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小說集《隱秘的幸?!分?,水是自我意識展現(xiàn)的元素與介質(zhì)。它是啟發(fā)自我意識的神秘質(zhì)料,也象征著原始的母性之愛,在與水運動的交涉之中,它還回饋了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重新打開了自我的可能性。由此,李斯佩克朵的女性表達是探尋自我意識內(nèi)質(zhì)性的過程,也深化得出水性哲學(xué)的隱喻書寫。
關(guān)鍵詞:李斯佩克朵 自我意識 水
巴西猶太裔女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1920—1977)的代表作《瀕臨狂野的心》(Near to the Wild Heart)、《黑暗中的蘋果》(The Apple in the Dark)、《圍困之城》(The Besieged City)和《星辰時刻》(The Hour of the Star)等作品極其出色地通過高度內(nèi)在化的書寫,展現(xiàn)出巴西文學(xué)的異樣光彩。
縱觀李斯佩克朵現(xiàn)有的研究,可以大致把研究的重點放在“哲學(xué)—存在主義”和女性主義兩條道路上,而以哲學(xué)為研究方法又可以分化成幾個核心的關(guān)鍵詞:“存在”“身份”“自我”“真實”“起源”等,以女性主義為研究方法則可以從“母性”“孕育”“陰性力比多”“女性表達”等方面進行開拓。李斯佩克朵也受過“最為嚴(yán)肅的內(nèi)省小說嘗試”“詩化小說”“致力挖掘內(nèi)心世界”等贊譽;李斯佩克朵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造就了其獨特的文學(xué)品質(zhì),她的大部分作品表現(xiàn)出三個特征:一、對真實的體認(rèn)和接納,無論真實本身是美是丑;二、用寫作表達真實,竭力克服感受與表達之間的千溝萬壑;三、消解幸福的終極性。
《隱秘的幸?!罚‵elicidade Clandestina)是李斯佩克朵在1971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集,2016年和2018年分別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陸續(xù)出版,譯者均為閔雪飛。在這部集子中“水”是自我意識表現(xiàn)的終極表達,“水”有豐富的形態(tài),也有著很好的通達性與包容性,我們不可探知水的源流也不知道它將匯入哪里,雖然在“水”的運動中必然有“始——終”的過程,但整個過程是被隱秘化的,它的開始總是伴隨著“匯入”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往往又是“分流”的開始,始與終無法被真正確定。在小說中“水”幻化成泉水、海水、雞血湯,在某種程度上也象著李斯佩克朵聚焦自我意識的流動性與瞬間性的表達,強調(diào)自我一直處于變化的狀態(tài),彌合了自我與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隱約地通過“水”來探尋自我抑或自我意識的真實表達。
如同李斯佩克朵自己所言:“我寫作,我是多余之人,人之世界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復(fù)一日的我是我,倘若不是書寫的新奇每一日我都會象征性地死去?!盿這段話是李斯佩克朵寫作的自律信念,但其中也透露出她對自我理解和對表達的欲望。
表達是李斯佩克朵對合理而純粹的“存在”“自我”不可摧毀的信念,她對“存在”的探索,也映蓋了她的表達哲學(xué):沒有對與錯、善與惡、丑與美之分。愛爾蘭作家托賓稱:“以極端不確定之形式來重塑自我?!币踩缱g者所言:“她消滅了所有二元對立……之所以消弭了主題之間的差異,是因為唯有這樣,才能夠?qū)⑵∮谌耸篱g的存在之真實表達出來。”b這種不確定性、流動性、未定形性具有變化、伸縮的存在形態(tài)和消解一切本質(zhì)、沒有對立主義的思維方式在小說中與之暗合的表現(xiàn)就是“水”。閔雪飛說到水是李斯佩克朵小說中非常重要的意象,而李斯佩克朵的擁躉者法國評論家埃萊娜·西蘇更是把李斯佩克朵的書寫稱為“源頭活水”,是“繆斯母親的聲音,是女兒書寫的乳汁——墨汁”c。對水之納用,更是因為其特殊形態(tài)和變化萬端的性質(zhì)符合李斯佩克朵的“存在(自我)哲學(xué)”。
法國哲學(xué)家加斯通·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說道:“作為元素的水是離散的,不僅是瞬時產(chǎn)生的一系列遐想中所認(rèn)識到的形象組合,而且是形象的載體。”d所以,通過元素水進行排列,在各種覆載的形象中去闡發(fā)自我是李斯佩克朵的存在表達。另外,水的形象常常指向女性,古希臘人稱“水”為“arche”,意為萬物之母,巴什拉也指出:“水的女性特征是毋庸置疑的,水不可能男性化。” 因此水的遐想也體現(xiàn)了一種女性話語表達。
在《愛的故事》中“水”賦形為雞血湯成為貫通自我與他者的象征。小說中,女孩憐惜母雞的生命,以為占有就可以保護它,但是,對于母雞來說并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因為,“母雞不能治好是母雞這一種病”,就像它無法重制自己的生命本質(zhì),這是物種內(nèi)在的卑微?!氨怀浴笔悄鸽u一生中存有的命題,這值得它一生去了解與付出,而它安靜地等待被吃,是因為看清了自己實有的命運,這看似是一種平庸,實際是一種無畏的、堅韌的證悟。所以,“這不僅是母雞生來的命運,而且,母雞仿佛對自己的宿命有所覺悟”。如何去了解它?那就是去愛它的本質(zhì),愛它的孤獨!人要去完成母雞之為母雞的使命,吃下它,“動物就更像人了”。最后,家里的人把母雞伊波尼娜做成雞血湯,女孩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本義的吃,理解的吃,仿佛懂得了愛,知曉了母雞的真實。這里,“雞血湯”成為一種介質(zhì),打通了女孩和母雞的生命。
而在另一篇小說《女傭》中,“水”不僅是促發(fā)女傭自我意識的神秘質(zhì)料,還顯發(fā)了一種“包容性”特質(zhì),讓自我得以完整存在。“當(dāng)她浮出水面,她是一位女傭?!迸畟蜃陨硪雅c其名字中所包含的身份形成了轉(zhuǎn)喻關(guān)系,提到她的名字就會聯(lián)想到勤勞、誠實等性質(zhì)的詞語。 但是她并沒有一如既往地服膺于日常生活,“當(dāng)她喝了那眼泉的水……倘若不能說她更豐富,至少她更有保障了”。喝了水之后她的眼睛明亮了,看見了森林,正是“水”,幫助她找到自己的“深度”,讓她明白自己的可能性:不應(yīng)該成為“常理”“規(guī)則”中引導(dǎo)的樣子,而是敞開自我的真實以及女性自身鮮活、輕盈的美。
此外,“水”亦彰顯了它的包容性,它能夠包孕女傭的存在:她全部的意識與潛意識、人性與非人性以及全部零碎的神秘與連貫的現(xiàn)實?!八币馕吨鴮ψ晕业恼虾臀?,也是對自我的尊重,生命之水的復(fù)雜、曖昧、模糊和不可化約,是女傭與他人在生命深處的不可交流,而這一切被水包裹著,沒有邏輯與思考的通口,而是予以她一種深沉的、內(nèi)里的、不可訴說的秘密。
《世間的水》中主人公則朝向更大的水域,以海水來重生自我,體現(xiàn)了水之母性印記?!爱?dāng)本原的召喚回響起來時,各種事物,各種形式,自然界的彩色繽紛全失散,隱沒,還有比這更確切的說法嗎?水的召喚在某種程度上,索求著完全的奉獻,內(nèi)在深處的奉獻。水需要有居住者?!蔽闹校魅斯倪@種“投向”恰恰是一種自我奉獻,她投身海水中,接受海水的咸澀而廣大,蕩滌掉自己的欲求和尖銳,用自己的有限去容納水之無限?!八笔菑V納的、凝聚的,它接受眾多的實體,吸引眾多的要素,她像是回到了最初那個圓渾的、濕潤的、奇跡的母體之水,回到了眾生交流的容器中,回到了重生,在自我回歸的路途中,感受到了流動的生命形態(tài)。
水除了具有這種母性價值外,還具有雙重性:狂暴與柔和、聚合與分散。李斯佩克朵旨在從水這物質(zhì)的雙重性中樹立自身,在水中與水纏斗的人,尤其能體會這種物質(zhì)的雙重性。“有時,海反抗著她,拖著她后退,然而女人的船頭依然更強硬更粗暴地前行?!比恕疤牒K蹦且凰查g,被大海牽扯,浪潮回退又前進,拍打著她又離開她,在水中即肯定又否定自己,她想要完全地侵浸和奉獻自己,帶著一種宗教意味的犧牲。這種抽象的說法在現(xiàn)實體驗(跳海)中找到了自身獨一無二的經(jīng)驗?!笆芸唷币馕吨邮芰怂碾p重性,同時也暗合了承認(rèn)人渴望聚合而又彼此分離的悖反性。這種舉動比其他任何一種身體動作更加具有“自我召喚”的能量,正是水這種多樣的特性讓“她變肥沃了”。文中的“水”是一種“斯溫伯恩情結(jié)”e的,是某種雙重性的結(jié)合點, 在與“水”交涉的過程中;在深邃的、沉睡的、狂暴的、母性的水的崇仰中;在浮動與沖動、積極與被動,邊際柔軟而有容量的游水中;在成與敗交織的痛苦與快樂雙重性中,她知道了“水”,并在某一瞬間啟發(fā)了自我。
的確,“水”對于克拉麗絲具有重要的表達意義:它是自我意識的催化劑。正是有流動的、鏡像的特殊性,經(jīng)常由此及彼,信馬由韁,它成為聯(lián)通他者并能通達自我的線索;正是包納的、整合的、隱性的質(zhì)料,它成為啟發(fā)自我意識并藏匿于自身的神秘質(zhì)料;正是涵有最初的母性之愛,承載著最初的感情,又是具有雙重性的混合體,它才能強韌意志,得到新生的自我。水之隱喻蘊涵著一切誕生、價值、母性的象征,人就伴隨著水出生,水也寓意著終結(jié),從水到水正是一種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水之特殊,也相襯著作家特有的表達方式,水的形狀讓人聯(lián)想到非線性、非固定的一切,這正是李斯佩克朵對小說表達的見解:拒絕傳統(tǒng)敘事,沒有豐富的情節(jié),甚至沒有開端、高潮和結(jié)局,破除一切表達的囹圄,去尋找表達的“背后”,以顯示和描述那些“指稱”之外的東西。
“自我”是一個不落伍的議題。人是什么?這個問題從眾多的、渾成的、集體性的、理性的人的概念到個體的、區(qū)別的我轉(zhuǎn)向提示了人對自己在宇宙和世界中不同位置的基本看法。
李斯佩克朵,一個20世紀(jì)作家的聲音,她是西蘇眼里的“卡夫卡”。同樣,她也是一個以自成一體的風(fēng)格、內(nèi)省的自論和嚴(yán)格寫作的方式形塑自我的作家。李斯佩克朵對自我偶然、神秘、充滿種種不確定的書寫,在某種程度上,像是對童年記憶的一種回應(yīng),也因為其童年的偶然與不幸,遂不斷地追訴那匱缺與隱曲的真實和幸福。在“自我”藝術(shù)的表達中,李斯佩克朵不是高吼般的吶喊,而是用一種柔情、隱秘的女性喃語,是一場有關(guān)于自我清滌、自我創(chuàng)造和自我追尋的沒有目的和方向的旅程。她的每一個主人公甚至包括那些動物們都在正在發(fā)生和不斷逝去的存在中,以某種傾斜于世界的姿態(tài),接受生命真實的嚴(yán)峻考量,召見對自我直覺性的領(lǐng)悟。
自我表達是李斯佩克朵生存的必然。因為全部的真實只能隨著表達而展現(xiàn)出來,但是表達又是困難重重的,讓語言捉襟見肘的是那未固定的、不可把握的隱秘的真實性,像水一樣原始、多變、神秘,從不昭明自身。為此,李斯佩克朵做出了困難的、絕對的尋找,躲在世界的隔壁傾聽自我與世界的聲音。但是“自我”與世界的聲音恰恰是相反的,與人群生活也是相反的,對她而言,這樣的背離是一種絕對性的選擇——幾乎等同于上帝的絕對性。它似乎成為李斯佩克朵邁步的標(biāo)尺,丈量走進自我深處的步伐。這份自我雖然看似孤獨,卻是李斯佩克朵由自身打通的一道光,又倚賴這道光返照在對自我追尋的這條冥暗幽深、孤獨闃寂的路徑上。
a 〔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隱秘的幸?!?,閔雪飛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腰封部分。(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閔雪飛:《偶然是幸福的真義——評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短篇小說集〈隱秘的幸福〉》,《書城》2015年第8期。
c 郭乙瑤:《試析西蘇理論文本中的聲音隱喻》,《外國文學(xué)》2010年第5期。
d 〔法〕加斯東·巴什拉:《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顧嘉琛譯,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引言。(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 “斯溫伯恩情結(jié)”出自法國哲學(xué)家加斯東·巴拉什的哲學(xué)文集《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巴拉什把斯溫伯恩情結(jié)看成是某種雙重性的結(jié)合,而環(huán)繞著某情結(jié),會出現(xiàn)快活與痛苦等累計著有雙重意義的二元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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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閔雪飛.偶然是幸福的真義——評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短篇小說集《隱秘的幸福》[J].書城,2015(8):107-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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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8年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一般項目,項目編號:18SCXYB25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 鄭兵,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歐美文學(xué)。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