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免,一名住在南方小鎮(zhèn)的普通青年,養(yǎng)了一只機敏的兔子,閑暇時畫畫彈琴寫詩,擅長與無聊作斗爭,想成為自洽、溫柔且酷的人。另外,“免”字取自“與兔子有一點不一樣”,寓意再勇敢一點。
編輯的話
知道阿免是在豆瓣,忘了是怎么關(guān)注到她的,只記得她常在上面更新自己寫的詩。她寫菠蘿的誘惑,寫透明膠、抽屜和桃子,寫晚睡、爛尾和內(nèi)向的小星球,寫花園、雨天和修月亮的人。她說:“有些水,第一次做雨/所以落得很生澀。”“下雨天/最高興的是雨刮器/瞧他們高興得只剩下舞蹈了。”“碎過的月亮總是不牢/電焊工真忙/夜夜落下星火,一月一休?!焙?,多么柔軟,多么可愛,多么靈巧。
1.
我試圖回憶第一次寫詩的場景,腦海里只冒出四個大字:白駒過隙。
那個夜晚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如同長途旅行的起點,早已被記憶的地平線吞吃干凈。此刻窗外突然下起暴雨,我突然完全地?fù)碛辛诉@個普通而悶熱的雨夜。我重新確認(rèn)某些細(xì)節(jié),發(fā)現(xiàn)有些事即使過去再遙遠(yuǎn),都不會忘記。是的,是初中的第一個夏天,結(jié)束了一天烈日下的軍姿,我疲乏地趴在家里巨大的圓木桌上,白熾燈雪白,我寫下了我人生的第一句詩。
詩歌題材字?jǐn)?shù)不限,因為這么幾個字,我就仗著膽兒要借它的豁免權(quán),軍訓(xùn)期間的通訊稿任務(wù)完成得如此輕易。當(dāng)時的我并不知道,我正面對的是多么巨大的事物,我正站在多么宏大的迷宮面前。
雖然故事的開端缺乏浪漫,但奇妙的是,我竟就這么一直寫了下來。寫白鳥,寫傍晚,寫心里一閃而過的憂傷,懵懂間,我認(rèn)定了詩歌,將它裹挾進自己的生命,而非臨時歇腳的石塊。
2.
這樣貿(mào)然闖進詩歌殿堂的我,和晚自習(xí)課間穿過黑暗花園偷摘茶花的我,是一致的:莽撞,胡來。
一朵茶花,花瓣繁復(fù)好似施了仙法,取下一片,便悄然生出千萬片。茶花色彩鮮艷,花瓣水分綿密,如綢緞般,捻在手指上頗有分量。它引誘著我,而我是沖動的、缺乏計劃的,我全然不知道如何制作干花。我偷得幾朵,將它們小心夾進字典里、習(xí)題冊里,并對此感到滿意。后面的事情,交給自然,我要任憑那代表生命的紅全部消失,只留下蟬翼般的金色。
寫詩是過癮的事兒。我只管寫,后面的事情,交給時間。
十幾歲情竇初開,仿佛一下子落下大船,總感到海水泛濫,洋流沖撞,我們向前沖或者轉(zhuǎn)身逃走,都干脆利落。愛與怕,格外多,格外品種豐富,難以區(qū)分。所以我格外需要表達(dá),而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是一種癮,好的詞句能包裹住強烈的愛恨,安全緩沖情感的起落。多么慶幸,那時候我一切神經(jīng)質(zhì)的、過于夸張的情感都在這里安全著落。
寫詩這件事或許需要學(xué)習(xí),但自我表達(dá)不是。我并不遺憾,在最初寫詩的年紀(jì)沒能讀到更多更好的詩,因為這個過程更多的是自我對話,而不是文學(xué)題材的選擇。我珍惜那時候的無知,珍惜沒有查證什么是詩歌就無畏地拿起了筆的我。當(dāng)然,我也感激文學(xué)的寬容,感激詩歌的寬容,縱然它有豪華殿堂,卻容許我像個野孩子般奔跑,仿佛闖入曠野。
3.
讀博爾赫斯,是很久之后的事。文學(xué)的初戀,來得可真晚。
他寫道: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沿著這幾句詩的線索,我找到了他,然后在某個毫無征兆的夜晚,我捧著《小徑分岔的花園》,感到震撼與心慌。我想,愛一個人也不過如此了。我同時看見了,我所熱衷的月亮和抽象事物,我的大大小小的迷惑和頓悟,一下子變得清晰整齊,它們展現(xiàn)在書頁上,仿佛海洋里的魚匯集在了一處。
是的,我們會通過文字愛上一個人,我們會通過別的方式愛上一個人。愛妙在出其不意,但愛說得通。比如你愛藍(lán)色,就會愛上藍(lán)色的人,這說明藍(lán)色就是你的本質(zhì)。不消說,博爾赫斯被無數(shù)人愛著,我必然不是最能讀懂他的那個。但是對我來說,文學(xué)的初戀是無法替代的,那個心動不已的夜晚是千金不換的。
我知道了越來越多的詩人,在他們的詩歌里,我尤其喜歡對話式的句子,每一首有“你”與“我”的詩歌,都是言簡意賅的信箋。
海子說:答應(yīng)我,忍住你的痛苦,不發(fā)一言,穿過這整座城市。
張棗說:請給我痛,怕,恨以及扭曲,請給我額上裝一枚永久的月亮。
安德拉德說:我不過是俯向你身體上的一束光,來自太陽、血或者鹽。
馬雁說:早上發(fā)一條短信告訴我天氣,是我們相愛的天氣,每一天都適合我們相愛。
洛夫說:成長中你不妨試著,以胡茬,假牙,以及虛胖,以荊棘的欲望,以一面受傷的鏡子……去理解世界。
度過了少年時在詩歌里孤獨闖蕩的階段,多慶幸,我一下子就碰到了詩歌里的愛人和摯友。自然,我還讀不懂很多詩,但不用怕,詩將教會我們?nèi)萑棠:c不確定,這里獨獨沒有1+1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而是一些“大約”“也許”“我猜是這樣”……
“一個月亮般的聲音/一張安眠藥的臉/凹凹凸凸的明天/會把你一寸寸偷竊。”你來捕捉腦海里出現(xiàn)的第一個場景,不去挑選到底是圓月還是月牙,只去確認(rèn)月亮帶來的感受。詩人所說的,不過是關(guān)于時間流逝,關(guān)于時間流逝是種什么感覺,我們各有答案。因此,每句詩都是一個謎面,謎底你說了算。
4.
寫詩不同于讀詩,前者可以不求甚解,后者卻分外精確。
抵達(dá)精確是需要時間的。我經(jīng)常長久想著某個詞,仿佛惦念遠(yuǎn)方的戀人。所以寫詩的狀態(tài),并不能從我的生活狀態(tài)中切割開來,那是我全部生活的狀態(tài),我醒著夢著的每一處。
有時候,我被一句接近完成的詩困在椅子里。我反復(fù)揣摩、交換順序,我困在一個姿勢里,不敢起身,不能起身,仿佛它們會全部散在我衣服的下擺里。
有時候,一個詩句恰好落進視野里來。是傍晚騎車回家,一只蜻蜓貼著我右耳飛過的瞬間,是列車鉆出隧道的瞬間,是喝了奶茶那半睡半醒里,竟看見了抽象事物的瞬間。
寫詩的人,總?cè)菀子袠O大的生活樂趣。比如采摘的樂趣:過去未來,現(xiàn)實與虛幻,物質(zhì)和非物質(zhì),皆可采摘,詩歌是那么宏大的一張網(wǎng),你要有“來什么,寫什么”的勇氣。比如對弈的樂趣:一個字與一個字對抗,一個段落和一個段落對抗,一個子吃掉一個子,留下“不可或缺”的字的序列,便是詩。
5.
這是我的故事,但不是全部。我也有羞于承認(rèn)寫詩的時候,覺得自己不配承認(rèn)與詩的關(guān)系。
我雖然理直氣壯地覺得寫不寫詩是自己的事,卻仍然害怕誤解。日常里,我努力扮演好成熟的大人、情緒穩(wěn)定的普通人,我想辯白的是,詩歌并不代表情緒失控、想法極端,不代表敏感脆弱,也不代表矯情放縱。我所呈現(xiàn)出的性格的弱點、所有壞毛病、臭脾氣,都僅僅是我個人的,詩歌不壞,也從未引人去孤島。
對我來說,寫詩是救命的第一根稻草,覺得一件事可能被寫成詩的瞬間,我就有了希望。如果還能信任文字,就還會再次信任他人。
有了詩歌,莽撞就可能變成勇敢,盲目變成想象力,無知成為好奇心,敏感也會成為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