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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望德令哈

2021-02-04 07:29黃國欽
延安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德令哈柴達木海子

黃國欽,廣東潮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長城》《廣西文學》《福建文學》等,出版散文集《心路履痕》。

西望德令哈,是因為,我很多次到過西部。到過西部之北的每一個省份:內蒙杭錦、阿拉善、陜北、新疆、甘肅、青海、寧夏。每一次游蕩西部回來,我都會生出一絲絲惆悵,因為惟獨落下了德令哈。

向往德令哈,是因為一個人,一首詩。人,是詩人,海子。詩,是海子的《日記》。簡簡單單的幾行詩、明白如話的幾句詩,卻像晴空萬里的一聲霹靂,藍天白云里的一道閃電,一下子震到了我,電到了我。海子的吶喊、海子的呢喃,透過時空,一次次回響在我的心靈!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德令哈就是這樣,走進了我的心里,駐扎在我的心里。其實,有一次,我離德令哈只有一箭之遙。那次甘青之行,汽車從蘭州出發(fā),駛向西寧。然后,越過日月山,沿著青海湖,折向祁連、民樂、張掖、酒泉、嘉峪關、敦煌。冥冥中注定,德令哈,就這樣擦肩而過。

很多次,我都在想象德令哈。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沒有具象,只是一個意念、一個念頭、一個冥想。德令哈,像一頭在天際翱翔的蒼鷹,久久盤旋在我溫潤敏感的心頭。

我常常在想,為什么那么多人向往德令哈,這座西部之西戈壁深處邊陲的小城?她有什么魅力?她有什么故事?她為什么這樣讓人念念不忘?

讓我熟悉德令哈迷上德令哈眺望德令哈的,其實還有另外的人,我的一位從未晤面的朋友。朋友曾經在遙遠的西部之西工作,但那是茫崖,是花土溝,是冷湖,是大柴旦。朋友源源不斷地寫著,《冷湖那個地方》《盆地風雅》《文星光照柴達木》《海西的儒雅風流》《西部之西的地理辭典》……

像早期的前輩、像走進西部的李季、李若冰一樣,朋友嘔心瀝血地抒寫西部,抒寫黑石油,抒寫柴達木,抒寫西部的悲壯與忠誠,抒寫西部的獻身與雄起。

我就是在朋友的感召下,在朋友的激勵下,開始了柴達木、開始了德令哈的心路之旅。那是一次純粹的藝術的集結號、歷史的集結號。朋友為了緬懷為了紀念為了存史,編輯了一部煌煌的西部散文卷《天邊的尕斯庫勒湖》。這是一部禮贊青海高原、禮贊青海石油的歷史文卷。朋友廣發(fā)英雄帖,遍邀海內外各地書朋畫友,為這部文卷攝影、繪畫、書法。就是在三年前的一個秋天,我收到了朋友的鄭重敦請,書寫青海油田一九七一年春節(jié)大會戰(zhàn)新民歌三闋。那是與生命投入魂魄投入的海子完全不一樣的歌唱。但是我仍然喚起了那一段歷史的回憶與共鳴,仍然有一種歲月一種滄桑一種酸楚爬上心頭。

我在北山打榔頭

雙手起泡鮮血流

為把鉆機擺上山

半月掉了四斤肉

我在北山打榔頭

金錢名利無所求

鉆前工程全局上

沒有一人講報酬

我在北山打榔頭

老婆在家蒸饅頭

共同目標只一個

為油奮戰(zhàn)到白頭

現在的苦澀,在當年卻是一種豪情、一種壯舉、一種氣概、一種集體主義。朋友也許沒有想到,謳歌的文本,也能引發(fā)一種反思、反省……

但是,我仍然愿意,正視這種歷史、正視這種情懷。我也仍然愿意,為西部奉獻我的綿薄、奉獻我的衷情。于是,我的眺望,眺望柴達木、眺望德令哈,便不會變得縹緲、變得虛無、變得沒有由來。

正是在朋友的敦請之下,我和柴達木、和德令哈有了靈魂寄托、有了筆墨之緣?!恫襁_木文藝》《柴達木日報》《柴達木開發(fā)研究》《巴音河》,使我的靈魂,能在柴達木落地,能在德令哈巡游。月朗星稀、穹廬遼闊,我的細胞、我的生命,總是能吮吸到陳忠實《柴達木掠影》、徐光耀《花土溝油田紀行》、張承志《馬海寺興建記》、史小溪《荒蕪花海子》、劉元舉《尕斯湖畔的愛情》的高蹈與雄闊,總是能感受到柴達木予人的豪強與豁達。

后來,我又認識了一位朋友,一位生于海晏長于德令哈的年輕小伙。年輕朋友后來求學廣東,落籍廣東。但是,德令哈就像戈壁上的梭梭柴、戈壁上的紅柳,根深蒂固地植入于他的血脈中,以至于他的眼界、他的心境、他的魂魄,就像德令哈那樣高遠、像德令哈那樣遼闊、像德令哈那樣峻拔。

年輕朋友的小說寫得真棒,《非法入住》《合法生活》《他殺死了鴿子》《倒立生活》……語言犀利,筆調冷峻,意想不落窠臼又透著淡淡的無奈,行文漫不經心中又透著看破紅塵。三十來歲的青年人啊,筆下便深刻得滿紙煙云滿紙滄桑。朋友在西部在青海是大有名氣的。數年之前,我在杭州參加中國文聯的培訓,青海的學員便問我,認不認識這個朋友,有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他們想邀約他的小說并托我轉達。

朋友的氣質沉穩(wěn)、溫和,朋友的思辨銳利、敏捷,這些,都是德令哈那方水土哺育培養(yǎng)的。德令哈是朋友魂靈之魂、文化之根。帶著德令哈的烙印、德令哈的塑造,朋友從此可以披荊斬棘浪跡江湖。

我是在一個微雨的清晨讀到朋友的長篇散文《德令哈隨筆》。一個游子,背井十年,對家鄉(xiāng)的回望,對過往的回味,對故事的回眸,讓人讀了,百感交集,意緒綿綿。朋友的起筆,就讓德令哈有一種橫空出世先聲奪人的氣勢:

“德令哈并不是一個容易抵達的地方。漫長的青藏線,車窗外一成不變的荒山與草甸,足以顛覆一個人的耐心。車廂內,有人昏昏欲睡,有人磕著瓜子,我和一位安多藏族的老人小聲交談著,他黝黑的臉盤被草原風雕刻成了巖石的形狀。他告訴我安多藏語和拉薩藏語的區(qū)別,并且做了示范,那種語言的長調呼應著這片土地的風語。這時,不遠處的布哈河閃耀著深藍的光澤,它跋涉千里,直到把自己融進青海湖。每年雪水消融之際,青海湖里周身發(fā)亮的無鱗魚便逆流而上,將卵產在布哈河的上游。

“我永遠無法理解,它們怎么能在咸水與淡水中同時生存。不過,換個角度看,它們也只能生存在咸水與淡水中,缺一不可。就像人類只能同時生存在高尚與污穢當中,缺一不可?!?/p>

《德令哈隨筆》,就是這樣夾敘夾議,將人帶進西部那片廣袤的熱土,帶進那片令人魂牽夢縈的高原盆地,帶進海子讓無數人知道了的德令哈。我細細地咀嚼,朋友關于德令哈的描寫,而德令哈史詩般的歷史,也就這樣走進了我海綿吸水般的心中:

“當車過鹿芒的時候,我被這個詩意的名字深深打動,腦海中浮現出一頭通體發(fā)光的神鹿??衫先烁嬖V我,這是安多藏語的音譯,就在幾公里外的鹿芒溝,靜靜躺著千年的巖畫,那是一組組行色匆匆的駝隊_絲綢之路青海道。是的,這也是絲綢之路經過的地方,在德令哈郭里木鄉(xiāng)夏塔圖草場發(fā)掘的吐谷渾墓葬,棺板上繪制著那時的生活世界,飲酒作樂,狩獵吃肉,以及外邦來客,粟特人和波斯人都是座上賓。畫中人的臉上都抹著紅色的顏料,應該是血,客人必須親手宰殺自己要吃的牲畜……

“在我的身上已經沒有了那種血性,這不是進化,而是文明的遮蔽,我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永遠守望著一頭野獸?!?/p>

朋友的學養(yǎng)和知識使他懂得辨識,朋友的血緣和地緣使他踉蹌躊躇。那種矛盾那種糾葛,真的是油然而生欲說還休:

“德令哈的黃昏像母貓的舌頭,舔著火車站,舔著我。那是一個久別的吻嗎?……我一個人站在無人的站臺上,荒涼狠揍著我,疲乏的雙眼望到了遠山的幽藍,那種藍美得令人心碎,仿佛美就是讓人犧牲的事物。我的心間涌起一股股懷舊的心緒,令人疼痛,那可是一種可惡的咒語?而這次的行旅,可是一種生命必須的儀式?戈壁的天際線勾勒出往昔的輪廓,目光撫摸著那里,再好的演奏也奏不出此刻心中的管弦。

“提著行李走在雨后的街道上,濕潤的水汽隔開了遠處的干枯。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想道:在走向未來的同時,我為什么會一次又一次周期性地返回過去,這真的是同一條道路嗎?我們的人生有沒有可能習慣由一首又一首的挽歌帶來的修訂?

“一次永久性地出走,已逾十年。誰也不曾清楚,我曾在一個名叫德令哈的神秘地方長久駐足。十年的時間,篡改了記憶。有生以來,第一次理解了十年的尺度,那是生命的刻度,就像是一把米尺上高高立起的紅色線段,它比其他線段都要長,像是一種總結,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突變。

“攜帶著行李住店,實際上對一個作家而言,他唯一的行李便是語言。那是永遠也不會丟失的行李。其余的,就讓它隨風去吧。”

朋友的文字,以及朋友的意象,就這樣鐫刻在我的印象里,以至于我腦海中,常常會回旋著朋友對自己這樣百般的詰問以及對德令哈無限地向往:

“探訪舊址,我懷著忐忑,似乎那里有一封多年前自己寄出又被退回的信,從未啟封。我究竟寫了些什么?那些青春的話語會不會縱容了一種可笑的狂野?……

“但是,當我置身在德令哈,在心中念起德令哈三個漢字的時候,那種美妙的旋律如此激動人心。我不得不承認,德令哈是我的歷史,更是我的傳奇,我不可避免地隸屬于它?!?/p>

后來,我又讀到了另一種文本的德令哈。作者是我的小老鄉(xiāng),潮州人,我侄子的同學、我女兒發(fā)小的姐姐。小老鄉(xiāng)是一枚蒲公英,她在心靈的曠野里自由地飄蕩,在文學的營地里著意地播種。小老鄉(xiāng)的追求曾經讓很多人迷惑,她辭掉高校到了媒體,又辭掉媒體當了自由撰稿人。我對小老鄉(xiāng)的初心十分理解。文學是一顆不可理喻的種子,它要生長,便會破土而出,爆發(fā)、絢麗,不講條件,不講時機。小老鄉(xiāng)對德令哈的視角更加獨特----《在德令哈懷念海子》。我知道,每一個作者,都是一個旅人,一個勘探隊員,更是一個發(fā)明者發(fā)現者。在德令哈懷念海子,比在山海關在北京在懷寧懷念海子,要更加純粹更加透徹更加邈遠。海子在德令哈的吶喊,是所有人的共鳴。那種吶喊,是一種永恒,不會消弭。那種共鳴,是一種和聲,不會消沉。小老鄉(xiāng)的文字以一種潮州人的優(yōu)雅這樣的開門見山整潔干凈:

“出差,從格爾木到西寧的火車會經過德令哈,我與同伴商量,我們在這個地方停半天。同伴贊同,但接待我們的當地人都好心地提醒,德令哈沒啥好看的,再說現在樹還沒綠花還沒開,真不值得專門去半天。他們擔心我們辛苦奔赴失望而歸。我訥訥地說,也沒想看啥,就是有點多余時間,隨便消磨下。

“有時候喜歡‘沒啥好看的地方,是因為沒有預設,無所用心地使用那時光,讓人覺得富足。相比而言,人皆稱贊的地點,有著被驗證過的美景,像一篇主題明確的文章,種種喜悅盡管如期守候在每個拐角,但遇見之后,知道還是延用著用熟了的思路?!?/p>

小老鄉(xiāng)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調動著一個發(fā)現者的發(fā)現,用西部的陌生吸引著你,用西部的風情誘惑著你,給你講烏蘭火車站的種種見聞,講高鼻深目扎著各式頭巾的撒拉族女子的婚姻婚俗,給你一個繪聲繪色的前奏,一個活色生香的鋪墊,然后:

“好了,現在說德令哈。火車從格爾木開出時,經過察爾汗,又經飲馬峽,車窗外都是茫茫雪原,到了一個叫鹽湖的地點,忽然間風光一變,晴空萬里,大地茫茫,鹽堿地上形態(tài)奇特的蓬勃植物,牛羊散落其中。

“我饑渴地望著窗外,消化對南方人來說極為稀缺的嘹亮美景。明烈遼闊的氛圍一直延續(xù)到德令哈。走出德令哈的火車站,迎面就是柏樹山,城市中每條筆直的道路盡頭,都是柏樹山,山頂銀白有未化的雪。這是一座抬頭隨時見山的城市?!?/p>

城市,只是小老鄉(xiāng)的一個驛站。德令哈對于小老鄉(xiāng),對于更多的旅行者,更多的眺望人,更是一座心靈的燈塔,一片靈魂的棲居地。我品咂小老鄉(xiāng)字里行間的意緒,小老鄉(xiāng)在德令哈對海子的懷念,是發(fā)自內心的切膚的懷念,是一個青年作家對青年詩人的認同與崇拜:

“我和同伴坐在海子紀念館里的茶座中,默默無言,各懷心事。我想著自己讀到海子的那一年,大學二年級。盡管很多人說那是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年紀,但我記得那些詩句帶來的憂傷,我珍視那憂傷,那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遼闊之時難言的況味。”

后來,我的三個朋友和小老鄉(xiāng),是甘建華、王威廉、陳思呈,他們走了,離開德令哈了。但是,留下了對德令哈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們坐在的士上觀賞了政府對城市照明工程的建設,街燈璀璨,但是人影少見,行人的稀缺讓人有種精神上的高原反應。大風呼嘯著從空蕩蕩街上吹過,這是四月,行道樹光禿禿,聽說再過一個月,丁香花就開了,迎春花也開了,柳樹也發(fā)芽了,白楊也綠了,此處將有春天盛況。目前,但見明亮的荒涼?!?/p>

德令哈就這樣與我有了精神和血肉的交融。對于那座遙遠的高原的城市,我的向西眺望,就變得有意義和價值了。我向往,那片有著銀白雪頂的地方,那里,還沒有被污染,而純潔潔凈,在當下,是最可寶貴。

責任編輯:楊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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