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君仡
(常州開放大學外語系 江蘇·常州 213001)
英國著名小說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在英國文學界獨樹一幟,也頗具爭議??道碌奈膶W創(chuàng)作極大地顛覆了19世紀末20紀初英國的文學傳統(tǒng),進一步拓展了英國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視域??道碌奈膶W之所以如此與眾不同,具有不斷拆解重讀,甚至重新定義的魅力,關鍵就在于其作品中混雜的文化交融,多重身份跨界的困境,含混并置的時空轉換所折射的作品魅力。康拉德的邊緣他者身份能夠在資本主義文化霸權的文學語境下最終獲得認可、贊賞,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1]。
在東西方的學術視野中,評論界不斷地從新歷史主義、精神分析、后殖民主義、女權主義、文化研究等各種角度對其作品進行過解構闡釋,方法多樣,視角各異,成果豐富。但研究多聚集傳統(tǒng)的文學評論維度,將作品限制在單一的文化語境中,忽視了康拉德諸多作品中蘊涵的深刻混雜性。在多元文化語境的文學發(fā)展進程中,同質化范疇和獨特的異質性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很多傳統(tǒng)評價模式已不足以全面透徹地解讀作品?;诖?,借助后殖民主義的相關理論,主要依托霍米·巴巴(Homi K.Bhabha)的混雜性與多元文化理論,對康拉德作品中的混雜性展開探討。
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在后殖民理論批評的發(fā)展過程中提出了一種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這就是廣為人知的東西對立模式。這樣“一種權利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絕對影響,但從長遠上卻無法完全擺脫中心主義的束縛,反而衍生出越來越多的殖民話語體系下的二元對立。傳承于早期殖民主義文化批評家薩義德和斯皮瓦克的主要思想,同時結合了拉康和巴赫金的文學理論研究成果,后殖民批評巨匠霍米·巴巴在他的著作《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中開創(chuàng)性地打破了后殖民話語中絕對的二元對立,勇于探尋文化邊界的定位,將“混雜性”和“矛盾性”介入到多元文化中。
霍米·巴巴試圖構建一種全新的介于多元文化之間的間隙,即“第三空間”(Third Space)。進而第三空間特質的(mixedblood and crossblood)“混雜性”“異質性”“矛盾性”等文化概念開始在后殖民文化語境中開啟多元文化現(xiàn)象的解構重組功能[2]266??道伦髌分械奈膶W多元混雜與霍米·巴巴“第三空間”想要表述的文化混雜性滲透互涉不謀而合,兩者的結合突破性地解鎖了小說開放性的多維度解讀領域。
西方文學在開啟和延伸的過程中牢牢地根植于歐洲中心主義思想,西方中心主義對于他者文化和文學具有排斥性。這種局限性忽視了歐洲之外的文學的異質性,進而所產生的弊端始終在限制西方文學和文化的發(fā)展?;裘住ぐ桶驼J為“文化從來就不是統(tǒng)一一致的,也并不是簡單的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他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后殖民語境下文化間的“混雜性”?;裘住ぐ桶驼J為“文化的原始性與純潔性是站不住腳的”,繼而呈現(xiàn)出“既非此、又非彼,既超越、又介于雙重文化領域與界限之內的狀態(tài)”[2]269。
康拉德在西方作家中很早就關注文化混雜現(xiàn)象,一直致力于為讀者展現(xiàn)各民族融合、文化雜糅的復雜的文學世界。康拉德的海員身份使得他接觸過多種文化區(qū)域,他的小說背景往往置于一個種族、文化混雜的異質世界,多元文化的交融和碰撞所產生的文學意蘊和價值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從他的第一篇小說《奧爾邁耶的愚蠢》交織著馬來土著文化和歐洲西方文化開始,《吉姆爺》中有關馬來群島上吉布斯人生活習俗的詳細描述,《海隅逐客》中大量關于馬來人生活習俗的記錄,《奧爾邁耶的愚蠢》中的主人公奧爾邁耶試圖強制自己女兒妮娜擺脫東方文化接受“西方文明”,最后歸于失敗??道略趧?chuàng)作理念上不斷打破國家、民族、地域的界限,他通過小說傳達出用一種文化強加于“他者”文化的后果注定悲劇,只有接受文化交融才是出路。
此外,在小說《黑暗的心》中,康拉德描述的非洲土著的宗教儀式,“一面大鼓發(fā)出的單調的隆隆聲,使夜空中充滿了被壓抑著的巨響和經久不息的震撼。從那漆黑的、望去平如墻壁的森林那邊傳來許多人各自念誦某種奇怪咒語的嗡嗡聲”[3]76。還有在《文明路上先鋒站》關于非洲土著舞蹈的展現(xiàn)“先是附近一陣轟隆密集的鼓點,然后遠處又一陣與其遙遙相接,再下來一片死寂。不久短促的呼聲此起彼伏……徹森林,整個大地好比是一面巨鼓向著蒼穹擂出持久的吶喊”[3]157。在小說中歐洲白人對于非洲原始文化所帶來的震撼正是非洲異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融??道碌拇蟛糠謩?chuàng)作都在體現(xiàn)文化認同,在思考如何消解單一的文化困境,展現(xiàn)不同文化背后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和行為,一直致力于告知讀者民族融合、文化交織的復雜文學世界背后所蘊含的文化間的混雜與消融是必然。
在文化混雜性的影響下,身份認同的困境也矛盾凸顯。身份歸屬掛鉤于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與出生地的原始聯(lián)系所導致的根源性有關。身份認同往往經歷某種裂變,從一種固定的身份裂變?yōu)槎喾N不同的身份,繼而產生多種身份融合和消解的困境?;裘住ぐ桶完P注到混雜性與流變性下的多種身份融合,他試圖將不同的文化身份納為同質化范疇,重視異質性的多元身份。這種認知變革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傳統(tǒng)的白人與其他人種的二元對立的身份狀態(tài)。康拉德源于自身的“他者”身份——波蘭裔的英國人,他的自身處境使他更多地感受到身份認同的困境,對于由文化認同導致的不同身份的重疊碰撞、融合歸屬等現(xiàn)象有著深刻的感同身受[4]。
康拉德的小說中存在很多的族群混雜和身份跨界,他的作品主人公多遭遇到身份認同危機。他在故事中不斷打破固守的族群與白人之間的界限,創(chuàng)造出很多文化混雜背景下兼具多種身份的人物。小說中出現(xiàn)了出身于亞洲或者美洲的歐洲人及其后裔,他們是白人與當?shù)赝林说幕煅獌?。歐洲原生身份混雜了非洲人、美洲人、馬來土著族群,不同族群的相互合并形成了動態(tài)的身份混雜性,這是傳統(tǒng)的歐洲靜態(tài)的單一身份模式所不能界說的[5]。《奧爾邁耶的愚蠢》中的奧爾邁耶的混血身份的女兒妮娜就是多元身份的代表,他的父親灌輸給她白人的身份認知,但是她的馬來土著母親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種身份認同的混淆。而他的父親更為悲慘,奧爾邁耶既不被當?shù)厝说恼J同,又被白人看不起,沒有身份歸屬?!段拿鞯那吧凇返默斂诶纳矸莞鼮樘厥?,作為非洲土著人,他是一位雇于白人的黑人會計。他為自己取了個體面的英文名字Henry Price,稱呼自己的妻子為Price夫人,他非常注重自己的衣著打扮,總是保持整潔,把自己的小孩也打理得干干凈凈。他一邊努力效仿白人文明的生活方式,一邊固守黑人的傳統(tǒng),一邊充當白人的奴隸,一邊同時又是奴隸販子,出賣黑人同族。
此外,小說《諾斯托羅莫》中的查理·高爾德是典型的英國人,他按照英國方式生活,無法擺脫英國文化身份的影響,卻又一定程度上認同自己的柯斯塔瓜納身份,這種混合身份的雙重矛盾性左右了他的一生。身份混雜體現(xiàn)的是一種“雜交狀態(tài)”(hybridity),即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tài),它消除了一切固定的認同。這些混雜身份的碰撞現(xiàn)象,在康拉德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康拉德用小說人物諾斯托羅莫所說的“必須走,但往哪里去”表述了身份融雜的困惑??道略谟米髌分械娜宋锷矸堇Ь潮硎龊笾趁竦卣Z境下純粹的、同質化的白人身份認同已不復存在,身份多元化是文化碰撞的急先鋒,文化混雜下的身份認同成為其不可規(guī)避的問題。這與霍米·巴巴“原始身份與既得傳統(tǒng)通過偶然性與矛盾性的狀態(tài)實現(xiàn)了再配置”不謀而合,不同的文化身份不再是絕對的對立關系,而演變?yōu)橐环N交融抵觸的共存混雜關系。
霍米·巴巴(Bhabha 1994:37)認為“第三空間”的介入將突破那種根植于傳統(tǒng)之中,過去理所當然地視為“同質的、統(tǒng)一的、可靠的”的中心主義。第三空間是一個介于兩者之間的模棱兩可的、偽裝的、模擬的空間,不是存在于非此即彼之外的第三者,而是二者之間相互滲透的狀態(tài)??道伦髌分械倪@種滲透交錯的狀態(tài)不僅體現(xiàn)在文化和身份問題上,在時間和空間的呈現(xiàn)過程中也很明顯??道碌囊簧瞧从芜囊簧?,非洲、美洲、澳大利亞、馬來群島、菲律賓、新加坡、爪哇等地域都留下了他的足跡,這都成為他之后作品的時空背景。他的作品中充斥著不同空間的跨度,陸地、海洋、東方、西方、馬來半島、非洲大陸,甚至跨越到了沙俄社會[6]46。
《青春》中馬洛的回憶道:“這就是古代航海家的東方啊,那么古老,那么神秘,那么燦爛而又陰郁,那么富有生機而又停滯不前,那么危險四伏而又充滿希望?!盵3]213東方空間出現(xiàn)在主人公馬洛的回憶中,現(xiàn)實的東方與回憶中的東方空間不斷重疊交錯,馬洛的回憶與作者康拉德親歷的東方經歷也在時空混雜?!拔乙恍陌屯ヂ?。曼谷!迷人的地名,令人向往的海港,美索不達米亞根本比不上它,東方在等待著我”,“我駕著小艇向爪哇前進,爪哇,你們知道的,又一個像曼谷一樣神圣的名字?!盵3]247馬洛對于東方神秘空間的向往和陌生即為康拉德對于異質空間的感受。
此外,康拉德小說還經常對不同的空間進行重組和并置,通過空間剪輯的方式讓作者穿梭在現(xiàn)實空間、敘述空間等多維空間,給作品披上了神秘的面紗。《吉姆爺》中架構了一個含混復雜、包羅萬象的時空結構,故事架構在馬洛給無名氏的信函和手稿上,小說在時間交錯和空間重疊破碎中展開[6]87。小說《諾斯托羅莫》構建在不同的零散空間畫面,各個空間相互關聯(lián)又互為映襯,營造出交錯的混雜空間效果??道抡峭ㄟ^空間的轉換和交疊給讀者帶來超越的解讀感受,同時空間的混雜也在一定程度上對空間下的對立和局限給予了消解。
康拉德的作品具有非常典型的多元文化交融跨域,文本中涉及的文學范疇多為跨種族、跨國別、跨文化的背景設置,多元混雜性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道碌脑呱矸菔沟盟嗟仃P注不同身份族群的命運,作者超越和突破了歷史文化的束縛性,在文學作品中投射出多元混雜性,通過混雜去消融殖民、種族、文化等觀念的辯證交錯。小說中交融的各種混雜性進一步深化了康拉德作品的文學意蘊,不斷開創(chuàng)出超越作品本身的文化思考維度,多元解讀可能性引導讀者對于作品想要表達的主題和思想產生更深層次的感悟,使得康拉德的作品顯現(xiàn)出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不同時空的文本意義,具有歷久彌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