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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二十七)

2021-02-14 09:41維克多·雨果
語數(shù)外學習·高中版中旬 2021年11期
關鍵詞:劊子手士兵姑娘

《巴黎圣母院》是法國19世紀前期積極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維克多·雨果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于1831年1 月14日首次出版。

這是一部有關人的命運、歷史的命運、法國的命運的小說。作品記敘了一個發(fā)生在法國的故事: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克洛德道貌岸然、蛇蝎心腸,迫害吉ト賽女郎愛斯梅拉達,而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敲鐘人卡西莫多為救愛斯梅拉達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小說揭露了宗教的虛偽,歌頌了下層勞動人民的善良、友愛和舍己為人,反映了雨果的人道主義思想。

這時候,一陣清脆的兵器聲和嘚嘚的馬蹄聲傳進了小屋,聽上去馬隊好像已經走出了圣母橋,沿著河堤朝這邊開來。埃及姑娘憂慮不安,撲到隱居婆的懷里。

“救救我!救救我!母親!他們來了!”

隱居婆驟然臉發(fā)白。

“啊!天哪!你說什么?我怎么忘了!有人在追捕你!你干了什么了?”

“我不知道,”苦命的孩子回答,“我被判處死刑了?!?/p>

“死刑?”居迪爾像是挨了雷擊,踉蹌了一下,“死 刑!”她呆呆地又重復了一遍,眼睛愣愣地看著女兒。

“是的,母親,”姑娘驚慌失措地回答,“他們要殺我。他們來抓我了。那絞刑架就是用來絞死我的。救救我!救救我!他們快到了!救救我!”

隱居婆就像變成了石頭似的,半天沒有動彈,然后疑惑地搖搖頭,接著,突然發(fā)出狂笑,那笑聲又像從前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嘿!嘿!不!你說的是一場夢。?。∈茄?!我把她丟了,丟了十五年,現(xiàn)在她回到了我的身邊,可是才一分鐘呀!他們又要把她搶走!現(xiàn)在她長大了,非常漂亮,她同我說話,她愛我,可現(xiàn)在他們要來吃她,當著我這個母親的面!不!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仁慈的上帝不會允許的?!?/p>

這時,馬隊似乎停了下來,遠處有人在說:“從這里走,特里斯坦老爺!神甫說我們在老鼠洞那兒可以找到她?!瘪R蹄聲又響了。

隱居婆直起身子,絕望地叫道:“快逃吧!快逃!我的孩子!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絞死你。太可怕了!我詛咒他們!你快逃命吧!”

她把頭放到窗口,又趕緊縮回來。 “來不及了?!彼吐曊f,聲音短促而凄然。她緊緊握住姑娘的手,那姑娘已經嚇得像死了一般?!按糁鴦e動!不要出聲!到處都是士兵。你不能出去,外面已經很亮了?!?/p>

她的眼睛發(fā)干,像是有火在燃燒。她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在小屋里大步走動,有時停下來扯下一把白頭發(fā),用牙齒把頭發(fā)咬斷。

忽然,她說:“他們過來了。我來和他們說話。你躲在這個角落里。他們看不見你的。我對他們說你逃跑了,我放你走了。就這樣說?!?/p>

她把女兒放下(因為一直是抱著的),藏到外面看不見的一個角落里。她讓她蹲下去,仔細擺弄了一番,不讓她的手和腳露在光亮中,把她的黑發(fā)散開,蓋住她的白裙子,把僅有的家具——水罐和石板枕頭搬到她前面,以為這兩樣東西可以把她遮住。安頓好后,心里平靜些了,她就跪下來祈禱。天剛亮不久,老鼠洞里仍然很黑。

這時候,神甫的聲音,那個陰森可怕的聲音,在小屋附近喊了一聲:“從這兒走,弗比斯·德·夏多佩隊長!”

聽到這個名字,聽見這個聲音,蹲在角落里的愛斯梅拉達動了一下?!皠e動!”居迪爾說。

話音剛落,就聽見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和兵器聲在小屋前面停了下來。母親趕緊站起來,堵在窗口不讓人看見屋里。她看見一大隊武裝的士兵,有步兵,也有騎兵,在河灘廣場上擺開了陣勢。帶隊的跳下馬,向她走來。“老家伙!”那人說,面目異常殘忍,“我們在找一個女巫婆,要把她絞死。有人對我們說她在你這里?!?/p>

可憐的母親盡量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回答說: “您說什么?我聽不大明白?!?/p>

另一個又說:“上帝的腦袋!副主教掉了靈魂了,怎么胡說八道!他人呢?”

“大人,”一個士兵說,“他不見了?!?/p>

“喂,老瘋婆子,”帶隊的又說,“不要撒謊。有人把一個女巫婆交給你看管了。你把她怎樣了?”

隱居婆怕引起懷疑,不想全部否定,以誠懇而氣憤的語氣回答:“如果你指的是剛才有人交給我的高個子姑娘,我可以告訴你,她咬了我一口,我一松手,她就跑了。就這些。讓我安靜些吧!”

帶隊的那個人失望地做了個鬼臉。

“不要對我撒謊,老鬼婆,”他說,“我叫特里斯坦·萊爾米特,我是國王的伙計。特里斯坦·萊爾米特,聽見了嗎?”他看了看附近的廣場,又說,“這個名字在這里可響亮呢。”

“哪怕您是撒旦·萊爾米特,”居迪爾又看到了希望,回答道,“我也沒有別的話對您說,我也不會怕您?!?/p>

特里斯坦說:“真是個饒舌婆!呃!你說女巫逃跑了,往哪邊跑的?”

居迪爾滿不在乎地回答:“我想是從羊肉街吧?!?/p>

特里斯坦回過頭去,做了個手勢,讓他的部隊準備開路。隱居婆松了口氣。

“大人,”不料,一個弓手說,“您問問老巫婆,為什么窗上的鐵柵拆成這個樣子?!?/p>

聽到這個問題,可憐的母親又惶恐不安起來,但她還沒有完全喪失冷靜?!耙恢本瓦@樣?!彼谄诎卣f。

“?。 蹦枪钟终f,“這十字鐵柵昨天還好好的,令人肅然起敬呢。”

特里斯坦向隱居婆瞟了一眼。

“我想這個饒舌婆發(fā)慌了?!?/p>

不幸的女人意識到一切將取決于她的神態(tài),盡管她內心十分痛苦,但她仍然冷嘲熱諷。做母親的就有這個本領?!鞍?!”她說,“這個人喝醉了。一年前,一輛裝滿石頭的馬車經過這里,車后身撞到我的窗戶上,鐵柵欄給撞下來了。我還把車夫臭罵了一頓呢?!?/p>

“這倒是真的,”另一個弓手說,“我正好在場?!?/p>

像這種事事都親眼見過的人哪里都能碰到。這個意想不到的見證使隱居婆恢復了勇氣,她感到剛才那場盤問就像是踩著刀刃跨過了一道深淵。

可是,她注定要經受希望和驚嚇的輪番折磨。

“如果是馬車撞的,”第一個弓手又說,“那鐵條也應該向里彎呀,怎么是往外彎的呢?”

“嘿!嘿!”特里斯坦對那個士兵說,“你的鼻子和大堡的預審法官一樣靈敏。老家伙,快回答他的問題。”

“上帝!”她絕望地喊道,聲音不由自主地帶著嗚咽,“我向您發(fā)誓,大人,是馬車撞壞這窗柵的。您也聽見那人說親眼看見了的。再說,這跟您那個埃及姑娘有什么關系?”

“嗯!”特里斯坦咕噥了一聲。

“見鬼!”士兵受到上司的夸獎,非常得意,又說, “鐵條的斷痕明明是新的!”

特里斯坦點點頭。隱居婆臉色頓然煞白。

“一個月,也可能半個月,大人,我記不清了?!?/p>

“她起先說的是一年多。”士兵指出。

“這很可疑?!碧乩锼固拐f。

“大人,”她喊道,依然緊貼著窗口,心里惶恐不安,怕他們一起疑心就把腦袋伸進小屋探望,“大人,我向您發(fā)誓,是一輛馬車撞壞這鐵柵的。我以天堂里天使的名義向您發(fā)誓。如果不是馬車,我情愿永世罰入地獄,我就背棄上帝!”

“你發(fā)這個誓很熱誠嘛!”特里斯坦用審訊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可憐的女人感到越來越沒有自信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干蠢事,說了不該說的話,心里非??謶?。

這時,另一個士兵喊叫著跑過來:“大人,老妖婆撒謊。那女巫沒有從羊肉街逃跑。街上的鐵鏈一整夜都是拉著的,看守沒看見有人經過?!?/p>

特里斯坦臉色越來越陰沉。他質問隱居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面對這新的意外,她仍然想應付過去:“我不知道,大人,我可能搞錯了。我想她是過河了吧?!?/p>

“那樣的話,方向就反了,”特里斯坦說,“她怎么可能再回老城去呢?那里正在追捕她。你撒謊,老家伙?!?/p>

“再說,”發(fā)現(xiàn)窗柵損壞的那個士兵幫腔說,“河的這邊和對岸都沒有船?!?/p>

“也可能是游過去的呢。”隱居婆寸步不讓,反駁道。

“女人會游泳嗎?”那士兵問。

“上帝的腦袋!老家伙,你撒謊!你撒謊!”特里斯坦氣憤地說,“我真想撇下那女巫婆不管,把你絞死??絾柲阋豢嚏?,你大概就會供出實情。來!跟我們走。”

她急不可待地抓住這個問題:“隨您的便,大人。來吧,來吧。拷問我吧,我很愿意。把我?guī)ё甙伞?快!快!立刻就走?!彼睦镌谙耄喊盐?guī)ё吆螅遗畠壕涂梢蕴优芰恕?“天殺的!”特里斯坦說,“她對拷問架這么感興趣!我真不明白這老東西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一個頭發(fā)斑白的夜巡警從隊伍里走出來,對特里斯坦說:“她確實瘋了,大人!如果她放走了埃及姑娘,那就不是她的錯,因為她不喜歡埃及女人。我在這一帶巡夜十五年了,每天夜里都聽見她沒完沒了地咒罵吉卜賽女人。如果我們追捕的,正像我認為的那樣,是那個牽著山羊的跳舞姑娘,她更是對她恨之入骨。”

居迪爾竭力控制自己,說道:“更是恨之入骨?!?/p>

夜巡隊的人都證明老巡警說的是事實。特里斯坦·萊爾米特看到從隱居婆口中套不出什么東西,便死了心,轉身走了。隱居婆憂心忡忡地看見他慢慢地朝他的馬走去。“算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上路!繼續(xù)搜尋。不把埃及姑娘絞死,我絕不睡覺。”可是,他在上馬之前又躊躇起來。

居迪爾看見他像獵狗嗅出附近有獸窩似的掃視廣場,舍不得離開,她嚇得心突突直跳,就像處在生死關頭那樣。最后,特里斯坦搖搖頭,跨上了馬。居迪爾那顆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了。自從那些人來到后,她一直沒敢看她的女兒,這時,她看了一眼,低聲對她說:“得救了!”

可憐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不敢呼吸,不敢動彈,她感到死亡就在眼前。居迪爾和特里斯坦之間的對話,她句句聽得真切。她母親的憂慮在她心中回響。她聽見把她吊在深淵上的那根繩子不停發(fā)出咔嚓的斷裂聲,多少次她仿佛看見那根繩已經斷了,現(xiàn) 在,她終于敢喘口氣,感到腳踏實地了。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對特里斯坦說:“牛角尖!司令官先生,我是當兵的,絞死巫婆不是我的事。暴民既已鎮(zhèn)壓,絞死巫婆的事就留給你了。您不會反對我回部隊吧,不能群龍無首嘛。”說話的正是弗比斯·德·夏多佩。她心里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她就在這里,她的朋友,她的保護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難所,她的弗比斯!她站起來,母親還來不及阻攔,她就已經沖到窗口,喊道:“弗比斯!快來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經不在了,他策馬飛奔拐進了刀剪街??墒?,特里斯坦還沒有離開。

隱居婆吼叫著撲向女兒。她抱住女兒的脖子拼命往后拉,指甲都掐進了她的肉里。她就像母虎護仔,不顧一切。但是為時已晚,特里斯坦已經看見愛斯梅拉達了。

“嘿!嘿!”他縱聲大笑,露出了全部牙齒,他的面孔活像惡狼的嘴臉,“老鼠洞里藏著兩只老鼠哩!”

“我早猜到了?!蹦鞘勘f。

特里斯坦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一只好貓!”接著,他喊道:“喂,昂里?!熨?!”

一個長得不像兵也沒穿軍裝的人應聲出列。他的頭發(fā)直直的,穿著一件半灰半褐色的衣服,袖子是皮的,一只大手拿著一捆繩子。此人從來都伴隨著特里斯坦,正如特里斯坦從來都伴隨著路易十一一樣。

“朋友,”特里斯坦·萊爾米特說,“我猜想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女巫婆。你去給我把她絞死。有梯子嗎?”

“柱子房的庫房里有一個,”那人回答,又指著石頭絞刑架說,“是在那上面進行嗎?”

“是的?!?/p>

“嘿!”那人大笑一聲,笑得比特里斯坦還要猙獰, “那就沒多少路要走了。”

“快去吧!”特里斯坦說,“弄完了再笑?!?/p>

自從特里斯坦看見埃及姑娘以后,隱居婆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一直沒有說話。她把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扔到那個角落里,又回到窗口站著,兩只手猶如兩只爪子緊緊抓住窗臺,毫不畏懼地來回掃視全體士兵,目光又變得如野獸般兇狠和瘋狂。當昂里?!熨澴叩叫∥莞皶r,她的面孔那樣猙獰可怕,嚇得昂里埃·庫贊直往后退。

“大人,”他回到特里斯坦身邊問道,“抓哪一個?”

“年輕的?!?/p>

“太好了。那老的似乎不好對付。”

“可憐的跳舞姑娘!”那個老巡警說。

昂里?!熨澯謥淼酱翱凇D赣H的目光嚇得他不敢抬眼看她。他怯生生地說:“太太……”

她用低弱但又憤怒的聲音打斷他說:“你要什么?”

“不是您,”他說,“是另一個?!?/p>

“哪個另一個?”

“那個年輕的。”

她搖搖腦袋喊道:“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有人!”劊子手說,“您很清楚。讓我把年輕的帶走。我不想傷害您。”

她古怪地冷笑道:“?。∧悴幌雮ξ?!”

“讓我把那個年輕的帶走吧,太太,是司令官吩咐的。”

她瘋了似的又重復了一遍:“沒有人!”

“我跟您說有人!”劊子手說,“我們都看見你們是兩個人?!?/p>

“那你來看吧!”隱居婆冷笑著說,“把你的腦袋伸進來?!?/p>

劊子手看看那母親的手指甲,不敢伸頭。

“快點!”特里斯坦喊道,他剛把隊伍調整成半圓形,圍住了老鼠洞,自己騎著馬待在絞刑架旁。

昂里埃束手無策,只好又去找特里斯坦。他把繩子放在地上,很不自然地用手轉動著帽子?!按笕?,”他 問,“從哪里進去?”

“從門唄!”

“沒有門?!?/p>

“那就從窗子進?!?/p>

“窗太小?!?/p>

“把窗打大嘛,”特里斯坦生氣地說,“你沒有鎬頭嗎?”

隱居婆依然佇立在窗口,從她的洞穴望著外面,她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她決不讓他們搶走她的女兒。

昂里埃·庫贊到柱子房的庫房里找來了清潔工的工具箱,還拿來了一架人字梯,立刻把梯子靠在絞刑架上。五六名士兵拿著鎬頭和撬棒,和特里斯坦一起向窗洞走去。

“老家伙,”特里斯坦聲色俱厲地說,“乖乖地把姑娘交出來?!?/p>

隱居婆瞪著眼看他,就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

特里斯坦又說:“你干嘛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圣旨絞死女巫?”

不幸的女人又爆發(fā)出粗野的狂笑。 “干嘛?她是我的女兒。”

她說話的聲調連昂里?!熨澛犃艘泊蛄藗€寒戰(zhàn)。

“我很抱歉,”特里斯坦說,“可這是國王的旨意?!?/p>

她又笑了起來,笑得更加可怕:“你的國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p>

“挖墻!”特里斯坦說。

要在墻上打開一個相當大的入口,只須把窗洞下面的一塊石頭挖掉就行了。那母親聽見鎬頭和撬棒挖墻腳的聲音,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喊叫。接著,她在屋子里急速地轉來轉去,就像一頭久久關在籠子里的野獸。她不再言語,但她的眼睛冒著怒火。士兵們嚇得心驚膽戰(zhàn)。

忽然,她撿起那塊做枕頭的石板,狂笑一聲,舉起石板就向挖墻士兵扔去。但她雙手發(fā)抖,扔得不準,石塊沒有砸到任何人,卻滾到了特里斯坦的馬蹄旁。她咬得牙齒咯咯響。

盡管這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可是天色已經大亮,美麗的朝霞使柱子房那幾根破舊的煙囪變得賞心悅目。這座大城市里起得最早的居民正在愉快地朝屋頂打開他們的窗戶。有幾個市民,幾個騎著毛驢到菜市場賣水果的人正要穿過河灘廣場,他們看見老鼠洞前面圍著一群士兵,就停下來,驚訝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又繼續(xù)趕路。

隱居婆已坐到女兒前面,用自己的身體作掩護,目光呆滯,聽著那一動不動的可憐孩子不停地低聲呼喚:“弗比斯!弗比斯!”隨著挖墻工作的進展,隱居婆下意識地越來越往后退,把姑娘一直擠到了墻根。突 然,她看見那塊石頭松動了(因為她一直注視著那塊石頭,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接著,又聽見特里斯坦為挖墻的人鼓勁的聲音。于是,她從久不言語的消沉中清醒過來,大聲吼叫,她喊叫的聲音有時像鋸子般刺耳,有時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仿佛所有的詛咒都擠到唇邊一齊爆發(fā)出來:“喔!喔!喔!太可怕了!你們是強盜!你們真的要把我的女兒搶走?我跟你們說,這是我的女兒!??!卑鄙的家伙!??!劊子手!可恥的殺人兇手!救命啊!救命啊!快來救火?。∷麄兙瓦@樣把我的女兒搶走嗎?仁慈的上帝在哪里呀?”

接著,她像一頭豹子一樣匍匐在地,毛發(fā)豎立、目光慌亂、唾沫四濺地對特里斯坦說:“你過來把我女兒搶走呀!你沒聽懂這個女人的話嗎?這是我的女兒!你知道孩子對于母親意味著什么嗎?嘿!你這個猞猁!你從來沒有和你的母猞猁一起住過嗎?你從來沒有過崽子?如果你有崽子,當他們號叫時,你心里不難過嗎?”

“把石頭撬下來,”特里斯坦說,“已經松動了?!?/p>

撬棒把那塊沉甸甸的基石掀了起來。我們前面講過,這是那母親的最后一個堡壘。她撲到石頭上,想用身子頂住,并用手指頭去抓,可是,巨石被六個人推著,她哪里抓得住,只見巨石順著那些鐵杠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母親看見通道已打開,就橫躺在洞口,用身體擋住,不讓人進來。她揮舞雙臂,腦袋在地上亂撞,用疲倦而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喊道:“救命!快來救火!快來救火!”

特里斯坦依然無動于衷,說:“把姑娘抓走。”

母親看著士兵,目光異常可怕,嚇得他們望而卻步?!翱焐涎?!”特里斯坦說,“昂里?!熨?,你上!”

誰也沒有挪步。

特里斯坦罵了起來:“算什么當兵的!竟然怕一個女人!”

“大人,”昂里埃說,“您說這叫女人?”

“她的頭發(fā)像獅子的鬃毛!”一個士兵說。

“快上!”特里斯坦說,“洞口很大,三個人一起進,就像突破蓬圖瓦茲的時候那樣??禳c干吧!誰往后退,我就把誰劈成兩半兒!”

兩邊都在威脅,士兵們夾在中間進退兩難,猶豫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向老鼠洞挺進。

隱居婆看見他們上來,倏地爬起來,跪在地上。撥開遮在臉上的頭發(fā),然后,她讓擦破了皮的瘦骨嶙峋的兩只手垂到大腿上,眼淚奪眶而出,淚珠一滴一滴地順著臉頰上的皺紋往下淌,猶如溪水沿著河床往下流。她邊哭邊訴,聲音那樣懇切、那樣溫和、那樣低三下四、那樣感人肺腑,特里斯坦周圍那些連人肉也敢吃的老巡警中不止一個掉下了眼淚。

“大人們!巡警先生們,聽我說句話!這件事我必須對你們說。這是我的女兒,你們看見了嗎?是我失散多年的親愛的女兒,你們聽著。我要告訴你們一段往事。你們想想,我跟巡警先生們很熟。當男孩子們向我扔石子的時候,巡警先生們對我很照顧。你們看見了嗎?等你們知道以后,會把孩子給我留下的。我是一個可憐的煙花女子。是吉卜賽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小鞋子保存了十五年。你們看,就是這只鞋。她那時的腳只有一點點大。在蘭斯!尚特弗勒里!苦刑街!這些你們也許都聽說過。那就是我。那時我還年輕,正是好時光,有過一些美好的時刻。你們會可憐我的,是不是?大人。埃及女人把她偷走了,藏了十五年。我以為她死了。你們想想,善良的朋友們,我以為她死了。我在這里,在這個地窖里苦熬了十五個年頭,冬天沒有火??嗖豢把园?!可憐的親愛的小鞋!我天天哭喊,仁慈的上帝聽見我的聲音了,今天,他把我的女兒還給了我。這是仁慈上帝的一個奇跡。她沒有死。你們肯定不會把她從我身邊奪走的。要是抓我,我就不說了,可你們抓的是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給她時間享受陽光吧!——她什么地方對不住你們了?什么也沒有!我也沒有。要知道,除了她,我一無所有,我老了,這是圣母給我的恩惠。再 說,你們都是好人。原先你們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兒,現(xiàn)在你們知道了。啊!我愛她!司令官先生,我寧愿肚子上挨一刀,也不愿看見她手指頭擦破皮!您看上去是一個好心的老爺!我已把事情給您講清楚了,難道不是嗎?啊!您也有過母親吧?大人。您是司令,把我的孩子留給我吧!您看,我跪著求您,就像在求耶穌基督!我不求誰賜給我什么。我是蘭斯人,先生們,我有一小塊地,是我舅父馬蒂阿·普拉東留給我的。我不是乞丐。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下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是我的主!他不會把孩子還給我后又讓我失去的!國王!您說國王!他對殺死我女兒這件事已經不大感興趣了。再說,國王很仁慈!這是我的女兒!是我的!不是國王的!不是您的!我想離開這里!我們想離開這里!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女兒——經過這里,人們會讓我們通行的!讓我們通行吧!我們是蘭斯人。??!你們是好人,巡警先生們,我愛你們。你們不會把我心愛的女兒帶走的,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勢,她的聲調,她怎樣邊哭邊訴,飲了多少淚水,怎樣合掌祈求,怎樣無可奈何地搓手,還有她那凄慘的微笑、淚汪汪的眼睛、痛苦的呻吟和嘆息、語無倫次的瘋話、感人肺腑的慘叫,這一切都是很難描繪出來的。她說完以后,特里斯坦·萊爾米特皺了皺眉頭,那是為了掩飾在他兇殘的眼睛里滾動著的一顆淚珠。但他戰(zhàn)勝了一時的軟弱,用生硬的口氣說:“這是國王的旨意?!?/p>

然后,他湊到昂里埃·庫贊的耳邊,小聲吩咐:“快把這事了結吧!”可怕的司令官大概也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劊子手和巡警們進了小屋。母親沒有反抗,只是爬到女兒身邊,奮不顧身地擋在女兒身前。埃及姑娘看見士兵們向她走來,死亡的恐懼使她驟然清醒了。 “母親!”她喊道,聲音悲哀凄涼,“母親!他們來了!保護我呀!”“我的寶貝!我保護你!”母親回答,聲音微弱無力。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不停地親吻。母女倆就這樣坐在地上,母親護著女兒,此情此景催人淚下,無論是誰見了都會心軟。

昂里?!熨澃咽稚斓焦媚锩利惖募绨蛳拢瑪r腰抱住。姑娘感覺到那只手時,“啊”了一聲,便暈過去了。劊子手流下了眼淚,淚珠滴在姑娘身上。他想抱走姑娘,試圖掰開母親的手,可母親的兩只手像是綁在了女兒的腰上,抱得那樣緊,根本無法把她們分開。于是,昂里?!熨澲缓冒压媚锿铣鑫葑?,母親也跟著被拖了出去。母親的眼睛也是閉著的。

這時,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廣場上站著許多老百姓,他們遠遠地觀看人們把什么東西拖向絞刑架。這是特里斯坦司令官行刑時的怪癖。他向來不許看熱鬧的人走近絞刑架。

周圍房屋的窗口沒有一個人。唯有遠處圣母院那座俯視河灘廣場的鐘樓頂上似乎有兩個人在觀望,他們的黑影清晰可見,呈現(xiàn)在明亮的晨空。

昂里?!熨澃勋C物拖到刑臺的梯子腳下,停了下來,他把繩索套在姑娘美麗的脖子上,難過得透不過氣來??蓱z的孩子感覺到麻繩的接觸,睜開眼睛,看見石頭絞刑架在她頭頂上張開了瘦骨嶙峋的胳膊。于是,她搖晃身子,用斷腸的聲音高喊:“不! 不!我不要!”那母親把腦袋埋在女兒的衣服里,一句話也不說,但是,可以看到她全身在發(fā)抖,看到她更加狂熱地吻她的孩子。劊子手趁機用力把她抱女囚的胳膊掰開。也許是精疲力竭,也許是心如死灰,她絲毫沒有反抗。于是,劊子手把姑娘扛上肩頭,可愛的姑娘折成兩截,優(yōu)美地搭在他寬大的肩膀上。然后,他踏著梯子,準備爬上去。

這時,蹲在地上的母親忽然睜開了眼睛。她沒有喊叫,倏地站起來,神情極其可怕,然后像猛獸撲向獵物似的撲向劊子手,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劊子手痛得嗷嗷直叫。人們都跑過來,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鮮血淋漓的手從母親的牙齒里弄出來。她始終不說一句話。她被猛地一推,腦袋沉沉地落在石板地上。她被扶起來,但又倒了下去。原來她已經死了。

劊子手始終沒有松開姑娘,現(xiàn)在,他扛著她繼續(xù)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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