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山是桂東北的山,據說在南城海拔排第三,另兩座是貓兒山和真寶嶺。
七年前,李成來這里讀研,這些山早就聽說過了,但他從未去過。如今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他從學生變成了單位職員,去年還晉升成為父親,感覺一切都是匆促上陣,恍然如夢。
上個月李成在網上找了一個旅行團,請好公休假,安排好手里的工作,就帶著金枝和一個旅行箱,踏上了旅程。金枝在家里,已經半年沒有出過門了,李成害怕這樣下去,他們之間總有一個會瘋掉。
他們這次要去攀爬的山峰,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圣堂山。在行進的列車上,李成從這個名稱里感覺出了異域的味道,想象著也許在山頂云霧繚繞之處,有一個古樸的教堂若隱若現。他的興致不知不覺就起來了,和參團的其他人討論這個名稱的由來。一個看起來大他幾歲,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女人聽見討論,從前排回過頭來說,也不一定是西化了,有可能是和太平天國有關也說不定。李成想了想,或許真有可能,它的建制就有濃厚的帝王色彩,況且圣堂山所在地金秀瑤族自治縣,就緊挨著金田起義所在地桂平市,兩處的實地距離估計不會超過二十公里。金枝坐在李成旁邊,閉眼靠著大巴的窗玻璃,兩只手在胸前緊挽著,似乎沒有聽見他們討論。
剛剛高昂的情緒,在金枝面前又冷落下來,李成縮縮身子,也靠在椅背上,看看金枝,又看看窗外。今年恰逢是雨量豐沛的年份,這幾天又剛好陰雨連綿,灰白的柏油路在雨水長期的浸潤下,變得黝黑無比,周邊的稻田也是綠意盎然,相互映襯,有一番鄉(xiāng)野獨有的景致。李成伸手點了點金枝的肩膀,想讓她看看沿途的風景,轉換一下環(huán)境,或許心情也會隨之變得愉悅起來。金枝無動于衷地靠在窗玻璃上,好像陷入了深度的睡眠,李成又點了幾下。她忽然睜大眼睛,瞪著李成,干燥的嘴唇泛起白色,褶皺分明。李成看見她這個樣子,就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水杯,問她想不想喝點水。金枝閉上眼睛,又回到了剛剛的狀態(tài)里。周圍的人或在起勁地聊天,或在閉目養(yǎng)神,沒有誰轉過頭看他們一眼。
正當李成昏昏沉沉想要入睡時,車子忽然停了下來。他睜開眼睛,看見前面的公路上放著幾塊顏色鮮艷的牌子,提示前方路段塌方,正在加緊搶修。司機下去打電話,其他乘客趁機也下到車外面活動筋骨,不知不覺已經開了三四個小時。李成的睡意一下子就沒有了,他怕這些不可抗的因素,讓他們這次旅行泡湯。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在會計事務所里忙著統計分析,金枝足不出戶看起來都害怕與人交流了,這次好不容易哄她出來,去到一個都是陌生人的地方散散心。李成看金枝睡熟的樣子,也下車去詢問是否還能往前走。司機表示他也不知道。大巴車停著的地方有一條岔路,往相反的方向拐過去,不知道通往哪里。一車人在細雨中焦急地走來走去,好不容易后面跟上來一輛卡車,司機和他用土話交流了幾句,然后趕一群人上車,說這條路也能拐去圣堂山景區(qū)。
這是一條新修的鄉(xiāng)村公路,大巴開上去,稍顯狹促。從省道換到鄉(xiāng)道,駛入那個拐彎處,司機讓車上的人別說話,他要集中精神開車。李成坐在座位上,把剛剛解開的安全帶重新扣上,又看了看金枝,她的安全帶不知道何時松了,他拉了一下想幫她扣上,她的身子又往窗邊挪了挪。
大巴拐過彎后就開始下坡,新修的公路兩邊綠化和防護還沒開始,赫然映入眼簾的是山體被切開后,裸露的褐色泥土,上下五六米,沒有一絲草木覆蓋,極易發(fā)生自然災害。李成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全國各地都在宣揚的南城扶貧優(yōu)秀人物,她因為在雷雨交加的深夜趕路,急著回去工作,在半路上遭遇了泥石流,隨行車輛被推下了山谷,獻出了年輕的生命??粗胺綍r不時出現的坍塌,泥土掩埋了路旁的水渠,他的手抓緊前座的拉手,不禁緊張起來。金枝的身體隨著車子的前進,在座位上一搖一擺,閉著雙眼,不知道她是睡是醒。李成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大巴已經變道,在一條狹窄的盤山公路上行駛著。車子每一次轉彎,坐在靠后位子的他由于車尾的擺動,總感覺裸露的泥土向他傾壓過來,瞬間就要將大巴埋在下面。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讓他第一次心生后悔,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來爬山。李成不知道金枝心里會怎么想。過去的半年里,她有好幾次都想尋死,吃安眠藥、失魂似的走在馬路上,后來她又總是站在陽臺上盯著下面,李成把工作辭了守著她,直到近兩個月才稍顯正常。如果知道這一路這么危險,塌方、泥石流,汽車隨時都有可能遭遇,他們瞬間就可能被泥土與洪水覆蓋,甚至來不及呼救,在這荒山野嶺,也沒有人能夠聽見,她會恐懼還是期待呢?
越往下走,山間的霧氣看起來就越濃,馬尾松、速生桉、篁竹、八角和野芭蕉,在窗外映現,騰騰冒著熱氣,刮雨器從偶爾動一下到不停擺動,雨又大了起來。由于排水渠被隔不了多遠就出現的塌方堵住,渾濁的雨水已經在路面上鋪上了一層。司機更加小心翼翼,挑干一些的路面走,每個轉彎都要鳴笛示意,偶然遇到的山間溪流,水聲巨大,仿佛在前一個不經意的拐角,就會把公路沖斷。
李成本來就話少,在恐懼與懊悔交織的時候,甚至顯出一絲慌亂的神情。金枝有一次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著他,李成兩只手牢牢抓住前座后背上的拉手,嘴巴因為緊張而無法合上。他看著金枝,金枝看著他,兩個人沉默著,直到她又閉上了眼睛。
盤山而下的公路充滿驚險,路過洼底的村莊,又盤山而上的時候,道路好了不少,李成懸著的一顆心也放了下來。他想和金枝說點什么,上車到現在,他們還沒說過話。他又問了一次她想不想喝水,金枝睜開眼睛,微微搖了搖頭,轉而安靜地看著窗外。拐上省道的大巴仿佛又獲得了力量,加足馬力狂奔起來,兩邊的丘陵溝壑逐漸變成一條模糊的雨線,快速地向后退去。李成試著抓住她的手,把它們握在掌心里,不多久她又抽了出來。
大巴最終還是順利地到達了圣堂山風景區(qū)。因為上山去的路更窄,大巴里的人需要分兩批,乘坐小中巴上山。所謂的乘車上山,其實就是上到山腳國家森林公園防護站那里,然后再徒步上山。小巴在蜿蜒的山道上又冒雨前進了大半個小時,到處都在塌方,一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終于到了防護站點,稍事休整,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登山了。
李成下車后,拿出隨身攜帶的餅干和面包,補充體力的巧克力和牛肉干,一并攤在金枝的面前,問她是否想吃一點東西再上山。來之前他就了解到,從山底走到山頂,大約需要三個小時,下雨天氣估計還要更久時間。金枝搖搖頭,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就準備順著山腳的石階往上走。說來也奇怪,一行人上到防護站點,雨便小了下來,近似于無了。李成匆匆吃了一個面包和幾塊餅干、牛肉干,和金枝融入了上山的人群中。
上山的小路在叢林間穿行,雨后的石階變得黝黑濕滑,看不出來是什么石質。一些古老的樹木枯死后,倒在路邊漸漸腐爛,周身長滿黃綠色的苔蘚,未曾干預過的草木茂盛無比,石階之外感覺就是另一個世界。因為水汽充裕,離開身邊三五米遠的地方,就有白色的霧氣彌漫升騰,再遠一些就變得模糊不清,漸漸融入一片雪白的境界。一行人開始排著長隊,陸陸續(xù)續(xù)往上走,不多久就變成三三兩兩,消失在霧氣濃重的林間道上。金枝本就有些暈車的癥狀,下車后,在負離子爆表的地方,感覺很快就恢復了生氣,和李成隔著三五步的距離,打著雨傘,不緊不慢,但又出奇堅定地一步步往上走。
雨后的森林并不安靜,一種近似鴉雀的叫聲,在他們一行人進入之后,就此起彼伏地囂叫起來。初聽,李成以為是某些護子心切的鳥兒,過于警惕這一群路過的登山者,試圖以刺耳喧鬧的噪音將闖入者趕跑。聽它們的音調,似乎是某種體型巨大的鳥。每次靠近這些聲音時,李成都要抬起頭,在雨林碩大的葉片間,尋找這些聲音的來源,然而總是一無所獲。他問金枝有沒有聽過這樣的鳥叫,金枝搖搖頭,并不感興趣,還是以她不急不緩的步伐,慢慢前進著。越是這樣,李成越想知道這種漫山起伏的叫聲,究竟是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他開始跑前跑后,盡量在聽得最響最為真切的地方駐足,他想發(fā)現,并把結果告訴金枝。以前都是這樣子,他就是生活里她的探索器。不知不覺,他的額頭就冒出汗來了,而那個一路困擾他,驚懼而又神秘的叫聲,最后發(fā)現原來是蟬。故鄉(xiāng)每年夏天都有蟬叫,但并不是這種像鳥叫的聲音,它們的長相幾乎一樣,李成覺得自己很了解,但似乎并非如此。
金枝對他的這次發(fā)現,并沒有露出以往的那種驚訝和佩服的神情,甚至幾乎就沒有回應。李成把錄的視頻給她看,她淡淡地掃一眼就過去了,猶如前面有她迫切想要見到的東西,她爬得比李成還要用力。
盡管沒有下雨,但濃密的霧氣很快就把他們打濕了。他們來到第一個景點,酒紅色的景觀牌上有一張照片,一排瘦長的石條上,最低處的那一塊石條上堆著另一塊石頭,微微向外傾斜。霧氣完全遮沒了這個叫作“姜太公釣魚”的景點,李成拉著金枝在這里等了好幾分鐘,還是沒有看清它的模樣。上山已有半個多小時,李成的心咚咚咚地跳著,他抑制著自己的喘氣聲,想以觀賞的名義讓金枝停下來休息。金枝木然地站在他身邊,看著眼前時濃時淡的云霧不說話,又像有很多話要說。李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切都如眼前的云霧,太過輕飄與蒼白了。他等著金枝開口,不論她說的是什么,他都接受。
他們慢慢登上一個古隘口,據說是明朝時期當地的瑤族頭領修筑的,用以抗擊外部侵略的防御設施,如今早已成為遺址。隨行的人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李成和金枝,額頭上是汗水,頭發(fā)里是霧氣,這段臺階太過陡峭,他們不知不覺就攙扶在一起。李成扶著金枝,以防她打滑與后仰時,好像找回了一種久違的感覺。他想起孩子出生前,他們走過的點點滴滴,那么自然,富有真情,那個時候她還不排拒他,甚至還很依賴他。
李成站在那里觀察了一下,這個隘口處大約是山脈中的一段,顯然是最低處的轉折點,因為過了這里,就要沿著山脊往左轉,石階一步步往更高處延伸。盡管處在最低處,松林那邊還是吹過來很大的風,汗?jié)竦纳眢w被風一吹,竟生出許多寒冷。李成最先想到金枝,用手輕微撫摸了一下她的后背,果然,她的身上也出汗了。他把她拉到石墻一側的避風處,掏出包里的毛巾為她擦拭,金枝把毛巾拿在自己手里,輕輕拍了額頭和頸后,然后看著李成。他被她的眼神弄得心神不安,他以為她也在無聲地責備著他,為什么選一個這樣的天氣,為什么選這樣一個活動。其實金枝挺愛爬山的,每次都把李成落在后面。他當初計劃來這里,也是因為她喜歡爬山的緣故,但他此刻責備自己,是因為這個抉擇不合時宜。那件事發(fā)生了之后,他們真的還能再回到從前嗎?
隘口上面有個小賣部兼簡易快餐店,老板用白色塑料布搭起了很大一塊地方,供游人歇息吃東西。李成問金枝要不要把濕衣服換掉,每次出來爬山,他都會在包里為她準備防曬衣和幾件速干T恤。她搖搖頭,李成又問她要不要吃點熱的東西,補充一下體力,還要兩個小時才能爬上山頂呢。金枝又搖了搖頭。平時她這樣子,李成都會嗔怒,像訓斥小孩子一樣訓斥她,讓她乖乖吃飯換衣服,但現在,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嬉笑怒罵,一切都過于輕浮了。
他們坐了一會兒,開始沿著左邊的石階繼續(xù)往前走。金枝這天幾乎什么都沒吃,爬了一個多小時,現在已經顯出了疲態(tài)。李成除了看著她,就是找尋各種值得逗留一下的景觀,以此來給她多一些的休憩時間。在這云飛霧繞,雨水時驟時疏的山中,能不能登頂,似乎已不大重要。金枝自己有時候也會在某個地方忽然停下來,看著虛空中的某個地方,或者圍欄外起伏的云霧,李成也跟著看,卻什么也看不見。他隱隱感覺到不安,剛剛偶爾還會超越她,往前探路,現在他就緊緊跟在她后面,寸步不離了。
從隘口往左走不多久,山勢較為平緩,相比前段要輕松很多,周邊的景色就變得瑰麗起來。他們走出那片濃郁的樹林,回頭就看見對面幾百米開外的山嵐,山勢奇異,或巨石裸露,或奇松勁拔,傲立于群峰之上。更為迷人的是,山谷中積滿了云霧,宛如云海一般,上下飄落,時濃時淡地在群峰之上流瀉,群山若隱若現,映入眼中的景觀時素時艷,讓人挪不開步子。顯然金枝也被這樣的景象吸引了,她的眼睛直直盯著遠處,眼神中有一種他未曾見過的貪婪,被霧氣打濕的發(fā)絲上,流下一滴滴雨水。直到李成催促她繼續(xù)向前,她似乎才慢慢地回到現實,回到這一具被風雨和云霧濡濕的身體里。
山上的雨是難以躲避的,它們隨著風勢,從各個角度飛撲過來,雨傘僅有的作用,就是抵擋山上的勁風,還有濃密樹梢上滴落的雨珠。李成后悔當時在山下轉車時,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再從小販的手里花五塊錢,買件一次性的塑料雨衣。當時他看見那個東西的第一反應,就是感覺到不用走幾步,身體就會往外排汗。他沒想到山上的風雨如此難以捉摸,和過往所經歷的平靜相比,簡直讓他無所適從。金枝看起來沒事人一樣,打著把遮陽傘,在逼仄潮濕的林木間穿行,決絕得風雨無阻。剛過隘口時,李成想和金枝換一把傘,他的是長柄大傘,不是折疊傘,遮擋面積要大很多。但她固執(zhí)地擎著這把小傘,李成想要挨近一些為她擋雨,走幾步就跟不上她的步子。
再往前走,有很長一段路,都是從巖壁上開鑿出來的。圣堂山所在的桂北山脈和桂東南的山脈很不一樣。桂東南以桂林為主,主要是喀斯特地貌,小山包群峰聳立,互不牽連,山體內部經過千萬年的腐蝕沖刷,很多都空了,形成溶洞。而這里的山脈與粵西相近,都屬于丹霞地貌,地質結實,石塊層層疊疊。圣堂山就是這樣的地貌結構,這段路就是從層疊的石塊上,鑿去其中一層,部分脆弱的地方,還用鐵柱進行加固,如此開辟出來的一條迤邐通道。因為巖層較矮,金枝在其中走得更為迅速,李成個子高大,不得不彎腰在里面穿行,頭部時不時剮蹭到堅硬的巖石,感到疼痛和暈眩。
順著這些像剖開的腸胃一樣的通道,他們兜兜轉轉,李成總是想要追上金枝,金枝又總是在他追上之前,在下一個拐彎處消失不見。在這些半空中的棧道上,向外的一側盡是茫茫云海,不斷翻騰,卻總是無法看見云海之下,究竟隱藏的是怎樣的景色。李成在后面緊跟著金枝,他也捉摸不透,此刻的她,在幽閉半年之久后,究竟會做出怎樣的舉動,是令人欣慰的,還是令人絕望的。他甚至有些期待,就像期待她開口說話一樣,期待她能用什么舉動,宣示自己和過去告別還是同歸于盡。想到這,他的心像被矛刺了一下,不禁收緊。
在云霧中沉默地走了一段后,他們邁上一個小陡坡,穿過一條窄路,豁然就到了那個叫“巖障”的景觀面前。云霧把周圍遠近的一切東西都遮沒了,白茫茫一片,不辨西東,它猶如飛來的山峰,豁然矗立在眼前。這也確實是一座山峰,像一個巨大的山石盆景,端放在一個看不見的盆里,但看不清楚究竟有多么巨大。云霧時聚時散,每次讓巖障只顯現出這個部分或那個地方,巖石層層堆疊,扶搖直上,仰觀有無形的壓迫感,令人窒息。巖障前分開兩條路,金枝折上一條,李成看了兩眼,也準備跟上去,沒想到她迅速地下來了,捂著嘴,眼睛濕漉漉的。一路走來,她的情緒竟有了波折,李成也折上了那條路。
這條木梯其實是通向一個露天觀景臺的,用不了幾步,就可以走到。他還沒登上平臺,就被一陣極具警告意味的鳥叫聲驚到,原來有一只像烏鴉的鳥兒,在他的身旁急速飛掠,似乎阻擋它繼續(xù)往前。臺上很干凈,落葉之類的都被雨水沖刷下去了,他看見一個角落里有一團烏黑的東西,走近一看,原來是只僵死的雛鳥。很明顯是被山上迅疾的風雨吹打下來,受傷死去的,但母鳥似乎并未接受它的死亡,仍在它的旁邊守護著,不讓別的東西靠近。他的臉色刷一下就白了,迅速地走下木梯,朝著金枝方向跑去。她在前面不遠的一個亭子里掩面哭泣,等到李成走近時,她又冒雨繼續(xù)往上走。
上山頂的路一會兒開鑿在巖壁上,一會兒又隱入山中的叢林里,濕黑的石階盤旋而上,但每一個地方,都只能看清十米內的景物,十米之外,就是另一番所在。盡管已經走了兩個多小時,但山頂仍舊遙遙無期的模樣。一路上他們就像商量好了一樣,緘口不說一句話,甚至連之前稍顯親密的動作,也蕩然無存。李成隔著金枝兩三步,低垂著頭,他聽見了金枝愈加劇烈的喘息聲,他自己的心跳也不能自已,仿佛就要從胸口蹦出來了。也許金枝就是想通過這樣無止盡的攀爬來折磨自己,讓身體變得疲憊而傷痛,讓心變得麻木。李成粗喘著,也緊緊跟在后面,雖然疲倦,但他多想這條蜿蜒的山路沒有盡頭,可以一直走到筋疲力盡,走到死。
繞過無數橫臥擋道的枯樹,跋涉了不知道多少級濕滑的階梯之后,他們終于在一段近乎垂直的石階下,遇到了幾個從上而下的人。他們看起來很興奮,李成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見了他和金枝,主動打起了招呼,說爬上這一段階梯之后,再往上走幾分鐘,就到頂了,就能看見宣傳海報上那一棵千年鐵杉了。李成未曾料到,他們一氣沉默無聲地爬到了這里,竟然離峰頂只有一步之遙了。他們的興奮隨著他們的身體從上而下地傾瀉下來,從李成和金枝身邊經過,又被他們帶到下面去了。
金枝的劉海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濡濕,凌亂地附在她的額頭上,眼睛還是潮潮的,似乎隨時都能涌出淚來。她看著他們從窄窄的石階上走下來,然后前傾著身子,等不及道別,一步步往上爬。李成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知覺了,只會機械地跟著金枝往上爬,汗水和霧氣讓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如若不是為了看她清楚一些,安心一些,他真想把朦朧濕滑的眼鏡一甩了之。他感覺自己不是在爬山,而是在云霧見飄飛,一腳深一腳淺,恍恍惚惚,不知道身在何方。
也許前一段已經耗盡了他們的力氣,金枝在陡峭的石階上歇了好幾次,最后才爬到上面。最后的路途被小小的平臺分成了幾段,十多步就能讓腿放松一下。直到從叢林間穿出來,才能感覺到山頂的遼闊。無邊的疾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過來,裹挾著蒼白的云霧和密集的雨滴,在山頂那個小小的觀景臺上,肆意拍打著。傘已經不起作用,也許是沒有了力氣,金枝手里的遮陽傘倏地就飛離了她的手心,在茂密的樹梢上滾動,很快就融入了遠處的濃霧里,不見蹤影。雨水砰砰打在她身上,李成努力舉著大傘想為她遮擋,變幻的風向很快也將他的傘掀翻了,傘骨翻向外側,幸好他用力抓住傘柄,才未被強風吹跑。
他轉過身把傘收攏,將帶子系好,才轉過來,和金枝一起,面對著鐵杉的方向,也是風雨撲面而來的地方。雨水很快把他和金枝淋了個通透,渾身上下都在滴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連不起來。李成的眼鏡早已霧蒙蒙一片,他轉頭看著金枝,她的臉上覆滿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形成涓涓細流,流到下巴,又順著脖頸流到了胸前。
我們離婚吧。金枝看著遠處蒼茫的云霧,說出這句話。李成沉默了半晌,摘下眼鏡用手抹了一把臉,說,謝謝你陪我登上山頂,不管怎么說,我們終于走到這里來了。金枝忽然就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我總是忘不了那一天,每天都會夢見她就在我的懷里,安安靜靜地睡覺……可是每次我都無法將她叫醒,我不斷地叫啊……叫啊,然后哭著從夢里醒過來……我無法原諒自己,為什么那次在車上我要睡過去,為什么那次她會在我的懷里沒有了氣息……金枝在風雨中哭得面目猙獰,平日里隱藏的肌肉此刻都暴露出來,仿佛要將她拉扯撕裂。
李成也開始無聲地哭泣起來。那天他開著車,剛從爸媽那里出來,拐上高速準備回家。金枝抱著孩子在后座安靜地睡著,面容安詳,他感覺到了擁有一個家庭的幸福,更體會到了成為父親的甜蜜,沒想到來不及到家,抱在金枝懷里四個月大的女兒就沒了聲息……他一路橫沖直撞,開到醫(yī)院門口,她小小的身體已經涼下來,醫(yī)生在他們面前搖起了頭。
他們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醫(yī)生為了安撫他們,說這樣的事情經常發(fā)生,可能一些小問題沒有注意,或者稍不留心吞咽了什么下去,都會帶來這樣的結果??偟恼f來,就是新生兒太脆弱了,父母必須付出超常的耐心與細心,才能防止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至此他們的生活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金枝總是做噩夢,在夜里忽然就哭了起來。他知道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但他就沒有錯嗎?為什么他就能這么冷酷,對她的死表現得無動于衷。他們甚至都沒有辦法為她豎一塊小小的墓碑,用來哀悼和銘記。李成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懷疑自己。他當初一直以為自己有責任有擔當,對待家人有無微不至的關愛。但死亡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或許他內心里就是一個冷漠的人,他對作為人的生命,都沒有付出足夠的真情和尊重,更遑論至親的家人子女。他不配擁有這一切,不配擁有幸福和甜蜜,甚至不配稱為一個人。
金枝的痛苦加重了他的悲哀,更對一切心灰意冷。失去女兒后,他感覺自己就像行尸走肉一樣活著,不知道酸甜苦辣,體會不到喜怒哀樂。過了一段日子他才醒悟,女兒早已走遠,他要好好地愛護金枝,這才是生命的真實意義。無論多么痛楚,都不應該將這一切,在她面前輕易流露出來。他陪她度過了那么多苦澀的夜晚,心力交瘁,但仍然強打起精神,面對每一天的平庸瑣碎。然而這件事就像在金枝的心里挖了一個洞,她怎么補也補不好,然后就變成一個碩大的傷口,慢慢將她吞噬。她不再關心世事,開始沉默不言,不斷地傷害自己的身體,甚至對李成,也流露出一種敵視的情緒。他每天強忍悲傷,為了早日擺脫這股無邊的苦痛心緒,不分晝夜,但平靜的生活并未重臨。他和金枝的生活仍舊被一塊無形的石頭重壓著,讓兩個人都喘不過氣來。
他無數次體味金枝眼里的那種神情,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意味。是對眼前人忽然變得陌生,還是將過錯對半,對枕邊人發(fā)自心底的仇視,隨著后來她的精神狀態(tài)的惡化,抑或還有別的意味也不一定。然而這種事情該如何辦呢?他一直覺得,一種錯誤犯下后,永遠都沒有改正的余地,只有無盡痛苦和懺悔。這讓他們的生活變得艱難不堪,這個曾經那個熟悉的人,也慢慢變得陌生起來。每次他想到這里,都會使勁搖搖頭,然后把指甲深陷進頭皮,他覺得自己還是不清醒,還沒有從夢境中走出來。他需要一次跳脫,看清楚現實境遇,是云霧蒼茫,還是撥云見日。
這次就是李成尋求的一個出口。他一路上體味著金枝的沉默,沉默,哭泣,嘶喊,想象著一個經歷過那樣的事情的人,會怎樣傷害或者釋放自己,如果不是那血緣般冥冥中的牽系,他就要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了。疼痛是瞬間在他的心里炸裂的,在無邊無際的云霧里,他感覺到天旋地轉,幾乎就要栽倒在地。聽她說出離婚這兩個字,竟又給他帶來了平靜,他想象著彼此分開之后,在另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所有的悲傷都將被新鮮溶解掉,彼此不再被噩夢所束縛,都將重新成為一個幸福的人。然而在這蒼茫的云霧間,想到要和心愛的人一別從此,江湖兩忘,又被無邊的痛楚包圍。雖說來之前有心理準備,聽見她說出口,還是難抑悲傷,它和喪女之痛糾結在一起,讓他心生愛戀又絕望無比。
在圣堂山最高的觀景臺上,兩個悲傷之人的哭聲逐漸喑啞,直至被風雨吹得冰冷無聲。宣泄之后,金枝的情緒似乎平穩(wěn)不少,不再如上山時執(zhí)拗,多了些順從。李成帶著她到山頂鎖閉著的賓館背風處,拿出包里干凈的速干衣物,幫著她換好,然后像兩個恩愛已久的夫妻,互相攙扶著下山。
幾個小時的攀登,讓他們邁下第一級石階時,感覺到了肌肉痙攣,雙腿震顫。他用力抓住扶手,才勉強能夠站穩(wěn)。常年被風雨浸潤的條石臺階,此刻又黑又滑,李成攙扶著金枝,就要邁下一段五六米高崎嶇的臺階時,她的腳下一滑,李成試圖抓緊旁邊的扶手,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手從上面滑脫,胡亂揮舞,腳底也跟著滑了下去。摔下去之前,他下意識地將金枝緊緊抱在懷里,她也似乎受到了突如其來的驚嚇,拉住李成的手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
李成感受著金枝雙手帶來的嵌入皮肉的疼痛,內心感到無比的寧靜和滿足,他把她的頭緊緊抱在胸前,向著黝黑的石階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