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臘月二十三日酉時,全北京的人,包括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降生的呀!灶王爺上了天,我卻落了地。那是有名的戊戌年啊!
在我降生的時候,父親正在皇城的什么角落值班。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自古為然。姑母是寡婦,母親與二姐也是婦女;我雖是男的,可還不堪重任。
我的母親是因為生我,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的。幸而大姐及時來到。母親暈過去半夜,才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大姐把我揣在懷里,一邊為母親的昏迷不醒而落淚,一邊又為小弟弟的誕生而高興。二姐獨自立在外間屋,低聲地哭起來。天很冷,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來,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強,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險。
在生我的第二天,雖然母親是那么疲倦虛弱,嘴唇還是白的,她可還是不肯不操心。她知道:平常她對別人家的紅白事向不缺禮,不管自己怎么發(fā)愁為難?,F(xiàn)在,她得了“老”兒子,親友怎能不來賀喜呢?大家來到,拿什么招待呢?父親還沒下班兒,正月的錢糧還沒發(fā)放。向姑母求援吧,不好意思。跟二姐商議吧,一個小姑娘可有什么主意呢??匆谎凵砼缘氖萑醯?、幾乎要了她的命的“老”兒子,她無可如何地落了淚。
第二天早上,二哥福海攙著大舅媽來到。
他知道母親要說什么?!澳判模唤o我啦!明天洗三,七姥姥八姨的總得來十口八口兒的,這兒二妹管裝煙倒茶,我當廚子,兩杯水酒,一碟炒蠶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熱湯兒面,有味兒沒味兒,吃個熱乎勁兒。好不好?有愛玩小牌兒的,四吊錢一鍋。您一丁點心都別操,全有我呢!完了事,您聽我一筆賬,決不叫您為難!”
他的確有些本領,使我的洗三辦得既經濟,又不完全違背“老媽媽論”的原則。
正十二點,晴美的陽光與尖溜溜的小風把白姥姥和她的滿腹吉祥話兒,送進我們的屋中。
白姥姥在炕上盤腿坐好,寬沿的大銅盆(二哥帶來的)里倒上了槐枝艾葉熬成的苦水,冒著熱氣。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們、媳婦們,都先“添盆”,把一些銅錢放入盆中,并說著吉祥話兒。幾個花生,幾個紅、白雞蛋,也隨著“連生貴子”等祝詞放入水中。這些錢與東西,在最后,都歸“姥姥”拿走。雖然沒有去數,我可是知道落水的銅錢并不很多。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不感謝白姥姥的降格相從,親自出馬,同時也足證明白姥姥惹的禍大概并不小。
邊洗邊說,白姥姥把說過不知多少遍的祝詞又一句不減地說出來:“先洗頭,作王侯;后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知州!”大家聽了,更加佩服白姥姥——她明知盆內的銅錢不多,而仍把吉祥話說得完完全全,不偷工減料,實在不易多得!雖然我后來既沒作知縣也沒作知州,我可也不能不感謝她把我的全身都洗得干干凈凈,可能比知縣、知州更干凈一些。
洗完,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團灸了我的腦門和身上的各重要關節(jié)。因此,我一直到年過花甲都沒鬧過關節(jié)炎。她還用一塊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力擦我的牙床。我就在這時節(jié)哭了起來;誤投誤撞,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媽媽們的詞典中,這叫作“響盆”。有無始終堅持不哭、放棄吉利的孩子,我就不知道了。最后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蔥打了我三下,口中念念有詞:“一打聰明,二打伶俐!”這到后來也應驗了,我有時候的確和大蔥一樣聰明。
這棵蔥應當由父親扔到房上去。就在這緊要關頭,我父親回來了。屋中的活躍是無法形容的!他一進來,大家便一齊向他道喜。他不知請了多少安,說了多少聲“道謝啦!”,可是眼睛始終瞭著炕中間。我是經得起父親的鑒定的,渾身一塵不染,滿是槐枝與艾葉的苦味與香氣,頭發(fā)雖然不多不長,卻也剛剛梳過。我的啼聲也很雄壯。父親很滿意,于是把褡褳中兩吊多錢也給了白姥姥。
我一點不能自立,是活下去好呢?還是死了好呢?我還不如那么一只小黃絨雞。它從蛋殼里一鉆出來便會在陽光下抖一抖小翅膀,而后在地上與墻角,尋些可以咽下去的小顆粒。我什么也不會,我生我死須完全聽著別人的;餓了,我只知啼哭,最具體的辦法不過是流淚!我只求一飽,可是母親沒有奶給我吃。她的乳房軟軟的貼在胸前,沒有一點漿汁。怎樣呢,我餓呀!母親和小姐姐只去用個小砂鍋熱一點漿糊,加上些糕干面,填在我的小紅嘴里。代乳粉與鮮牛乳,在那不大文明的時代還都不時興;就是容易找到,家中也沒有那么多的錢為我花。漿糊的力量只足以消極地使我一時不至斷氣,它不能教我身上那一層紅軟的皮兒離開骨頭。我連哭都哭不出壯烈的聲兒來。
一歲半,我把父親“剋”死了。
父親的模樣,我說不上來,因為還沒到我能記清楚他的模樣的時候就逝世了。這是后話,不用在此多說。我只能說,他是個“面黃無須”的旗兵,因為在我八九歲時,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出入皇城的那面腰牌,上面燙著“面黃無須”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