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弋迪
受到朋友的邀請寫一篇關(guān)于酒與藝術(shù)、酒與攝影的文章。談到酒,我不禁陷入沉思。我并不特別喜歡喝酒,相反我因為身體原因要盡可能減少飲酒。我對各種酒的品類也并非如數(shù)家珍,這些年唯一做過的和酒相關(guān)的、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在半夜跟著我日本的房東,把距家2公里范圍內(nèi)便利店里的某一款酒全部買下。說得有些遠了,請讓我繼續(xù)把故事講下去。
一
大約是在2015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和攝影家瀨戶正人[1]見面,自那之后我們交往頻繁。但是我再也沒有看到他像那天晚上一樣,認真地和我說著攝影的事情。
“攝影家是不會去思考除了攝影之外的事情的噢!”瀨戶正人說道。
我平時對于各種酒的接受度頗高,但是那天瀨戶先生為我點了一杯我聞所未聞的酒。在新宿一家主營蕎麥面的路邊攤上,瀨戶先生要了兩杯加了熱面湯的燒酒?;野咨木票袣鉄o力地散發(fā)著熱氣,昏暗的燈光下這杯酒顯得格外渾濁。在這杯味道復(fù)雜古怪的燒酒充滿我的口腔時,我想到了莫言筆下加入了尿堿的美味高粱酒,想到了出土的商周青銅器中翠綠的、滿是銅銹的酒。酒與攝影,藝術(shù)與酒……請原諒我,當時我唯獨沒有想到的就是攝影與藝術(shù)。
“我去做了體檢,本來覺得每天喝酒可能會得癌癥,現(xiàn)在身邊不是經(jīng)常有人得癌癥嘛……”我有點頭暈?zāi)X漲,確認了自己并不擅長喝日本燒酒這件事,“體檢結(jié)果出來后一切正常,我松了口氣,決定再去喝一杯!”瀨戶先生的夏威夷襯衫在秋風中顯得有些刺眼。
“比如說在這面墻上,用一張大照片的話,會更加有氣勢噢!”瀨戶先生看到自己在上海展覽現(xiàn)場的照片時回復(fù)道。雖然是通過郵件溝通,但是透過一堆堆的像素點,瀨戶先生還是一如既往果斷地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攝影家該做的事情,不是不停地拍著同一個系列,而是在合適的時機結(jié)束它!”瀨戶先生淺淺地呷了口啤酒對我說道——在去蕎麥面館之前,我們先約定在一家咖啡館見面,瀨戶先生叫來了一位個子高高的男服務(wù)生,迅速地要了兩杯涼颼颼的啤酒。
“深瀨昌久[2]老師人生中的最后一張照片,是一只站在高高的桅桿上的烏鴉,我當時幫忙將膠片沖洗出來,顯影之后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或許就是宿命吧……”在當晚得知了深瀨昌久生命中最后一張照片的情報之后,我遲遲沒有去搜索這張照片———盡管我知道只需要敲擊幾下鍵盤,我就可以立刻看到它。這只站在高高桅桿上的烏鴉就像一團不可名狀的黑影,這些年間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但是對于攝影,我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我?guī)缀醪桓颐鎸@張充滿宿命感的照片。直到前兩天,我在翻看瀨戶先生最新出版的回憶錄《深瀨昌久傳》時,終于見到了這只我早就應(yīng)該見到的烏鴉。相較于收錄在傳奇攝影集《鴉》中的作品,這張照片說實話有些平平無奇,而且照片采用的是深瀨昌久較少使用的豎構(gòu)圖——在吃了一驚之后我又長舒一口氣。
“最近這樣無意義的豎構(gòu)圖很流行呢,可能大家只是在趕時髦吧?!边@是今年年初時,瀨戶先生在授課視頻中對學生們說的話,令我印象深刻。
“有一次我去山里拍照,吃到了一碗讓我這輩子難以忘記的蕎麥面,那里的蕎麥面不用蘸醬油,只是蘸著泉水吃而已!”瀨戶先生放下了他手中的蕎麥面碗對我說道。
在新宿與瀨戶正人先生吃完蕎麥面后沒多久,我從當時就讀的攝影學校退學了。
二
“在出版社打工,前書店店員,貓,AM廣播,搖滾樂,從前的亞文化,展覽會,歌舞伎,演蕓,酒,喜歡奇怪的東西……養(yǎng)的貓咪叫megumi,丈夫叫尾仲浩二。”這是尾仲浩二[3]的妻子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自我簡介。用這段文字來開始第二個故事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尾仲浩二的獨立攝影畫廊“街道”位于東京中野,亞文化與主流文化交織在中野站前那座被稱為“中野百老匯”的大樓里,從村上隆的畫廊到電車用品專門店,從名貴手表到100日元的過期雜志。我與尾仲浩二先生的故事發(fā)生在中野。
我們幾乎只在中野碰面,經(jīng)常去一家叫作“80s洋樂bar”的酒吧,它還有一家姊妹店叫作“80s和樂bar”(日文中“洋樂”意為英語歌曲,“和樂”為日語歌曲),簡單來說就是按照歌曲語種和年代進行分類的兩個酒吧。酒吧里沒有駐場樂隊,翻開比黃頁還要厚的點歌本,在紙條上抄下想要聽的歌曲遞給老板,不久之后低低的天花板上兩臺老舊的、黑黢黢的音箱就會響起來?;蛟S是和“街道”一樣都在地下室經(jīng)營的緣故,我和尾仲浩二先生都特別中意“80s洋樂bar”,甚至與美術(shù)館策展人會面這樣的正式場合,我們也會很任性地在這個酒吧中碰面。
在去居酒屋或“80s洋樂bar”之前,我和尾仲先生經(jīng)常會去中野站前的中古相機店中尋找尼康F3———他只使用尼康F3和35mm鏡頭拍攝,不使用三腳架,不使用閃光燈。他說自己至少擁有5臺以上各種型號的F3,甚至有一臺F3由于故障,快門速度突破了1/4000秒。在相機店中,他總是眼饞地望著放滿了中古尼康相機的玻璃柜,就像看著一杯倒得冒尖的酒。
大約三四年前,尾仲先生來到無錫參加自己的個展“悠航”(slow boat)的開幕式,展覽后的講座上他向大家展示了自己早年的肖像:照片中他一頭長發(fā),表情嚴肅,T恤的胸口上印著一只大大的蒼蠅——這是當時森山大道創(chuàng)立的獨立畫廊“CAMP”[4]的logo。所謂的經(jīng)營獨立畫廊,用尾仲浩二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從制作照片到販賣照片,從出版攝影集到策劃攝影展覽,都必須由自己親自完成?!敖值馈本褪沁@樣一個特別的畫廊,像這樣獨立經(jīng)營的畫廊如今在日本也屈指可數(shù)。
最初在得知“街道”畫廊的成員構(gòu)成時我暗暗吃驚,十幾名成員中有在酒吧打工的女生,有獨立出版社的文字編輯,也有比尾仲先生年紀還大的攝影前輩,甚至還有作品風格完全模仿尾仲浩二先生的狂熱粉絲!而尾仲浩二先生的身份不是他們的老師,也不是他們的上司,而是如同酒伴一樣的朋友般的存在———每次“街道”的展覽開幕式一定會有飲酒會,不定期出版的《街道雜志》中也多有與酒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酒與攝影聯(lián)結(jié)了這些身份各異的畫廊的成員們。
尾仲浩二先生對于酒的選擇遠不像他對攝影器材那般的執(zhí)著,不同種類的酒精下肚之后,他會紅著臉,使勁地閉上眼睛,有問必答地跟你說著攝影的任何事情。
那天“80s洋樂bar”中兩臺黑黢黢的音箱正在播放的是搖滾樂隊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的名曲《Have You Ever See The Rain》,尾仲先生酒過三巡,一邊喝著“highball”一邊認真地對我解釋道,這可是越南戰(zhàn)爭!
如果拍了一輩子的照片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攝影的才能,應(yīng)該怎么辦?
尾仲浩二先生依舊是紅著臉,緊閉雙眼認真地回答了我,但是答案里關(guān)于攝影的部分我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只記得最后他說,那就再來一杯吧!
兩個關(guān)于酒和攝影的故事就寫到這里,謹以此文獻給那些正沉浸在攝影蜜月期中的朋友們,也同樣獻給那些正掙扎在攝影的泥沼與旋渦中的朋友們。
注釋:
[1]瀨戶正人,1953年出生于泰國烏隆。1975年作為森山大道的學生畢業(yè)于東京視覺藝術(shù)學校,1979年成為攝影家深瀨昌久的助手,后成為自由攝影師。1987年與森山大道等人共同創(chuàng)辦畫廊“Place M”并經(jīng)營至今。曾獲1989年日本寫真協(xié)會新人獎、1995年東川新人獎、1996年第21回木村伊兵衛(wèi)寫真獎、1999年新潮學藝獎、2008年日本寫真協(xié)會年度大獎。后多次擔任木村伊兵衛(wèi)寫真獎評委。2020年于東京都寫真美術(shù)館舉辦大型回顧展“記憶的地圖”。
[2]深瀨昌久,1934年2月25日出生于日本北海道。日本戰(zhàn)后攝影的重要人物,其代表作包括《游戲》《洋子》《鴉》《父親的記憶》《家族》等。1992年因醉酒于新宿酒吧“南?!钡臉翘萆系?,腦部受損,長期入院,自此終止了攝影生涯。2010年,深瀨昌久的代表作《鴉》打敗了南戈爾丁的《性依賴的敘事曲》,被《英國攝影期刊》評選為20世紀最偉大的攝影集。
[3]尾仲浩二,1960年出生于福岡。1982年畢業(yè)于東京寫真專門學校,師從森山大道。1988年成立獨立畫廊“街道”,現(xiàn)經(jīng)營于東京中野區(qū)。2015年創(chuàng)辦攝影同人雜志《街道雜志》。尾仲浩二在制作作品時堅持使用傳統(tǒng)暗房技藝,他作品的獨特色彩被人們津津樂道為“尾仲調(diào)”。
[4]CAMP,1976年由森山大道創(chuàng)立于新宿,成員由森山大道和自己的6名學生組成,雖然CAMP存在的時間非常短,但是它是作為日本獨立攝影畫廊的先驅(qū)一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