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貓
如今,我家閣樓一角不起眼的木柜里藏著1000多枚礦物標本,大約涵蓋了400種不同的礦物。所幸有著完備的收藏記錄,我可以很輕易地追潮到2006年——那是我開始系統(tǒng)收藏礦物標本的時間點。我的家鄉(xiāng)在長江中下游平原上,在日常能及之處沒有任何一塊像樣的巖壁,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自幼便癡迷于石頭。父輩們總是抱怨我在建筑工地門口的鵝卵石堆上一蹲一下午,同去的孩子們旱就散盡了,只剩我在那里翻騰。而出門旅游,有幸去一趟山上的話,“戰(zhàn)利品”也每每都是兩口袋形形色色的小石頭。
真正讓礦物烙在我心底的,可能是《十萬個為什么·化學(xué)分冊》里幾張礦石的黑白插畫。它們幾何圖形一般規(guī)矩的晶形震撼了當時的我。每當?shù)V友問起“你最早是怎樣接觸礦物的”,我腦海里總會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而當我把“為什么會喜歡收藏礦物”的問題扔回他們的時候,得到的答案和我想給出的幾乎一模一樣?!昂闷涟 币约啊安恢赖钦娴暮芟矚g”幾乎涵蓋了所有人的回答,我甚至懷疑,對石頭的喜愛是一小部分人的天性,刻在DNA里的。
不過這個愛好的成本可不低。開始收藏礦物,就意味著需要開始瘋狂地吸收知識。成百上千種相對常見的礦物,每種都有獨特的顏色、晶形、光澤與密度;而同一種礦物也會有完全不同的面貌,僅僅是方解石,就有超過一百種不同的晶形——把這些熟記于心,對于每個認知資源有限的現(xiàn)代人來說,都意味著時間上和精力上非常奢侈的支出,何況,還有更多周邊的知識等著你去探索。
“可能聰明的人會愿意變得更聰明吧(Maybe smart people tend to be smarter)”,在一次和國外礦友的飯后討論上,我們勉強達成了這樣的共識。的確,身邊的每一個自然愛好者似乎都有這樣“不可理喻”的學(xué)習(xí)沖動,哪怕擠占了他們的休閑、社交乃至吃飯睡覺的時間也在所不惜。在我們這些奇怪的人眼里,一件件精美的自然收藏品絕非只是滿足個人占有欲的物件,而是一個個連向遠方精神世界的傳送門。
我的礦石收藏里有一塊紅寶石的標本,它開采自阿富汗著名的杰德拉克礦(Jegdelak Mine)。那是一座古老的寶石礦,位于喀布爾東南大約60公里的地方,開采歷史超過700年,有文獻資料表明,該礦出產(chǎn)的紅寶石一直“暢銷海內(nèi)外”,就連元世租忽必烈也是他們的重要客戶之一。如今,連綿的戰(zhàn)火早已讓周圍的村民背井離鄉(xiāng)。但是依然有大約400名礦工在這片區(qū)域開掘?qū)毷?,并通過向當?shù)剀婇y繳納數(shù)額可觀的寶石銷售份額來保證自己的安全。這里的寶石開采可能從來就沒有真正停下來過——即便在1977年,入侵的蘇聯(lián)軍隊也立刻接管了這塊礦區(qū),并運營了五六個月的時間。
另外一塊自然金標本,來自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恩加省的卡萊山(Mount Kare)金銀礦。這座1987年發(fā)現(xiàn)的金礦一度被寄予厚望,人們認為這是該地區(qū)繼波爾蓋拉金礦(Porgera)之后又一巨大發(fā)現(xiàn)——后者是世界十大金礦之一,在1990到2009年20年時間里出產(chǎn)了510噸黃金。但是卡萊山金礦項目近十幾年來幾經(jīng)易手,始終沒有兌現(xiàn)它的預(yù)期。導(dǎo)致它的開發(fā)步履維艱的重要因素之一是它足足3000米的海拔,但如果你覺得這對于一座太平洋海島來說太高了的話,要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島嶼山峰查亞峰(海拔4884米)也位于同一座島上。
位于我收藏區(qū)“C位”的天青石與自然硫共生的標本開采自著名的波蘭馬霍夫礦(Machow Mine),這座礦山背后更是一個滄海桑田的故事。在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馬霍夫礦是全歐洲最大的露天硫黃礦,也是世界最大的硫黃生產(chǎn)、加工中心。但是隨著礦產(chǎn)資源的逐漸枯竭,硫黃開采活動也逐漸停止。1994年,在部分回填礦坑的基礎(chǔ)上,維斯瓦河的水被引入礦坑,最終形成了一座占地4.55平方公里的人工湖,這個面積大概是杭州西湖的三分之二,與南京玄武湖相當,不過更厲害的是,湖的最深處達42米,是西湖深度的十余倍。
所幸的是,礦物收藏并不受到時空的限制,戰(zhàn)火、衰退或者枯竭都無法阻止業(yè)已開采出來的標本的流通。我們依然可以期待老收藏家放出部分或者全部收藏——畢竟,與礦物的保存期相比,人生不過短短一瞬——雖然這樣的等待可能非常漫長。
藏品的流通我們控翩不了,但是另外一些事情,我們可以改變。
我剛剛接觸礦物的時候,國內(nèi)的礦物收藏還是遠遠落后于國際水準的。提供標本的店鋪都零星散布在各大花鳥市場里,能買到的標本在種類和品質(zhì)上都非常有眼。當時國內(nèi)的礦物收藏基本上只能算是“奇石”收藏的一個細小分支,愛好者們在“中國奇石網(wǎng)”論壇的一個子板塊里互通有無,時不時還會被隔壁扳塊來的奇石大佬們嘲弄一番。
沒過多久,常去的礦石店店主的一句玩笑話突然點醒了我。他拿起我打算要買的一塊標本,遮住四分之三,跟我說:“如果是德國人的話,他們可能會把標本修成這個樣子,有些德國人玩得可精了?!?/p>
雖然那個時候,國外網(wǎng)站我也看了不少,但是從來沒有注意過標本的具體尺寸問題,畢竟網(wǎng)頁上的一張張照片很難給人留下直觀的印象。店主的話讓我第一次意識到,礦石原來也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玩法。
就這樣,我和幾個要好的朋友走到了“大就是好”的反面——雖然在國際上這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拇指型”(thumbnail,指標本長寬高都在3厘米以下的小標本)早就是礦物標本的標準尺寸之一,但是這在國內(nèi)收藏圈里還是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不再是幾十厘米的傻大笨粗“老三樣”,配上浮夸的紅木底座,問起產(chǎn)地來顧左右而言他,而是講究更高的多樣性、更小的尺寸、更精的品相追求、更細致的產(chǎn)地信息。漂亮的照片和干貨滿滿的品種介紹在論壇里逐漸占了上風(fēng),當然少不了一些“老玩家”酸溜溜的諷刺:
“他們的礦不過就是照片好看?!?/p>
“都是隨手可以送的贈品?!?/p>
“拿手上根本看不見?!?/p>
“盡是些‘貓礦!”
我們堅持了下來,不只是持續(xù)撰寫、翻譯符合國際標準的互聯(lián)網(wǎng)內(nèi)容,還創(chuàng)辦了國內(nèi)第一份礦物收藏雜志,開設(shè)了專門的礦物論壇,建起了最早的礦物愛好者微信群,并一直維護到現(xiàn)在。當時還年輕的我們沒有那么強的經(jīng)濟實力,買不起最好的標本,但我們努力把世界上最先進的收藏理念和標準搬了過來。
現(xiàn)在,“貓礦”不再是一個貶義詞,而是成了“拇指型礦”在國內(nèi)的標準代稱。它們不再是可以隨手送的小東西,反而是因為精美、好看、易于收納,成了市場上最緊俏的門類。不少收藏者真的像當年店主提及的德國人—樣,砍掉一塊標本的四分之三,只留下最精華的部分。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中國形成了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礦石收藏群體,這讓歐美收藏圈都眼紅不已。
礦石采集體驗活動(rock hounding)對礦物愛好者有獨特的吸引力。只要能遇到“親臨前線”的采礦機會,我肯定不會錯過。其實,北京周邊就隱藏著很多不錯的礦物標本采集點:在侵入的石英脈里可以找到不錯的水晶,在偉晶巖礦脈中可以采到水晶與長石共生的標本,在沉積巖里可以找到動植物化石,而在一個不大的銅礦氧化帶上還能采到孔雀石和翠銅礦。與動植物標本采集不同的是,北方地區(qū)礦物采集的黃金時間是在冬季,那個時候沒有地表植被的干擾,更容易找勤露頭的礦脈。
2007年的冬天,我的第一次礦物采集之旅就在嚴寒模式下展開。那是在香山北側(cè)的一條消防通道上,道路的開鑿讓巖體的剖面暴露在了馬路邊。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條粗大的白色石英巖脈,再在其中尋找空洞——水晶生長在巖脈和空洞之間的交界處上,是空洞讓石英晶體有了生長的空間。
氧化鐵的沉積在水晶的表面覆上了一層閃閃發(fā)亮的薄膜,將本身無色的水晶染成了明亮的橘黃色。我至今依然保存著一塊當時采集的標本,雖然在其他的水晶包圍下顯得有些黯然失色,但因為是親手采集的標本,所以它對我來說也有著特殊的意義。
而能夠真正下到礦洞里,又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那是在2017年5月,我參加了湖南郴州的礦展后,當?shù)氐囊晃慌笥褳槲姨峁┝艘粋€下礦洞挖礦的機會。我在他那輛略顯老舊的皮卡上顛簸了四五十分鐘,從嶄新的柏油馬路,到破舊的鄉(xiāng)村公路,最后穿過了兩道鐵柵欄門,到了完全沒路的地方,停下了。
那里是郴州市東郊的一座螢石礦,司機師傅熟練地用鋼絲剪剪斷了掛在礦洞門口鐵門上的鎖,給我們幾個人發(fā)了套鞋、安全帽、手套、鐵錘、鋼釬,便領(lǐng)著我們向礦洞的深處進發(fā)。這其實算是一座“容易”的礦洞,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超綱”了:膛過一處處深及膝蓋的積水,沿著坡度45°以上的狹窄洞壁上上下下,還要面對有著無數(shù)分支的“3D”巷道——不到5分鐘我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方向感,不到15分鐘體力就已經(jīng)透支。但當向?qū)O履_步,在墻上隨手扒拉了一下,告訴我們這里有還沒采走的螢石礦囊的時候,我突然又感到渾身充滿了動力。
絕大部分礦物晶體沒有輻射,其實普通愛好者真想要買到有放射性的礦物還挺難的。
放射性礦物本身也是一個熱門的收藏方向,因為它們實在太好看了。
目前國際礦物學(xué)協(xié)會(IMA)接受的礦物有5640種,但如果去掉其中太少的、太小的品種,通常認為收藏家可以涉足的目標只有1000種出頭。
因為對于“晶體”狀態(tài)有硬性要求,所以水不是一種礦物,但冰是——當然也沒有人收藏冰就是了。
螢石來自地下緩慢冷卻的巖漿,在這個過程中,一部分高溫高壓下的氣-水溶液從逐漸凝固的巖漿里分離出來,游走于新生巖石的裂隙中,也就是地質(zhì)學(xué)上所謂的“熱液”。來自巖漿的氟離子傾向于富集在熱液里,但隨著溫度和壓力的不斷降低,它們最終會與鈣離子結(jié)合,以螢石的形式結(jié)晶下來。螢石晶體多呈玻璃光澤,顏色鮮艷多變,透明度好,手感厚重,有一些還會在紫外線激發(fā)下發(fā)出熒光乃至磷光,非常神奇。在新石器時代,中國的河姆渡人的飾品就有很多是用螢石制成的。在古羅馬時期,作為一種名貴的石料,螢石還曾廣泛地用于制作酒杯和花瓶。那時候的羅馬人甚至相信螢石酒杯會使人干杯不醉……
雖然礦囊里的螢石大都蓋著厚厚的灰土,一眼看去只有一個大概的晶形,遠沒有展會攤位上精心清理過的標本那樣吸引人,但只要伸手去擦一擦,它們就會在礦燈的照耀下反射出點點光芒,像是散落在地底的星星,吸引著我們尋找下一個礦囊,以及再下一個。
就這樣,兩小時過后,向?qū)е液腿齻€筋疲力盡的伙伴回到地面。我依然記得那晚的天氣非常好,天蝎座高懸在天頂,心宿二分外火紅——在高緯度的北京,是絕見不到這樣美景的。
而說到礦物采集,最令我耿耿于環(huán)的,莫過于與科羅拉多州甜蜜之屋礦(Sweet Home Mine)的失之交臂。
那次我拿到了美國著名礦物標本供應(yīng)商Collectors Edge的邀請函,準備去參加當年9月的丹佛礦展,并去探訪那座著名的礦山。甜蜜之家礦當時雖然已停產(chǎn)多年,但是那里出產(chǎn)的“圣杯級”菱錳礦享有盛名——礦石具有飽和度非常高的玫瑰紅色和極高的透明度,幾乎出產(chǎn)的所有晶體都可以達到寶石級別。這讓甜蜜之家礦成了每個礦物愛好者心中的圣堂。那次邀請的契機是一個新礦井的成功發(fā)掘,雖然當時還處在保密階段。然而我的分子生物學(xué)博士背景讓我的美國簽證遇到了一點小麻煩,錯過了這趟朝圣之旅。之后的幾年本來也還是有機會再去,但是各種陰差陽錯加上新冠疫情影響,時機一再錯過,也不知道何日才能成行。
如今便捷的互聯(lián)網(wǎng)打破了溝通的壁壘,但反而讓人們陷入了另一種盲目。一方是只盯著最高品質(zhì)礦物的收藏者,一方是總想爭取更多利益的商家,這讓年輕人越來越難買得起一塊“像樣”的標本,尤其是信息尚不對稱,而買家又有些急躁的時候。
所幸的是,中文世界里已經(jīng)沉淀了不少有用信息,而如果能放眼全球的話,你可以得到比你想要的還多得多的知識。所以在焦慮的同時,我也欣慰地看到更年輕一代的收藏家飛速的成長。如果他們肯花一點時間去學(xué)習(xí)的話,應(yīng)該不用再去走我們走過的彎路。
而我更想說的是,除了紛亂繁雜的信息,收藏者不妨偶爾也傾聽一下自己,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為什么喜歡礦物,礦物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只有在自己真正的興趣點上更進一步,而不是被別人的觀點和看法左右,你才能在這里找到真正的、屬于心靈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