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華
終于等到玻璃碎了,
玻璃的碎裂聲從夜空撒落下來,
草叢里,樹林間,湖面上,
到處是閃爍的碎片。
風吹進來,風把
碎片吹進來,風把玻璃的
碎裂聲吹進來。
玻璃碎了,夜晚也跟著碎了,
所有的碎片,在夜晚的
碎裂聲中,
再次撒落下來——
(選自《詩刊》2020 年11 月號上半月刊)
閑置在陽臺角落的那只中藥罐
已經(jīng)快一年了,這是父親
用了九年的中藥罐,即使它被蒙上
厚厚的灰塵,我還是能聞到
中藥淡淡的苦味 ——
三七、貓爪草、藏紅花、黃芪、當歸、
鐵皮石斛、薏苡仁、大黃、靈芝、
紅豆衫、急性子、半枝蓮、絞股藍……
父親九年煎煮的中草藥,可以
植滿一座荒山。
躺在床上的父親已喝不下一口中藥,
只能用鹽酸羥考酮緩釋片止痛。
我多想叫醒這只中藥罐,像此刻
我叫醒沉睡中的父親 ——
給他倒水,或許是最后一杯水。
每天看見幾位戴鴨舌帽的垂釣者,
在住宅小區(qū)的河邊釣魚。
他們抽著煙,把口罩掛在
耳朵上,或將口罩扣在下巴。
帶餌的,是倒刺的魚鉤,
警覺的,是白色浮標。
一場暴雨讓河水猛漲,
一根魚竿守候在岸邊。
垂釣者說,春天才剛剛開始,
“河里已經(jīng)沒魚了?!?/p>
—— 我們最終釣到的,只可能是
時間拋下的鐵錨。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0 年4 期)
我猶豫地望著窗外,
樹林蜿蜒到河邊,
河道沉寂,水葫蘆瘋長。
隱約傳來割草機的聲音,
我扶扶眼鏡,仿佛
走出那片神秘的樹林。
我還活著,只是還不夠
像樹林那樣卑微,
像割草機那么強大。
趕在日暮之前,
渡過那條從容的河道。
—— 我不該猶豫。
常常是這樣,當一個人發(fā)呆,
發(fā)呆都指向
周圍無常的事物。
二月的江南冷風刺骨,
我從草叢中抓起一把雪
抹在臉上。
一個人走在雪地上,
和另一個人
擦肩而過,不問歸途。
塵世間有太多的生死
離別:愛了,痛了,卻沒有怨恨,
再多的淚水也是徒然。
雨,雨夾雪,雪,漸行漸遠,
白茫茫一片,和誰
再次相遇,回身相顧?
一切化為烏有,比如這場雪,
比如一個提燈的人,
他蓬亂的長須,被剃度——
倒春寒。
窗外的雨偽裝成集體主義的悲憫。
一壺明前白茶,
喝掉我這個冷嗖嗖的
夜晚。
“櫻花開,櫻花謝,白色的
翅膀,細碎的掙扎?!?/p>
父親,我的多愁善感是你遺傳給我的——
醒來,我還能想著你,
起床,我還能見到你。
而父親,對此一無所知。
恐慌之城,夢幻中沉迷的居所,
一次冗長的失眠。
黑色幽靈,沾著星光的裙裾,
精湛舞姿讓魔鬼附身。
昨夜今晨,無數(shù)驚恐的目光,
從懷疑中尋找神諭。
庚子年,小鼠的哀傷
在晦暗的窗外。
一片飛地。
—— 悲憫降生,忍住熱淚,
一輪新月哺育。
黃昏落在晚櫻上,夜色漸濃,
遇見的人只看到背影。
池塘里叢生的葦草和菖蒲,
像針,扎出了綠意。
而一個人來了,又離開,
卸下身后的靜寂。
不該把夜晚想得那么黑,
新月鉆出云層,一臉的干凈。
回頭,或抬頭的次數(shù)多了,
就變成了牽掛。
在老家,熟悉的老人越來越少,
而記憶中的黎明村,只剩下幾個地名——
沙家木橋、獨圩、蕩浜。
老宅被征遷,桑地沒了,
竹林、炊煙、蛙鳴、稻草人沒了,
母親的墳墓也沒了。
冬日返鄉(xiāng),我在寒風中搖搖晃晃,
渴望下一場鋪天蓋地的雪,
雪地上,我能回頭看見自己
深深淺淺的腳印。
“故鄉(xiāng)變異鄉(xiāng)。”再也回不到
當年的黎明村,
—— 樹被砍下,鳥回不了家。
我站在土窯的遺址上,摸摸自己
花白的頭發(fā),害怕自己
再次愛上故鄉(xiāng)。
再次愛上故鄉(xiāng)——
和黎明村的莊稼一起綠,一起黃,
一起收割,脫粒。
東倒西歪的一棵樹
像梯子,被扶正——
光,往下落,
眼神,往上爬。
樹,像一個男孩的姓氏,
渴望被女孩抱著——
抱著,抱著,就抱住了
自己的暮年。
(以上選自《海燕》2020 年1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