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慶兵
《天問》是《楚辭》中的重要作品,其內(nèi)容豐富,包括問天、問地、問夏事、問商事、問周事、問楚事六個部分,涵蓋自然神話與歷史傳說,對于上古神話和歷史的研究都有重要意義。但這一重要作品,在理解上卻存在不小的困難。首先,《天問》所述的神話和歷史,許多已經(jīng)“湮沒無聞”,非經(jīng)一番艱苦的考證不能了解其實情;其次, 《天問》文本上存在諸多障礙。
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天問〉序》中首先指出“其文義不次序”(1)洪興祖:《楚辭補注》,黃靈庚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8頁。。錢鍾書又認為《天問》中有“非出于不信,而實出于求知”之問,又有“事理初無難解而問者”,又有“明知而似故問者”,“雜糅一篇之中,頗失倫脊,不徒先后之事倒置、一人之事割裂,有若王逸所謂‘不次序’也”(2)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第608頁。。也就是說,《天問》文本除了“不次序”外,還存在“雜糅”的問題。
學者們所謂的“不次序”,首先指的是《天問》在文本上具有很大的跳躍性。例如:第二部分中從“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至“鯀何所營,禹何所成”所述為鯀禹治水神話。第三部分中從“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至“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所述為禹娶涂山女事,而后文的“化而為黃熊,巫何活焉”等又敘述鯀事。鯀、禹二人均反復出現(xiàn),此即錢鍾書所云“一人之事割裂”。又如第三部分敘完,第四部分敘述商代的歷史傳說,然而中間過渡卻為堯、舜及女媧神話。此即錢鍾書所云“前后之事倒置”。
關(guān)于這一特點,明人孫鑛認為《天問》“或長言,或短言,或錯綜,或?qū)ε迹换蛞皇露劾鄯锤?,或?lián)數(shù)事而熔成片語;其文或峭險,或淡宕,或佶倔,或流麗,章法、句法、字法,無所不奇,可謂極文之態(tài)”(3)閔齊伋??子”?《楚辭》(上),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八年 (1620年) 刻本,第16頁。,黃文煥則認為《天問》“通篇一百七十一問……布陣至大,布勢至順。然使句句皆順,則文字板直,意緒不慘。于是乎錯綜出之,忽彼忽此,以破板直之病”(4)黃文煥:《楚辭聽直·合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0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79頁。。明末清初,賀貽孫更提出“碎金”之說,認為“其詞與意雖不如諸篇之曲折變化,然自是宇宙間一種奇文”(5)賀貽孫:《騷筏》,《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0輯第13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7頁。。這都是將“不次序”當成屈原有意為之的效果,從而化“毛病”為“藝術(shù)”。此種解讀,雖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乏強作辯解的嫌疑。然而,不管怎樣辯解,《天問》文本“不次序”的問題都客觀存在。因此,又有一些學者,如屈復、游國恩、唐蘭、郭沫若、蘇雪林、孫作云等,并不認為這是屈原有意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而是其中存在錯簡。(6)毛慶對《天問》錯簡的研究和整理情況有詳細介紹與分析,參見毛慶:《〈天問〉錯簡整理史的反思》,《中國楚辭學》2004年第2期。
關(guān)于《天問》文本的雜糅,除了錢鍾書所指出的 “非出于不信,而實出于求知”之問、“事理初無難解而問者”、“明知而似故問者”各種性質(zhì)不同的問題,雜糅一篇之中,“頗失倫脊”。更重要的還體現(xiàn)在其包含天文、地理、神話、歷史,具有極大的綜合性。在《天問》六部分內(nèi)容中,一、二為自然神話,三至六則分述夏、商、周、楚的歷史傳說,二者迥異,卻又綜合融匯于一篇,這也顯得“頗不倫脊”。因此,不少學者曾就此尋求解釋。如劉兆偉認為,這是賦、比、興創(chuàng)作手法的體現(xiàn),“《天問》開頭有關(guān)大自然問題的傳說只能作為《天問》中心思想的引子, 決不是提出問題供大家研究討論”(7)劉兆偉:《〈天問〉的結(jié)構(gòu)與析義》,《錦州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劉小楓則認為“屈原并不對天地間的自然現(xiàn)象感興趣……‘天問’開頭的天體自然之問,不過是詢問歷史王道的正當性的發(fā)語辭。”(8)劉小楓:《“天問”與超驗之問》,《拯救與逍遙》,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32頁。二者均以主次關(guān)系視之。殷光熹認為“《天問》的結(jié)構(gòu), 猶如‘樹狀結(jié)構(gòu)’形態(tài)那樣, 由一株大樹的主干不斷生發(fā)出許多枝丫旁叉和茂密的綠葉, 紛繁交錯”,作者“用交叉、分合、對比、順敘、倒敘等方法, 讓他所提的問題‘各就各位,各司其職’,體現(xiàn)了作品結(jié)構(gòu)的立體美”。(9)殷光熹:《〈天問〉結(jié)構(gòu)的獨特性》,《云南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毛慶則認為,《天問》并非線性敘事結(jié)構(gòu),而是二元對立的立體結(jié)構(gòu);《天問》也不是敘事詩,而是抒情詩,并將自然神話之問與歷史傳說之問都納入漸強、高潮、重復、錯位的情感抒發(fā)過程中去。(10)毛慶:《論〈天問〉獨特的立體結(jié)構(gòu)與抒情方式》,《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這又是將《天問》的內(nèi)容視為地位平等的整體了,并從敘事的結(jié)構(gòu)、手法方面尋求答案。
學者們對《天問》文本特征的認識,各有一定的道理,同時相互之間又往往構(gòu)成矛盾,導致眾說紛紜。最為嚴重的矛盾,是關(guān)于《天問》錯簡的認識。如:游國恩所指出的原只有末尾的幾句存在錯簡(11)游國恩:《屈原·屈原的文學》,《游國恩楚辭論著集》(第三卷),中華書局,2008年,第516-517頁。;孫作云則認為“今本《天問》章次錯了全文的三分之一”(12)孫作云:《〈天問〉的錯簡》,《天問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1頁。;蘇雪林認為“《天問》全文分為五段,天文、地理神話每段各四十四句;歷史部分,夏、商、周三代每代各七十二句;亂辭二十四句。章法整齊之極”(13)蘇雪林:《〈天問〉正簡》,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頁。。在整齊劃一的標準之下,她所指出的《天問》錯簡就必然更多,而根據(jù)這一標準,《天問》不僅有錯簡,還應有不少的脫簡。眾說紛紜,使得對《天問》文本的認識,比《天問》文本更加淆亂。同時,研究眾多,卻鮮有研究將《天問》文本問題置于其生成過程中去考察。
考察《天問》文本特征的學者眾多,卻很少有人關(guān)注一個問題,即 “不次序”、雜糅等問題為何只在《天問》中如此嚴重,而在其他的楚辭作品,尤其是其他屈辭作品中卻很少見?如果說這是屈原的創(chuàng)作手法,或者說是其獨具匠心的結(jié)構(gòu)設計,那么,又為何獨獨運用于《天問》一篇?同理,如果說《天問》文本復雜是由于錯簡所致,那么,何以唯獨《天問》一篇存在如此嚴重的錯簡,甚至錯到需要重排的地步(蘇雪林的整理即相當于重排)?換言之,《天問》文本的特殊性還應該放到與屈辭其他作品的比較中去考察。
決定文本特征的,首先是文本生成的環(huán)節(jié)。所幸的是,王逸《楚辭章句》對《楚辭》各篇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均有交待,其中自然透露出各篇文本生成的信息。現(xiàn)將《楚辭章句》中屈辭及其創(chuàng)作過程列表如下:
作品名稱作由創(chuàng)作過程《離騷》《離騷經(jīng)》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jīng)》。①屈原作品《九歌》《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以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風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②民間祭詞→屈原作品《天問》《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何而問之,以泄憤懣,舒瀉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故其文義不次序云爾。③宗廟壁畫→屈原作品《九章》《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壄,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④屈原作品《遠游》《遠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修執(zhí)恬漠。思欲濟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發(fā),遂敘妙思,托配仙人,與俱游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⑤屈原作品《卜居》《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體忠貞之性,而見嫉妒。念讒佞之臣,承君順非,而蒙富貴。己執(zhí)忠直而身放棄,心迷意惑,不知所為。乃往至太卜之家,稽問神明,決之蓍龜,卜己居世,何所宜行,冀聞異策,以定嫌疑。故曰《卜居》也。⑥屈原作品《漁父》《漁父》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容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時遇屈原川澤之域,怪而問之,遂相應答。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⑦屈原作品《大招》⑧《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屈原放流九年,憂思煩亂,精神越散,與形離別,恐命將終,所行不遂,故憤然大招其魂,盛稱楚國之樂,崇懷、襄之德,以比三王,能任用賢,公卿明察,能薦舉人,宜輔佐之,以興至治。因以風諫,達己之志也。⑨屈原作品①⑧②③④⑤⑥⑦⑨洪興祖:《楚辭補注》,黃靈庚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頁,第82頁,第128頁,第180頁,第256頁,第279頁,第286頁,第354頁。以上作品之作者,有的還存在爭議,但因其不影響本文的論證,故暫不討論。
從上表可以直觀地看出,傳為屈原所作的諸篇,除了《九歌》和《天問》外,其余篇章都由屈原直接創(chuàng)作。也就是說,這些篇章的文本內(nèi)容,全由屈原決定?!毒鸥琛泛汀短靻枴穭t非如此。屈原創(chuàng)作《九歌》,已有當?shù)孛窀柙谇?,且完成之后,還要供祭祀之用;創(chuàng)作《天問》,則有宗廟壁畫存在。有意思的是,在這些傳為屈原所作的篇章中,也僅有《九歌》被認為“章句雜錯”,與“文義不次序”的《天問》可相比擬。
這并非偶然,而恰好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客觀規(guī)律。作者全憑內(nèi)心所思所想、有感而發(fā)的作品,沒有外界條件的制約,自然可以修飾得極盡完善;若是根據(jù)某種外界條件進行創(chuàng)作,就多多少少會受其束縛。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云: “《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14)金圣嘆:《讀第五才子書法》,《金圣嘆全集》(3),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29-30頁。金氏此語雖是評點史傳和小說,但在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上,亦適用于《楚辭》。相比較而言,《九歌》和《天問》相當于《史記》,乃“以文運‘事’”;而屈辭他篇則相當于《水滸》,是“因文生‘事’”。
然而,《九歌》“章句雜錯”的程度又無法與《天問》相提并論。這也與兩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關(guān)?!毒鸥琛纺耸乔瓝?jù)民間歌詞修改,或重新構(gòu)思而成,其所據(jù)已是成篇的文章,問題在于文辭鄙陋;而《天問》則是“仰見圖像”而為,既無現(xiàn)成的文本,圖像表達的內(nèi)容也不會像文字那樣清晰、明確。
總之,《天問》與屈辭他篇比較的結(jié)果表明,《天問》的文本特征與其生成過程確實有密切的關(guān)系。探討《天問》的文本特征,須對《天問》文本的生成過程進行考察。
王逸在《楚辭章句序》 (以下簡稱王逸序)中交代了與《天問》文本生成有關(guān)的三個過程:
1.在屈原之前,《天問》所描繪內(nèi)容曾刻畫于楚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上;
2.屈原根據(jù)圖像創(chuàng)作《天問》文本;
3.在屈原之后,“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
刻畫在先王之廟或公卿祠堂上的內(nèi)容,為《天問》文本形成前的階段。屈原見宗廟壁畫而書寫、創(chuàng)作《天問》,此為《天問》文本正式形成的階段。楚人“論述”《天問》,《天問》文本進入形成后的傳播階段。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上的內(nèi)容,以圖像的形式存在;屈原創(chuàng)作《天問》,形成書面文本;楚人的“論述”可能以口頭的形式,也可能以書面的形式。其中,屈原的創(chuàng)作活動,也即從壁畫向文本轉(zhuǎn)換的階段,是《天問》文本形成的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
已知《天問》內(nèi)容最早的呈現(xiàn)方式是圖像,也即楚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上的壁畫。這一問題,王逸序已言之鑿鑿,但并非所有人都信從其說。如郭沫若認為“這篇相傳是屈原被放逐之后,看到神廟的壁畫,而題在壁上的,這完全是揣測之辭。任何偉大的神廟,我不相信會有這么多的壁畫,而且畫出了天地開辟以前的無形無象。據(jù)我的了解,應該是屈原把自己對于自然和歷史的批判,采取了問難的方式提出。”(15)郭沫若:《屈原賦今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9頁。但大量漢代畫像石、畫像磚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表明,“偉大的神廟”完全可以有豐富的壁畫。對于否定論者的質(zhì)疑,張世磊的《先秦著圖訓政傳統(tǒng)與〈天問〉題畫體論證》(16)張世磊,廖群:《先秦著圖訓政傳統(tǒng)與〈天問〉題畫體論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一文逐條給予了回應。作者通過對先秦著圖訓政傳統(tǒng)及楚國與中原的文化交流,楚國對中原文化的學習、吸收之分析,指出楚昭王吸收了西周以來宗廟著圖訓政的傳統(tǒng),屈原所見壁畫,正刻繪于楚昭王之宗廟。這與孫作云先生的研究結(jié)果(17)孫作云:《〈天問〉的寫作年代及地點》,《〈天問〉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18頁。亦相吻合。
張文與孫文表明屈原據(jù)宗廟壁畫而作《天問》的條件是客觀存在的。關(guān)于張文,還可補證一點。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有《九主圖》一種,其中記載:
從古以來,存者亡者,□此九巳(已)。九主成圖,請效之湯。湯乃延三公,伊尹布圖陳策,以明法君法臣……伊尹或(又)請陳策以明八【啻(謫)】變過之所道生。(18)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九主》(肆),中華書局,2014年,第97-98頁。
此條(尤其“伊尹布圖陳策,以明法君法臣”一語)足以佐證“著圖訓政”傳統(tǒng)之存在,而其淵源又可遠溯至商初而非西周。
既然存在據(jù)宗廟壁畫而創(chuàng)作《天問》的客觀條件,那么,王逸序所言便屬可能。真實情況是否如此,由于缺少其他記載的佐證,我們只能從《天問》本身查找證據(jù)。屈原是一個極其優(yōu)秀的詩人,即使據(jù)圖而作,他也不會留下太多明顯的痕跡。不過,我們從《天問》中還是能發(fā)現(xiàn)可能由圖像轉(zhuǎn)化為文本的蛛絲馬跡。
又如問商事部分,有詩句云: “干協(xié)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這句詩所指也有很大爭議,“平脅曼膚”的對象或謂紂,或謂禹,或謂啟,或謂王亥……眾說紛紜,但不管所指對象為何,其中的一個疑點是,屈原從哪里得來“平脅曼膚”的印象?“脅”是從腋下到肋骨盡處的部分,屈原描繪的這個人胸部豐腴,兩邊的肋骨都并成了一塊?!奥笔欠拭赖囊馑?,“曼膚”應指此人因為肥胖,皮膚也透露出油膩的光澤。這里對人的體態(tài)描寫非常具體,如果不是眼前有一幅畫,正畫著這樣一個極其肥胖的形象,很難想象屈原如何會得出這樣的印象,寫出這樣的詩句?!案蓞f(xié)時舞”是說一個人拿著干(盾)在跳舞,這很可能也是對畫面內(nèi)容的描繪。
既然屈原根據(jù)宗廟壁畫創(chuàng)作《天問》具有客觀條件,而從《天問》文本中也能發(fā)現(xiàn)由圖像轉(zhuǎn)化而來的痕跡,那么,王逸序所言應屬可信,《天問》經(jīng)“圖像—書面文本”的生成過程也應該可以成立。了解這一過程,對理解《天問》文本的諸多疑難問題有重要的幫助作用。具體論述如下:
其一,《天問》文本的雜糅與“圖像—書面文本”的生成過程有關(guān)。前文指出《天問》將天文、地理、神話、歷史等眾多不同性質(zhì)的內(nèi)容雜糅到了一起,從而在文本特征上具有極大的“綜合性”?!短靻枴肺谋镜倪@種特性引來了各種各樣的認識。或者認為其中存在主次關(guān)系,或者極力證明其能夠形成一個整體結(jié)構(gòu)。其實,若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圖像上去,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沒什么好奇怪的。
例如,《魯靈光殿賦》描繪靈光殿壁畫的內(nèi)容云:
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神海靈。寫載其狀,托之丹青。千變?nèi)f化,事各繆形。隨色象類,曲得其情。上紀開辟,遂古之初。五龍比翼,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鴻荒樸略,厥狀睢盱。煥炳可觀,黃帝唐虞。軒冕以庸,衣裳有殊。下及三后,淫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敘。惡以誡世,善以示后。(24)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趙逵夫主編:《歷代賦評注·漢代卷》,巴蜀書社,2010年,第809頁。
靈光殿的壁畫內(nèi)容既包含天地開辟的自然神話,又包含伏羲、女媧、黃帝、唐堯、虞舜及歷來的“淫妃亂主,忠臣孝子,烈士貞女”等神話和傳說,其描繪的內(nèi)容,恰與《天問》所反映的楚宗廟壁畫相近。
又如,山東嘉祥武梁祠中的壁畫,其內(nèi)容更為多樣。僅以其西壁畫像為例:
自上而下分為五層。第一層,銳頂部分,西王母端坐正中,兩側(cè)有羽人、玉兔、蟾蜍、人獸鳥身者等靈異侍奉。第二層,自右而左依次刻伏羲與女媧、祝誦、神農(nóng)、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夏禹、夏桀等古帝王圖像,其左皆有榜題。第三層,右起刻曾母投杼、閔子騫御車失棰、老萊子娛親、丁蘭刻木四組孝子故事,皆有榜題。第四層,右起刻曹子劫桓、專諸刺王僚、荊軻刺秦王故事,皆有榜題。第五層,一列車騎左向行。(25)中國畫像石全集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1卷),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16頁。
武梁祠東壁畫像的內(nèi)容亦包括神話和歷史故事,而畫像的底部則為一組庖廚圖。車騎圖與庖廚圖都是世俗生活的寫照,而這種性質(zhì)的內(nèi)容在《天問》中則未曾見,因此,武梁祠壁畫的內(nèi)容實際上較之楚宗廟壁畫的內(nèi)容更為綜合。
從靈光殿和武梁祠中的壁畫內(nèi)容,可以看出融自然神話、歷史傳說于一體,是壁畫中常見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在楚宗廟壁畫上存在也是可以解釋的。
既然是楚宗廟,也就是祭祀楚先祖之所在。此種場合的圖像首先應具有宗教的作用,其次還具有訓誡的意義?!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云:“文王、周公觀得失,遍覽是非,堯舜所以昌,桀紂所以亡者,皆著于明堂?!?26)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0年,第695頁。明堂亦是宗廟所在,此處所載即是宗廟圖像訓誡意義的體現(xiàn)。楚宗廟壁畫也具有此種訓誡意義。訓誡意義的實現(xiàn),依賴的是與人事密切相關(guān)的歷史傳說。宗教作用的發(fā)揮,又依賴什么呢?能否依賴其中的自然神話?答案是肯定的。
1972年,考古工作人員在長沙馬王堆1號墓的棺蓋上發(fā)現(xiàn)一幅T形帛畫。1973年,在馬王堆 3號墓的棺蓋上也發(fā)現(xiàn)了T形帛畫,形制、內(nèi)容與1號墓帛畫相近。以1號墓T形帛畫為例,帛畫上部右上角畫一日輪,日中有烏,日輪旁邊及下部有纏繞的樹枝,樹枝上又結(jié)出8個小的日輪,合為 9日。左上角繪一月輪,月中有蟾蜍,還有玉兔持杵,月輪下一女子昂首朝向月輪,應即奔月的嫦娥。日輪和月輪下方各有一昂首向上的龍,似乎是在托舉著日月,中間則為一蛇尾的神人,神人左右是 5只神鳥。神人下方懸掛一只鐘,其左右各有一騎著異獸的神人以繩索牽引。鐘下有兩只立柱,象征天門所在。柱上各有一只神豹,而柱旁各有一穿戴整齊、傾身向前、作歡迎狀的神人,應為值守天門的守門神,即“帝閽”。這些內(nèi)容所反映的是天界的情景。帛畫的底部,繪畫著兩只交互的巨魚,兩魚旁各有一回首相顧的長角長尾獸身直立怪獸。巨魚上站立著一赤身裸體的巨人,腳跨一長蛇,雙手托舉一平板,平板上陳設鼎、壺等器物,還有七個拱手對坐的男人。平板的左右又有兩只口銜靈芝的靈龜,靈龜背上各有一只鴟鸮。這一層所繪畫的,應該是想象中的地界情景。在帛畫的中部,也即天地中間,也刻畫著羽人、蜚廉等神話形象,同時還刻畫著一位雍容的貴婦人,婦人的前面兩個男人跪地迎接,身后則有3名侍女隨侍。(27)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集),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39-43頁。
研究者普遍認為,畫中的婦人就是墓主人,畫面內(nèi)容所表現(xiàn)的乃是墓主人在去世后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情景,而這另一個世界恰是用眾多的神話事物來表現(xiàn)。也就是說,畫中眾多的神話內(nèi)容,是亡靈所往世界的象征,它們所發(fā)揮的正是宗教作用。屈原所見到的楚先王宗廟壁畫上的天文、地理神話內(nèi)容,其性質(zhì)應與此相同,是楚先王去世后所往世界的象征,發(fā)揮的正是宗廟壁畫的宗教作用。
總之,楚先王宗廟壁畫本就是融天文、地理、神話、歷史于一體,屈原據(jù)此而作《天問》,在文本上自然也就會具有極大的綜合性。這并不能算是屈原創(chuàng)作上的毛病,恐怕也不是什么特別的結(jié)構(gòu)設計或者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而是由壁畫結(jié)構(gòu)先行決定的。
其二,《天問》文本的“不次序”問題也主要受“圖像—書面文本”的生成過程影響。前文還指出,《天問》文本存在一定的“跳躍性”,也即王逸等提出的“不次序”。孫作云先生曾特別注意到“武梁祠的壁畫(畫像石),也是按照時代順序排列的”(28)孫作云:《〈天問〉的錯簡》,《〈天問〉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8頁。,但《天問》文本卻存在“不次序”的問題。那么,這其中是否存在矛盾?
如果說屈原創(chuàng)作《天問》是對所見壁畫絕對忠實的“翻譯”,則這種矛盾是存在的。但屈原創(chuàng)作《天問》,恐怕不是這樣刻板的過程。毛慶曾指出,《天問》的主旨是抒情(29)毛慶:《論〈天問〉獨特的立體結(jié)構(gòu)與抒情方式》,《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姚小鷗則認為《天問》是“史詩式的哲理詩”(30)姚小鷗:《〈天問〉意旨、文體與詩學精神探原》,《文藝研究》2004年第3期。。無論情感還是哲理,都無法從宗廟壁畫上直接呈現(xiàn),需要屈原根據(jù)壁畫內(nèi)容發(fā)揮自己的主動性進行創(chuàng)作。這就表明,屈原創(chuàng)作《天問》并不是簡單地去再現(xiàn)圖像內(nèi)容。實際上,刻板地描繪圖像,也不符合屈原的創(chuàng)作個性。聞一多在談到讀《離騷》的感觸時說:
我每逢讀到這篇奇文,總仿佛看見一個粉墨登場的神采奕奕、瀟灑出塵的美男子,扮演一個什么名正則、字靈均的“神仙中人”說話(毋寧是唱歌)。但說著說著,優(yōu)伶丟掉了他劇中人的身份,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來,于是個人的身世,國家的命運,變成哀怨和憤怒,火漿似的噴向聽眾,炙灼著、燃燒著千百人的心——這時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演戲,還是罵街吧!(31)聞一多:《屈原問題》,《聞一多全集》(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第256頁。
聞一多這里的猜測是否符合事實,姑且不論,但他這段話卻很形象地表現(xiàn)了屈原作品情感充沛、難以抑制的特征。據(jù)王逸序,屈原創(chuàng)作《天問》時“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內(nèi)心十分苦悶,看到宗廟壁畫之后,創(chuàng)作《天問》“以泄憤懣,舒瀉愁思”。
也就是說,屈原在依據(jù)宗廟壁畫,將圖像內(nèi)容轉(zhuǎn)換成自己筆下文字這個過程中,并不是完全理性、客觀地在描述圖像,而是灌注了自己的思想與情感?!短靻枴冯m然在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上都會受到宗廟壁畫的制約,但這種制約有時又因屈原的主觀作用而被突破。當這種突破發(fā)生時,也就打破了壁畫內(nèi)容的秩序,同時造成了《天問》文本的“不次序”。
例如,這一段詩句:
會朝爭盟,何踐吾期?蒼鳥群飛,孰使萃之?
到擊紂躬,叔旦不嘉。何親揆發(fā)足,周之命以咨嗟?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爭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驅(qū)擊翼,何以將之?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穆王巧梅,夫何為周流?環(huán)理天下,夫何索求?
妖夫曳衒,何號于市?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
天命反側(cè),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
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何惡輔弼,讒諂是服?
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開阿順,而賜封之?
何圣人之一德,卒其異方?梅伯受醢,箕子詳狂?(32)洪興祖:《楚辭補注》,黃靈庚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2-163頁,第155頁。
這一段內(nèi)容之前從商之始祖簡狄,講到王亥、上甲微、商湯、伊尹等,為商之歷史;其后則從后稷誕生的神話開始,講述周之歷史。但在這一部分,武王伐紂之后卻徑直接續(xù)上了周昭王、穆王、幽王,甚至齊桓公。這些內(nèi)容置于周始祖后稷之前,一下子超前了許多,按照歷史順序來看,當然是“不次序”的。孫作云就認為此處有錯簡,將周代的內(nèi)容移到了周代部分,將齊桓公的內(nèi)容移到了春秋部分。(33)孫作云:《〈天問〉校正本》,《〈天問〉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6-107頁。
但是,我們仔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這里的周昭王、穆王、幽王、齊桓公其實是因紂王而連帶提及,而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關(guān)鍵是“反成乃亡”(34)“反成乃亡”, 王逸認為“言殷王位已成,反覆亡之”,有的學者則認為是指周公返政于成王卻遭讒出奔,此處取王逸注。。這一段詩句前面的內(nèi)容是:
成湯東巡,有莘爰極。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
水濱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
湯出重泉,夫何皋尤?不勝心伐帝,夫誰使挑之?(35)洪興祖:《楚辭補注》,黃靈庚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2-163頁,第155頁。
相對于他的始祖商湯而言,紂王正是“反成乃亡”的典型。周昭王南征喪命;穆王周流天下,于國無益;周幽王更是“烽火戲諸侯”,直接導致西周滅亡。此三人與開創(chuàng)基業(yè)的周文王、武王相較,也是“反成乃亡”的亡國之主。齊桓公重用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奠定了齊國的霸主地位;但在管仲死后,信任奸臣,終于導致國家衰敗,而他自己也死于非命。前后相較,又何嘗不是“反成乃亡”?
周昭王、穆王、幽王、齊桓公在此處出現(xiàn),顯然是因為與紂王有共同點。在這一處壁畫上,很可能并沒有描繪他們的形象,但屈原在看到紂王圖像時,自然聯(lián)想到這些有共同點的歷史人物,于是,將他們也寫進了《天問》。在一番感慨、寫畢這些人物的事跡之后,屈原的視線和思路才回歸到殷商歷史上來,于是繼續(xù)講述紂王及其臣子的故事。
我們在這一段內(nèi)容中可以明顯感覺到,屈原在壁畫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生發(fā)了自己的感想,使得壁畫的線性敘事被中斷,從而造成文本的“不次序”。
屈原睹畫所生發(fā)的感想,源于他的知識儲備。他的知識儲備在《天問》中發(fā)揮作用,又不止這一處。如在第二部分“問地”的內(nèi)容中有“何所冬暖,何所夏寒”之句,這在圖像上恐怕是不容易表現(xiàn)的。這以下的數(shù)句問及石林、虬龍、雄虺、長人、靈蛇、黑水、三危、鯪魚等,每事不過一句,甚至半句,頗為零碎。宗廟壁畫上可能也沒有這些內(nèi)容,或者只有其中的一部分,但屈原在目睹壁畫所繪的大地時,自然聯(lián)想到自己曾經(jīng)聽說過的這些事物,于是問到:這些神奇的事物究竟位于何方?
總之,在屈原據(jù)壁畫而創(chuàng)作《天問》的這個過程中,并不是完全客觀、一板一眼地對圖像進行“復制”,他的知識儲備、情感、思想等內(nèi)容都可以附加于其中。從整體上看,屈原是按照壁畫所繪,按照歷史順序來構(gòu)思《天問》,但在具體創(chuàng)作時,他的個人因素發(fā)揮作用,原有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就可能被中止或者擾亂,文本的“不次序”也就隨即發(fā)生了。
以上所論述的“不次序”發(fā)生在屈原根據(jù)宗廟壁畫創(chuàng)作《天問》的過程中,也即《天問》文本生成過程(“圖像—書面文本”)這一環(huán)節(jié)。在《天問》文本已經(jīng)形成,進入傳播階段之后,“不次序”也可能發(fā)生。這一階段如若再發(fā)生“不次序”的問題,那便是打亂了《天問》原本的結(jié)構(gòu),也即發(fā)生了錯簡。錯簡在《天問》中并非不可能,如王逸序所言,《天問》完成后“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這里的“論述”可能包含對《天問》的傳誦以及品評。其最早的形式,可能為書面,也可能為口頭,而以口頭的可能性更大。(36)參見廖群:《從“側(cè)聞屈原”到“世傳楚辭”:屈辭初期傳播考索》,《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漢書》載“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37)王先謙:《漢書補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476頁。,可見至漢代,楚辭作品還以“誦讀”的形式傳播。這種“誦讀”傳統(tǒng),應該就來源于楚人的“論述”?!短靻枴纷匀灰矐谶@一傳統(tǒng)之內(nèi)。在口頭傳播過程中,傳播者依靠其記憶進行傳播,如果記憶發(fā)生錯誤,文本的秩序被顛倒,那么,據(jù)此而記下來的文本就會存在錯簡。
錯簡雖有可能發(fā)生,但是其程度卻是有限的。王逸序云楚人“因共論述”,一個“共”字表明,《天問》的傳播范圍還是比較廣泛的,熟悉《天問》的并不止一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發(fā)生如蘇雪林、孫作云等先生所指的嚴重錯簡,肯定會得到糾正。
由上可見,《天問》之“不次序”,與其文本生成過程有關(guān)。我們應充分重視并且尊重屈原在創(chuàng)作《天問》時的主觀創(chuàng)造性,而不能將其創(chuàng)作過程機械化、簡單化,使“錯簡”問題擴大化。
此外,其他的一些問題也可由“圖像—書面文本”這一生成過程得到解釋?!短靻枴芬晃乃婕暗膬?nèi)容雖多,但總體來看,卻層次分明。這些內(nèi)容可以劃歸兩大類,一為自然神話,二為歷史傳說,有關(guān)歷史又按照夏、商、周、楚的順序排列。
通過前文所引對山東嘉祥武梁祠西壁畫像的描述,不難發(fā)現(xiàn),這幅畫像有清楚的層次,每一層次相對獨立,可以構(gòu)成單獨的畫面。武梁祠東壁畫像自上至下分為五層,第一層刻東王公及羽人,以下四層分別刻列女、孝義、刺客、庖廚,以及縣功曹下軺車跪迎于處士等內(nèi)容,同樣具有分明的層次。武梁祠后壁畫像分為四層,整體結(jié)構(gòu)亦如之,不過第三層和第四層的中部被貫通起來,刻一樓闕,分為樓上樓下,顯然這是出于實際情況的變通。畫面分層的現(xiàn)象并不僅僅存在于武梁祠壁畫當中,如山東平邑皇圣卿西闕四面畫像、東闕四面畫像,山東平邑功曹闕四面畫像,山東長清孝堂山石祠東、西、后壁畫像等均分層,各層相對獨立。
可見,根據(jù)不同內(nèi)容,對畫面進行不同層次的劃分,或者先在墻壁或者畫像石上劃分好不同的層次,再進行繪畫,應是壁畫及畫像石創(chuàng)作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短靻枴分畬哟蝿澐?,可能也受此種因素影響。
又如錢鍾書所指出的《天問》“非出于不信,而實出于求知”之問,又有“事理初無難解而問者”,又有“明知而似故問者”,其中, “求知”之問很可能也與《天問》據(jù)圖而作有關(guān)。因為圖像表現(xiàn)事物雖然直觀形象,但卻不能如文字記載一樣詳細、具體。如果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只會感到一頭霧水。《天問》內(nèi)容豐富,這也得益于屈原自身良好的文化素養(yǎng),若是屈原對天文、地理知識,對歷史上的故事毫無儲備,很難想象他能創(chuàng)作出如此宏大的作品。但屈原也不可能事事盡知,他在面對這些豐富的圖像時,也不免有未解之處,所以,才留下了“求知”之問。
《天問》文本“不次序”與“雜糅”的問題在歷史上爭論已久,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研究者多從外部尋求依據(jù),卻忽略了《天問》文本生成過程。實際上,文本生成過程是文本特征形成的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文本形成以后,雖然仍可能發(fā)生變化,如出現(xiàn)錯簡等情況,但這種變化——尤其是對流傳有序的作品而言——是很有限的。愈演愈烈的《天問》“錯簡說”顯然脫離實際情況,夸大了這種變化。
關(guān)于《天問》文本的生成,最早是王逸提出的屈原觀楚先王宗廟壁畫而作《天問》的說法。王逸雖為東漢學者,距離屈原已有一定的時間距離。但從外部來看,先秦時期確實存在“著圖訓政”的傳統(tǒng),出土帛畫與壁畫亦可為楚宗廟壁畫的存在提供佐證;從內(nèi)部來看,《天問》文本確實存在由圖像轉(zhuǎn)化而來的痕跡。結(jié)合起來看,王逸說應屬有據(jù)。
兼具宗教作用和訓誡意義的楚先王宗廟壁畫,由有關(guān)天地的自然神話和有關(guān)史事的歷史傳說構(gòu)成,這直接決定了《天問》集天文、地理、神話、歷史于一篇的主體內(nèi)容,在文本上具有“雜糅”的特征。壁畫的層次劃分,決定了《天問》整體結(jié)構(gòu)層次分明。屈原觀楚先王宗廟壁畫創(chuàng)作《天問》,雖是“據(jù)畫而作”,卻非“述畫之作”,在呈現(xiàn)壁畫內(nèi)容的同時,也融入了他個人的思想、情感,同時調(diào)動個人的知識儲備,這又造成了《天問》文本的“不次序”。
總之,《天問》的創(chuàng)作是一次客觀呈現(xiàn)與主觀創(chuàng)造相結(jié)合的過程,這個創(chuàng)作過程有某種固定的秩序,但也有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因此,關(guān)于《天問》的文本特征,不能簡單、機械地看待,還應該深入作者的創(chuàng)作活動去體察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