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數(shù)數(shù)
摘要:我國山水詩以自然事物為題材,藝術地再現(xiàn)大自然的美,表現(xiàn)作者審美情趣。劉勰大致勾勒出了玄言詩出現(xiàn)的時間,玄言詩中玄言成分減少,山水成分增多便成為早期山水詩。直到晉宋時代才正式產(chǎn)生和奠定基礎,而它的成熟在三百年后的山水詩派登上詩壇的盛唐。其中王維對山水詩的藝術探索與審美素養(yǎng)是山水詩發(fā)展的重要一步。王維善于大處著筆抒發(fā)總體感受,具有氣魄宏大的意象,意境壯闊的氣勢。特別是《華岳》《終南山》《漢江臨泛》最具代表性。王維以畫家之筆寫詩,具有畫家特有的色彩敏感,他鐘情于青白二色,注重色溫與色差的對比來鑄造明秀的畫面,又有敏感的自然色感和空間層次感,有縱橫空間感和時空的融合,且王維善于構(gòu)造“畫外音”的詩句,與老叟談笑,向樵夫詢問,吟詠詩句等這些結(jié)尾都營造了意想不到的藝術效果。
關鍵詞:山水游覽詩;自然;色彩;外在感知
一、山水詩源流
山水詩是我國古典詩歌長河中的一個分支,學界對于山水詩的界定有不同的定義。但一首名副其實的山水詩除了題材必須是山水景物外,還必須描繪它們的生動形象,藝術地再現(xiàn)大自然的美,表現(xiàn)作者審美情趣。那些以自然景物為比興材料,或者以山水作為言志抒情的媒介,比如曹操的《觀滄?!?、李商隱的《樂游原》、杜甫的《鳳凰臺》都不是真正的山水詩。
劉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贝蟾殴蠢樟松剿娫趧⑺文觊g取代玄言詩登上文壇,他認為山水詩是從玄言詩脫胎而來。玄言詩并不排斥山川景物形象,他們正是依靠山川之美闡發(fā)玄之又玄的“道”。晉宋之際,文士為茍全性命于亂世尋求精神的超脫而寄情于山水,形成“魏晉風度”,伴隨著“玄”風而起的是“山水熱”,尤其晉室南遷后大批士人來到江南被當?shù)氐纳剿L物吸引。謝靈運現(xiàn)存七十多篇詩作中,山水詩占了絕大部分,始寧六年永嘉一年,在這七年里他創(chuàng)作許多名篇,他的山水詩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他的詩總帶著玄言尾巴,先寫游過,次寫景物,最后談玄,成為了固定模式。以形似為目標而缺少深層意蘊。山水詩自謝靈運奠基之后,在其后的一百多年的歲月里緩慢地向前發(fā)展,在重辭藻聲韻的風氣下,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偏重于形式技巧改進,對自然美內(nèi)容很少深入探討。不過在謝朓、王融、何遜等人的努力下突破了謝靈運已有的成就,取得了新的成績。唐代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作者數(shù)量、藝術形式、作品質(zhì)量都超越了前代,這離不開唐代特有的條件:相當自由的文化思想,文人士子的漫游風氣,熱衷于“以隱求仕”的風氣。盛唐詩壇與邊塞詩派并存的山水詩派,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王維開創(chuàng)的“意到便成”“得之于象外”的寫意畫風帶動了他的山水詩,突破了南朝追求形似的舊格局,創(chuàng)建了追求神似為主、形神兼?zhèn)涞男略婏L,這是山水詩的一次質(zhì)的飛躍。這些成就都離不開王維創(chuàng)作的高妙手法。
二、從大處落墨,寫出對自然山水的總體印象和感受
王維的一部分詩作從大處著筆,具有氣魄宏大,意境壯闊的氣勢。對王維的詩,特別是山水詩在意境、禪趣、繪畫構(gòu)圖等方面多有前人的研究,而王維詩中宏偉闊大的壯美特征往往被忽略?!度A岳》:
西岳出浮云,積雪在太清。連天凝黛色,百里遙青冥。白日為之寒,森沉華陰城。昔聞乾坤閉,造化生巨靈。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天地忽開拆,大河注東溟。遂為西峙岳,雄雄鎮(zhèn)秦京。大君包覆載,至德被群生。上帝佇昭告,金天思奉迎。人祇望幸久,何獨禪云亭。
全詩不僅有宏大的意象,有西岳、太清、青冥、乾坤、巨靈等,而且運用特殊詞語連綴疊加構(gòu)成恢宏的表達效果?!度A岳》開篇就營造氣勢恢宏,勢不可擋的氛圍?!拔髟莱龈≡疲e雪在太清”首先展示出西岳、太清這兩個宏大意象,但如果只有意象的羅列是無法給人以壯闊之感的,一個“出”字寫出了西岳的高聳矗立的形象,浮云飄蕩在峰腰,西岳如頂天巨柱屹立。“連天凝黛色,百里遙青冥”“連天”“遙”寫出西岳的綿延千里,蒼穹與山峰在綿延的積雪下融為一體。用巨靈神的神話傳說引出華岳的形成,造成一股神秘之感。展開的描寫“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天地忽開拆,大河注東溟。遂為西峙岳,雄雄鎮(zhèn)秦京?!痹娙瞬]有直接寫出將巨靈神的神力巨擘,此時運用 “踏”“推”普通的動詞給人一種輕而易舉之感,恰恰是一筆帶過的平常之詞卻反襯出了巨靈神的神力勇武?!伴_拆”“注”天地初開、巨石滾滾、河流奔涌的情景噴薄而出。還有他的《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首聯(lián)就想象夸張終南山的高峻,詩人以“天都”“海隅”反襯終南山的高聳綿延,山巒起伏綿延不絕似乎延伸到了海邊。除首聯(lián)其余諸聯(lián)都是詩人以游覽視角繼續(xù)深化終南山的高俊綿延特點,頷聯(lián)詩人置身于山道之中,白云籠罩,薄薄的青靄忽隱忽現(xiàn)。側(cè)面描寫出山之高。頸聯(lián)描寫詩人在山巔所見,終南山山脈起伏不定,山勢綿延不絕,所以形成了不同的氣候。尾聯(lián)又將視角拉回山腳,詩人在山腳才遇見一個樵夫,也說明了清冷的山中人跡罕至。正是蕭弛所說:王維有云“山河天眼里”。天眼就是一種宇宙的透視,它不但超越了個人視角的局限,而且超越了時間?!剁娔仙健吩娎?,詩人時而俯仰千里,時而由遠移近,時而有山外進入山中,時而有山陰又到山陽,此正是宗白華所謂“用心靈俯仰的眼睛來看空間萬象”[1]。
《漢江臨泛》:“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ひ馗∏捌?,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痹娙诉x取獨特的視角:泛舟漢江,全詩緊扣這個視角描寫所見。首聯(lián)以宏大的視角寫出漢水連接三湘之地,荊門山與九江相通。頷聯(lián)繼續(xù)將視野放遠,江水流向遠處與天際相連,山峰的顏色因距離不再鮮明。水天一線的空闊給人以壯闊之感。頸聯(lián)又將視線轉(zhuǎn)回,采用虛寫著重表現(xiàn)浪之大,郡邑搖搖晃晃漂浮于水上,驚天波濤將天空拍動,巨浪滔天不過如此。全詩以宏大的視角先寫漢水之闊大,奠定的基廣闊調(diào)。再寫遠處海天一線的壯闊,再寫漢江浪之大撼動天地。讀后讓人眼前浮現(xiàn)壯闊漢江之景,耳邊留有漢江巨浪轟鳴之聲。陳子昂《渡荊門望楚》云:“巴國山川近,荊門煙開?!崩畎住抖汕G門送別》云:“山隨平野闊,江入大荒流”此詩云:“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比娊詫懬G門山水宏闊意象,而陳詩宏闊中見雄勁,李詩宏闊中見豪逸,王詩宏闊中見淡遠[2]。
三、自然色感的刻畫,兩種色彩的反差
(一)色彩的組合運用
《輞川閑居》:“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時倚檐前樹,遠看原上村。青菰臨水拔,白鳥向山翻。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園?!痹姼枰晕淖譃檩d體表情達意,將有限的詩句鑄造的色彩既能表達詩人情志又要恰到好處是很難的,王維不僅是詩人也是畫家,他對色彩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據(jù)湖北師范大學景遐東教授統(tǒng)計,在綠、白、黃、紅、黑五大類色彩中,白色與青色占比最大,分別為34.53%、27.36%。黃色占比為20.97%,紅色占比為15.09%,黑色占比為2%。其中小類色彩中“白”達85次,“青”達64次,王維詩中含“青”字的句子有59句[3]。所以王維偏愛綠、白兩大類。從色感方面來看,白色最明亮,給人以純潔素雅之感。青色介于綠色和藍色之間,既不明亮也不暗淡,給人以悠遠圣潔之感?!耙粡臍w白社,不復到青門。”此處詩人將“白社”指代輞川別墅,即歸隱之地?!鞍住苯o人空茫之感,契合詩人處輞川的心境與境遇?!扒嚅T”暗指長安,是繁華喧囂所在,“青”給人圣潔不可靠近的威壓之感,“門”重壓隔絕之感突顯。此處青白二色帶有隱約悵惘情緒?!扒噍耘R水拔,白鳥向山翻。”此處“青”字與茭白組合毫無上文惆悵之感,大有生機勃勃之意,“白鳥”給人輕盈靈越形象,一掃前文抑郁情緒。王維運用“青白”在一首詩中表達內(nèi)心兩種相反的情感,大大擴展了色彩表情達意的范圍。
(二)色彩對比
雖然“青白”最為王維喜愛,但對于紅綠這種普通難以搭配的色彩,他用起來也得心應手。沒有落入純粹的濃艷的窠臼中,而是采用繪畫中的暈染法稀釋了“紅綠”的色彩沖擊感。色相環(huán)中每一個顏色對面的顏色,我們稱之為互補色,比如紅綠、黃紫、橙藍,它們既互相對立,又互相滿足。補色對比是色彩關系中最強烈的,視覺效果醒目。王維詩歌“紅”使用次數(shù)達20次,在這些詩歌中有一半與“綠”相搭配。王維詩歌中含有“綠”字有 26 句,多與草木聯(lián)用作為修飾,如“綠槐”“綠草”“綠樹”“綠水”“綠柳”“綠桂”等?!坝曛胁萆G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眱删洳]有簡單的色彩堆砌,如同山水畫中的暈染?!坝曛小薄八稀辈皇巧试~語但暗含透明色感,以透明的液體做畫布。“草色”色感并不明艷毫無激烈感,而“桃花”就勾勒出了熱烈激越的線條。“綠堪染”色彩濃郁但不惹眼。仿佛到了繪畫中的清水洗過的暈染?!凹t欲燃”熱烈濃艷的色感噴涌而出,到了色彩最為鮮艷之處詩人反而放開了筆調(diào),讓色彩肆意流動?!凹t綠”互相映照,讓紅色更加鮮艷?!叭肌弊肿屓四鐢涝谔壹t色的海洋。比如“綠堪染”和“紅欲燃”六個字,描繪了色、態(tài)、光的融合。[4]
除了紅綠色彩對比,還有黃色和紫色對比。《春日直門下省早朝》:“官舍梅初紫,宮門柳欲青?!鼻嗌c赤色對比,《敕賜百官櫻桃》“歸鞍競帶青絲籠,中使頻傾赤玉盤?!?/p>
(三)色溫的對比
色彩本身是沒有溫度的,只不過是在人類的實踐中形成的心理反應。從色彩的溫度感來看,黃色比白色更加溫暖。白黃色溫對比在王維詩中比較常見?!澳镲w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保ā斗e雨輞川莊作》)雖然只明確出現(xiàn)了兩種顏色,但卻有白、碧、綠、黃四種顏色對比,“漠漠水田”暗含了廣闊的碧色,無邊的水田中,一點白色在翱翔盤旋,無垠有凝滯感的碧色的襯托那一點白色顯得更加鮮明靈動。“陰陰夏木”代表綠色,一隅濃郁綠色中一點明黃色在翻轉(zhuǎn)跳躍,更加反襯黃鸝的明艷?!澳铩薄瓣庩幭哪尽庇中纬闪松珳貙Ρ?,碧色與綠色占滿了大部分的視野,整個畫面淹沒在其中,給人板滯沉重之感,但移動的白色與黃色卻打破了這種感覺?!洞簣@即事》“開畦分白水,間柳發(fā)紅桃”。其中隱含著綠、白、紅三種。綠色分成上下兩部分,一是一隴隴的綠色田地,被田畦分割。二是隨風搖擺的柳條,在風中更顯輕盈。白色的水雜錯在綠色之下,明汪汪地倒映著綠色。紅色間雜在綠色之中,時隱時現(xiàn)。白色與紅色在數(shù)量中不占優(yōu)勢但依然引人注目,綠色雖占據(jù)數(shù)量優(yōu)勢但被紅白交錯失去了遮蓋之感。
除了黃與白,王維詩中的冷暖搭配也比比皆是。白色與赤色,如《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痹妼懬G溪水淺而白石露,寒冬紅葉稀疏,紅葉雖稀卻越發(fā)顯眼,為這蕭條冷清之景增添了幾許生機。詩人走在濃翠的山色之中,無雨卻微感濕衣,是色彩對其心理的滲透。全詩色彩鮮明,“紅葉”意象削弱了不少清冷和單調(diào),使其充滿詩情畫意,也更具有和諧自然的美學趣味。另外,如《山居即事》“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燕子龕禪師》“種田燒白云,斫漆響丹壑”。
四、空間層次的縱深感和立體感
王維善于表現(xiàn)景物的空間層次,運用動態(tài)的詞語描摹出錯落的縱深感和立體感。王維山水詩中的空間表達往往注重意象的選擇和想象空間的建構(gòu),以此來擴大詩歌的空間距離,拓展詩歌的意境[5]。
(一)單純的縱橫空間
《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
秋色有佳興,況君池上閑。悠悠西林下,自識門前山。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嵯峨對秦國,合沓藏荊關。殘雨斜日照,夕嵐飛鳥還。故人今尚爾,嘆息此頹顏。
“千里橫黛色”著重于橫向描繪。“千里”寫出藍田山的綿延起伏之廣,“橫”從橫向方面描寫山之廣。不僅將靜態(tài)的山化為動態(tài)的山,而且描述出了藍田山的橫向動勢?!皵?shù)峰出云間”從縱向?qū)懗錾街撸俺觥泵枥L出藍田山直插云霄,并且極具凌厲動態(tài)之感,“云間”具體化了山的高度。“嵯峨對秦國,合沓藏荊關。” 是對山的整體描繪,“對”讓處于藍田的山瞬間俯瞰秦地,山高之狀立體可視?!安亍弊屔椒寰哂邪鼣?zhí)斓氐臍鈩?。山峰高峻仿佛秦地也能看到,山巒重疊形成合抱荊關之勢?!按筵蛛S階轉(zhuǎn),群山入戶登。”(《韋給事山居》)這里詩人沒有親自登山而是采用移遠就近,由遠知近的手法描寫遠處的高山險壑。韋給事山居可能靠近幽山險峰,詩人采用移遠就近的空間意識將遠處的山寫進詩里。深谷險壑隨山居的階梯延展身勢,群山在山居門口排列。這種空間意識將小小的山居塑造得包容高山,給人以新奇陌生的空間感。
(二)時空的互相融合
除了空間性表現(xiàn)之外,很多詩作當中詩人往往憑借自己高超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將時間和空間的表達巧妙地融合在一首詩甚至是一句詩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大多數(shù)研究者或從禪理禪趣進行解讀,或從清凈閑散的心境解讀。但這里卻有詩人空間塑造的高深所在,詩人運用文字的轉(zhuǎn)折塑造了從低到高的空間的飛躍感,超越空間的限制,任意穿梭于天地之間。這里詩人以宇宙觀來關照天地空間,所以空間已經(jīng)不存在了。特別是這兩句將時間空間化,“行到”是空間上的延展“坐看”是時間的延長,最后前者同化在無垠大地,后者融合于渺茫的天空。在表現(xiàn)時空關系時,王維山水詩中使用了許多直接突顯時間或者空間的詞語,在此基礎上還選用了表現(xiàn)時間或者空間的意象詩,使得詩歌在表面和內(nèi)里都蘊含著對時空問題的關注。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此詩一、二句點明時地與事件,蕭聲悠揚,傳到遙遠的水濱,在這日暮時分詩人與友人別離?!叭漳骸倍置鞔_點明了分別的時間,且這樣一個特殊時間段的選擇已經(jīng)為這湖光山色鍍上了一層情感的外衣; 詩歌后兩句詩筆一轉(zhuǎn),不再續(xù)言離別之事、之情,轉(zhuǎn)而進行景色的描述。回首望去,但見碧波一片,青山聳立于白云之間,以景結(jié)情,空間闊大,境界精美,所以在此詩中既有時間的提及也有空間的營造。除了這種時間和空間的并存,在一些山水詩當中還存在時空轉(zhuǎn)化的情況?!皾緫艏艧o人,紛紛開且落?!彼宫F(xiàn)的境界具有相似之處。雖然詩中景物是自然的、真實的、有生命的,但是詩歌整體傳達出來卻是整體的、永恒的靜。雖然光線會隨時間轉(zhuǎn)移位置,山花也有開有落,但是這動態(tài)的景象仿佛被空間化地定格成靜態(tài)的畫面,而我們仿佛又能沖破這畫面收獲一種超越時空的永恒的理解與領悟。
五、感知的擴大化
(一)聯(lián)覺的運用
所謂聯(lián)覺就是人把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諸多感覺印象相互轉(zhuǎn)化或溝通的能力,聯(lián)覺能力較強的詩人可以在聲音中看到形狀和色彩,我國不少古典詩歌里凝聚著聯(lián)覺這種特殊的審美心理,比如《清溪》: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
“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甭犛X上的“靜”表現(xiàn)純凈的松色。詩人將色調(diào)的冷暖和聲音的鬧靜溝通,以水的喧鬧反襯松林的冷色調(diào)。以靜的聽覺感受表現(xiàn)松的視覺印象,烘托亂石中激流勇進的飛動之勢,概括了清溪靜中見鬧的意趣。“泉水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上句寫聽覺,下句寫視覺。山中亂石聳立,溪流受阻,只能緩慢地、時斷時續(xù)地流淌。它們在嶙峋的危石間艱難地穿行,水流聲音變得細小了,仿佛是在痛苦地幽咽?!把省弊窒碌脴O準確、生動、傳神。深山青松樹密蔭濃,日光照射在松林間,因為受到陰暗的環(huán)境影響,而現(xiàn)出寒冷的色調(diào)。詩人以“冷”字形容日色,更新奇絕妙。這十個字,把泉聲、危石、日色、青松四個意象有機地組合在一起,使日色之凄冷與泉聲的幽咽相互襯托,深僻冷寂之境界全出。“日色冷青松”巧妙地運用了“通感”的手法?!叭丈笔且曈X意象,詩人卻用觸覺感受的“冷”來形容它,使視覺向觸覺轉(zhuǎn)移,從而相互交通,這就更深刻更奇妙地表現(xiàn)出幽僻的感受。
(二)感知結(jié)果的延伸
將聽覺形象置于篇末借音響使事物宕出遠神,產(chǎn)生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藝術效果?!叭碎e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痹娙擞绵编兵B鳴結(jié)尾,耳邊仿佛聽到輕快的鳥鳴劃破靜謐的夜晚?!独钐幨可骄印贰扒鍟儶q自眠,山鳥時一囀?!泵骼实奈绾笤娙苏诎裁?,忽然遠方傳來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的鳥鳴。全詩戛然而止,畫面停止,鳥鳴不絕。詩中的審美韻味停留在讀者心中久久不散?!吧铰吩獰o雨,空翠濕人衣?!贝涫且曈X化感受,濕是觸覺化感受,詩人將兩種感覺疊加,產(chǎn)生幻覺化審美將翠色凝固化為凝結(jié)為水的觸感,潮濕之感形象化為可視的顏色,給人以親臨其境之感。讀完后產(chǎn)生人行空翠中,身心盡染,依稀感到一種細雨濕衣的涼意。即使是冷色調(diào)也毫無濕冷之感,只有空靜的享受?!拜p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保ā稌隆罚┯稍娙说莫毺馗杏X而成,表現(xiàn)某種瞬間的感受?!白瓷n苔色,欲上人衣來。”看似動態(tài)的奇妙幻覺表達了對自然生機的喜愛。這種審美心理是詩人的心理完全投射到所觀之物,再生發(fā)出幻覺所產(chǎn)生的。
當然王維詩中留下余響的并不全是遠離塵世的鳥鳴,還有俗世之音?!督K南山別業(yè)》前面都在寫悠然自得的禪趣,尾聯(lián)“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瞬間把人從遠離塵世的幻想中拉入俗世之中,詩人與偶遇的老叟談笑風生。這里的王維并不是飲風啜露的道人,而是擁有世俗之了的普通人,即使與山林老叟也能有說不完的話。人們仿佛看到他與老人談笑的情景?!督K南山》也是以一個詢問的話語結(jié)尾,詩人在山下遇見樵夫并詢問可以投宿之處。“山林老叟”“砍柴樵夫”經(jīng)常以遠離塵世的得道之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延續(xù)了詩中的妙物禪境,但這種俗世之人畢竟給人帶來可交往之感,兼顧禪趣與俗趣兩方面?!凹创肆w閑逸,悵然吟式微”王維看到夕陽下牛羊歸圈,老人等待放牧回來的孫子,農(nóng)夫們歸來相談甚歡。這一派田園牧歌式的農(nóng)村生活讓詩人陶醉其中,全詩在詩人吟詠《式微》的聲中結(jié)尾?!笆轿?,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詩人的聲音溢出畫面逐漸低沉直至消失。
王維善于大處著筆抒發(fā)總體感受,具有氣魄宏大的意象,意境壯闊的氣勢。王維以畫家之筆寫詩,畫家特有的色彩敏感,鐘情于青白二色。而且注重色溫與色差的對比來鑄造明秀的畫面。他又有敏感的自然色感空間層次感,縱橫空間感和時空的融合。王維善于構(gòu)造“畫外音”的詩句,與老叟談笑,向樵夫詢問,吟詠詩句等這些結(jié)尾都營造了藝術效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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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宇杰.論王維山水詩的時空藝術[J].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20,39(3):11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