在同一位置上是有點抬高了宋玉,但如果把宋玉說成是一個狂妄自大、依阿取容、沒有骨氣的文人,也是不公正的。宋玉所處時代正值楚國走向滅亡之際,宋玉以‘小臣’的身份,有憂國之思,卻無回天之力,所以他的‘諷諫’方法與生不逢時之嘆也是可以理解的?!盵22]

宋玉為屈原親炙弟子,這是陳大文觀點的邏輯起點,認同這個說法,才有了后面的諸多評論,如陳大文評價《招魂》篇為宋玉“無淚之哭”。關于《招魂》的作者,自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明確說是宋玉,直到明末黃文煥始提出異議,他根據《史記》中“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而把《招魂》的著作權歸之于屈原。清代以來,關于《招魂》的作者一直是屈原和宋玉兩大陣營的對壘。顯然,陳大文認為《招魂》是宋玉招其師屈原之魂。而且,他從《招魂》中的描述看出“宋玉持祿保身之志”,進而指出宋玉是因“不好修”而成為“千古有才而無氣節(jié)者”,并由此反襯出“屈子真完人”的偉大形象。

綜上所述,陳大文的里籍可確定為江西省寧都州石城縣,他的生卒年不可確知,大致的生年在道光九年(1829)之前,卒年在光緒十八年(1892)之后,其生活的時代包括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陳大文《楚辭串解》一書體例特別,僅包含《離騷》《遠游》《國殤》《禮魂》四篇,其“串解”主要是針對《離騷》一篇。陳大文從宏觀敘事的角度把《離騷》分為前路、正面、后路和總段四個部分。陳大文認為《遠游》是屈原于頃襄王時期所作,乃是“畢忠孝而思神仙”之作。陳大文指出《禮魂》五句是《國殤》篇之“斷簡”,應該合二為一,這是他異于舊說的新發(fā)明。陳大文把屈原比附“三仁”,并與孟子進行類比,證明屈原是真正接續(xù)儒家圣人之道的傳人,由此將《離騷》納入溫柔敦厚的詩教中,直接否定屈原有怨情。關于《招魂》的作者和作意,陳大文認為是宋玉招其師屈原魂之作,并以宋玉為屈原親炙弟子為基礎,大貶宋玉“持祿保身”,有負良師,這與歷來對宋玉的評價不甚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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