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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史記·孔子世家》的正文與三家注的異文對比看司馬遷的敘事意圖

2021-03-07 18:31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 2021年12期
關鍵詞:季氏世家司馬遷

劉 力 銘

(香港浸會大學 文學院,香港999077)

程蘇東在《失控的文本與失語的文學批評——以〈史記〉及其研究史為例》一文中提到了“失控的文本”這一概念,即《史記》存在一些由文本編纂而成的衍生型文本,司馬遷通過各種形式的“鈔撮”,實現(xiàn)了對原有材料的“重寫”,而在這一過程中,因其文本嫁接處、補綴處或截取處難免疏漏,所以在不同程度上留下了一些“失控的文本”,體現(xiàn)出編鈔者試圖構建有序文本的過程及其所遭遇的困境。[1]166《史記·孔子世家》的史料來源頗為總雜,符合衍生型文本的特點。錢穆曾言:“余讀《史記·孔子世家》最蕪雜無條理。其他若《年表》,若魯、衛(wèi)、陳、蔡諸《世家》,凡及孔子,幾于無事不牴牾,無語不舛違。誠如崔氏之譏,所謂自為說而自改之者?!盵2]47這既揭示了《孔子世家》文本編纂的復雜性,也啟示讀者探尋司馬遷鈔撮背后的編纂意圖。

三家注對《孔子世家》文本的編纂提出過一些質疑。注者多引異文,為同一事件的記載提供了不同材料,其背后反映了注者對異文選擇作出的價值判斷,而這一價值判斷又與注者對原文作者意圖的理解密切相關。因此,筆者擬從三家注入手,檢視司馬遷在鈔撮《孔子世家》時存在的疏漏,探討三家注對這些疏漏表現(xiàn)的價值判斷,并借此回溯文本本身所體現(xiàn)的作者敘事意圖。

逐條檢視過三家注后,筆者認為值得探討的有三條注釋,并將這三條簡稱為“孔子要绖”條、“匡人圍孔子”條、“歸與之嘆”條。

一、從“孔子要绖”條的正文與異文對比看司馬遷的敘事意圖

孔子被司馬遷評價為“至圣”,其道德形象在后代流傳中漸趨完美,但在一些先秦史料中,孔子多以普通人形象出現(xiàn),具有與常人一般的情感、欲望,在面對道德沖突時也有實際的考量。司馬遷與司馬貞對于“孔子要绖”史料的選取,反映了各自對于孔子的道德想象與期待。

《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要绖”的原文如下:“孔子要绖,季氏饗士,孔子與往。陽虎絀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孔子由是退?!盵3]1907在“孔子要绖”四字下,《史記索隱》曰:“《家語》‘孔子之母喪,既練而見’,不非之也。今此謂孔子實要绖與饗,為陽虎所絀,亦近誣矣。一作‘要經(jīng)’。要經(jīng)猶帶經(jīng)也,故劉氏云嗜學之意是也?!盵3]1907“绖”,指喪服所系之帶,一般由麻制成。[4]117“要绖”即腰绖,是一種喪服制度。這條注釋指出了兩個問題:首先,根據(jù)《孔子家語》對“孔子要绖”的記載,《孔子世家》的描述不合史實;其次,司馬貞提供了改字之說,即“孔子要經(jīng)”,孔子之所以被季氏拒絕,是因為腰間帶著經(jīng)書赴宴。侯文學認為《史記》的任何版本均未有“孔子要經(jīng)”異文,這一說法難以成立。[5]100因此,筆者將主要關注《孔子家語》與《孔子世家》對于“孔子要绖”的記載有何不同。

《索隱》所引《孔子家語》的內容見于《公西赤問》:

孔子有母之喪,既練,陽虎吊焉。私于孔子曰:“今季氏將大饗境內之士,子聞諸?”孔子曰:“丘弗聞也。若聞之,雖在衰绖,亦欲與往?!标柣⒃唬骸白又^不然乎?季氏饗士,不及子也。”陽虎出。曾參問曰:“語之何謂也?”孔子曰:“己則喪服,猶應其言,示所以不非也。”[6]550

對于這一記載,理解的關鍵在于“示所以不非也”。王肅注云:“孔子衰服,陽虎之言犯禮,故孔子答之,以示不非其言者也?!盵6]550由此,“非”可理解為責怪之意。在這一闡釋中,陽虎以犯禮形象出現(xiàn),而孔子對陽虎不加責備,既遵守了母喪禮節(jié),又寬宥了犯禮之人。與之相比,《孔子世家》所呈現(xiàn)的孔子則躁進又落魄:在居喪期間有赴宴、出仕之意,似是違禮之舉;季氏在后來僭離正道,陪臣執(zhí)國政,并非理想的棲居之主;而面對“陽虎之絀”,孔子以“由是退”為反應,顯示出陽虎與季氏的積威——一代至圣也曾遭遇如此被動無力的局面,卑怯不已。

《史記志疑》針對“孔子要绖”引過兩種觀點,它們實際上殊途同歸,都力求維護孔子圓滿的道德形象。具體說來,第一種觀點否定了“孔子要绖”的真實性:

楊慎曰:“孔子不就季氏,亦無要绖與往之理?!鄙凼稀兑蓡枴吩唬骸皢识?,喪未除也,而與享者有乎?至聞虎一叱,由是而退,則禮樂之宗,曾不若一竊寶玉大弓之盜已。瞷亡之拜,將仕之言,遷應不知也?!盵7]1114-1115

楊慎的話不知所本,似是因孔子后來不仕季氏所呈現(xiàn)的道德判斷而斷定先前必無“要绖往之”一事。邵氏之所以質疑,一是因為孔子在喪期赴宴有違禮之嫌;二是因為孔子在與陽虎的對峙中落于下風,情境窘迫,不符合自己對圣人的道德想象,最后又引陽貨勸孔子出仕一事否定“孔子要绖”的可能性。此事見錄于《論語·陽貨》: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途。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痹唬骸皯哑鋵毝云浒?,可謂仁乎?”曰:“不可?!薄昂脧氖露绞r,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笨鬃釉唬骸爸Z,吾將仕矣。”[8]1174

大部分學者認為陽貨與陽虎為同一人。這則軼事恰好可以彌縫邵氏的質疑:首先,面對陽貨勸仕,孔子有禮有節(jié);其次,孔子與陽貨的關系顯然并不緊張,陽貨是守禮的勸說者,而非無禮的罷黜者。

在《史記志疑》中,另一種觀點則肯定了“孔子要绖”的真實性:

方氏《補正》則云:“季氏饗士,卒欲用之。古者既葬,金革之事弗避,孔子所居在季氏分地,要绖而往,庶人召之役則往役之義也,故陽虎曰季氏饗士,非敢饗子?!墩x》謂饗文學之士,誤矣?!盵7]1115

方苞援引了《孟子》的說法,將孔子“要绖而往”解釋為“庶人召之役則往役之義”,本無礙于禮義,但其本身仍然在為“孔子要绖”一事尋找合理性,孔子的道德形象在方氏的闡釋中仍較圓滿。

通過司馬貞、楊慎、方苞等人對“孔子要绖”所作的闡釋,可以感受到一種焦慮。他們期待孔子的前后行為具有整一性,在儒禮上沒有瑕疵,面對出仕保留自己的道德堅持與主動權,為此,他們指出“孔子要绖”說的破綻并作出種種辯護。那么,面對眾多史料,司馬遷為何要“鈔撮”孔子“由是退”的事跡,去書寫看似弱者的形象呢?

首先,孔子要绖而赴季氏饗士之宴,實涉血緣親情與政治公義的碰撞,即禮學所討論的“親親”與“尊尊”之關系。要绖是一種喪服制度,當“親親”與“尊尊”的關系落實于喪服制度上,從先秦至唐代,歷代學者對二者的主從關系均持不同看法。張壽安認為,清儒通過探尋禮制認為先秦時“親親”與“尊尊”實為并列結構,彼此互動,兼顧血緣之親與政治之尊。在二者發(fā)生沖突時,則“依時而動”,根據(jù)具體情況予以調整。[9]88例如,《禮記·曾子問》曾記“父母之喪,既卒哭,金革之事,無避是也”[10]619,則當國有大事,人子在卒哭禮后可無須避諱,以免有違公義。降至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公羊學派雖有意限制君權,但從大一統(tǒng)的角度仍有尊君傾向,且善權變。[9]96-97司馬遷的經(jīng)學思想有公羊學的成分,因此,面對孔子暫將政治公義置于血緣親情之先,他并不視之為違禮之舉,在記載時不加避諱。魏晉以降,在家族關系中,則母親地位上升;在社會關系中,則有忠孝之爭。[9]98司馬貞所引的書為《孔子家語》,舊說為魏代王肅所偽造,以攻擊鄭玄之學。雖然今天的出土文獻已證明此書的內容真?zhèn)螀耄珜W者亦承認此書在流傳過程中多有增刪[11]7,王肅未必沒有修改機會。在司馬貞所引的《孔子家語》中,孔子相當重視母喪,且以孝為先,王肅在注語中對此持肯定態(tài)度,頗能代表魏晉時人對于血緣親情與政治公義之關系的看法。時至唐代,在家庭關系中,官府于貞觀、開元兩度修訂服制,均在“親情恩重”的前提下加厚喪服,如武則天曾提議“父在,為母齊衰三年服”,有別于《儀禮》所規(guī)定的“父在為母期,父歿為母齊衰三年”,母親的地位得以持續(xù)提升;在社會關系中,唐代君臣實行共存共治的主從關系,尊重父喪。[9]102-104司馬貞,據(jù)考證活動于唐睿宗景云至玄宗開元年間[12]117,對于喪服的看法受當時唐律與政治現(xiàn)狀影響。他之所以在《索隱》中采納《孔子家語》的故事版本,或是出于唐人在喪服制度中對家族親情的尊重。

其次,孔子生于春秋晚期,其時士階層的構成較為復雜,而司馬貞只承認“季氏饗士,孔子與往”為歷史事實,否認陽虎之黜,或是因為士的概念演化至唐代,已較為單一。陽虎所說的“季氏饗士,非敢饗子”實際反映了陽虎與孔子對“士”的認知的分野。據(jù)李向平研究,春秋晚期的士包含宗法之士與非宗法之士,宗法之士為卿大夫的宗族成員及支庶族人,時常被任命為邑宰、家臣。[13]159擔任這些官職的宗法之士獲取卿大夫世族的經(jīng)濟、政治或軍事力量后,或以反叛作亂,實現(xiàn)地位上升。陽虎作為孟孫氏的支庶、季孫的家臣,就曾“陪臣執(zhí)國政”。為了制約橫行的家臣,卿大夫或會起用非宗法之士??鬃颖闶且晃徊痪哂凶诜ㄉ矸莸氖?,其先人為宋人,經(jīng)歷了由貴族淪落為士、奔魯后為大夫、繼而再次淪落為士的過程。[13]156從宗法身份上看,孔子與陽虎顯然有別。在季氏饗士時,這或許影響了陽虎對孔子的排斥。司馬遷記載此事,則是為了客觀呈現(xiàn)當時宗法之士與以才學著稱的非宗法之士的矛盾。

再次,在司馬遷看來,孔子面對出仕是較為實際的——他渴望被任用,有時并不在意任用者的德行。例如,公山不狃曾據(jù)費邑反叛季氏,召求孔子??鬃颖居巴?,但子路予以阻攔。孔子認為,只要能被任用,恢復東周的典章制度,那么,自己被誰任用是不重要的。[3]1914此外,在孔子周游列國時,佛肸也曾據(jù)地反叛趙簡子并征召孔子,他又欲應召。子路認為佛肸德行有虧,孔子則以匏瓜為喻,認為自己無法像它一樣結在空中而不被食用。[3]1924

前文曾提到,邵氏在《疑問》中引陽貨勸孔子出仕一事,反駁“孔子要绖”的真實性,司馬遷之所以選擇記載后者,當是不知前者。但是,眾家在闡釋陽貨勸孔子出仕時,本就眾說紛紜,其理解大概有三種傾向:第一種傾向以孔安國為代表,認為此則故事展現(xiàn)了孔子如何以順辭免害保全自己[8]1177;第二種傾向以朱熹為代表,認為孔子有出仕之心,但不愿仕于陽貨,他的言行既符合禮儀,又表現(xiàn)了“理之直”[8]1177;第三種傾向以今人李零為代表,認為故事展現(xiàn)了孔子拙于謀生、急于用世的一面,有助于研究其人格的復雜性[14]296。前兩種解讀傾向頗為有趣,面對孔子的同一言行,一者解讀為“曲附他意”,一者解讀為“直道而行”。第三種解讀傾向則較符合司馬遷對孔子的認識。在司馬遷看來,陽貨勸孔子出仕一事與“孔子要绖”或許并不沖突,它們甚至屬于同類事跡,表現(xiàn)了孔子的汲汲用世之心。因此,邵氏認為司馬遷未曾了解過此事,是說不通的。

最后,若結合司馬遷的生平經(jīng)歷,可見他并不會回避高低異勢的人生。在《報任少卿書》中,司馬遷列舉了周文王、李斯、韓信、彭越、張敖、周亞夫、竇嬰、季布、灌夫等一系列為積威所劫之人,并在此后總結道: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15]1895-1896

人與人之間地位的高低、勢力的強弱天生如此,難以為人力所更改,正如司馬遷本人遭受宮刑,在這樣人生異勢的背景下,司馬遷呼喚“怯夫慕義”——雖然就勢力而言,有的人處于下風,或許可以稱之為弱者或怯夫,但是,人依然可以在此形勢下,受此激勵,成為“激于義理者”,即“慕義”之人。因此,孔子被陽虎斥退,其退卻的一面既豐富了其形象本身的內涵,也有利于司馬遷書寫一位“怯夫慕義”式的人物。

二、從“匡人圍孔子”條的正文與異文對比看司馬遷的敘事意圖

司馬遷通過選取、重組材料探索孔子的復雜形象,亦體現(xiàn)于“匡人圍孔子”條。《孔子世家》對孔子受圍于匡的記載如下:

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笨锶寺勚?,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鬃訝铑愱柣?,拘焉五日。顏淵后,子曰:“吾以汝為死矣?!鳖仠Y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鬃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于衛(wèi),然后得去。[3]1919

《索隱》在“孔子使從者為甯武子臣于衛(wèi),然后得去”下注云:

《家語》:“子路彈劍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終,匡人解圍而去。”今此取《論語》“文王既沒”之文,及從者臣甯武子然后得去。蓋夫子再戹匡人,或設辭以解圍,或彈琴而釋難。今此合《論語》《家語》之文以為一事,故彼此文交互耳。[3]1920

這條注釋中的引文見于今本《孔子家語·困誓》《論語·子罕》:

孔子之宋,匡人簡子以甲士圍之。子路怒,奮戟將與戰(zhàn)??鬃又怪?,曰:“惡有修仁義而不免俗者乎?夫《詩》《書》之不講,禮樂之不習,是丘之過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為咎者,則非丘之罪也。命夫!歌!予和汝。”子路彈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終,匡人解甲而罷。[6]281

(《孔子家語·困誓》)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8]576

(《論語·子罕》)

司馬貞認為,孔子曾兩度被圍于匡,一次是設辭而解圍,一次則彈琴而釋難,司馬遷在重組史料時,融合《孔子家語》與《論語》的記載,合二事為一事。其實,《孔子家語》與《論語》所載的孔子被圍于匡未必不是同一件事,因為兩則記載中均有類似的天命之嘆。那么,司馬遷在鈔撮史料時,為何摒棄了彈琴釋難說,而選取了設辭解圍說呢?

首先,這與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有關。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15]1898

(《報任少卿書》)

司馬遷在編纂史料時,格外關注身懷抱負卻遭遇厄困之士,當他們身負理想?yún)s在現(xiàn)實中受阻,就選擇通過書寫傳達志意、舒瀉憤懣。在《孔子世家》中,司馬遷多次強調孔子周游列國時陷入絕境:在宋國時,宋司馬桓魋拔樹欲殺孔子;又在陳絕糧,幾近于死。彈琴釋難說則淡化了孔子面臨的危險境地,他甚至獲得了解除危機的主動權。像這樣神化孔子解圍的記載屢見不鮮,如《琴操》記載孔子得以脫困是因為暴風襲擊匡人,匡人由是知孔子為圣人。[7]1126司馬遷不單放棄了主動卻兵說,也放棄了外力相助說,是為了突出孔子所處的絕境,似乎越是絕境越可催發(fā)人對天人關系的思考。

此外,若選取彈琴釋難說,則在情節(jié)上與后文有相犯之嫌:

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閑,楚使人聘孔子??鬃訉⑼荻Y,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閑,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鬃佑糜诔?,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庇谑悄讼嗯c發(fā)徒役圍孔子于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鬃又v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盵3]1930

孔子困于陳、蔡時,講誦弦歌不衰,其主體意識已不在意外在絕境?!肚f子·秋水》記載孔子受圍于匡時,也提到孔子與弟子弦歌不絕:“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數(shù)匝,而弦歌不輟。”[16]465在這則記載中,孔子最后之所以得以解圍,是借助師生間安然自若的弦歌與對話,使匡人意識到他并非陽虎,自動散去。瀧川資言認為《孔子世家》的記載本于此[17]2334,實誤,因為《孔子世家》所選取、組合的史料形成的情境要緊迫許多,匡人最后并未主動退去,反倒是孔子派出隨從甯武子前去談判,才化險為夷。彈琴釋難所呈現(xiàn)的情境其實與弦歌不輟的情境相類,說明司馬遷所面對的匡人圍孔的史料,大概有一類是記載孔子及其弟子優(yōu)游不迫的情境。從材料安排上而言,若選擇彈琴釋難說,則與孔子困于陳、蔡時的解圍方式有重復之感。

三、從“歸與之嘆”條的正文與異文對比看司馬遷的敘事意圖

“歸與之嘆”條的情況較為特別。司馬貞認為司馬遷將同一句話分抄于兩處,是鈔撮之誤,但若對比分析相關史料,則可發(fā)現(xiàn)這兩句彼此相似的引用來自不同的儒家典籍,各有語境。司馬遷在重組材料時,不存在失誤。

具體而言,《孔子世家》有兩處“歸與之嘆”:

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彊,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鬃釉唬骸皻w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庇谑强鬃尤リ悺3]1923

后數(shù)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魚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終,終為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終,是再為諸侯笑?!笨底釉唬骸皠t誰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非小用之,將大用之也?!笔侨眨鬃釉唬骸皻w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弊于M知孔子思歸,送冉求,因誡曰“即用,以孔子為招”云。[3]1927

《索隱》則于“歸乎歸乎”下指出司馬遷的編纂之誤:

此系家再有“歸與”之辭者,前辭出《孟子》,此辭見《論語》,蓋止是一稱“歸與”,二書各記之,今前后再引,亦失之也。[3]1927-1928

司馬貞認為,孔子居陳的“歸與”之辭與他面對季康子召回冉有的“歸乎”之辭,雖分別出于《孟子》《論語》,但二語實為一事。

不過,細按《孟子》《論語》文意,這兩句話的語境其實不太一樣: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 狷者有所不為也’??鬃迂M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盵18]340-341

(《孟子·盡心下》)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盵8]343

(《論語·公冶長》)

孔子的“歸乎”之辭在《孟子·盡心下》中的語境比較顯豁,與他思念魯之狂士有關,因此才引發(fā)孟子與萬章對狂狷的討論。而在《論語·公冶長》中,孔子“歸與之嘆”的意義在后代注家眼中頗為含混。孔安國認為孔子意在批評弟子進取自大。他訓“簡”為“大”,“狂簡”則為“進趨于大道”,“斐然成章”指“妄穿鑿以文章”,語含貶義。正因為弟子不知如何裁制自己,孔子才認為自己應當回到魯國教導他們。[8]344朱熹的訓詁與孔安國頗為不同,他訓“簡”為“略”,則“狂簡”意為“志大而略于事”,“斐然成章”則指弟子的文理成就有可觀者,語含褒義。但是,在討論“裁”的意義時,朱熹吸納了《孟子·盡心下》中孟子與萬章對狂狷的討論,認為“裁”為裁正之義,因為擔憂弟子有失中正,自己才要歸去引導他們合于中道:

夫子初心欲行其道于天下,至是知其終不用也,于是始欲成就后學,以傳道于來世,又不得中行之士而思其次,以為狂士志意高遠,猶或可與進于道也,但恐其過中失正,而或陷于異端耳,故欲歸而裁之也。[8]344

《四書辨疑》則批評朱熹將《孟子·盡心下》與《論語·公冶長》的語境混為一談,實際上二者的語境完全相反,應去掉《孟子·盡心下》中“子思狂士”的語境理解之。不過,他對“斐然成章”的理解則頗契合宋元理學家的極端文道觀,認為作文害道,具有時代特色:

孟子之答萬章者,亦不可施之于此也?!安坏弥行卸c之,必也狂狷乎”,此乃思其狂狷也?!拔狳h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卻是抑制狂者,不令妄有述作之意,非思之也。說者宜云夫子知其終不用也,于是特欲成就后學,以傳道于來世。慮其門人狂而志大,簡而疏略,突以斐然之文而成章篇,違理害道,不知裁正,恐有誤于后人,故欲歸而裁正之也。[8]344-345

中井積德則由朱熹說而進一步申說:“‘裁’字由‘章’字而生,是以錦文彩段為喻也。夫子蓋欲歸而裁之以就人才也?!盵17]2449

要之,孔安國、朱熹與《四書辨疑》的作者、中井積德雖然對于具體字句的理解各有所得,但他們均認為孔子對弟子之狂簡持抑制態(tài)度,則“不知所以裁之”的主語當為“吾黨之小子”。因為弟子“不知所以裁之”,故孔子認為自己當歸去裁之。這樣的語意是較深曲的,程樹德就曾指出“以弟子為不知”在語意上較隔[8]344。事實上,《孔子世家》的“歸與”之辭與《論語·公冶長》的原句有一字之差,即“不知所以裁之”上多一“吾”字。王叔岷在《史記斠證》中考證,《孔子世家》只有楓山、三條本無“吾”字,與《論語》相同,“吾”當是涉“吾黨”而衍。[19]1765-1766雖然 “吾”可能是衍文,但這確實可以啟發(fā)我們思考“不知所以裁之”的主語是否是孔子本人。

此外,雖然“小子”在《論語》中多作為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代詞指稱孔子的弟子,但此處的“吾黨之小子”并不一定指代其弟子。司馬遷曾于《儒林列傳》再引“歸與之嘆”:

及高皇帝誅項籍,舉兵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豈非圣人之遺化,好禮樂之國哉?故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狈螨R魯之閑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3]3117

在此語境中,“吾黨之小子”指研習禮樂的魯儒,孔子對他們浸淫學術的精神與氛圍充滿贊嘆。

通過梳理歷代注家對于《論語·公冶長》中“歸與”之辭的理解,可得知其情境與《孟子·盡心下》中“歸乎”之語的情境并不一致。在《孟子·盡心下》中,孔子如此感嘆是出于思念狂士,渴望進取態(tài)度。而在《論語·公冶長》中,孔子作此感嘆,或許是心系學術。此前,面對魯國三桓之亂,孔子不仕,轉為研習禮樂、傳道授業(yè),司馬遷將這一行為稱為“退”。[3]1914對比思狂進取,可見退修禮樂的感嘆夾雜了多少無奈。那么,司馬遷在處理這兩則史料時,實際上融合了自己的辨析,并非如《索隱》所言,分一語而入二事。

四、結語

《史記·孔子世家》的三家注為正文所記的人物事跡提供了不少異文,通過對比正文與異文,可以看到司馬遷所塑造的孔子較接近普通人形象,有著與常人一樣的情感和欲望。至于司馬遷為何會如此選擇、重組史料,則與他曾受折辱的生平經(jīng)歷、發(fā)憤著書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關。司馬遷在鈔撮史料時,也會注意史料與上下文的呼應,體現(xiàn)了他對傳主本人的思考、傳記結構的整體構思。除此之外,讀者還可看到異文所呈現(xiàn)的不同孔子形象。這些形象歧異部分反映了漢唐之際學術思想與“士”概念的變遷。透過歷代詮釋者不斷的回望與爭論,現(xiàn)代人將看到孔子更豐富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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