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懷琛
凡是略讀過一點中國文學史的人,都知道東坡是中國文壇上一個著名的人物。東坡的文學作品,全恃天才,不假人力。他對于一切的文藝,竟沒有一樣不會,且各有相當?shù)奈恢?。但是,沒有聽見他用過什么苦功。不但不曾用過苦功,而且是當作一件游戲事看待。試看他自述道: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他又說道:
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編者按:此段似引自《宋史·蘇軾傳》,“作文”前有“嘗自謂”三字,然“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為本傳之論,非蘇軾語。查《蘇詩文集》卷四十九《與謝民師推官書》,蘇軾這段話并非自稱,而是稱贊謝民師的書法及文章:“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
他又說道:
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
這三段話,差不多把他自己文學的特色,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告訴人家。我們再看他自述作詩的話。他于《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的詩,后半首道:
……茲游淡薄歡有余,到家恍如夢蘧蘧。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
作詩如追亡逋,要火速追上,一松手,便被他逃走了。這好像是笑話,而不知確是實情。然這樣的作詩者,也全在遇著機會時,火急捉住,不要把機會放過;倘沒有遇見機會時,也不能勉強尋機會,決不是苦吟深思的詩人,所能彀學他這樣的做;然他也不能做苦吟深思的詩。
總之,東坡這四句詩,也充分描寫出他的作詩的生活,充分說明了他的詩的特色。
說到蘇東坡的詞,也是宋朝的一個大家。他在那時候,和柳永都以善作詞著名,他有幕客某某,是善歌的,東坡問他:“我詞比柳耆卿(就是柳永)何如?”某說:“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按執(zhí)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zhí)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睎|坡聽了,不覺大笑。
這位幕客的話,也真能道得東坡詞的好處。
東坡除了文、詩、詞而外,兼能書,能畫,而書法尤為著名。他寫字,也恰如他作文作詩一樣,全是天才,不假人力。試看他《跋文與可論草書后》的一段話道:
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如此耳。又云: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書,夜夢,則見蛟蛇糾結。數(shù)年,或晝日見之。草書則工矣,而所見亦可患。與可之所見,豈真蛇耶?抑草書之精也?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
從蛇打架而悟到寫草字,真是奇談。而且他說:“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比绱苏f來,那十年工夫是枉用了。不會寫字的人,也不必伏案,執(zhí)筆,臨什么帖,摹什么碑,只消望田溝草堆里去守著,看一回蛇打架,立刻可以領悟,拿起筆來一揮,就可以成為草書名家了。在事實上說得通么?那當然是不通。所以我記東坡的話,連帶要聲明一句:讀者如要學寫草字,切不可因此一言而上了東坡的當。倘然不聽我的忠告,而上了東坡的當,那么,我是不負責的。
這樣說來,東坡的話又全是騙人的話么?那我又要聲明:東坡的話,或者說得太過分些,但決不是完全騙人。為什么呢?讀者要知道:他是先學了十年學不成,及一見蛇打架,才領悟得。倘然不先有這十年的工夫,任憑你見一百次蛇打架,也是無用。這就是我忠告讀者的話了。不過,我自己固然沒有學過十年書,也沒有見過蛇打架,所以寫起字來,總是寫不好。
東坡《題文與可畫竹》(編者按:據(jù)王文誥輯注《蘇軾詩集》,此詩原題作“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最后一句作“誰知此疑神”)的詩道: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
畫竹能將身與竹俱化,那么,畫梅也必須將身與梅俱化,畫什么,將身與什么俱化,如此,畫才能得神。文與可是善于畫竹的,然而當他畫竹時,已經(jīng)將身與竹俱化了,任便什么都不管了,所以他的將身與竹俱化,在他自己還沒有知道,而一般的人又不能知道,只有東坡能知道,只有東坡能說得出。
這兩番話,雖然是東坡評論文與可的書和文與可的畫,和他自己的書畫無甚關系,但是他說得出這樣的話來,也可以知道他自己的書畫是怎樣了。
東坡是個絕頂聰明人,不但詩、詞、書、畫,樣樣都會,樣樣都好,就是猜謎子、對對子等小玩意兒,也都很精?,F(xiàn)在記兩件極有趣味的故事如下:
當王安石柄國政時,行“青苗法”,人民都覺得不便;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好用謎語式的詩,說說他們的痛苦。那時候有人在相國寺壁上題詩道:
終歲荒蕪湖浦焦,貧女戴笠落柘條。阿儂去家京洛遙,驚心寇盜來攻剽。
人家讀了這首詩,沒一人知道他的用意。只說是婦女因為丈夫外出,又遇著荒年亂世,所以題這樣的一首詩。誰也不知道是罵王安石的話。后來王安石失敗了,東坡才把這首詩解釋給人家聽,說是罵王安石的。那首詩是這樣解釋的:詩中“終歲”二字,就是“十二月”;“十二月”三個字,合成一個“青”字。“荒蕪”二字,是說“田有草”;草字頭加“田”字,就是“苗”字?!昂纸埂笔恰叭ニ钡囊馑?水旁加“去”字,就是“法”字。“阿儂”是吳言;“吳言”二字,合成“誤”字?!叭ゼ揖┞濉保恰皣弊??!翱鼙I”,是說“賊民”。全詩所寓的字,就是“青苗法,誤國賊民”。(編者按:此詩第二句中,女戴笠為“安”字,柘落木條?!笆弊?。全詩所言就是“青苗法安石誤國賊民”)這樣一說,便明白了。那做的人,虧他想得出;更虧了東坡能猜得出。
在北宋時候,宋朝和遼國往來,遼東的使臣,都能通漢文,通漢語。卻是故意尋出些難題目來,和宋朝人相戲,宋朝人倘若答不出,那就要被他們看不起。元祐時有一位遼使到宋朝來,他出了一個對子道:“三光日月星?!边@個對子,可把人難住。任便你怎樣用一個數(shù)目字,對了三字;但是下文總被三件事物所限定,所以是無法可對的。于是人家去請教東坡。東坡對道:“四詩風雅頌?!边@樣才把那遼使壓服了。
東坡的詩文,固然是明白如話,人人能解,然有時候也有特別難解的地方。因為他于三教九流的書,無所不讀,讀了,又都拉來應用。如詠雪詩道:
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
王安石見了這兩句詩,十分佩服,對他的女婿蔡卞稱贊這詩好。蔡卞道:“只不過形容雪色罷了,有什么好處?”王安石道:“你哪里知道呢?‘玉樓是肩名,‘銀海是眼名,出于道書,他使用得恰好,所以為妙?!?/p>
按,這樣的字,虧了東坡會用,也虧了安石能懂。
(選自《中國詩人的生活》,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