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尤銳
摘要:《商君書·徠民》是戰(zhàn)國晚期比較特殊的作品。作者對秦國“百戰(zhàn)百勝”卻克服不了“三晉”敵人感到疑惑?;趯π碌娜丝?、經(jīng)濟、軍事條件的理解,作者對《商君書》早期篇章的建議做出了徹底調(diào)整。他主張采取“人口戰(zhàn)爭”的策略,以改變秦國與“三晉”的人口不平衡狀態(tài)。《徠民》篇的革新思想體現(xiàn)了商鞅學派的思想變遷。
關鍵詞:商鞅學派;《徠民》;《商君書》;人口;軍事;群體認同
中圖分類號:B226.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6-0005-009
《商君書·徠民》在《商君書》中以及在整個先秦文獻中都具有比較特殊的地位。首先,相較于絕大多數(shù)的戰(zhàn)國時期作品,其寫作年代更為明確,有助于我們較好地了解其歷史語境。其次,該篇對戰(zhàn)國末期秦國及其鄰邦(魏國和韓國)的人口和軍事情況及自我認同都提供了極為珍貴的信息。第三,該篇與《商君書》其他篇章(主要是《算地》篇)有比較明顯的對話,讓我們能夠理解《商君書》所反映的商鞅學派(1)的思想變遷。
許多學者,如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郭沫若《十批判書》,都提出《徠民》篇的寫作年代比較晚(不早于公元前260年,詳見下文),因而斷定整個《商君書》其實與商鞅本人無關。仝衛(wèi)敏在《史學史研究》2008年第3期發(fā)表的《〈商君書·徠民篇〉成書新探》,亦提到許多學者持此觀點。但這一結(jié)論不免過于簡單化了。正如陳啟天先生早已提醒的:“《商君書》經(jīng)過戰(zhàn)國的流傳,又經(jīng)過漢時的改編,當不免有所誤入,甚至故意附益,不能以一篇可疑即斷全書為假。”[1]基于這個理解,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就《徠民》篇的內(nèi)容、特殊語境、其與《商君書》其他篇章的異同進行討論,并嘗試探究其所反映的戰(zhàn)國末期商鞅學派的新思考。
一、《徠民》篇的寫作年代及歷史背景
《徠民》篇的寫作年代比《商君書》大部分篇章要晚,其中有幾句話讓我們能夠比較容易地判斷該篇的寫作時間?!稄泼瘛菲谒恼拢?)稱:“今三晉不勝秦,四世矣。自魏襄王以來,野戰(zhàn)不勝,守城必拔。”又稱:“(秦)三世戰(zhàn)勝,而天下不服。”根據(jù)文意,“三”應該是“亖”(四)的訛誤?!八氖馈本烤购沃?,學者有分歧。部分論者,如蔣禮鴻,認為“四世”指魏國的國君世數(shù),張覺認同其觀點。(3)但這一觀點蘊含著許多問題,仝衛(wèi)敏在《〈商君書·徠民篇〉成書新探》已經(jīng)詳細討論了,“四世”應該是指秦國國君的世數(shù),分別是秦孝公(公元前361—公元前338年在位)、秦惠文王(公元前337—公元前311年在位)、秦武王(公元前310—公元前307年在位)以及秦昭襄王(公元前306—公元前251年在位),本文不再贅述?!扒厮氖烙袆佟睉撌乔卣严逋鯐r代比較常見的說法,如《荀子》的《議兵》和《強國》兩篇。有鑒于此,《徠民》篇應該是秦昭襄王時代的作品。
除“四世”以外,《徠民》篇還包含更重要的歷史信息,讓我們能更準確地判斷其寫作年代。第五章稱:“即周軍之勝,華軍之勝,秦斬首而東之……且周軍之勝,華軍之勝,長平之勝,秦所亡民者幾何?”這是昭襄王時代的秦國與“三晉”(韓、魏、趙)之間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役。據(jù)考證,“周軍之勝”指伊闕(今洛陽東南龍門)之役,秦國名將白起在公元前294年打敗了韓、魏及其同盟者西周(周王畿分成的東、西周兩個小國之一)的軍隊,“斬首二十四萬”[2]212,極大地削弱了韓、魏兩國?!叭A軍之勝”指公元前273年趙、魏聯(lián)合進攻韓的華陽(今河南新鄭北),韓向秦求救,秦派白起率大軍大敗趙、魏聯(lián)軍于華陽,斬首十三萬(另說十五萬(4))?!伴L平之勝”是戰(zhàn)國時代最有名的戰(zhàn)役,戰(zhàn)事因秦和趙爭奪韓國的上黨郡而起。從公元前262年開始,秦、趙兩軍在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相持了三年。秦昭襄王把秦河內(nèi)十五歲以上的壯丁悉數(shù)征發(fā)到長平,并絕斷趙的糧道。四十多天以后,饑餓乏食的趙軍潰敗,四十多萬人全都被俘。據(jù)《史記·白起列傳》,白起將四十多萬趙國戰(zhàn)俘全部活埋了(“盡坑殺之”[2]2335)?!八氖嗳f”及上述數(shù)字的可靠性,有很多相關的討論,分歧較大,這里不再贅述。(5)能夠確認的是,趙國損失極為慘重,《史記·燕召公世家》引用燕國相國栗腹“報燕王曰:‘趙王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2]1559,可以作為佐證。
長平戰(zhàn)役結(jié)束于公元前260年,這也就意味著《徠民》篇的寫作年代不會早于這一年。那么,是否可以做出更為準確的推測呢?筆者認為是可以的。《徠民》篇的作者自稱“臣”,意味著他是秦國大臣,起碼是一位官員。值得注意的是,他對“長平之勝”并沒有大的熱情,相反,他的問題是:盡管秦國如此“百戰(zhàn)百勝”,為什么仍然克服不了“三晉”呢?這個問題的背景不難理解。據(jù)《史記》記載,在長平戰(zhàn)役之后,秦昭襄王想趁機一舉消滅趙國。公元前259年秦國進圍趙國首都邯鄲,但是沒有成功。由于魏、楚救趙,而且秦國內(nèi)部發(fā)生矛盾(主要是范雎和白起之間的矛盾),邯鄲包圍戰(zhàn)失敗了。公元前257年,《史記·秦本紀》稱:“五十年十月,武安君白起有罪,死。龁攻邯鄲,不拔,去?!盵2]214稍后,秦將鄭安平降趙。韓國趁機參與合縱攻秦,削弱了秦國的勢力。公元前255年,被范雎任用為河東守的王稽“與諸侯通”,當誅。為此,盡管范雎有意“讓賢”客卿蔡澤,但不免被“坐法誅”。睡虎地11號秦墓出土的《編年記》稱:秦昭襄王五十二年,“王稽、張祿死”[3]。張祿就是范雎,因此他很可能是被誅而非自然死亡。(6)
短短五年,秦國由勝轉(zhuǎn)敗,趙國沒有被消滅,秦國的領土沒有擴展,內(nèi)部的情況也明顯惡化了。這應該就是《徠民》篇的寫作背景。該篇的寫作年代應該是在王稽、范雎被誅以后(即公元前255年以后)、秦昭襄王死亡前后不久。此外,由于在公元前3世紀40年代秦國已基本恢復了大規(guī)模的東征,因此《徠民》篇寫作應該是在此之前的。綜上,該篇的寫作年代應該是在公元前255—公元前240年間,更可能是在公元前251年前后。
了解了《徠民》篇的寫作年代和寫作的政治語境,可以進一步討論其內(nèi)容。該篇作者認為,秦國在“三(四)世戰(zhàn)勝,而天下不服”的狀態(tài)下,需要重新思考根本戰(zhàn)略路線。作者認為,為了克服“三晉”,秦國首先要徹底改變與鄰邦之間的人口不平衡狀態(tài)。為了吸引移民離開“三晉”,秦需要改變一些政策。盡管此前施行的政策正好與《商君書》其他篇章所主張的相符,但在新的條件下,這些政策必須調(diào)整。
二、《徠民》篇的人口語境:
人口增長和人口密度不平衡
《徠民》篇第一章介紹了傳統(tǒng)的國土結(jié)構及其與當時秦國土地結(jié)構的關系:
地方百里者,山陵處什一,藪澤處什一,溪谷流水處什一,都邑蹊道處什一,惡田處什二,良田處什四,以此食作夫五萬。其山陵、藪澤、溪谷可以給其材,都邑蹊道足以處其民。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
“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代表著周代比較普遍的國土結(jié)構。李零先生在《〈商君書〉中的土地人口政策與爵制》就注意到《禮記·王制》《漢書·食貨志》所引用的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以及《漢書·刑法志》所提出的殷周制度,都與《商君書·算地》和《商君書·徠民》所述大同小異,田地占整個土地的三分之二左右,其他的則是山林、川澤、城邑、道路等非農(nóng)業(yè)領土。(7)這個國土結(jié)構反映的應該是黃土高原(中原)的情況,對秦國而言,也正好符合渭河流域的地形。(8)
上引這段話與《商君書·算地》第二章非常相似。一些學者,如容肇祖,據(jù)此提出兩篇的寫作年代是一樣的。(9)但這一結(jié)論頗值得商榷,因為在這兩篇之間也存在著非常值得注意的區(qū)別。《算地》篇第二章稱:
故為國任地者,山林居什 一,藪澤居什一,溪谷流水居什一,都邑蹊道居什【一,惡田居什二,良田居什】(10)四。此先王之正律也。故為國分田數(shù)(11):小畝五百,足待一役,此地不任也;方土百里, 出戰(zhàn)卒萬人者,數(shù)小也。
李零先生比較詳細地討論過這段話,在其研究基礎上可以進一步理解《算地》篇的內(nèi)容和寫作年代。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算地》篇討論的是“小畝”(長100步)制度。這是秦國古老的田畝制度,讓每一戶有五百小畝(一共約693平方米)的田地。然而作者認為,這個傳統(tǒng)的制度是不合適的:“此地不任也?!贝_實,商鞅變法進行了田制改革,以長度240步的“大畝”取代了原來的“小畝”;同時每個農(nóng)戶占田地當以一百畝為限。(12)這意味著,改革以后,每戶標準占田面積從約693平方米變成約339平方米。類似的改革似乎并未引起大規(guī)模的反抗,是什么原因呢?筆者認為,在戰(zhàn)國時代中葉以后,鐵器的大規(guī)模推廣提高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因此一百大畝的收獲可能比之前的五百小畝還高。此外,由于改革以后每戶所占田地的面積減少了,那么單位面積內(nèi)的人戶數(shù)量就會隨之增加,這意味著人口密度增大了?!端愕亍泛汀稄泼瘛菲谋容^正好可以理解這個現(xiàn)象。
《算地》篇包含著一些關于秦國人口密度的重要信息?!胺酵涟倮?,出戰(zhàn)卒萬人”,意味著方百里(100×100里=10,000平方里,約1,600平方公里)約有一萬戶(每戶出一個戰(zhàn)卒),如果每戶平均是五個人,那么方百里內(nèi)人口大概有五萬人。李零先生在《〈商君書〉中的土地人口政策與爵制》注意到,每一方里合90,000小畝(一方里=300×300步),方百里合9,000,000畝。按照“先王之正律”,田地占整個領土的60%,即5,400,000畝。由于五百畝出“一役”(一個戰(zhàn)卒),5,400,000畝要出10,800個戰(zhàn)卒,與文中“出戰(zhàn)卒萬人”相符。
有關《算地》篇寫作年代的問題,仍然存在著較大的分歧,但筆者認為上述討論有助于解決這個問題。由于《算地》篇提到“小畝”制度,進而質(zhì)疑這一制度,表明這一篇的寫作年代應該比較早。秦國的畝制改革是否與商鞅變法有關,抑或是商鞅之后才發(fā)生的,暫時無法確認,很可能類似的復雜的改革是一個比較長久的過程。但據(jù)1979年四川青川郝家坪50號墓出土的木牘,可以確認在公元前309年秦國已經(jīng)施行了“大畝”制度。(13)那么,《算地》篇的寫作年代應該是商鞅變法時代或者稍晚,但無論如何都應該發(fā)生在公元前4世紀,比《徠民》篇要早60~100年左右。
《徠民》篇提出的人口密度與《算地》篇完全不同。據(jù)其文,“地方百里……以此食作夫五萬”?!白鞣颉边@個概念在先秦、秦漢文獻幾乎看不見,其含義在詮釋者之間雖然存在分歧,但大概是指所有當役的成年男女(15—60歲),占整個人口四分之三左右。(14)按此推算,“地方百里”的秦國人口,在公元前250年前后達到了65,000~70,000,比公元前4世紀中晚期增加了30%左右。這證明秦國“富國強兵”的政策基本上是有效的,盡管存在著不斷的流血沖突,但人口的密度還是有明顯的增加,這應該是與農(nóng)用鐵器普遍化、水利灌溉工程的開發(fā)等生產(chǎn)技術的進步和荒地的開墾都有關系。然而,《徠民》篇的作者對此并不滿意,相反,他認為秦國的人口仍然不夠。他說:
今秦之地,方千里者五,而谷土不能處二,田數(shù)不滿百萬。其藪澤、溪谷、名山、大川之材物貨寶,又不盡為用,此人不稱土地。
“方千里者五”是五百萬方里(5×1,000×1,000平方里),約800,000平方公里,比當代的法國和德國加在一起只小一點。這一數(shù)字與當時秦國的面積差不多(秦昭襄王末期,秦的領土包括渭河和漢水流域、大部分汾河流域、四川盆地,以及當代的陜西中部、甘肅東部、寧夏南部和湖北北部等地區(qū))?!疤飻?shù)不滿百萬”,應該是指一百萬方里,即秦國面積的五分之一,正好“谷土不能處二”。這與“先王之正律”相差得比較多了,造成差異的原因應該是秦國往南(東南)擴展的結(jié)果。公元前316年秦國兼并了四川盆地,公元前278年兼并了整個漢水流域,而這些地區(qū)山、河的面積比中原地區(qū)要大得多,因此“先王之正律”不符合這些新領土。但是作者的結(jié)論還是令人意外:秦國的問題還是人口缺乏(“人不稱土地”),由于人口不足,秦國才無法利用“藪澤、溪谷、名山、大川之材物貨寶”。
那么,為什么盡管人口密度有所增加,秦國仍然缺乏足夠的人口呢?筆者認為有兩個主要原因。第一,是秦國不僅在不斷地擴張領土,更重要的是它更迅速地擴張了原國土的耕地面積。在公元前3世紀,一些水利灌溉工程提高了秦國土地的生產(chǎn)力。例如,蜀郡李冰的都江堰工程,“至于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shù)也”;稍后,在關中的鄭國渠使“關中為沃野,無兇年”。(15)在這些工程建成以后,隨著耕地的增加,勞動力缺乏的問題也就凸顯出來了。第二,秦國的擴張和連年戰(zhàn)爭是以無數(shù)人的生命為代價的。白起說:“今秦雖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nèi)空?!盵2]2336-2337白起的話也許有夸張成分,但秦國的損失應該是非常大的(見下),確會有“人不稱土地”的情況。
在《徠民》篇第二章,作者把秦國的情況與“三晉”作了比較。但“三晉”在這里僅指韓、魏而已,因為趙國在長平之戰(zhàn)以后已經(jīng)不再值得關注:
秦之所與鄰者三晉也;所欲用兵者,韓、魏也。彼土狹而民眾,其宅參居而并處;其寡萌賈息民,上無通名,下無田宅,而恃奸務末作以處;人之復(■)陰陽澤水者過半。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過秦民之不足以實其土也。意民之情,其所欲者田宅也,而晉之無有也信,秦之有余也必。如此而民不西者,秦士戚而民苦也。
這段話又很出人意料。按照《徠民》篇的作者,盡管韓、魏軍隊屢次被秦打敗,損失了幾十萬人,但這兩個國家人口的密度仍然是極高的,甚至比秦還要高。值得注意的是,公元前5世紀末,墨子在《非攻中》提出:“今萬乘之國,虛數(shù)于千,不勝而入廣衍數(shù)于萬,不勝而辟。然則土地者,所有余也,士民者,所不足也?!睅资暌院?,魏惠王問孟子:“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nèi)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nèi)。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梁惠王上》)也就是說,從戰(zhàn)國初期到中期,大部分國家面對的問題都是“地過民”而不是“民過地”(《商君書·算地》),但到了戰(zhàn)國末期,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新出土的資料證明了《徠民》篇的可靠性,例如云夢睡虎地11號秦墓出土的公元前252年魏王宣布的《魏戶律》和《魏奔命律》,都可以證明這一點。(16)前者云:“民或棄邑居壄,入人孤寡,徼人婦女,非邦之故也?!边@里的“棄邑居壄”,與《徠民》篇所描述的“無田宅”的魏國和韓國百姓“復(? )陰陽澤水者”,即在河岸挖洞居住的情況,是很相似的。
《徠民》篇證明了人口增長并非秦國所獨有的情況,而是戰(zhàn)國時代整個周“天下”(起碼是中原國家)都有的普遍現(xiàn)象。這應該與鐵制農(nóng)具的普及有關;此外,每個國家都在追求“富強”,要支持農(nóng)業(yè)、鼓勵開墾、調(diào)整賦稅等,這些措施都會使人口增加。在“眾軍”普遍化的時候,人口成為國家最重要的資源,因此關注人口的數(shù)量是統(tǒng)治者的重要責任。人口增長讓國家可以有更多的軍隊,要進行類似長平之役的遠征和長期的戰(zhàn)爭,增加人口是必然的前提。從這個角度看,秦與“三晉”沒有什么區(qū)別。但由于秦國不斷擴張領土,并且把大量荒地變成耕地,因此仍然存在著“地過人”的現(xiàn)象。而魏、韓四周都是列強,無法擴張領土,因此發(fā)生了“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的現(xiàn)象?!稄泼瘛菲髡哒J為,秦與“三晉”不同的人口密度給了秦國一個好機會,可以改變與“三晉”的人口不平衡。但是為了有效開展“人口戰(zhàn)爭”,秦需要徹底調(diào)整一些政策。
三、人口戰(zhàn)爭
“徠民”政策,即鼓勵移民入境,《商君書》更早的篇章就提出過。例如《算地》篇:
故有地狹而民眾者,民勝其地;地廣而民少者,地勝其民。民勝其地,務開;地勝其民者,事徠。
如果秦國早已認識到引進移民的好處,為什么一直沒成功呢?《徠民》篇的作者對此有比較詳細的解釋,該篇第二章稱:
臣竊以王吏之明為過見。此其所以弱不奪三晉民者,愛爵而重復也。其說曰:“三晉之所以弱者,其民務樂而復爵輕也。秦之所以強者,其民務苦而復爵重也。今多爵而久復,是釋秦之所以強,而為三晉之所以弱也?!贝送趵糁鼐簟蹚椭f也,而臣竊以為不然。
作者在這里所批評的某“王吏”代表的立場,正好是《商君書》的正常態(tài)度?!渡叹龝返乃枷耄ㄒ约吧眺弊兎ǖ闹鲗д撸┮攒姽糁茷楹诵?,在這一制度下,爵位是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秩序的基礎,有爵位的人才能享受經(jīng)濟、社會、法律上的權益?!妒酚洝ど叹袀鳌酚涊d了商鞅所建立爵制的一些細節(jié):
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2]2230
《商君書·境內(nèi)》也闡明了爵位在經(jīng)濟、社會等方面的影響:
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級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入)兵、官之吏。
其獄法:高爵訾下爵級。高爵能(罷),無給有爵人隸仆。爵自二級以上,有刑罪則貶。爵自一級以下,有刑罪則已。
小夫死,以上至大夫,其官級一等,其墓樹級一樹。
上引幾段話都明確了具有爵位的人所享受的特權,包括經(jīng)濟權益、社會權益、禮制上的權益、法律上的特權和政治上的權益等。這些權益不但在傳世文獻中提到,而且在出土資料中也有體現(xiàn)。(17)《商君書》特別重視爵位的獨占性,因而在許多篇章中都主張沒有爵位的人不許享受任何經(jīng)濟、社會、政治權益。但爵位并非隨意可以得到,只能以軍功(“利祿官爵,摶出于兵”)或納糧(“民有余糧,使民以粟出官爵”)得到。(18)這個“重爵”的態(tài)度是《商君書》的核心思想,而《徠民》作者則認為“王吏重爵、愛復”的態(tài)度是錯誤的。作者認為當前更重要的目標并非是讓所有的國人“作壹”(即走上“農(nóng)戰(zhàn)”之路),而是改變秦與“三晉”之間人口不平衡的狀態(tài):
今三晉不勝秦,四世矣。自魏襄王以來,野戰(zhàn)不勝,守城必拔,小大之戰(zhàn),三晉之所亡于秦者,不可勝數(shù)也。若此而不服,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奪其民也。
作者認為秦國的戰(zhàn)爭戰(zhàn)略是不對的,占領“三晉”的土地以及消滅敵人的軍隊,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目標是“奪其民”。在《徠民》篇第三章,作者進一步闡明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的:
今王發(fā)明惠: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今使復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竟之內(nèi),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著)于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曩者臣言曰:“意民之情,其所欲者田宅也,晉之無有也信,秦之有余也必。若此而民不西者,秦士戚而民苦也?!苯窭涮镎鴱椭?,此必與其所欲而不使行其所惡也,然則山東之民無不西者矣。且直言之謂也,不然。夫?qū)崏渴蔡?,出天寶,而百萬事本,其所益多也,豈徒不失其所以攻乎?
該篇作者的建議在許多方面背離了《商君書》其他篇章的立場。首先,他放棄了全體百姓都要走“農(nóng)戰(zhàn)”之路的原則。在《商君書》許多篇章中,農(nóng)業(yè)和戰(zhàn)爭是不能分開的,而《徠民》篇的作者則提出完全不同的意見——要讓許多(一百萬)移民成為純粹的農(nóng)民,讓他們?nèi)馈盁o知軍事”。其次,作者想將爵位和經(jīng)濟上的權益分開,讓新來的移民享受一些經(jīng)濟上的特權——“復之三世”(免除其賦役),而且要讓他們開發(fā)“陵阪丘隰”(自然資源),且“不起十年征”。再次,作者讓個人開發(fā)“陵阪丘隰”的建議也與《商君書》其他篇章的經(jīng)濟思想有所不同?!渡叹龝返拇蟛糠制露技性谵r(nóng)業(yè),幾乎不討論其他非農(nóng)事業(yè)。而《徠民》篇則比較重視非農(nóng)事業(yè),并且主張國家不要干涉私人如何開發(fā)“陵阪丘隰”,讓開發(fā)者得到個人的利益(“不起十年征”)。這種重視個人利益的思想比《墾令》篇所主張的“命令經(jīng)濟”要成熟得多。(19)
《徠民》篇的作者是如何為自己的革新思想辯護的呢?他認為,盡管自己主張的措施與“王吏”所代表的《商君書》思想有所不同,但其益處是明顯的。第四章稱:
夫秦之所患者,興兵而伐,則國家貧;安居而農(nóng),則敵得休息,此王所不能兩成也。故(三)四世戰(zhàn)勝,而天下不服。今以故秦事敵,而使新民作本,兵雖百宿于外,境內(nèi)不失須臾之時,此富強兩成之效也。
《商君書》其他作者們早就注意到要保持農(nóng)業(yè)和戰(zhàn)爭之間的平衡,如《算地》篇這樣描述高效率的“富強”國家:“兵出,糧給而財有余;兵休,民作而畜長足。此所謂任地待役之律也?!比欢?,由于秦昭襄王時代的戰(zhàn)役比之前要持久得多,經(jīng)濟與戰(zhàn)爭之間的矛盾更為突出(詳見下一節(jié))。為解決這一矛盾,《徠民》篇的作者想走出《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一體化的范圍,要將秦的人口分為兩種——“故秦民”(原來的秦國臣民)和“新民”(外來的移民)。前者仍要當“耕戰(zhàn)之士”,而后者則要成為純農(nóng)民,只需“作本”(務農(nóng))。這個建議顯然是比較合理的。首先,無論戰(zhàn)役要持續(xù)多長時間(甚至達“百宿”以上),國內(nèi)的生產(chǎn)也不會蒙受損失,“糧給而財有余”。其次,從純軍事角度看,秦國軍官要免于依賴外來的士兵,因為這些士兵可能靠不住。然而,盡管以上兩個優(yōu)點都比較明顯,但還要注意到作者的意見所隱含的兩個問題。
第一,《徠民》篇是最早的一篇要明確劃分“故秦民”和“新民”的文獻。秦帝國建立前后,“故民”“故地”(“故徼”)和“新民”(“新黔首”)、“新地”之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顯的行政區(qū)別(20),但未見絕大多數(shù)傳世和出土的戰(zhàn)國時代文獻中有這個二元劃分。而對《徠民》篇作者而言,秦國本土人口與外來移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區(qū)別——后者是靠不住的,起碼在軍事方面是靠不住的。這一認知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筆者認為,該思想反映了戰(zhàn)國末葉各國出現(xiàn)了獨立的群體認同的萌芽。而在秦國,這個群體認同比其他國家更為明顯。秦國與其鄰邦(主要是“三晉”和楚國)處于長期的斗爭之中,從秦孝公到秦昭襄王的一百年間,征戰(zhàn)導致至少數(shù)十萬士兵喪生,平民受害者的數(shù)量也是極大的(如“取其地而出其人”的驅(qū)逐本地人口現(xiàn)象)(21)。因此,山東六國對秦國極為消極的情緒并不難理解。正如《戰(zhàn)國策》記載的一些反秦話語:“秦與戎、翟(狄)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而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薄扒卣?,虎狼之國也?!薄扒?,天下之仇讎也?!保?2)這些反秦情緒既出于秦國跟鄰邦的長期對抗,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商鞅變法以后秦國新的文化面貌。(23)由于六國的士民如此敵視秦國,那么,來自六國的移民也就被認為是不可靠的。對秦的統(tǒng)治者而言,寧可放棄“新民”的兵役,也不要這些不可信賴的移民入伍。
第二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徠民》篇所主張的“耕戰(zhàn)之士”分為“耕士”和“戰(zhàn)士”這一觀點,也背離了《商君書》的人性觀。《商君書》的作者們認為“求利”和“求名”是人們生活中最普遍的現(xiàn)象,也是個人生活最重要的動力?!袄笔墙?jīng)濟利益,“名”則指榮譽、名譽,以及更高的身份。(24)既然“求利”和“求名”是人們生活中最重要的動力,那么,統(tǒng)治者就要利用這兩種動力,讓人們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時不得不滿足國君(即國家)的要求。這是《商君書》“社會工程學”思想的基礎。(25)《算地》篇闡明了這個理論:“故民生則計利,死則慮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審也。利出于地,則民盡力;名出于戰(zhàn),則民致死?!薄稄泼瘛菲淖髡咭舱J為追求“名”和“利”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在討論魏、韓的人口壓力時他提到這兩個國家民眾的可憐狀態(tài):“上無通名,下無田宅?!比欢谝脒@些移民到秦國的時候,作者卻只主張給他們經(jīng)濟上的利益,而完全不討論他們?nèi)绾尾拍艿玫胶玫摹懊?。這是否意味著作者已經(jīng)意識到了滿足每個人追求“名”的需求是不可能的呢?這個問題值得三思。
在討論新的戰(zhàn)爭策略的時候,除了“山東之民無不西者”以外,《徠民》篇的作者也有其他建議:
臣之所謂兵者,非謂悉興盡起也;論境內(nèi)所能給軍卒車騎,令故秦民事兵,新民給芻食。天下有不服之國,則王以此“春圍其農(nóng),夏食其食,秋取其刈,冬陳其寶”。以《大武》搖其本,以《廣文》安其嗣。王行此,十年之內(nèi),諸侯將無異民,而王何為愛爵而重復乎!
“悉興盡起”指以普遍兵役為基礎進行“非常征集”(26),這也是秦四大戰(zhàn)役(伊闕、鄢郢、華陽、長平之役)的特點。對這種大型戰(zhàn)役,作者表示不滿。他認為,軍事活動要符合經(jīng)濟條件,最重要的是“境內(nèi)所能給軍卒車騎”。戰(zhàn)役的目標并不僅僅是占領敵人的領土,更重要的是破壞其經(jīng)濟和基礎、威脅其百姓的生存。作者引用了《逸周書·大武》中的幾句話,意思是:要利用短暫的戰(zhàn)役以破壞敵人的生產(chǎn)力、清空其糧庫,使其民不聊生。這是極為殘酷的、非人道主義的,卻是比較有效的戰(zhàn)略。要破壞敵國的經(jīng)濟,秦國的統(tǒng)治者才能讓別國的“異民”不得不歸于秦,人口戰(zhàn)爭才能取得極大成功。
四、長期戰(zhàn)役和《徠民》篇軍事思想的合理性
盡管該篇作者明顯屬于商鞅學派(詳見第5節(jié)),但他意識到了部分《商君書》的意見已經(jīng)不再適合新的軍事、經(jīng)濟和人口情況。這一結(jié)論是合理的?!稄泼瘛菲谖逭潞芎玫乜偨Y(jié)了秦國在昭襄王時代所面對的新的軍事問題:
周軍之勝,華軍之勝,秦斬首而東之。東之無益,亦明矣,而吏猶以為大功,為其損敵也。今以草茅之地,徠三晉之民而使之事本,此其損敵也,與戰(zhàn)勝同實,而秦得之以為粟,此反行兩登之計也。且周軍之勝、華軍之勝、長平之勝,秦所亡民者幾何?民客之兵不得事本者幾何?臣竊以為不可數(shù)矣。假使王之群臣,有能用之、費此之半、弱晉強秦、若三戰(zhàn)之勝者,王必加大賞焉。今臣之所言,民無一日之徭,官無數(shù)錢之費,其弱晉強秦,有過三戰(zhàn)之勝,而王猶以為不可,則臣愚不能知已。
“周軍之勝、華軍之勝、長平之勝”是秦國歷史上,乃至整個戰(zhàn)國時代規(guī)模最大、傷亡最多的戰(zhàn)役。由于缺乏可靠資料,無法確認秦國傷亡的數(shù)量,但從作者的問題“秦之所亡民者幾何”可以判斷,盡管秦國勝利了,但損失的兵力、人員肯定也不少?!妒酚洝ぐ灼鹆袀鳌芬冒灼鸬脑挘骸敖袂仉m破長平軍,而秦卒死者過半,國內(nèi)空?!边@個“過半”的數(shù)字不一定可靠,但可以肯定的是秦國在長平戰(zhàn)役的遇難者至少也有幾萬。
除了士兵傷亡,秦國的經(jīng)濟損失應該也是非常大的。上述三個戰(zhàn)役歷時都很長久,這意味著“民客之兵”都“不得事本”,這對他們個人的生活及對全國的經(jīng)濟都產(chǎn)生了極為消極的影響。《戰(zhàn)國策》的末章《昭王既息民繕兵》引用秦昭襄王的話:“前年(長平之役最后一年)國虛民饑?!薄秴问洗呵铩彂[·應言》也提醒稱:“秦雖大勝于長平,三年然后決,士民倦?!睋?jù)《史記·白起列傳》,在長平之役的最后階段,秦昭襄王采取了一些非常規(guī)措施——他親自到河內(nèi),“賜民爵各一級,發(fā)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但此類措施不具有延續(xù)性,因而,《徠民》篇的作者認為,長期戰(zhàn)役是不能持續(xù)的,因為無法保證戰(zhàn)略上的成功,因此他提出“東之無益”的觀點。
秦昭襄王時期的長期戰(zhàn)役對整個秦國的軍事結(jié)構提出了挑戰(zhàn)。商鞅變法前后秦國的軍隊基于普遍兵役制度,以“農(nóng)兵”為核心。然而,由于領土擴張和戰(zhàn)爭耗時的加長,秦已經(jīng)無法全部依靠這些普通的“耕戰(zhàn)之士”。據(jù)宮宅潔先生的研究,在昭襄王時代秦軍已經(jīng)開始了職業(yè)化,要更多利用“冗募”(長期從軍的募兵),同時也開始以罪人充當輜重兵。(27)總的來說,秦國的軍事成功(領土擴張)弱化了商鞅所建立的以農(nóng)兵為核心的軍事結(jié)構。但軍隊的職業(yè)化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到東漢初中國的統(tǒng)治者才完全放棄了之前的普遍兵役制(28),而這一過程的萌芽在秦昭襄王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徠民》篇的作者正好意識到了這一未來趨向,盡管該篇并未提出職業(yè)軍隊的主張,但是它具有將軍隊職業(yè)化的趨向。
五、“聽圣人難也”:
《徠民》篇與《商君書》的思想發(fā)展
《徠民》篇的產(chǎn)生有其特殊的背景。秦國長平之役的勝利,及稍后邯鄲之役的失敗,對秦統(tǒng)治者造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傳世文獻除了《徠民》篇以外還有兩個文獻也具有相同的歷史背景,即《韓非子·初見秦》和《戰(zhàn)國策·秦策三·蔡澤見逐于趙》。后者盡管表面上是戰(zhàn)國的故事,但寫作年代較晚,應該是漢初的作品,在這里不再討論。(29)《初見秦》篇如果真是韓非的作品(30),則比其他《韓非子》的篇章要淺顯得多,更類似縱橫家的作品,從政治思想角度來說意義不大。與此相反,《徠民》篇則提出了革新性的思想,它對戰(zhàn)爭有新的理解,能夠走出純軍事的角度,全面討論敵我之間經(jīng)濟狀況和人口平衡情況,具有長遠的戰(zhàn)略眼光,認識到有時甚至不必動用大規(guī)模的暴力活動就可以弱化敵國。此外,如上文所指出的,該篇的經(jīng)濟思想也是比較成熟的,走出了《商君書》早期篇章中“純農(nóng)”和“命令經(jīng)濟”的思想框架。
鄭良樹先生在《商鞅及其學派》中早已提出,盡管《商君書》諸篇具有共同的思想范圍,但是許多篇章的寫作年代是不同的。如果按先后順序讀,就可以理解商鞅學派的思想發(fā)展歷程。盡管鄭先生研究的一些細節(jié)很值得商榷,但筆者贊同他研究的方向。此外,日本學者好并隆司(Yoshinami Takashi)專門討論過《商君書》的《算地》篇和《徠民》篇之間的關系,也比較有啟發(fā)性。(31)在鄭先生和好并先生研究的基礎上可以進一步討論《徠民》篇在《商君書》中的地位。首先要強調(diào),《徠民》篇的作者應該也屬商鞅學派,無論是追求“富強”的理想,還是重視“農(nóng)戰(zhàn)”,抑或主張“社會工程學”的方法,都屬于《商君書》的基本思想范圍。然而,該篇作者也認識到,新的人口、經(jīng)濟、軍事條件都要求對早期《商君書》的部分理論作出調(diào)整。這種革新性也正是《商君書》思想的主要特點之一。
《徠民》篇的最后幾句話正好討論它的革新性,讓我們能夠理解作者的自我認識:
且古有堯、舜,當時而見稱;中世有湯、武,在位而民服。此三王者萬世之所稱也,以為圣王也,然其道猶不能取用于后。今復之三世,而三晉之民可盡也。是非王賢立今時,而使后世為王用乎?然則非圣別說,而聽圣人難也。
上古的典范統(tǒng)治者——堯、舜、湯、武——都被稱為“圣王”,筆者認為,作者在此暗示的是商鞅本人。對作者而言,商鞅可能也算圣人了,但盡管如此,“其道猶不能取用于后”,新時代要求新的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措施。此外,作者還暗示他自己也許也是圣人,因而他有資格調(diào)整商鞅的思想。這樣的自我認識在《商君書》其他篇章中是沒有的。
有些吊詭的是,《徠民》篇的作者使用了《商君書》的歷史辯證法(由于客觀條件的變化,任何思想和政策都要被調(diào)整,乃至徹底改變)(32)來反駁《商君書》的一些定論。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商鞅死后其思想在秦國的地位。商鞅的思想——主要是以軍功爵制取代傳統(tǒng)以血統(tǒng)為核心的社會結(jié)構——具有極高的革命性,但由于其在秦國成為主流思想,因此丟掉了這種革命性,變成保守的定論了?!稄泼瘛菲淖髡咚u的“王吏”只會持守之前的規(guī)律,但無法重新考慮這些規(guī)律的優(yōu)缺點。正如荀子所批評的平凡官員(“守法之吏”):“故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避髯诱J為,解決“法之所不至者”的問題,“非君子莫能”(《荀子·王制》)。而將自己當作“圣人”的《徠民》篇作者自認可以改變法律,走出“王吏”的保守思想,能在新的條件下保持《商君書》的精神,而對其具體的意見進行調(diào)整。
“聽圣人難也”,那么,秦王最后是否聽取了作者的意見呢?我們無法判斷。但能夠肯定的是,許多山東六國的移民確實到了秦國(33),而這是否基于秦國調(diào)整了移民政策呢?目前尚無法知道。同時,部分秦國的軍事調(diào)整也可能與《徠民》篇有關,但是秦王政進行的主要戰(zhàn)役正好與該篇所主張的相反,這些戰(zhàn)役基于“大興兵”,都是遠征,也是長期的,目標是徹底消滅敵國、兼并其土地,統(tǒng)一天下。這些戰(zhàn)役基于秦國跟六國之間新的勢力平衡,否決了《徠民》篇相對保守的建議。(34)
無論其具體的影響如何,都不能否認《徠民》篇證明了,在商鞅死后一百年其學派仍然保護了靈活性和革新性。那么,為什么這種革新精神在秦統(tǒng)一天下以后消失了呢?筆者將另文討論。
[特別感謝北京大學王宇博士對本論文中文版的修改]
注釋:
(1)有關“商鞅學派”的概念,見鄭良樹:《商鞅及其學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2)《商君書》沒有固定的章句,張覺先生在其《商君書校疏》(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2年版)提出了比較好的分章方法;筆者在拙作The Book of Lord Shang:Apologetics of State Power in Early China?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7)提出了自己的分章方式,與張氏大同小異。本文引用《商君書》基于張覺版本以及高亨《商君書注譯》(中華書局,1974年版)。
(3)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0頁;張覺:《商君書校疏》,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2年版,第178頁。
(4)詳見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39-440頁。
(5)按照Wicky W.K.Tse(謝偉杰)的推測,“四十五萬”這個數(shù)字可能包括支持趙國和在其壘壁避難的上黨郡平民。詳見Wicky W.K.Tse.: Cutting the Enemy’s Line of Supply:The Rise of the Tactic and Its Use in Early Chinese Warfare[J]. Journal of Chinese Military History 6:131-56。有關其他戰(zhàn)役的傷亡數(shù)字,宮宅潔先生認為“①斬首數(shù)量可能是數(shù)次會戰(zhàn)的總數(shù),②其中除了甲首,可能還包括了非戰(zhàn)斗人員的首級”。詳見:宮宅潔:《秦國戰(zhàn)役史與遠征軍的構成》,《簡帛》(第11輯),2015年,第155頁。據(jù)目前的考古資料,起碼“未發(fā)現(xiàn)大量被活埋的證據(jù)”(見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長平之戰(zhàn)遺址永錄1號尸骨坑發(fā)掘簡報》,《文物》,1996年第6期,第33-40頁)。
(6)詳見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48-452頁。
(7)李零:《〈商君書〉中的土地人口政策與爵制》,《古籍整理與研究》,1991年第6期,第23-24頁。
(8)昭襄王以前,秦國的主要活動中心是在渭河流域中部。詳見滕銘予:《秦文化:從封國到帝國的考古學觀察》,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
(9)容肇祖:《商君書考證》,《燕京學報》,1935年第21期,第61-118頁。
(10)黑括號內(nèi)的10個字,不見于通行本《算地》篇,由俞樾(1821-1907)補自《徠民》篇。
(11)這里的“數(shù)”,是指按照土地數(shù)量和人口數(shù)量的比例來計算土地可出兵員的數(shù)額。詳見李零:《商君書》,第24頁。
(12)嚴賓:《商鞅授田制研究》,《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5期,第46-52頁。
(13)見Maxim Korolkov(馬碩):Новый источник по земельной реформе в царстве Цинь эпохи Чжаньго:Указ о полях 309 г.до н.э.из циньского погребения в Хаоцзяпине[J].Вестник Древней Истории 77.4? (2017):840-869。
(14)人口學家有關早期人口年齡結(jié)構的看法有較大分歧。5歲以下兒童的死亡率比較高,因此是否將其計入人口數(shù)字中是一個大問題。見Andrew Chamberlain:Demography in Archaeolog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15)見《史記·河渠書》卷29,第1407-1408頁。據(jù)《史記·六國年表》(卷15,第751頁),鄭國渠工程于公元前246年完成,但其對關中農(nóng)業(yè)的影響可能早已存在。有關該工程,詳見Brian G.Lander:Environmental Change and the Rise of the Qin Empire:A Political Ecology of Ancient North China(Ph.D.diss.,Columbia University,2015):260-270。
(16)兩個文獻都抄錄自《為吏之道》的末尾。
(17)詳見拙作《從“社會工程學”角度再論〈商君書〉的政治思想》,《國學學刊》,2016年第4期,第34-45頁。
(18)引自《商君書·賞刑》和《商君書·靳令》。
(19)詳見拙作Agriculturalism and Beyond:Economic Thought of the Book of Lord Shang,in Between Command and Market:Economic Thought and Practice in Early China,ed.Elisa Sabattini and Christian Schwermann.Leiden:Brill,2021:76-111。
(20)詳見于振波:《秦律令中的“新黔首”與“新地吏”》,《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3期,第69-78頁;孫聞博:《秦漢帝國“新地”與徙、戍的推行——兼論秦漢時期的內(nèi)外觀念與內(nèi)外政策特 征》,《古代文明》 第9輯,2015年第2期,第65-73頁。
(21)這個現(xiàn)象在秦惠文王和秦昭襄王時代屢次出現(xiàn),見《史記·秦本紀》卷5,第206、212、213頁,并見于振波《秦律令中的“新黔首”與“新地吏”》,第69-70頁。
(22)見《戰(zhàn)國策注釋》(中華書局,1991年版),卷24《魏策三》,第8章,第1387頁;卷2《西周策》,第3章,第90頁;卷14《楚策一》,第17章,第788頁。有關戰(zhàn)國時代的反秦情緒及其政治和文化背景,可以比較臧知非先生的《周秦風俗的認同與沖突——秦始皇“匡飭異俗”探論》(《秦文化論叢》第十輯,2003年版,第1-22頁),和拙作The Question of Interpretation:Qin History in Light of New Epigraphic Sources[J].Early China 29,2004:1-44。
(23)見Gideon Shelach and Yuri Pines:Secondary State Forma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ocal Identity: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the State of Qin(770-221BC),in Miriam Stark,ed.,An Archaeology of Asia.Malden MA:Blackwell,2006:202-230。
(24)有關《商君書》中的“名”概念,詳見拙作《從“社會工程學”角度再論〈商君書〉的政治思想》以及“To Die for the Sanctity of the Name”:Name(ming名)as Prime-mover of Political Action in Early China, In:Keywords in Chinese Culture,eds.Li Wai-yee and Yuri Pines. 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20:169-218。
(25)詳見拙作《從“社會工程學”角度再論〈商君書〉的政治思想》。
(26)宮宅潔先生解釋秦國的“大興兵”,見《秦國戰(zhàn)役史與遠征軍的構成》。
(27)見宮宅潔的《秦國戰(zhàn)役史與遠征軍的構成》。
(28)詳見Mark E.Lewis: The Han Abolition of Universal Military Service, in Warfare in Chinese History,ed.Hans Van de Ven,Leiden:Brill,2000:33-76。
(29)見拙作Irony,Political Philosophy,and Historiography:Cai Ze’s Anecdote in Zhanguo ce Revisited[J].Studia Orientalia Slovaca第17輯,2018年第2期,第87-113頁。
(30)《韓非子·初見秦》的言論也被收入《戰(zhàn)國策·秦策一》《張儀說秦王》章。這是錯誤的,該章的一些歷史信息比張儀在世的時候晚五十多年,更符合韓非子的年代。
(31)好并隆司:《商君書徠民、算地兩篇よりみた秦朝權力の形成過程》,《東洋史研究》第44輯,1985年第1期,第1-22頁。盡管好并先生無法避免一些推測性結(jié)論,但是他所提出的兩個篇章之間的對話特別值得注意。
(32)有關《商君書》的歷史辯證法論,詳見拙作The Book of Lord Shang:Apologetics of State Power in Early China,第60-65頁。
(33)滕銘予:《秦文化:從封國到帝國的考古學觀察》,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陳力:《從考古資料看〈商君書·徠民〉的真實性:兼談戰(zhàn)國晚期秦咸陽附近移民分布的特點》,《邊疆民族考古與民族考古學集刊》,2009年第1期,第312–321頁。
(34)見宮宅潔的《秦國戰(zhàn)役史與遠征軍的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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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