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jīng)榕 廣西欽州人,1990年生。小說見于《廣西文學(xué)》《滇池》《紅豆》及《上海文學(xué)》等刊。小說《刺猬》獲 2020年廣西文學(xué)新人獎。
嶺南靠海一帶有大量高煙囪,大部分是磚廠用來排氣的。這地區(qū)地勢低平,房屋也不高,很多年輕人喜歡爬煙囪,站到頂上大嚎大叫。經(jīng)濟不景氣后,大量磚廠倒閉,煙囪也跟著被推倒。年輕人沒東西可爬,就跑去爬高壓鐵塔。
那天,高壓鐵塔下聚著一群人,都支著脖子往天上看。我三伯竇亮德的兒子竇光宗爬到了鐵塔的頂端,雙臂箍著橫條,兩條腿夾著立柱,像一只考拉。事情大約是這樣,竇光宗和幾個小混混打賭,賭誰敢爬高壓鐵塔。這鐵塔扎在橋頭邊上,四五層樓那么高,上面串著幾團(tuán)鋼絲,有腳指頭那么粗。其實在下面看來,大小跟幾根牙簽差不多。
竇光宗先爬,爬上去了,想跟幾個混混揚揚威。威沒揚出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恐高,抱著鐵塔動也不敢動?;旎靷冊谙逻叴笮?。竇光宗又用一次行動證明自己是傻逼,平時我倆玩耍的時候他總不承認(rèn)。他家院里有個樟木做的人,從小我三伯就扔一柄劍給他,讓他砍木頭人。砍了差不多十年,招式?jīng)]學(xué)到兩成,卻整天跟我跑出去瞎玩。竇光宗家就在我家斜對面,他玩夠了回家常被三伯追著打,竇光宗經(jīng)過我家門口,就爬了我家院墻,躲到角落一個旱水缸里。我三伯經(jīng)常喝酒,每次見他都是歪著的,似乎就沒正過。他找不著竇光宗,走累了隨地一躺便睡去了。竇光宗讓我去把風(fēng),確定三伯沒跟來后,他從缸里鉆出去,又要拉我去玩。我們?nèi)サ米疃嗟牡胤绞前啉F開的音像店,斑鳩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以前在供電所做保安,跟三伯是過命交情。改制之后,被人頂了位置,他就去音像市場批發(fā)了一大批音像碟,在榕街一個偏僻角落開了個店。
榕街是兩排民國留下的老房子,挺舊,人很少住了。大部分是古玩店,坭興陶店,音像店,還有一家藏在角落里的性用品店,太陽一落山霓虹招牌就長了腿,跑到街中心來了。夜很深時,拿著水管砍刀的少年在街上相互追逐,第二天街面上偶爾有幾灘暗色干掉的血跡,也不知道是誰的。倒也出過人命,一個瘦弱少年,跑著跑著掉了隊,被跟上的人弄死了。竇光宗平時也愛和混混們斗嘴,他們知道竇光宗會使劍,平日里不服,出去卻老吹噓,跟別人說,知道當(dāng)代西門吹雪嗎?我哥們,砍人一劍一個準(zhǔn),殺豬從來不帶用第二刀。人家說,知道你哥們厲害,可為什么不是西門吹雨。竇光宗這回爬上高壓鐵塔,純屬是跟他們打賭玩,大概他是自己知道恐高的,只是死不承認(rèn)。平時爬樹爬到一半,說手太滑,不爬了。站到橋上跳水,磨嘰半天撂下一句今天風(fēng)太大影響跳水姿勢,就跑了。
不久,三伯來到鐵塔底下,撥開人群往里走。那會兒已經(jīng)有人拿著棉被帳篷在下面拉開了,有人還要去了供電所,讓他們把電斷了,沒斷成,說這條是城區(qū)拉來的主線,供電所斷不了。三伯把棉被帳篷全解了下來,就坐到鐵塔底下抽煙。抽幾口,背對著天空說,你個崽子有種爬上去沒種爬下來?竇光宗說,你讓我下來我就下來???下不下由我,你管不著。三伯說,你以為你很厲害?行,干脆你別下來了。竇光宗說,比你厲害。三伯說,憑一張嘴嗎?竇光宗說,你不是最多能在上面呆一天一夜么,我呆個兩天兩夜給你看。三伯一抬臉,喉頭骨磕出來,喊著,你就算呆一輩子也就那樣,蠢才!兩人就這樣耗上了。下午,人群散了差不多,只剩下幾個閑人。到傍晚,閑人也覺得無聊,都忙去了。竇光宗腿麻,肚子又餓,趁著光線模糊偷偷爬下來了。以為三伯不知道,剛一落地,三伯嘿嘿笑兩下,你看看,跟你比爬塔的人呢,給人當(dāng)猴耍了都不知道。
這幾個小混混平時愛在江邊做一輛鬼火助力車游蕩,看到落單女生就吹口哨。晚上,竇光宗約我去榕街那間游戲廳玩拳王,他玩拳王很厲害,手很靈活,沒人玩得過他。我們沿著河堤走,到游戲廳里那幾個小混混也在,看見竇光宗就笑。竇光宗說,好笑嗎?塔爬不過我,拳王也耍不過我。他們其中一個,個子挺高的,皮膚黑得跟鍋底一樣,叫黑高,站到前面來說,竇光宗,我們來干一架?竇光宗說,還輸?shù)貌粔??黑高說,不比拳王,就打架,而且不能用劍。竇光宗說,打就打,怎么打?黑高說,空手,誰求饒誰輸。說完兩人就打起來了。黑高發(fā)育早,比他大整整一圈,竇光宗被按在地上,鼻子給打歪了,嘴唇破了個口子,流了不少血,可他不認(rèn)輸。其他人要拉黑高走,說差不多得了,黑高才撒手。他們走后,竇光宗站起來,用衣服抹了抹嘴角和鼻子上的血,去老板那用一塊錢買了四個硬幣,投了一個,玩起了拳王。我問他要不要還擊,他搖搖頭,說輸了就輸了。我們玩到了晚上十一點多,竇光宗說他頭有點暈,就回去了。
黑高家住得離我們最近,從我家往北拐一個彎就到了。他才搬來了幾年,他媽改嫁把他帶了過來。繼父在河流下游的皮革廠上班,干得不太順,平時沒什么事做就打打老婆玩。黑高逆過他幾次,也被打。那天晚上他繼父沒回來,他媽站到門口等到半夜。黑高說,你等他干嘛,回來還不是打你。他媽不說話。黑高就把她媽拉回屋里,反鎖了門。黑高家的門對著江邊,半夜黑高覺得風(fēng)大,起來一看,門被劈成兩半了,被劈的口子整齊光滑,像刀切豆腐般。一碰,靠鎖的那一半就掉下來了。第二天早上黑高去敲竇光宗窗戶,說,輸不起是吧,以后我再和你耍我就是條狗。竇光宗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午的時候,碰到另外兩個混混,說的也跟黑高一樣。
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開始孤立竇光宗,什么事都避開他。竇光宗知道門的事情后,他懷疑是我三伯干的,就去質(zhì)問他。那會兒三伯喝完了一罐礦泉水米酒,歪在院子里睡覺。竇光宗叫醒他,說了門的事。三伯爽快承認(rèn)了那事,說,這臉你丟得起我丟不起。竇光宗說,你沒丟臉?三伯說,我?guī)讜r丟過?竇光宗說,我媽都給你丟沒了。三伯剛聽到這話,就不說話了,一會兒才說,誰給你說的?竇光宗說,你別管誰跟我說,你就說是不是。三伯沒回答他,轉(zhuǎn)頭往身后的小窗子看,外面有一棵油桐,夏天還沒過,油桐的葉子卻落了好多,像他頭上脫的發(fā)。良久,他說,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接下來他就跟竇光宗講了以下這些事。
二十多年前,三伯跟他爸在鎮(zhèn)南郊跟黃梅馬戲團(tuán)混。按以前,竇家耍劍只需在街上貼個告示,晚上就會爆滿,好多人想讓兒子拜他為師,學(xué)學(xué)功夫。那段時間,靠收徒和表演,家里的日子過得挺不錯。后來不知為何,人們的興趣逐漸轉(zhuǎn)移了,有人聽說南下可以發(fā)財,便一個拉一個去了,留下的轉(zhuǎn)去聽收音機的小曲,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聽,聚在一塊打牌搓麻將。行情突然差了,常常告示貼從鎮(zhèn)上貼到村里,晚上能來個二三十人也不錯了,大伙看著沒前途,自然也沒人拜師。三伯祖上是明永樂元年武狀元,一代代下來,靠著劍術(shù)把家族撐起來。到三伯他爸這一代,就垮了。有一年南郊來了個馬戲團(tuán),在舊戲場那住下來了。馬戲團(tuán)一共七八個人,他們每逢一三五表演,有三只猴子,一只老虎,一只獅子。節(jié)目挺多的,猴子踩單車,獅子跳火圈,老虎踩圓球。這種表演在我們這從來沒有過,一下子就吸引很多人來看。舊戲場從中間平地往上數(shù),一共六級臺階,開演前就擠滿了人。三伯他爸看這行情,就去找了馬戲團(tuán)的頭,看能不能增加一兩個劍術(shù)節(jié)目。那人也好說話,看了下他的劍術(shù),說增就增一個吧,反正也不麻煩。這節(jié)目就是跟猴子耍劍,給猴子發(fā)一根木劍,猴子進(jìn)攻他格擋。反響不錯,大伙還是挺喜歡看。三伯他爸就靠這勉強糊口。過一段時間,他讓三伯也去,邊學(xué)劍邊打下手。竇光宗她媽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是馴獸師的女兒,平時跟著喂喂獅子老虎,拾掇工具之類。她常在人群散去的時候趴在圍欄上看著空空的舊戲場發(fā)呆,或者去摸獅子和老虎的頭,那些家伙那么大只,她一點也不怕,像摸一只小貓一樣。有一天她看見三伯在后場那練扎馬步,過來問他在干什么?他說他在練劍,她就開始笑,捂著肚子大聲笑,整個舊戲場都充滿了她的笑聲,那聲音,像駱駝的鈴鐺。大概兩三年后,馬戲團(tuán)效益也不好了,就撤了,姑娘沒走,留了下來,跟著三伯過了。
竇光宗聽得入神,問,那我媽長什么樣?三伯說,你媽啊,你跟我來。三伯好像酒醒了些,拍拍屁股站起來,晃著身子走出門口。竇光宗在后面跟著,兩人往舊戲場走。南方的夏天,白天很長,陽光明亮,河里反射的陽光在河岸的植物上投下了很多移動的斑點,像魚群在游動。舊戲場在一個廢棄的鵝毛廠邊上,鵝毛廠還沒倒閉前,太平洋刮來的臺風(fēng)經(jīng)常把鵝毛卷向天空,有人從風(fēng)中醒來,打開窗戶,看著滿天飄飛的鵝毛發(fā)呆。唱戲的人抬眼望了望太空,臨時加了段詞,喲,哈雪咯!舊戲場地面長著茂盛的草和雜樹,臺階的間隙圍著一圈綠色,也是一些草,其間有幾只鳥在跳躍。三伯走到戲臺上,招呼著竇光宗上來,對著左前方說,老虎住這里。對著正前方說,獅子住這里。對著右前方說,猴子住這里。竇亮得說,那我媽在哪?三伯指著竇光宗說,你媽就在你腳下,她就站在那笑我,我問她笑什么啊,她也沒說,就一直笑。那會兒我還沒叫竇亮德,叫竇劍,后來才改的名。竇光宗說,那我媽現(xiàn)在在哪?三伯目光隨著舊戲場的臺階轉(zhuǎn)了一圈,在一個方位停了下來,接著就往那邊走去。那是個臺階下的出口,兩邊盤著綠藤,三伯走進(jìn)廊,看了一下,就去扯右邊的藤,扯出了一個小洞,低頭便鉆進(jìn)去。里面很空,是以前馬戲團(tuán)的化妝間,墻上有只用胭脂畫的老虎,沒肉,只有紅色的骨頭。往里走到最深的角落,那有一間很小的屋子,大概比人高一點,寬不足兩米。三伯在屋子面前停下來,說,看,這就是你媽。竇光宗撓了撓頭,一臉迷惑。三伯說,你媽就長這個模樣。竇光宗說,哪個模樣。三伯說,你再仔細(xì)看看這屋子。竇光宗盯著屋子看了幾分鐘,說,這屋子像一個人躺著。三伯說,你媽當(dāng)時就躺在里面,我也躺在里面,于是就有了你。竇光宗說,那我媽現(xiàn)在在哪。三伯說,就在里面。竇光宗就鉆了進(jìn)去。外面三伯說,那場臺風(fēng)真大啊,鵝毛廠倉庫掀了頂,鵝毛全蹦出來了,像下了大雪。松樹下面落了好多松果,我一顆一顆把它們撿起來,搭了這個屋子。你媽說,那些松果像魚的鱗片,這間屋子是一條大魚,是什么魚她沒說,也許是鯊魚,也許是鯨魚,總之是很大的魚。竇光宗在屋子里面說,你唬我,我媽根本不在里面。三伯說,你知道你媽多喜歡竇劍這個名字嗎?我甚至懷疑過,她喜歡這個名字更甚于我。你爺爺這該死的老東西,為什么讓我改名字啊。竇光宗在松果搭成的屋子里說,那我爺爺為什么要改你的名字。三伯用手摸了摸那些松果,上面有些蛛網(wǎng),還有些潮濕的地方長了菌,他又給竇光宗講了以前的事。這些事我之所以知道,是竇光宗后來跟我講的。
大概是這樣,馬戲團(tuán)走時,問三伯他爸要不要跟他們走,他拒絕了。領(lǐng)頭的想說服他,說劍術(shù)這東西,現(xiàn)在過時了。他說過時也不走。馬戲團(tuán)就往西邊去了。他們的民族本性漂泊,從北方來,一路演到南邊,在哪落腳全憑心情。所以竇光宗她媽決定留下來,那馴獸師攔也沒攔。后來如領(lǐng)頭說的一般,劍術(shù)再也沒人看,三伯他爸開始思考劍術(shù)這個東西在這個時代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想了好幾年,都沒想清楚,不練嘛又對不起祖宗,練嘛又混不了生活。就想了個辦法,自己練,讓三伯去混生活。那會兒三伯還叫竇劍,他爸托了一位在供電所上班的朋友,讓竇劍去做電網(wǎng)工人。開始竇劍在里面混得不錯,和幾個工友玩得開,有活的時候就賣力干,沒活的時候就聚一起打牌。不久就被舉報了,說竇劍搞小團(tuán)體,還聚眾賭錢。竇劍被狠批一頓,連同那個介紹人。那介紹人又罵了一頓三伯他爸,三伯他爸又轉(zhuǎn)回罵了一頓他。然后上街順道找人給竇劍算命,那算命人一算,說名字有問題。就賜了竇亮德這名字給他。并解讀一番,這名字的核心在一個亮字,亮字一通,所有的電都通了。沒過多久,三伯和斑鳩幾個伙計找出了舉報人。斑鳩和三伯同一批進(jìn)供電所的,他那會兒還沒做保安,也做裝線。那舉報人叫雷歡喜,平時負(fù)責(zé)剪線,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他了。那天晚上,三伯那幾個伙計喝得有點上頭,幾個人拉著又要去打牌。結(jié)果在供電所門口碰到了雷歡喜,幾個人話也沒說,就上去踹了他一頓,踹得還挺狠,吐了血,蜷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三伯沒動手,站在邊上。第二天酒醒,他們就后怕了,常疑神疑鬼睡不好覺。過了半個月,一點事兒也沒有。大概過了半年,他們都快把這事忘了。半年后的一天,天氣大熱,水泥路上的空氣給熱歪了,扭著上升。早班回去后三伯和斑鳩接午班,他們要裝一個高架塔,已經(jīng)裝了一半了。為了方便,他們在塔中的位置裝了一跳滑索,扣子扣上后,就可以在上面橫滑。那天斑鳩拿了線和工具,剛上滑索,就直接往下面墜下來。三伯在他下面,他想接著墜落的斑鳩,伸開了手,接是接著了,沒站穩(wěn),兩人墜到地上。斑鳩沒事,三伯歪了尾椎骨,從此干不了這個活了。按理也算工傷,可三伯沒合同,單位方賠了筆小錢了事。三伯不服氣,又不知道怎么辦。那天晚上失眠,他提了瓶酒去找斑鳩。斑鳩睡得迷糊,從床上搖起來,也沒講話,接過他拿來的酒就喝。三伯說,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這樣報恩來著?斑鳩說,你要怎么報恩,要不你跳下來,我再去接你一回?三伯說,他媽的白救你了。就跟斑鳩提了那滑索的事。那滑索是鋼絲繩,怎么說斷就斷?斑鳩說,那天我特意看了下斷頭,平滑,像是給人用鉗子剪的。三伯悶了一口酒,說,有人要整死我們。隔日三伯就到供電所講這個事。沒人理會,都說案件調(diào)查的事歸派出所管。三伯去了派出所,兩個輔警去現(xiàn)場看了看,把鋼絲繩拿了回去。跟三伯說有進(jìn)展再找你。這事到這就擱下來,半年沒有一點進(jìn)展,再過半年,三伯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加上失了業(yè),便大量酗酒,整日渾渾噩噩。有一天早上,他從醉酒中醒來,從鏡子里看到,他的腰彎了,從脖子到屁股是一條曲線,看起來像趙州橋的一座拱門。當(dāng)天,他喝了幾斤白酒,醉酒中打了他妻子一頓,醒來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離開了他。
你知道雷歡喜那卵仔是誰嗎?三伯對竇光宗說。竇光宗搖搖頭。他說,黑高的親爹。竇光宗圓著眼睛。他繼續(xù)說,他媽的他算是個男人嗎?剛來那會兒我們幫了他多少啊,做工回來,他也打鼓給我們聽,真是瞎了狗眼了。竇光宗說,打鼓?他說,就那鐵鼓嘛,也不知道從哪學(xué)的,敲得還挺有勁兒。竇光宗說,哦。三伯說,本來嘛,我們這代人的恩怨,別扯到你們這代好,幾個對一個算什么英雄好漢,你也是慫,換是我當(dāng)年,不得把他們一個個劈成兩半。竇光宗說,我媽到底去哪了?
竇光宗背著劍上學(xué)那會兒初二快結(jié)束了,他和其他人交流少得可憐,每天一個人在家和學(xué)校兩點間往返。那劍用一個灰色布袋捆著,露出了劍靴,斜斜綁在背上。至于他背劍的理由,我問過他,他說你吃飯需要理由嗎?對此,我不能反駁。后來被一些同學(xué)投訴,說他背著劍晃晃蕩蕩,影響公共安全。我跟他同班,他坐后面,班主任是個教歷史的老頭,平時上課自顧自講,也不愛理事。校方這一施壓,他就找竇光宗談話,讓竇光宗把劍給卸了。竇光宗說,我也沒礙別人事,為什么要卸?那老頭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是,就拍拍他肩膀說,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看武俠小說,最喜歡楊過。竇光宗說,你才是楊過!老頭笑了笑,就不再管他。不知誰把事情捅了上去,校方把老頭批了一頓,讓家長來管。三伯來了沒等校方發(fā)話,就先把學(xué)校數(shù)落一頓,數(shù)落完了又自己罵了自己一頓,完了校方人員無話可說,站在那干愣。三伯就把竇光宗拎回家去了,說要找劍擊學(xué)校,讓竇光宗去上,將來做個劍擊運動員。找了幾個月,沒找到,就沒下文了。竇光宗沒學(xué)??扇?,無所事事,自做了一把彈弓,整天往我那屋子墻面上打,吵得我沒一天睡得好。我跟他說,再這么下去,你瘋之前我已經(jīng)瘋了。他哈哈大笑,笑完了讓我跟他走。我問他去哪,他說去找黑高,我問他找黑高干嘛。他說,決斗。我問他為什么決斗。他說,也沒什么,就是無聊,你給我們當(dāng)裁判吧。我說,決斗還需要什么裁判,誰活著誰贏。他說,萬一同歸于盡呢,總要見證人是吧。我想想也是,就答應(yīng)他了。
黑高家門口有個急轉(zhuǎn)彎,邊上立了塊鏡子,自從立了之后,鏡片沒有一天是完整的。黑高他們經(jīng)常用石頭比賽扔鏡子,看誰扔得準(zhǔn)。我們到的時候,鏡子剛好換新的,竇光宗從兜里掏出彈弓,打了幾塊石頭,沒打中。我說,你這也太缺德了吧。他說,反正我不打碎黑高總打碎。便繼續(xù)打。有一彈弓打到鏡子下面的鐵柱上,反彈到旁邊一個樹叢里,黑高從樹叢里竄出來,手上握著一根鋼管,身子全濕透了。他剛拆了人家一截水管。黑高罵了一句,竇光宗回罵了一句。黑高說,這水管你家的?你打我做什么?竇光宗說,我要和你決斗。黑高說,現(xiàn)在嗎?竇光宗說,對。黑高看了看竇光宗手上的彈弓,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鋼管,說,不成,你彈弓是遠(yuǎn)程,我鋼管是近程,太吃虧。竇光宗說,不敢嗎?慫了?黑高說,誰不敢。又說,不行,我得先辦一件事。竇光宗說,不敢就說嘛,還找什么理由。黑高說,明天晚上。竇光宗說,在哪打。黑高說,舊戲場吧,那兒人少,死了沒人知道。竇光宗說,好。黑高說,門口左邊那有棵榆樹,明晚上九點我在那等你。說完就跑了。
竇光宗讓我在家里等他,七點多太陽還沒落山,他吃了晚飯?zhí)嶂槐K黑乎乎的東西過來找我。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是馬燈。我說,你弄這玩意干嘛?他說,照明啊,黑燈瞎火的,你這裁判怎么知道誰贏。又問我家里有煤油嗎,我說沒有,汽油倒是有。他說,汽油怕是要爆炸,柴油呢。我搖搖頭。他愣了會,說有了,便跑回家去從他家那臺犁田的拖拉機里抽了半瓶子柴油出來,吸得滿嘴油亮,然后注入馬燈里,弄完快八點半了。我們便沿著河岸往舊戲場去,到的時候天還沒黑透,月亮很大,白亮亮掛在夜空上,云很薄,風(fēng)一吹便飄走了。我們躲在榆樹下面的陰影里,竇光宗說,你說我打得過黑高嗎?我說,估計難。他說,倘若我被黑高打死了,我沒什么東西給你,你就繼承我的這把彈弓吧。我說,我不稀罕。我們倆稀稀拉拉聊著,九點到了黑高沒來。又聊了半個小時的樣子,還是沒見人影,竇光宗罵了黑高幾句,說等到十點再沒來就當(dāng)他輸了??焓c,黑高從旁邊探出一腦袋,小聲喊竇光宗,竇光宗有點生氣,說,不打拉倒。黑高說,現(xiàn)在打不了,我要出去一趟,等我回來再打。竇光宗剛想問他去哪,話沒出口就聽到他跑遠(yuǎn)的聲音了。蚊子實在太多,我們也跟著回去了。第二天就聽說黑高他繼父受傷的消息,他繼父打他媽,黑高從后面敲了他幾鋼管,把他敲僵在地上,就跑出去躲了。
天氣炎熱得像是能把河水蒸干,水位卻沒一點下降的樣子。考完試后,大伙從教室里跑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放暑假了。騎著單車穿過榕街,我看到斑鳩躺在藤椅上打瞌睡,又穿過街外的稻田,稻子長得很茂盛,很多蜻蜓在稻田上空低飛,遠(yuǎn)處的大樹有蟬在叫。竇光宗喊我到河邊打水漂,他只能漂五下,我能漂八下,他不服氣,拿出彈弓來,對著河面拉了一彈弓,瓦片滑過水面飛到對岸去了。然后我們兩個躺在河邊一塊石頭上瞪太陽,比誰瞪得久,比了一會,眼泛綠光,快瞎了。我們在河邊晃蕩夠了,就跑到斑鳩那坐。他不知道從哪得知我們沒有VCD的事,拔了店里VCD的線,裝到一個蘋果紙箱里,讓我們先拿回去用。我們假裝拒絕了,他說他要買一臺新的,尾音沒落我們就把VCD扛回去了,放在我床邊的桌子上。之后竇光宗就常跑來我家聽歌。過了很久,沒看到斑鳩新的VCD買回來。我們問他到底什么時候買,斑鳩說,你們年輕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急。說著眼往門口一斜,烈日下榕街行人稀少,只有幾個老頭在暈暈走著,一排大葉榕一動不動撐在街邊。斑鳩也不知道跟誰說,狗日的夏天真夠長啊。
剛到大暑,三伯喝醉蜷在床上起不來,送衛(wèi)生院去了。其實早有預(yù)兆,隔幾日關(guān)節(jié)就疼,膝蓋、腳踝、手腕經(jīng)常痛,像是里面長出很多根尖刺。自己涂點活絡(luò)油以為能扛過去。后來這些部位紅腫起來,疼得他在床上滾了兩天,才不得已去了衛(wèi)生院。醫(yī)生給他安排一張病床,讓他躺個十天八個月。三伯罵罵咧咧,床沒睡熱就嚷嚷要回去。竇光宗白天送飯,晚上守夜,夜里有時無聊就跑回來跟我耍。我問他三伯好些沒,他說好不了。我問怎么回事。他說摔飯,拔管子,要出院。竇光宗說了他兩句,他就讓竇光宗滾,竇光宗就滾到我這來了。有一天下午,我們從河面打水漂,回來看到街頭一塊空墻上貼著一幅海報,說要在八月十二斗獸場開辦音樂節(jié),旁邊還有個小姑娘在發(fā)傳單。我們過去問她斗獸場在哪里,她笑著搖頭說不知道。她年紀(jì)看起來小我們幾歲,綁著兩根鞭子,搖頭時辮子左右擺動,像個撥浪鼓。竇光宗指著傳單上一行字說,上面不是寫有嗎,斗獸場就是舊戲場啊。小姑娘說,啊,我忘記了。
傳單上大概寫著音樂節(jié)的一些信息,樂隊名稱,來由,要演出的歌曲,義唱,門票全捐給教育資金會。最后花一大段文字介紹舊戲場和斗獸場的關(guān)聯(lián)??雌饋聿o邏輯,全生硬的扯到一起了。竇光宗問認(rèn)識這個樂隊嗎,我說不認(rèn)識。竇光宗又看了看傳單,說看著也挺專業(yè)的。我說,你要去看?竇光宗說,去啊,反正也沒事做。我說,你不用看你爹嗎。他說,不看。就把傳單塞到褲兜里。我們?nèi)チ税啉F那里,斑鳩問三伯病好些了嗎,他想去看看他,竇光宗問他什么時候看他。斑鳩摸摸后腦勺說,我想想啊。竇光宗從兜里掏出那張傳單,塞給斑鳩說,你幫我看他一晚吧,我們要去舊戲場看演出。斑鳩把傳單湊到臉上,看不清楚,又拿來放大鏡上上下下照一遍,說,這舊戲場滿園荒草,還能唱歌?
我們?nèi)サ脚f戲場,草長得比人還高,怎么也無法把它和音樂節(jié)聯(lián)系起來。前幾天后,幾個光膀子把里面的荒草割掉了,平整了土地,出口處掛了一塊牌匾,上面鎏著斗獸場三個大字。我們這才相信真有這回事。演出那天下午我們早早就到斗獸場了,一臺卡車停在門口左側(cè),幾個小伙子還在布置舞臺,我們就到旁邊不遠(yuǎn)處的河邊玩耍。大概到傍晚的時候,開始試音,我們返回斗獸場,現(xiàn)場已經(jīng)很多人,擠在臺階上。舞臺上的幾盞鎂光燈大亮,照得跟白天一樣。第一第二排站滿人,我們在第三排占了位置,就等著開唱。唱到一半,有個老頭沖到舞臺上搶了主唱話筒,喘著起說不出話,我們以為是樂隊安排的環(huán)節(jié),老頭叫我和竇光宗的名字時,我們才認(rèn)出他是斑鳩。隨后我們下去找他,他拉著我們往外跑。竇光宗不想走,說還沒看過癮呢。斑鳩把我們拉到門口安靜的地方,說,看個鳥啊,你爹跑出來了。
衛(wèi)生院里,三伯的床空了,被子亂成一團(tuán)麻花,床頭柜上是兩張展開的報紙。我們問了醫(yī)生,又把各層找了一遍,沒見三伯蹤影。回到三伯床邊,問斑鳩竇亮得有什么不正常。斑鳩說正常得很啊,跟我聊了半天,后來他有點累,就不跟我講話,拿著報紙看。我有點困,靠著墻睡著會兒,醒來就不見他了。竇光宗隨意拿報紙看了看,上面泛著一圈飯盤留下的油跡,翻了翻面,不講話。我問斑鳩,你們還講了什么?斑鳩皺著眉頭想了好久,說,想起來了,模模糊糊好像聽到他說,這也太像了吧。我說,什么太像了?他說,不知道,我太困,沒理會他。我說,后來呢。斑鳩說,后來人就沒了。我們?nèi)齻€商量了一會兒,斑鳩去附近找,我和竇光宗回家找。一個小時后我們匯合,都沒找著,斑鳩跑去派出所報了警。我和竇光宗站在河邊,夜黑漆漆,舊戲場的鼓聲在周邊響著。竇光宗撿地上的石頭往河里扔,咕咚咕咚響。我說,怎么辦好。他也不應(yīng)我,兀自扔石頭,水花聲一個比一個大。呆了一會兒,舊戲場那邊鼓聲停了。我說,那邊好像散了。竇光宗往舊戲場方向看了看,扭頭回來繼續(xù)扔石頭。我瞄了瞄手上的塑料手表,說,也散太早了吧。再一會兒,一輛救護(hù)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往舊戲場那邊駛?cè)チ?。我說,怎么回事?竇光宗看著救護(hù)車消失的方向,還是不講話。我說,我們?nèi)タ纯础8]光宗不動,我就拉著他往舊戲場走去。
到門口,救護(hù)車閃著笛聲沖出來了,人群散了一大半。舞臺靠內(nèi)的位置地上有一大灘血,都滲進(jìn)臺布里去了。問了旁邊一個看熱鬧的老頭,他說,稀奇事兒,白光一閃,手臂就落地上了,人都沒見著。斑鳩問,誰被砍了?他說,打鼓的唄,打著打著手臂飛出來了,邪門?。“啉F看了看我,我看了看竇光宗,他也看了看竇光宗。竇光宗在看臺布上那灘血,走過去從一個角落里拾起了一張報紙。我們跟過去,上面一個版面是音樂節(jié)演出廣告。斑鳩搶過報紙來,說,原來是他。我問他是誰,斑鳩說,雷歡喜,黑高那崽子親爹。
之后,就沒見過三伯。他像突然蒸發(fā)了般。
九月份的一天,天氣稍微轉(zhuǎn)涼,有人看見了竇亮德在鎮(zhèn)子北邊的山上。鎮(zhèn)子北邊是一片連著的山,草木茂密,平時很少人上去。斑鳩帶著我和竇光宗到那鐵塔下時,竇亮德已經(jīng)被人降下來了,躺在一塊白布里面。他們說,竇亮德以一直怪異的姿勢吊在塔頂上,雙手舉過頭頂,手掌攏一起向上插,腰是直的,兩腳呈八字形狀岔開。發(fā)現(xiàn)他時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衛(wèi)生院的護(hù)士花了好長時間也掰不動,只好先用白布蓋住。他們不能理解,竇亮德為何能擺這個死亡姿勢。白布掀開后,斑鳩大喊著,塔,像個塔?。∧銈儧]看出來嗎?然后,沒再有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