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底,我到昆山參加第五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頒獎典禮,返程途中回味著昆曲《牡丹亭》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毕氲綉蚯?,豆蔻年華的杜麗娘總在做夢,戲曲外,我也覺得自己的青春像身處在夢中,是詩歌在易逝的時間之河上給我造了一場接一場的夢境。
14歲的某一天,我偶然在雜志卷首讀到林徽因的詩《你是人間的四月天》而開始對現(xiàn)代詩產(chǎn)生興趣。之前讀慣了講究平仄韻律的唐詩,突然間看到這些行文自由、帶著林間光亮與香氣的詩句,整個人興奮極了。那時自己也處在青春期,向往著愛,也等待被誰愛著,心里總期待有一段純美的愛情在生命路上綻放,席慕容的詩《一棵開花的樹》隨后讓少年的我為之沉醉。我突然意識到文字的力量。透過一行行的詩,自己的靈魂竟可以從繁冗的學習生活中抽離出來,而孤獨的情緒也似乎借著詩歌的火光在暗中找到了出口。我試著寫詩,讓自己得到釋放,身上像長了翅膀一樣變得輕盈自在,這是現(xiàn)代詩在最初帶給我的快樂。
回首昨天那個男孩清澈的身影,到此刻,文學的光束竟已照亮我十多年的路途。在這十幾年間,我從南到北奔波,從海峽這頭到海峽那頭,從象牙塔到社會,再從社會到象牙塔,受過挫折,也放棄了很多想法,但由始至終詩歌都不曾在自己的生命中退場。它像是一個老朋友了,常在我被現(xiàn)實打擊的時候給我力量,予我信心。我也常透過它去認識這個世界,描摹這個世界,那些世間炎涼、人來人往、時過境遷、悲喜愛恨早已融到我的文字之中。
當然,在我寫過的詩歌里最常見的便是故土親人、城鄉(xiāng)變化及個體對命運的思考。因為我是從農(nóng)村泥土上成長起來的孩子,即便遠離家鄉(xiāng)許久,鼻尖依舊蓄滿記憶中淳樸的香氣,成為我有滋有味的鄉(xiāng)愁。最無法遺忘的,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像是福州的山跟海,組成了我永遠的故鄉(xiāng),他們站立的地方,是故鄉(xiāng)最溫暖最明亮的部分,是我的筆尖永遠取之不盡的源泉。
我出生在福建長樂的一個農(nóng)民家庭,母親體弱,患有癲癇,家中的主要收入靠父親給人修墳墓或下水道所得。我是來自這個社會最底層家庭的孩子,若說一出生就有起跑線的話,自己已經(jīng)輸了。臺風天被吹得搖搖晃晃的一層小瓦房,下大雨時家中漏雨,床邊擺滿了臉盆,發(fā)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平日常有蛇與蟲蟻透過石板拼接的圍墻縫隙爬進來,這是十三歲前我對家的主要印象。環(huán)境太惡劣了,父母經(jīng)過多年打拼及四處借款,在爺爺留下的地皮上蓋了兩層新房,我們才得以搬離。在富商權(quán)貴子弟覺得父母為他們準備的圣誕節(jié)禮物不夠新奇時,我的父母正帶著我終日與貧窮打交道,他們無法想象童年中有那么幾年我是用筷子蘸著醬油魚露吃著飯過來的。父母幾乎沒有給我零花錢,我就自己掙,比如去拾荒,沿街撿塑料水瓶拿去賣,也會到別人葬禮上扛“花圈”。而在學習上,興趣班、補習班、一對一輔導、電子詞典、點讀筆……這些需要靠金錢作為背后支撐的事物,在我的中學時代里統(tǒng)統(tǒng)缺席,我只靠課上老師講和課下自己復習,初中時成績還可以,排在村里中學年段前十,最后被保送進縣城的高中。
在成長的路上,多是憑著自身的努力與自律走到此刻,因為沒有背景、沒有太多途徑和財力支撐的自己始終明白:沒有人會幫我,只能靠自己才能抵達那個名叫未來的地方,去跟理想、意義交接,去跟最底層最卑微的日子作別。
而在這一路上,非常感謝的是文學,是詩歌,它給了我很多幫助,緩解了我身上外在與內(nèi)在的危機。因父母沒有多少文化,成長過程中,我有很多心事都無法跟他們訴說,只能靠閱讀與寫詩的方式將心中的房門打開,真的,如果不寫作的話,我想自己要變成一個自閉的小孩了。從十四歲開始獲得人生第一筆稿費到現(xiàn)在,十五年過去了,通過發(fā)表或出版作品,我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獨立,大學到讀博的學費、生活費,每一筆都由自己解決。
文學也讓我收獲了很多讀者朋友,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有的正在上小學,有的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讓我每寫一首詩、每出版一本書都充滿動力,因為一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正在陪伴我,正在等候我的文字,自己就特開心。我的第一批讀者是我的老師和同學,那年高二,我的詩歌發(fā)在《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和《福州日報》上,老師看到了,就把這些文字復印出來,年級每個班都發(fā)下去,很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我了,就連門衛(wèi)叔叔也時常叫住我,拿著一份《福州日報》跟我說:“你又發(fā)東西了,真厲害!”
詩歌在我年少時給我?guī)砹藰s光,讓我更自信地面對這個世界,但我知道那些少年式的文字說到底只是一個入口,我要在詩歌的道路上繼續(xù)走,就要觀察到更多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正在變化的幽微部分。
每次從外地回來,飛機抵達長樂機場,我走出航站樓的時候,門口總站著父親的身影,他依舊從自己所賺不多的工錢里取出一筆請人開車來接我。一路上,我喜歡望著車窗外的世界,對漳港、文武砂這一帶濱海新區(qū)的變化,我也算個見證者了,從十多年前離開家時看到的漁村沙地,到現(xiàn)在高樓林立的場景,撤市變區(qū)的長樂真的是以日新月異的面貌變化著。而一同發(fā)生變化的,還有坐在我身旁的人,我的父親,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我想為這些在城市化進程中默默付出、失去青春的人寫點什么,我想讓人記住繁榮背后正在老去的力量。獲得江蘇省作協(xié)《揚子江詩刊》第五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的作品是《骨頭里的鐘聲》,這就是一組寫給父親和土地的詩篇。
今年是我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長途中一個值得紀念的節(jié)點,從14歲開始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到現(xiàn)在,光陰打馬而過十五年,算上今年出版的《人生海海,素履之往》《白馬少年,衣襟帶花》等書,自己已經(jīng)出版了12本書。我已經(jīng)29歲了,時間對人世產(chǎn)生了諸多方面的變化,我敏感于這些。少年時寫作,純粹是為青春期無法排解的情緒尋找一個出口,使自己不至于在略顯壓抑的應試教育階段發(fā)瘋。現(xiàn)在呢,自己要成為一個作家的理想更加強烈,盡量用文本去記錄、思考人在時代復雜語境下的來與去、孤獨與失落、困境與悲哀、價值與意義,而不再簡單呈現(xiàn)個體的情緒或現(xiàn)世明艷的表象。寫詩是生命另外一種遠行的方式,透過靈魂這艘在人世浮沉的船只,獨行踽踽。
書寫文字的過程,似從古井中打水,水桶叮叮咚咚觸碰著生活的壁垣,我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往上提,保存了大部分生命中真實的時刻。清冽的泉涌逐漸從井中上來,我重新瞥見那時生活的樣貌,時而覺得父親那有力的臂膀又舉起了年少的自己,時而又覺得母親就在身旁,如往常一樣踩著縫紉機的踏板,給我縫制新年的衣物,而我在一旁笨拙起舞,臉上有貧窮與悲哀都無法擋住的欣喜。自己始終是個活潑潑的少年,眼里有星辰,有宇宙,有曠野,有每一個出發(fā)的步履所踩出的亮光。
我常借著這些記憶里的微光,觀照原鄉(xiāng)上矗立的一切,文本努力符合內(nèi)心期待,呈現(xiàn)單純、質(zhì)樸與誠實的面相。很多東西,如果你不去記錄,不去在乎,歷史不會替你記住,那些往事像夏日的溺水者,突然就在激蕩的水花中消失了。我讓它們變得稍微豐富一些,除輪廓外還能留有讓自己辨識的面目。
一直記得朋友魯?shù)窃谖肄o職去讀博前送我的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電影《心靈捕手》中的一句臺詞:“成功的含義不在于要得到什么,而在于你從那個奮斗的起點走了多遠。”
我明白走上這條創(chuàng)作的道路,需要自己一個人滿心承載未來的星光和此刻長途上的黯淡,有過的不安和難堪,都得吞下。所有的風來了,便迎風吹著,所有的橋塌了,便撐船自渡。但心底始終有個聲音在對我說,你只管努力往前,命運自會帶你去一個不錯的地方。
生命像礦石,在挫折的熔爐里鍛造,過程煎熬不堪,索性最后還是被澆鑄成自己理想的鐵器模樣,牢固,堅硬,又顯些鋒利。感謝文學,感謝詩歌,安放著我的那些孤獨、焦灼、失落、彷徨,讓我在人生重要的節(jié)點上得到命運的眷顧。
無論再過去多少年,我想自己還是那個喜歡寫詩的少年,牽著心中理想的白馬,路過山河原野,路過你的世界,衣襟上落滿了花,也舍不得輕輕拍去。
作者簡介
潘云貴,90后作家,出生于福建長樂,曾任高校中文專業(yè)講師,目前于臺灣中山大學文學博士在讀。14歲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已在《詩刊》《山花》《青年文學》《揚子江詩刊》《光明日報》等發(fā)表數(shù)百萬字,出版有《人生海海,素履之往》《白馬少年,衣襟帶花》《都會有,都會好》等書。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臺北文學獎首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