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美俊
我國長期是農(nóng)耕社會,體型粗壯、適應性強、忠厚老實、勤勞樸拙的牛自是好幫手,常用作役力,除拉犁拉碾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用于交通甚至是軍事。牛擁有五行中土、水之神力,可促莊稼生長,還能鎮(zhèn)水魔保證風調(diào)雨順,著名的黃河鐵牛即取該意。
在古代的繪畫、雕塑、壁畫中,牛的題材自不在少,繪牛名家也多,如韓滉、戴嵩、李唐、閻次平、毛益、李迪、夏圭、李椿、張路、楊晉、黎奇、石濤……
20世紀以來,畫牛名家有很多而且各有特色,如齊白石、胡也佛、徐悲鴻、陳少梅、劉奎齡、潘天壽、李可染、吳作人、黃胄。齊白石畫牛多寫意,常伴與垂柳,簡潔生動用墨淡雅;徐悲鴻畫牛注重解剖,適當設色有所寓意,如《九州無事樂耕耘》;潘天壽多畫水牛,構(gòu)圖簡潔新穎,用筆霸悍、點染圓潤;李可染畫牛墨厚重渾穆,構(gòu)圖簡繁分明,常與牧童相伴,其齋號也取“師牛堂”;胡也佛畫牛用線精細、設色古樸,有鄉(xiāng)野之氣;陳少梅畫牛結(jié)構(gòu)嚴謹,畫面明凈幽雅……
畫牛最著名者當數(shù)唐代韓滉(723年至787年),字太沖,京兆長安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韓休之子。草書得張旭筆法,畫遠學陸探微,擅繪人物及農(nóng)村風俗,摹寫牛、羊、驢等動物尤佳。所作《五牛圖》,為五頭膚色不同的壯碩黃牛,分別作昂首、獨立、嘶鳴、回首、擦癢之狀。元代趙孟頫贊此畫“神氣磊落,稀世名筆”,清代金農(nóng)嘆其為“神物”。
唐 韓滉《五牛圖》 20.8厘米×139.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該畫類似牛類的科普圖譜,曾封晉國公的韓滉為何這樣畫,主要觀點有二。其一,褒揚西漢宣帝時的丞相丙吉。丙吉關心百姓疾苦常外出考察,見群毆不管,而看到牛拉車吃力卻立即停車詢問,下屬埋怨他重畜不重人,答曰:斗毆,自有京兆尹等地方官處理,而問牛事關農(nóng)業(yè)?,F(xiàn)在是春天,天不應太熱,而牛喘息說明有點問題?!队讓W瓊林》也謂:“丙吉問牛,恐陰陽之失時?!逼涠?,借指隱居茅山的陶弘景。南朝梁武帝常向陶弘景請教國家大事,人稱“山中宰相”。他屢聘不出并以兩牛之畫明志,一散放水草間,一金籠頭相加,山野之志不言自明。不過,韓滉一輩子挺順,回歸山野似乎說不過去。另外,還有畫家借牛喻兄弟之情等說,這里按下不表。
生活是藝術之基,即便技法高妙、熟悉解剖,如果失察也會鬧笑話。比如,韓滉的弟子戴嵩就是這樣的。戴嵩畫牛與韓幹畫馬齊名,世稱“韓馬戴牛”,《唐朝名畫錄》謂其畫?!案F其野性筋骨之妙”。北宋蘇軾《東坡志林》載:
蜀中有杜處士,好書畫,所寶以百數(shù)。有戴嵩牛一軸,尤所愛,錦囊玉軸,常以自隨。一日曝書畫,有一牧童見之,拊掌大笑曰:“此畫斗牛也!斗牛力在角,尾搐入兩股間。今乃掉尾而斗,謬矣!”處士笑而然之。古語有云:“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不可改也。
牛干仗力氣在角,尾巴緊夾腿間,而畫上之牛卻搖著尾巴,因此遭到牧童大笑。不過,該論也未必準確,細察西班牙以及中國貴州凱里等地的斗牛,角斗中的牛尾姿勢其實也挺多。
古代繪畫中的牛,種類形式皆多樣,就姿態(tài)而言有洗浴、農(nóng)耕、撒歡、吃草、行走等。這里,僅梳理三種代表性形象——牧牛、騎牛、耕牛。
“草滿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蹦纤卫渍疬@首《村晚》,像是一幅悠然自得的田園風情畫。
牛的悠閑與牧童的安怡,加之水草豐美的鄉(xiāng)村,真是人間天堂。不過,現(xiàn)在城市長大的娃,難有機會體驗農(nóng)村生活,對牛的情感不深,多是孩提時看圖識字與學學牛叫的記憶,偶也借魯迅名言比喻其奉獻及戰(zhàn)斗精神,如“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钡?。
牧牛悠閑自在、詩意頓生,常見情形為吃草、沐浴、撒歡、牧歸,有田園風俗畫性質(zhì)。作品的空間相對廣闊,常是樹下、沙灘、草地、水中。傳戴嵩《牧童上牛圖》表現(xiàn)了身材矮小的牧童雙手抓住牛角,然后踩著低垂的牛頭爬上牛背的生動瞬間。而南宋佚名《牧牛圖頁》畫一牛窩趴在蘆葦圍繞的溫暖沙灘,安詳好奇地看著主人站立水中用撮箕抓魚。清代蕭晨《楊柳暮歸圖》有宋人意趣,遠山淡遠,水岸近陂兩組樹掩映下有茅屋一間,中景一橋橫跨,有農(nóng)夫戴斗笠穿蓑衣佝僂著身子趕牛暮歸,一副與世無爭世外桃源的樣子,惹得幾位騷人墨客在畫上題詩放懷。
當然,牧牛是詩意的,但也不全是春光明媚的,畢竟還有數(shù)九寒天之時。南宋夏圭《雪溪放牧圖》繪水岸樹下一農(nóng)夫吃力拉著韁繩慢慢前行,其實牛的內(nèi)心是拒絕的:天寒地凍的,青草在哪兒呢?南宋閻次平《四季牧牛圖卷》繪天冷風大牧歸,牧童蜷縮在蓑衣里像一個刺猬球。同樣情景還有南宋李迪《風雨歸牧圖》,暴雨將至的大風中牧童騎牛回家,牛背上穿草衣的兩位牧童調(diào)整身姿避免被吹飛,真實而有趣,湖邊柳樹葦叢等都處于暴雨來臨前的風雨飄搖之中。
南宋 夏圭《雪溪放牧圖》25.7厘米×26.6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南宋 閻次平《四季牧牛圖卷》之一35厘米×99厘米 南京博物院藏
在農(nóng)耕社會,牛馬分工不同:馬載人,兼職馱貨;牛為役力,也當坐騎。劉向《列仙傳》載,老子過函谷關,關令尹喜見紫氣東來,知圣人將至。果然,老子騎青牛而來并留下《道德經(jīng)》洋洋五千言。青??勺魇ト俗T,自是祥瑞之獸,當不讓仙鶴駿馬。
同是老子騎牛這樣半嚴肅、半詼諧的題材,明代張路、清代任伯年表現(xiàn)手法各有不同。張路《老子騎?!防L白須老者騎牛注視飛蝠,手握書卷若有所思,青牛則回望與主人呼應。任伯年《老子騎牛圖》有點卡通味,老者與牛皆是圓滾滾的形象,牛太小像羊,似乎承受不了主人碩大的身軀而怒目圓睜。旁邊的童子則有些呆傻,其獨有的人物表情與筆墨味兒讓人驚奇。
騎牛似乎沒騎馬瀟灑,但騎牛卻是常有之事。北宋劉履中《田畯醉歸圖》繪田地管理官員田畯接受鄉(xiāng)民情感賄賂,酒飽飯足后被人扶持騎牛醉歸。一臉醉意的他頭戴簪花巾、袍帶松落,穿平民麻鞋,如果換成馬,鄉(xiāng)村之和諧樸素反倒少了些。元代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繪葛洪攜家移居羅浮山,葛洪步行在前,夫人鮑姑抱孩騎牛隨后,道士之家也有著人間煙火與脈脈溫情。清代楊晉《石谷騎牛圖》畫其師出游,王翚(石谷)創(chuàng)“虞山派”,是清代“四王”技法水平最高者,他頭戴斗笠身墊蓑衣,安然騎牛緩緩前行。畫面簡潔得僅有人、牛和草地,鄉(xiāng)野的詩情畫意卻濃。
明 張路《老子騎?!?101.5厘米×55.3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清 任伯年《老子騎牛圖》上海博物館藏
立春預示著氣候轉(zhuǎn)暖,該準備農(nóng)事了。過去立春要舉行開犁儀式勸耕,連皇帝也參加?!逗鬂h書·禮儀志》載,京城文武百官當日著青衣,郡縣官員皆戴青巾豎青幡并用牛耕田。地方的立春儀式多在整修好的春場舉行,舉行打春牛、吃春酒、吃春餅等活動,除了送寒氣促春耕還有巫術意義,已經(jīng)成為重要民俗。康熙時期《濟南府志·歲時》載:“立春日,官吏各具彩仗,擊土牛者三,謂之鞭春,以示勸農(nóng)之意焉。為小春牛,遍送縉紳家,及門鳴鼓樂以獻,謂之送春?!北薮虼号r,春官還念頌詞:“一打風調(diào)雨順,二打家畜興旺,三打三陽開泰,四打四季平安,五打五谷豐登,六打六合回春。”而紙牛打破后,腹內(nèi)落下玩具和糖果,供百姓撿拾。
清 楊晉《石谷騎牛圖》 81.6厘米×33.5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十歲之前的筆者,在川南門戶隆昌農(nóng)村度過。隔壁的范濟輝大叔家養(yǎng)了一頭大水牛,它很溫順,常在屋角安靜地吃著谷草,從未見它發(fā)過牛脾氣。大叔是犁地把好式,套上牛軛的牛也很聽話,鞭子輕揚就往前走。秋收后或春耕前,這頭大水牛能把幾家人的田都犁好,然后靜待插秧。爺爺范坤芳曾是生產(chǎn)隊的勞動模范,挖土犁地、栽秧打谷都是一把好手。筆者稍微懂事時,爺爺年紀大了就不再下田,只是做些種菜、竹編等活計,但能想見他年輕時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在冬水田扶犁勞作的情形。
中國古代以農(nóng)為本,耕牛入畫才是正題。歷代傳下的《耕織圖》就有不少耕牛的描繪,不少帝王大加嘉許,旨在“知稼穡之艱難及蠶桑之始末”。最早的《耕織圖》為南宋紹興年間的樓璹所作,康熙南巡時讀到《耕織圖詩》感慨織女之寒、農(nóng)夫之苦,遂傳命內(nèi)廷供奉焦秉貞在樓繪的基礎上重制,繪耕圖和織圖各23幅,每幅對幀題勸農(nóng)詩三首。耕圖從浸種開始,歷經(jīng)耕、耖、布秧等環(huán)節(jié),直到入倉,23幅中和牛相關竟達4幀,分別是耕、耙耨、耖、碌碡。其過程是用這些工具把土地翻挖、耙碎、平整,以達到插秧條件,而這些活計都得靠牛出力。
清 焦秉貞《耕織圖冊》四幀 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歷代的耕牛,默默無聞不辭辛勞,可謂大善大美。臧克家《老黃?!吩娫唬骸皦K塊荒田水和泥,深耕細作走東西。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p>
2020年,整個世界似乎都有些流年不利。而新的牛年悄然來臨,伴隨春天的腳步或許會越走越穩(wěn)、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