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浩 汪璐璐
有清一代,清宗室始終與蒙古諸部維持著穩(wěn)定的、頻繁的遣嫁,形成以皇家為中心,內外藩蒙古諸部王公囊括在內的姻親網絡。這種經清歷代皇室精心維持的姻親關系,使?jié)M、蒙兩族的貴族締結成穩(wěn)固聯盟。清皇室利用聯姻,完成東北森林、北方草原兩大歷史地域的統(tǒng)合,構筑起一道無形的塞外“長城”。
清太祖時期的滿蒙聯姻主要是在蒙八旗組織內選定額駙,當時七位額駙之中,僅奧巴一人是外藩額駙,其余都屬蒙古八旗?;侍珮O即位,秉承“以壤地相接,結為婚姻”的原則與漠南蒙古聯姻。這一階段,后金汗家之女嫁入蒙古漠南各部有14人,其中尤以科爾沁部最受恩惠,自此“有大征伐,必以兵從”[1]??梢?,滿蒙聯姻幫助后金政權與漠南蒙古締結軍事聯盟,對早期的政權穩(wěn)固起到重要意義。清入關后,順治帝保持與漠南蒙古的聯姻,此舉一則利于穩(wěn)固滿洲后方,二則可得到蒙古王公的軍事支持,為統(tǒng)一全國奠定基礎??滴?、雍正兩朝,清廷與蒙古締結婚姻更為頻繁。受西北戰(zhàn)事影響,為了拉攏喀爾喀四部對抗準噶爾,聯姻的范圍擴大到漠北蒙古,康熙第六女嫁給土謝圖汗部郡王敦多布多爾濟,第十女嫁給了賽因諾顏部的策凌。至乾隆中期,以宗室為中心,聯結蒙古諸部的姻親網絡最終形成。趙云田先生的《清代蒙古政教制度》一書中,將滿蒙聯姻的歷史時期分為入關前的太祖太宗時期、順治朝到乾隆朝中后期、乾隆中后期到清末三個階段[2]。后兩段的節(jié)點,就是以乾隆二十三年(1758)賜婚與賽音諾顏部成袞扎布之子為節(jié)點的,此后滿蒙聯姻的范圍和規(guī)模開始縮小。
據《玉牒》載,固倫和靜公主生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七月,同年閏九月便指嫁成袞扎布幼子拉旺多爾濟[3]。從七公主出生到訂下這樁婚事,不足三月,乾隆如此倉促地安排了此樁聯姻,是出于怎樣的目的呢?不妨考察一下皇室與賽音諾顏部策凌家族聯姻的歷史背景。
乾隆二十年(1755)八月,本應同土謝圖汗部王公額琳沁多爾濟一同入京的阿睦爾撒納接到青袞雜卜的通信,行至烏龍口,以“歸牧治裝”為由叛逃,額琳沁多爾濟因此被乾隆治罪。額琳沁多爾濟乃是前任土謝圖汗惇多布多爾濟的次子,二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兄長,事發(fā)后,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曾多次上書為其兄求情,但乾隆帝最終仍以“核其情罪,萬無可逭”為由,賜令自縊。此事對喀爾喀蒙古影響極大,造成“眾心疑懼”的局面,也成為日后青袞雜卜發(fā)動“撤驛之變”的借口之一。
乾隆二十一年(1756)五月,青袞雜卜率所部兩千人馬私回牧地,隨后派遣親信以“連年用兵為累……青吉思汗裔,向不治罪”[4]531為由,煽動喀爾喀王公參與叛亂。另外,他還偽造符印,撤除訊兵,致使“至十六驛至二十九驛,一時盡撤,羽書中斷”[5]106。受叛亂影響,駐守驛站卡倫的旗民或逃回游牧或乘間肆劫。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因兄長之死并未及時叛亂,甚至曾有擴大騷亂的打算。而青袞雜卜的煽動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土謝圖汗部王公的政治訴求,時任土謝圖汗的延丕勒多爾濟在叛亂發(fā)生后未對部眾加以約束,其子旺沁多爾濟棄訊私歸,貝勒車不登本應赴烏蘭嶺追剿阿睦爾撒納,中途私回牧地,參與“撤驛之變”。彼時,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因兄長之死,縱容包庇青袞雜卜,且參與叛亂的貴族王公擔心遭到清廷的責罰,私下醞釀投俄[6],漠北局勢急需鎮(zhèn)撫。
為盡快平叛,穩(wěn)定喀爾喀局勢,乾隆帝采取了雙重手段:一方面,下旨赦免了喀爾喀王公擅回牧地罪責的同時,令章嘉呼克呼圖勸解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要他以大喇嘛的身份,撫慰蒙古諸部,(兵丁)速回軍臺卡倫,仍舊供差[7],并令商卓特巴選取信任的沙畢納爾數人,到各處曉諭;另一方面,恢復成袞扎布定邊左副將軍一職,九月下旨賜婚:
喀爾喀等惑于謠言,妄行喧播。成袞扎布聞信,即調兵前往撫綏,朕授伊為將軍。伊弟車布登扎布,數年以來在軍營頗為出力,朕亦封為郡王。伊弟兄二人,皆系額駙之子,誼屬舊姻。今伊等辦事奮勉可嘉,朕有小公主二人,伊弟兄倘有二三歲子嗣,即指為額駙。俟可送入內地之時,即行送來,種痘撫養(yǎng),其幼子現在幾歲。著一并奏聞。[4]565-566
此番聯姻用意明顯,乾隆帝旨在加恩策凌一族,以姻親籠絡成袞扎布,以盡快平定“撤驛之變”,穩(wěn)定清朝在漠北蒙古的統(tǒng)治。雍正年間,定邊左副將軍一職便由賽音諾顏部的策凌擔任,節(jié)制四汗八十二旗,及金山、天山、間烏梁海等數十部[5]104,其子成袞扎布于乾隆十六年(1751)繼任此職。且策凌家族深受朝廷信任,曾是清朝對外抵御準噶爾、對內制衡喀爾喀的重要依靠。乾隆初年,噶爾丹策零在貽策棱書中稱策棱為“達延車臣汗”,史籍對此多有隱晦,達延車臣汗乃是喀爾喀四部之祖,噶爾丹策零如此稱呼定邊左副將軍策凌,可見策凌在喀爾喀蒙古的地位非同一般。乾隆十九年(1754)四月,繼任此職的成袞扎布卻因縱使準部宰?,斈咎匾葑吆退阶灾滦胚_瓦齊,而在第一次平準戰(zhàn)爭前夕遭到罷免。
不過,成袞扎布因在“撤驛之變”中的堅定擁護清朝的立場,再次獲得皇帝的信任。趙翼《檐曝雜記》載:“其地有哲卜尊丹巴呼圖克圖,怵于定邊左副將軍之言,獨不從亂,遂皆戢?!盵8]事實上,“撤驛之變”發(fā)生時,成袞扎布并未擔任定邊左副將軍一職,但其父子連任此職十余年,在喀爾喀蒙古的影響和權威不容忽視,對于此時清廷來說,成袞扎布無疑是平定叛亂的最佳人選,這也是乾隆帝賜婚策凌一族的重要原因。乾隆二十四年(1759),隨著西北戰(zhàn)事的平定,清廷開始加強在喀爾喀蒙古的統(tǒng)治,這時乾隆帝對喀爾喀蒙古王公的態(tài)度也有所轉變,故此樁婚姻也成為滿蒙聯姻發(fā)展過程的重要節(jié)點。
此番聯姻的背景已述,伴隨著邊疆局勢的穩(wěn)定,這種皇帝之女與外藩蒙古王公的聯姻還會持續(xù)下去嗎?乾隆中期,西北戰(zhàn)事雖然結束,但漠北蒙古“喀人治喀”的局面卻未改變,設于雍正九年(1731),有統(tǒng)御喀爾喀四部兵馬大權的定邊左副將軍一職仍由成袞扎布擔任。清廷先后設置了烏里雅蘇臺參贊大臣、科布多參贊大臣及庫倫辦事大臣等職,皆旨在鞏固中央集權,而此前為抵御準噶爾而設的定邊左副將軍因權掌龐大,漸成為加強集權的阻礙因素。
乾隆三十六年(1771)八月,成袞扎布病逝,清廷在喀爾喀的統(tǒng)治局面開始有所改觀,其弟車布登扎布補授管束定邊左副將軍一職,其子拉旺多爾濟承襲親王爵位[9]。
乾隆三十八年(1773)五月,乾隆帝以八月初旬舉行壽宴為名,召車布登扎布入京,同時讓拉旺多爾濟赴烏里雅蘇臺,暫署將軍印務[10]629。七月十五日,諭令拉旺多爾濟,速遣齊旺多爾濟、達什到避暑山莊,如此倉促的召見,是因當時理藩院收到了齊旺多爾濟控告車布登扎布的呈文,這位齊旺多爾濟是賽音諾顏部親王諾爾布扎布之弟。奉旨來京祝壽的車布登扎布,因同部臺吉的控告遭到罷職,定邊左副將軍一職改由瑚圖靈阿擔任,由他負責調查此事。瑚圖靈阿首次呈送的調查結果為“案皆虛假”,乾隆帝對此十分不滿,令其重新查辦具奏[10]650。于是,有了瑚圖靈阿等人第二次的呈報結果:
齊旺多爾濟所控之事,半屬子虛。惟車布登扎布、以烏里雅蘇臺庫內。發(fā)出舊爛棉甲弓箭軍器。希圖便宜換易馬牛。并將多換羊只存留伊旗。將伊所屬。派補別部兵缺。甚為卑鄙不合,請將車布登扎布將軍親王職銜。一并革去。[11]
通過前后兩次的呈報,不難發(fā)現齊旺多爾濟控告車布登扎布之事應為不實的誣告,但在乾隆帝的授意下,車布登扎布最終“認罪”。處理結果便是,功勛卓著的超勇郡王車布登扎布因擅易府庫軍器而被革去職銜。此番乾隆帝是借齊旺多爾濟的攻訐,罷免了車布登扎布的職位,旋即以內札薩克的大臣瑚圖靈阿擔任此職。而后,瑚圖靈阿患病不能行走,定邊左副將軍需要重新選派,按照喀爾喀蒙古的傳統(tǒng),最應繼任的人應是繼承成袞扎布爵位的七額駙拉旺多爾濟,他自幼養(yǎng)于宮廷,深得乾隆帝的信任。乾隆三十六年(1771),成袞扎布去世后,拉旺多爾濟繼承了王位,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留任在京,名下的札薩克旗也由長兄代管。不過,關于此職的選派,乾隆帝明確表示:
(拉旺多爾濟)系固倫額駙,猶朕子也,伊亦頗可造就。將伊授為將軍,更換瑚圖靈阿,必能勝任。但此缺系定邊將軍,非喀爾喀副將軍可比,今若以拉旺多爾濟補放,伊祖、伊父、伊叔、皆曾任此將軍,恐無知之人,視若伊家世襲之缺。[12]
在諭令中,乾隆帝再次強調了定邊左副將軍“非世襲之職”(1)乾隆曾多次強調此職非世襲,參見《清高宗實錄》,卷366“左副將軍非世襲之職”,卷945“非世世承襲者可比”,卷1014“視若伊家世襲之缺”,卷1118“并非世襲之職也”。,并曉以利害,即喀爾喀四部王公或將此職視為策凌家族的世襲之職,故以巴圖擔任此職。四年后,巴圖因在喀爾喀牧地之爭中包庇賽音諾顏部王公,被滿族大臣慶桂代替。經一番流轉,此職最終與賽音諾顏部王公無緣,此后多由內札薩克王公及宗室擔任,至此清在喀爾喀的統(tǒng)治才算穩(wěn)固下來。
清前期的滿蒙聯姻,出發(fā)點在于鞏固清朝統(tǒng)治。將乾隆三十五年(1770)作為滿蒙聯姻轉折點的重要原因,是鑒于西北邊疆進入穩(wěn)定發(fā)展階段,姻親作為一種調控民族關系、解決邊政事務的手段已非首選,作為一種政治行為進入低潮的趨勢不可避免。
統(tǒng)一西域后,邊疆局勢雖日趨穩(wěn)定,但清在西北邊疆地區(qū)的行政建置尚未完善,軍政事務需要喀爾喀王公的協(xié)助,一些要職也仍由喀爾喀蒙古的王公擔任。而定邊左副將軍一職與賽音諾顏部分離后,清廷在喀爾喀的統(tǒng)治明顯加強。此前定邊左副將軍管轄的喀爾喀四部中的土謝圖汗部和車臣汗部,后被劃歸到庫倫辦事大臣管轄,完成由“喀人治喀”向“滿人治喀”的過渡。此后,盡管清朝仍通過聯姻保持著與蒙古王公的往來,但是漠北蒙古王公在的滿蒙聯姻體系的地位已大幅下降。
值得注意的是,固倫和靜公主被賜婚賽音諾顏部策凌家族一事發(fā)生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但這只是賜婚時間,正式與拉旺多爾濟成婚的時間是乾隆三十五年(1770)。二人的婚嫁在滿蒙聯姻的歷史中舉足輕重,當屬乾隆朝滿蒙聯姻的頂點。此后,再無皇帝之女嫁入外藩。
關于備指額駙制度的問題,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隨著政局的穩(wěn)定,乾隆對蒙古王公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乾隆帝曾在詩中提到“塞牧雖稱遠,姻盟向最親”,“最親”即是漠南蒙古科爾沁。此時乾隆對滿蒙聯姻的態(tài)度雖有所轉變,卻并未制定相關制度,僅是對公主下嫁禮儀進行了統(tǒng)一。值得注意的是,廣義上的“備指額駙”即指定額駙的聯姻,這種形式的聯姻起源是比較早的,起碼在順治朝便已有先例。乾隆初年,清朝統(tǒng)治者加強了對聯姻的控制,對于額駙的指定明確附加了“教養(yǎng)內廷、生痘后”等條件;乾隆中后期,逐漸完善“公主格格下嫁各項禮儀”具體細則[13]。至道光六年(1826)十一月所修訂的“理藩院則例”,將額駙選擇范圍固定在漠南蒙古十三旗,此制度正是標志形成??梢钥闯?,“備指額駙”制度的形成是一個持續(xù)發(fā)展的過程,它既是窺探清中葉以后滿蒙聯姻的趨勢,也是作為劃分聯姻階段標志。
有清一代,作為一種政治行為,滿蒙聯姻始終在兩族王公貴族中流行。乾隆中期以前,與蒙古王公的聯姻,旨在增進清政府的軍事實力和在蒙古地區(qū)政治影響。進入乾隆中后期,隨著乾隆中期清王朝完成統(tǒng)一西域的偉業(yè),整個西北邊疆地區(qū)進入穩(wěn)定發(fā)展階段,大一統(tǒng)王朝的統(tǒng)治格局基本奠定。此時清政府對外藩蒙古王公在軍事、政治上的依賴明顯減弱,可見,在滿蒙聯姻中起決定作用的始終是朝廷的利益。隨著清中后期對滿蒙聯姻的限制,外藩蒙古王公與清宗室的姻親羈絆逐漸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