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三十五歲的一個晚上,我接到一條微信信息,這條信息讓我想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事。這是一條命中注定的信息,而在童年被說出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會在多年之后以這種方式收到。
這篇文章寫在我的三十五歲,我姐姐的三十六歲,作為文學作品發(fā)出來時是我的三十六歲。這些年來,我們在父親編織的時間河流里漂,一切都受著他說的那句話的撫慰:“三十六歲,脫去藍衣?lián)Q紅袍。”藍衣是修行,紅袍也是修行,時光是修行的沙漏,詞語的火把照亮我們的次第生活。書寫是一種相逢,到了這個年齡,也算是脫去藍衣?lián)Q紅袍了。生命像是一個故事,一切都被藝術化過了,一切都顯得可以接受,一切都是我父親埋在我們童年的草蛇灰線。
我記得童年時家里有好多地圖,裝訂成冊的關于道路和關于旅游的就三本,還不帶那些袖珍小冊子。三本大的因為每一張都是塑料裝幀,所以拿起來很重。這篇文章我從開始起頭,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個多月才完成。如何寫這篇文章的創(chuàng)作談,我又延宕了好幾天。我想捕捉一種隨意與自然,但又覺得很難。今天抬頭看云,忽然就想到了那些標示著各種路徑的地圖,道路熊熊燃燒,灼熱地一條條抵達遠方,就像流動的血液。那么多地圖,我覺得也許是父親的暗示與期待,潛移默化的童教,當然對他自己也一樣,他想走遍四方,對兒女渴望亦然。我父母都是那種喜歡這里瞧瞧那里晃晃的人,似乎從他們出生就如此了,尤其父親。以至于父親去世這么多年,如果不是回去面對那個小土堆,如果不是在一種很清醒的物理指出里要給他找個著落地,我常常覺得父親在我在或我不在的地方游蕩,還是我記憶里的樣子,這里飄過來那里晃過去,像個游神。
時至今日,包括他剛去世的那一年,我談不上多么刻骨銘心想念他,也談不上如何愛他,但我總是思考他。他就像道路,生活的道生活的路,我由他走向鮮活的生也由他思考永恒的死。這并不是可怕的事。父親就像天象一樣在我們童年就把這些向我們展示了,他向我們指出埃及的木乃伊,古印度走在街上的牛,也向我們指出希臘羅馬。他喜歡希臘遠甚于羅馬,但是他告訴我們羅馬更有契約意識,契約是一種文明。我姐姐后來大學讀了法學院應該與此不無關系。我喜歡希臘,迷戀神話,也迷戀神秘,總覺得世界即使是一種大客觀,但還應該有很多可以讓人信得過去或愿意去信的各種說法。也許這種情感和我父親鐘情于這些輝煌的古老文明有關系,我就如繼承生物基因一樣一并繼承了他的文化偏好。
父親很喜歡向幾歲孩童展示他的淵博,用我們的方言形容,他就像個顯道神。也許他那些年太落魄,需要這么一個舞臺展示他自己,也或許這是一種文化啟蒙。我們在鄉(xiāng)間生活,除了小學,沒有幼兒園也沒有專門請來的家教,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但回頭看我的早年,似乎一樣都不缺,我們過得很豐富,我說的是精神。然而,童年也確實貧瘠,貧于物質,以及父母常年在外的游蕩,讓我們總饑于愛,總覺得不被愛。當我寫下這些,我又覺得似乎早年已經(jīng)獲得一種慰藉,生活雖然有破碎,但也可能同時令人沉醉。而今,我父親早就是土地下的一堆土了,但他又像是云天一片,我們彼此對話又相互隱身,互相闡釋,藍衣紅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生死無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