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倏然而逝,轉(zhuǎn)眼又是年關(guān)。
回鄉(xiāng)高速上,車子明顯比往年少。沿途樹木,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些枯澀枝椏。寒風(fēng)吹徹,枝椏瑟瑟作響,遠遠近近,仿佛生出無數(shù)雙瘦削之手。后疫情時代,一年細碎收成,大體是經(jīng)不起盤點的。枝椏垂向地面,心生羞愧。
野溪河畔,那塊被村民平整好,用以年節(jié)停車的空地,再不復(fù)往日擁擠。一隊螞蟻從幾片殘葉爬過。許是車子發(fā)動機啟閉間的余震使然,幾?,摪酌罪埡芸鞆乃鼈兊挠|角滾落。
沾染泥漿的飯粒,粘稠,滯脹。蟻群紛亂,轟然蠶食,之后,作鳥獸散。幾副小小的木制桌椅,散亂無序地支楞在門口,桌面被數(shù)本寒假作業(yè)潦草覆蓋,孩子們卻不知道去了哪。我隨手一翻,瞥見了兒子還未完成的看圖寫話:鄉(xiāng)村過年。一點也不熱鬧,到處空蕩蕩的……心中不免一陣憂悵。
公公關(guān)了電視從里屋出來。素喜熱鬧的公公居然能一個人守看越來越寡淡無趣的電視?要知,往年這個時候,除了必要的吃飯、睡覺,公公他人基本上是扎在商店的。扎在商店做什么呢,有時是與打工返鄉(xiāng)的年輕人斗地主,有時是與日日相見的老輩人推牌九。當(dāng)然,公公年歲畢竟也大了,老眼昏花的,玩不了太久,他會隨時停下,再隨便找個人將他的好壞手氣悉數(shù)接去,然后轉(zhuǎn)轉(zhuǎn)脖子,捶捶腰,站在桌邊當(dāng)個很得體的觀眾。所謂得體,當(dāng)然是說讀過舊日高中的公公深諳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古理啦。還別說,公公觀戰(zhàn)時背手而立的緘靜,能讓鬧騰的商店,多出那么點久遠的況味,看著看著,傳統(tǒng)的年也似乎多出層厚重的古樸。站一會兒,商店主人家一招呼,公公便悠悠接過遞到跟前來的小竹椅子,圍著商店的火盆子烤起火來。去喊公公吃飯的我,也時常會在火盆子邊坐一會兒,聽聽鄉(xiāng)親們閑聊趣事,更多時候,我會選擇長久注視一只貓。那是一只成了精的貓,它的眼是洞悉世事的眼,人間萬象都藏在它的一雙棕色瞳孔里。與之對視,仿佛可以看見時光的紛紜、世代的更迭。那一刻,貓在我心里,仿佛是隱于現(xiàn)世的舊朝遺老。
憑票購物的年代,村子里的商店不叫商店,叫代銷點,隸屬于供銷社,后來,因村子是大村,人多,又擴改成了門市部;也不開在禮堂,而是開在禮堂對面那一排屋子所在的地方。據(jù)公公回憶,規(guī)模大得很,五六間房屋面積,坐北朝南,東西兩個大門,油漆的藍色門窗,從東邊的門進,右側(cè)是衣服布料鞋帽的柜臺,各式布料卷成軸整齊豎放在柜面上,墻上掛著大小成衣,柜子里擺著好看而實用的鞋子;正對面從東往西,依次是文具專柜、生活用品專柜、煙酒零食專柜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專柜,鉛筆、鋼筆、墨水、紙張,頭繩、衣扣、針線、松緊帶,餅干糖茶,油鹽醬醋,鍋碗瓢盆,酒缸錫壺,菜種化肥,犁耙鐵锨,應(yīng)有盡有。
公公回憶的時候,還特意站到商店門口,用手劃拉了一下,指給我看,意思是我們村,老牛了。公公還說,聽診器,方向盤,殺豬刀子,那時候,物資有限,營業(yè)員是很吃香的一類人,但和他基本都是好朋友,有什么物資到了,總在第一時間知會他,連最常用的火柴,哪一批好,哪一批次,他心里都是有譜的。那時候,香煙可以拆盒,散著支賣,干一天農(nóng)活,不是先回家,而是串到門市部,花上一兩分錢買支零煙,狠狠吸上幾口,一身疲憊困頓,很快煙消云散……我默默聽著,能感覺到有老人家獨有的傲驕心態(tài)在里頭,便忍住沒告訴他,其實,在我的老家白沙鄉(xiāng),曾有過比這大出近一倍的供銷門面,都不叫門市部,直接就叫百貨商店,光營業(yè)員就有好幾十個。穿戴整齊的他們,知書達理,童叟無欺,對誰都是一臉真誠的笑。
他們個個手上有絕活:賣布料的,布動尺走,尺寸一量,用剪子剪一小口,“刺啦”一聲,沒有絲毫猶疑與反復(fù),料子就完美扯折到了顧客手中,絕不多出一根出軌的線頭;賣餅干,放兩張草紙,分兩摞碼好,草紙對折一卷,兩頭一包,頭頂上的紙繩左右一個十字結(jié)一扣,再將紙繩一扯斷,漂漂亮亮就給包好了,知道顧客是家有喜事的,還會從柜臺里抽張小紅紙,麻利剪個小方塊嵌在十字結(jié)下頭;一毛錢的水果糖,隨手一抓往柜臺上一甩,不多不少正九塊;還有,小孩子最喜歡的打醬油,要半斤,醬油提子舀出來的絕對不會超過六兩。
我喜歡看營業(yè)員亮絕活的樣子,仿佛只要肯努力,人人皆是如來,無論“世界”這個多變的孫猴子怎么折騰,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我也喜歡看琳瑯滿目的商品,它們多像是生活恩賜給每一位普通人一個微縮的萬花筒,只要打開,驚喜就能撲面而來。
上小學(xué)時,我?guī)缀趺刻煲挥锌站屯倾@,麥乳精的瓶子,桔子、雪梨罐頭不知吃空多少個。那個最和藹的營業(yè)員李阿姨,每回在街上看到我,必扯住我的腳步,反復(fù)提我與商店的一段小過往:“小丫頭,那會兒,你三四歲吧,跟你姑婆來逛商店,對一雙粉色的、有蝴蝶結(jié)的涼鞋喜歡的不得了。哭著喊著要買,你姑婆不肯,說你腳上穿的是新鞋,是你爸爸不久前去上海出差才買回的小新鞋啊。偏你鬼靈精一個,眼睛兒溜溜一轉(zhuǎn),將一只腳使勁一抬,再一晃,腳上那只鞋就不知飛哪去了,商店人特多,挨挨擠擠得,大家?guī)椭?,左右沒找著,你可不就得逞了?!?/p>
上中學(xué)后,那座建在烏江邊的鄉(xiāng)糧管所取代了百貨商店在我心中的地位,成了我的新“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偌大的倉庫,美觀大氣的磚房,洋溢力學(xué)之美的機械,親如一家的工人,烏黑的傳輸帶,轟鳴的車間及米與糠的混香……糧管所里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深深著迷。當(dāng)聽到一個堂姐要與糧管所的一位正式職工結(jié)婚的消息時,我著實高興地在廳堂里翻了一個很不女孩氣的大筋斗。
高一寒假,從縣城回家,大巴停在廖家村的地盤上。過去的零落田疇被大塊整合,依著省道建起了一處比糧管所不知大多少倍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超市,菜市場,早點店,夜宵攤,一家接一家的零售店面,還有卡拉OK和酒店。穿過農(nóng)貿(mào)市場,我有一種錯覺,仿佛穿行在大河之上,而每一個人都在時代的江河中熱氣騰騰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活。碩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讓廖家村成了白沙新的中心,而曾經(jīng)是中心的我們村被籠統(tǒng)喚作“老街”。老街路面,不如新中心平整,許多地方早已出現(xiàn)坑洼,一個不留意,“坑洼”崴痛了我的腳。腳趾連心,潮濕的霧氣很快蒙涌我的眼睛,似乎連帶曬在沿街老房子的太陽都有些恓惶……衰朽的門窗,褪皮的外墻,斑駁的瓦礫,潦倒的雜草,我卻是在那個時候才意識到百貨商店的消失的。姑婆仿佛懂我,輕聲說了句,關(guān)了好幾年了。
公公喜歡久待的這家商店,開了有近四十年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國家放開市場,多種經(jīng)營主體“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那間讓公公至今說起仍引以為豪的門市部沒能迎來“病樹前頭萬木春”,和身邊并排連著的數(shù)幢老房子一起,湮滅在歷史鐵蹄深處。
有敢吃螃蟹的第一個村民租用老房子,在廢墟對面,村禮堂的部分空間,開起了這閬田村第一家私營商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外出求學(xué)或打工謀生,這家店似乎成了留守在家的老人、婦女、兒童最喜歡的去處。至我嫁作鐘家婦,我的公公、婆婆每天早晚,至少兩趟必去商店,買東西是次要的,主要是要聽信息、聽八卦:某某崽俚(兒子)打工打出了老板樣,辦了廠,發(fā)了財;某某崽俚孌(靠甜言蜜語哄騙)到一個外省的好看媳婦,酒還沒做呢(沒結(jié)婚呢),女方就挺起一個大肚子來(懷孕);某某閨女,涂脂抹粉,穿露出奶溝里(乳溝)的衣裳回村,肯定在外沒學(xué)好;某某崽俚讀博士,聽說要把爹娘接去美國,咯就問神罪(這就受罪了),外國話嘰哩呱啦的,一句話也聽不懂,不會把嘴憋臭……與其說商店經(jīng)營著一村人的柴米油鹽,不如說成為全村信息集散地的商店填補了一村人的情感黑洞和精神空白。我每回回村,婆婆都會一個勁兒地鼓動我去商店坐。等我從商店回來,婆婆便開始滔滔不絕跟我分享她一段時間以來搜集到的信息。這些人事我知不知道不打緊,關(guān)鍵婆婆覺得去過商店的我,已然接受了鄉(xiāng)村最深層次的熏陶,跟鄉(xiāng)村同呼吸共命運,是可以跟她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盟友。
“怎么沒去商店玩?”我問公公。
“生意不好,商店倒閉了!”公公神色有些黯然。時代的一?;?,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記不得這是哪位作家寫過的一句話。洶然而至又盤桓不走的新冠病毒,何嘗不是壓在每個人頭上的一座大山。
數(shù)十年來光陰,幾萬里地山河。村里的商店就這樣消失了,天地,田野,江河,浩蕩有序,收容人世大小變遷,我們又將在不可逆的時光里迎來新生的什么?
【作者簡介】羅張琴,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9屆高研班學(xué)員,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代表。在《中國作家》 《上海文學(xué)》《天涯》《散文·海外版》等刊發(fā)表作品,有作品選入《21世紀散文年選》《中國隨筆精選》《中國年度散文》《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民生散文選》等選本,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