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薇薇
在吉林市,有一家開了24年的女子旅店。以前,花一元錢便能在這兒住一晚,現(xiàn)在房費漲到了五元。
2020年11月11日傍晚,鄭秀娟背著鼓囊囊的行李包,推門走進旅店,掛斷電話,手凍得通紅。這是她來吉林市的第八天,還是沒找到活兒,她瞞著家人住在這家五塊錢一晚的旅店。
“來住宿嗎?”燙著棕色短卷發(fā),穿著牛仔馬甲和黑色絨衣的小個子女人,趿拉著鞋從門口的小屋走出來。這是旅店的老板孫二娘,今年68歲了。在住客眼里,這個小個子女人性格潑辣,像《水滸傳》里的孫二娘。
開業(yè)24年來,旅店住客大都是農村進城務工的單身女人,也有下崗的女工。她們中最年長的快80歲,最小的剛過30歲。在過去10年時間里,房費從兩元漲到了三元、五元。有人睡了一晚就走,有人在這里養(yǎng)老——“干一天活,活一天”。
從“避難所”到落腳點
2020年11月11日傍晚,女子宿舍或坐或臥的有四個女人。
劉桂蘭是高低床的下鋪,她倚靠著墻坐在陰影里,身旁放著一只收音機,放著戲曲的調子。她今年77歲,是宿舍里年紀最長的一位。
她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在宿舍住了二十多年。這是劉桂蘭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落腳地。老伴患癌去世后,家里為治病背了一屁股的債,兩個兒子出門學瓦匠和木工,女兒也在外地打工。十多畝的苞米地,苞米兩毛錢一斤,除去種子、化肥等成本,剩不下幾個錢。
50歲的何芳刷著手機屏幕聊天,丈夫去世后,她出來打工,在附近一家飯店上早班,每天從早晨7點上到下午5點。
裹著被子躺著的張清64歲,她頭發(fā)灰白,面色顯得暗黃,額頭上有幾道深深的褶皺。她是被家暴多年后,“凈身出戶”后孑然一身來到了這間宿舍。
65歲的鄭秀娟則用手機跟孫女視頻。她這一次來宿舍住了八天,一直沒接到活兒。她個頭高,豐腴壯實,力氣大,“以前基本上沒愁過活兒,有時半天一天就能接到活兒”。
在老板孫二娘印象里,剛開店時,住客幾乎都是這樣的單身女人:她們多是被家暴后逃出來的,有人還帶著幾歲的孩子,“把這里當成了避難的地方”。
孫二娘記得,剛來宿舍的女人幾乎都不說話,神情疲倦,有人累得躺下就睡,有人偷偷抹眼淚?!皼]有人問起傷心事,大家都明白,那個年代的人都很苦?!?/p>
“雖然叫宿舍,其實就是個旅店。五六十歲的女人,地里沒活兒的時候,出來掙些錢,找活兒時上這兒住幾天?!?/p>
要不要找個伴
11月13日,天色微亮,鄭秀娟起身,剛過6點一刻。她背起鼓囊囊的大包,側身往外走。昨天,家政中介給她介紹了一家保姆活兒,她要去那家看看情況。中介說,這家老人身體不錯,陪老人聊聊天,做做家務就成,要合適讓她趕緊上工。
每天,鄭秀娟和二十幾個女工擠在這家中介的屋子里,從早晨七點,到下午六點,平均只有五、六個雇主來招工。近期價錢壓得很低。1500元一個月的家政工作,都成了搶不著的“俏活兒”。剩下的大多是照顧臥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活兒重,工資開得卻比往年低幾百塊錢。
眼下鄭秀娟明顯感覺到,六十多歲的女工不容易找到活兒,等活的時間越來越長?!耙簧?5歲就更不好找了,24小時護理老人的活兒干不來了?!敝坝幸晃?0歲的女工,身體硬朗,但雇主一看身份證,年紀太大了,擔心磕磕碰碰,心里有負擔,自然更傾向年輕保姆。
眼下她正在這個年齡坎兒上,“心里著急上火”?!皩O子孫女都在讀書,兒子兒媳打工都累得不行了,你說我不打工能行嗎?”六年前,鄭秀娟大兒子結婚,她和老伴給他們拿了20萬首付,在老家買了一棟樓房,裝修又花了快20萬,小兒子在吉林市工作,也得給他準備結婚和買房的錢。
這些女人們幾乎抱著同樣的想法,年輕時打工養(yǎng)育孩子長大成人,攢錢為孩子買房、結婚,補貼家用,等到干不動的時候再“退休”,“老了干不動了,就跟兒子過?!?/p>
在宿舍,她們并不避諱談及男女間的關系。
大概十年前,孫二娘租下了隔壁的一套房,又開了間男子宿舍,經(jīng)常有男住客過來串門。
幾天前,有一對在宿舍里湊成的男女來嘮嗑,兩人在一起時女人59歲,男人37歲。何芳打趣她,“宿舍送了她個小男友”。當時還住在宿舍的李琴芳也找了個伴。孫二娘在女子宿舍的陽臺隔出了一間不到兩平方米的“夫妻間”,一張一米二的床占據(jù)了全部空間。李琴芳兩人住在這里一個多月了,每天的宿費是按兩人收,十塊錢。
孫二娘起初并不看好這樣的結合,擔心男人騙女人的錢。但現(xiàn)在看李琴芳兩人感情穩(wěn)定,她也在改變看法,覺得兩人“過得還很不錯,有個伴”。
“把宿舍開到‘老得動不了那一天”
在這間女子宿舍,孫二娘是絕對的主心骨。
20多年前,孫二娘離了婚,從酒廠下崗后,在路口支了個煙攤,幾年后在這棟樓房里買了一套兩居室,打算留給18歲的兒子做婚房??粗夜ぷ鞯呐嗽絹碓蕉?,那時候附近旅店少,要住宿得走5公里遠,她想著干脆開一間女子宿舍。
旅店在1996年開了起來,起初收一元住一晚上,孫二娘在十字路口吆喝,“住宿,住宿”。第一晚只來了1個人,第二晚6個,第三晚10個,很快住滿了。后來宿費漲到了兩元一晚,過幾年漲一塊錢,直到現(xiàn)在的5塊一晚。
2006年,吉林市電視臺的記者戚小光來這間女子宿舍,拍攝了五年制作成一部紀錄片,就叫“女子宿舍”。
之后,又有多家媒體來進行了報道。
孫二娘沒看過紀錄片視頻和關于宿舍的報道,她戴上眼鏡,用小手電筒照著手機上的文章,一字一句讀出來,“20多個女人,像沙丁魚一樣,抹布一樣的床單……哈哈”。
“那時候大家確實也很苦?!彼龂@氣。
但這些報道還是讓這間宿舍得到了關注。有好心人給她們送來舊衣服,也有人堅持送一些常用藥品和饅頭。
孫二娘說,要把宿舍開到她“老得動不了”的那一天。
孫二娘的枕頭邊放著幾個筆記本,密密麻麻記滿名字和電話,有一本外殼掉了,紙張泛黃。她時不時翻一翻,看到名字時喃喃道,“她現(xiàn)在結婚了,過得挺好”“她年紀很大了,要活著得有九十了。”
她很少會撥通這些電話。她說,“知道她們日子過得好就行,沒必要再聯(lián)系,打擾人?!?/p>
有媒體打來電話想來采訪,她皺起眉頭,手機舉到嘴邊,“沒啥好拍的,現(xiàn)在情況都好了,都沒那么苦了?!?/p>
摘編自微信公號“剝洋蔥people”?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