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誠

題曰“眼鏡”，押“他”字韻——這便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二月“翰詹大考”的考題了。一眾考生，面面相覷。蓋因眼鏡是舶來之物，當(dāng)時尚未普及，古籍中更沒有典故可引。

時有一人，作詩答曰：“引鏡能明眼，玻璃試拭磨。佳名傳叆叇，雅制出歐羅。窺戶穿雙月，臨池湛一波。連環(huán)圓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鑒呈豪穎，晶盤辨指螺。風(fēng)中塵可障，花下霧非訛。眸瞭寧須此，重瞳不恃他。圣人原未御，目力壽徵多?！?/p>

略加注釋。叆叇，原指云彩厚重，后來成了老花鏡的別名。南宋的趙希鵠《洞天清錄》有云：“叆叇，老人不辨細(xì)書，以此掩目則明?！睋?jù)學(xué)者分析“叆叇”之音，和阿拉伯語“眼鏡”的譯音“僾逮”很像，推測是古人張冠李戴，把我國舊有的“叆叇”套在“僾逮”之上，結(jié)果約定俗成，本來形容看不清的“叆叇”反倒變成使人重獲光明的“眼鏡”了。歐羅，歐洲（歐羅巴洲）之略稱。眸瞭，形容目力極佳。重瞳，一個眼睛里有兩個瞳孔之意，戴眼鏡者俗稱四眼，重瞳者亦是四眼。壽徵，長壽的征兆。

乾隆帝讀之大喜，尤稱贊“眸瞭寧須此，重瞳不恃他”一句。蓋因他那年八旬，但是保養(yǎng)很好，看東西不需要借助外物。作詩者用“眸瞭”形容他目光如炬，洞悉一切，又說他“目力壽徵多”——眼睛會一直好使，他當(dāng)然就特別高興。

作詩之人，名喚阮元。阮元就憑著這一首詩，被乾隆帝擢為本次考試的一等第一名，安排他到南書房去任職了，后來派去主持山東和浙江的學(xué)政，再升任浙江、江西、河南的巡撫，繼而升任漕運總督、兩湖總督、兩廣總督、云貴總督，直至道光十五年回朝接管刑部、兵部事務(wù)，成為乾、嘉、道三朝寵遇的名臣。推本溯源，那一次“翰詹大考”正是他的試金石。

所謂“翰詹大考”是清朝獨有的考試制度，專門針對翰林院和詹事府。翰林院自唐朝以降，便是中央政府儲備人才的固定機(jī)構(gòu)，其人才稱作翰林官。詹事府則原本用來培養(yǎng)太子，后變成翰林院人員的遷轉(zhuǎn)之所，所以其官員同樣稱作翰林官。

到了明朝，由于國土面積較小、裁撤冗余官職、人均壽命延長等各項因素，朝廷上僧多粥少，沒辦法給大家安排崗位，只好不斷提升就業(yè)的硬性指標(biāo)，由此發(fā)展出“非翰林不進(jìn)內(nèi)閣”的情況，而且翰林官一律是進(jìn)士出身。一個學(xué)子，先考秀才，再考舉人，再考進(jìn)士。進(jìn)士只有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直接可進(jìn)翰林院，其他人要再經(jīng)“朝考”成為庶吉士，然后深造三年，再參與一次考試，擇優(yōu)者進(jìn)到翰林院。縱然如此，仍是人滿為患。

清朝的翰林官常常有一百余人，盛時可達(dá)二百。年深日久，大家看不到晉升的希望，自然滋生怠惰，學(xué)業(yè)荒蕪。所以朝廷決定施行定期考試，以保障人才的質(zhì)量水平。翰林官若成績不佳，罰俸、降職尚可忍受，最要命的是丟人現(xiàn)眼，下不了臺。官場上甚至流傳有“翰林怕大考，秀才怕歲考”之說。

第一次“大考”是順治十年（1653年）之事。此后斷斷續(xù)續(xù)，沒有固定期限。康熙帝執(zhí)政六十一年，僅僅舉行四次。雍正帝的十三年間則是一次沒有。直到乾隆帝重拾此事，每四年至六年一次，只有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沒有舉行，因當(dāng)時需要翰林官全身心編纂《四庫全書》之故。

乾隆帝舉行“大考”共九次，最顯著的特點是偏向于罰，而且力度很大。一般每次處罰三四十人，占考生總數(shù)的百分之四十以上。

最夸張的是乾隆八年（1743年）那次，一百人參加考試，居然懲罰了七十一人。更有甚者，考試成績本來是分作四等，第一等破格晉升，第二等有望晉升，第三等降職、罰俸，第四等可能革職;乾隆帝卻別出心裁，從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開始增設(shè)“不入等”——少則一人，多則四人，評上了直接革職，猶如當(dāng)下盛行的末位淘汰。而且乾隆帝不光提升了懲罰力度，更提升了得分難度。有錯字者，固然要罰;格式錯了，同樣要罰;甚至字體不佳，都不免被罰。

如此高強(qiáng)度的檢驗之下，成績優(yōu)異者自然值得皇帝的特別關(guān)注。比如乾嘉時期的“儒宗”錢大昕，就是從乾隆二十三年和乾隆二十八年的兩次大考中殺出重圍，考一次升遷一次。阮元那一次更加特殊，題目“眼鏡”是乾隆帝親自定的。

要說乾隆帝用此題目，確有些“推陳出新”之意，就是要刁難那些只知讀死書、不知新事物的老頑固。所以他讀到阮元之詩，格外喜悅，覺得碰到了眼界開闊的良才。

但是據(jù)《清稗類鈔》載，這件事可能是有“作弊”的：“（阮元）初入史館，適和坤掌院事，執(zhí)弟子禮甚恭。和收之門下。未幾，大考翰詹，高宗以眼鏡命題。和知上高年不用鏡，先泄意于元，故元詩：四目何須此，重瞳不用他?！保ㄟ@部《清稗類鈔》是野史的匯編。詩字不同，或?qū)倜耖g傳聞求簡便所致。）據(jù)說有一年和珅慶生，派人動員翰林們來府上祝壽，結(jié)果大家紛紛躲避，只有阮元登門致賀。后來，西洋人向皇帝進(jìn)貢眼鏡，乾隆帝戴了，表示不過如此。阮元從和珅那里掌握了乾隆帝的心理，所以其詩中的“寧須此”和“不恃他”兩句，才特別得到乾隆帝的青睞。

（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