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沛
(廊坊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宋人將俳諧文賦“以物為人”的游戲性傳統(tǒng)引入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不僅豐富了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與審美趣味,更可在此基礎上抒情寫志、以詼諧幽默的筆墨寄托深沉的意旨(1)相關研究可參考姚華《論宋詩對俳諧傳統(tǒng)的吸收與抒情轉(zhuǎn)化——以“俳諧式擬人寫物”為中心》,《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4期;姚華《游戲于斯文——宋詩寫作中的游戲姿態(tài)及其詩學意義》,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5月。,王十朋于紹興二十四年(1154)所作的《林下十二子詩并序》就是這樣一組作品。惜前人對其關注不多,且僅將其釋為詩人在逆境中對林下隱逸生活的向往(2)如,姚華認為王十朋的“林下十二子”書寫體現(xiàn)了詩人于罷官處境下對林下生活的向往;何忠禮《從王十朋奪魁看宋代科舉》(《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3期)亦表示,從《林下十二子詩并序》中似可看出由于多次應舉受挫,王十朋曾產(chǎn)生過歸隱的念頭。,忽視了此組詩歌中隱含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及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意識和積極進取精神,因此仍有待進一步闡發(fā)。
作為南宋中興時期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代表,王十朋出身寒門、年逾四十才通過科舉考試走上仕途。雖入仕較晚,從政時間不長,但他“在政治上的影響卻很大”[1]7,生前身后都被視為南宋士大夫的優(yōu)秀代表與“士君子的典范”[1]184。如朱熹曾將他與諸葛亮、杜甫、顏真卿、韓愈、范仲淹相比,稱其“于五君子者,跡雖未必皆同,而心實似之”[2]3642。汪應辰給予其“真儒者”[3]1112的高度評價。葉適更將其推崇為自紹興至乾道“名節(jié)為世第一,士無不趨下風者”[4]149。清四庫館臣稱其“立朝剛直,為當代偉人”[5]4103。這種典范地位的確立無疑與他作為一名儒家士人的身份意識,以及他在現(xiàn)實中能夠自覺踐行并高揚這一主體意識密切相關。這種主體意識貫穿了王十朋的一生,并一再通過他的作品展現(xiàn)出來(3)相關研究可參考周沛《士大夫身份意識與王十朋詩文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4月。,即使是在入仕前屢遭科舉失利打擊的情況下,王十朋仍能以儒家士人的責任意識與堅守不斷超越一己的挫折和痛苦,始終保持積極的用世之心。臺灣學者祝平次曾指出,王十朋的士人意識與對儒家經(jīng)典的崇信使得他較少表現(xiàn)出科舉失利的不得意,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士人的自尊與自傲[6]。虞云國也認為,面對科舉的失敗,王十朋雖不能超然物外,但他能夠在心理上自我調(diào)適,回歸現(xiàn)實與理性,真正做到“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履行自己作為儒家士人的社會角色[1]184-207。
《林下十二子詩并序》正是這樣一組展現(xiàn)其落榜后心路歷程與士人堅守、責任意識的作品,在表面頗具游戲意味與輕松幽默的文字背后,蘊涵著委曲復雜的政治影射,體現(xiàn)著作者積極干預現(xiàn)實的姿態(tài);與書信、札子等實用文體,贈答往還的酬唱詩歌以及《家政集》這類嚴肅的家訓文字一樣,皆展現(xiàn)出王十朋作為儒家士人的身份意識與責任擔當。
這組詩前有一個很長的詩序,序文開篇作者就直接點明了自己是由于“見黜于春官,齒發(fā)老矣,悟虛名之可厭,知林泉之足樂”[1]97才創(chuàng)作了這一組作品,表明了因科舉落第而歸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作為禮部的別稱,“春官”指代由禮部主持的省試(4)因省試在春天舉行,所以又稱為“春試”“春闈”。,“春官見黜”指的正是科場失利事。若細加品味不難發(fā)現(xiàn),“春”字本身所含有的“春天”“青春”等意,剛好又照應并引起了下文所言的“齒發(fā)老矣”,青春的逝去似可視為另一重意義上的“見黜于春官”:青春已逝、年已老邁而功名未就,詩人仿佛遭到時光的唾棄,一次次落第,因而不能不生出“悟虛名之可厭,知林泉之足樂”的深沉感慨。此外,“見黜于春官”從字面上也可理解為被“春天”拋棄,這就與序末標示的時間節(jié)點“孟夏”形成了某種呼應關系?!按汗佟北緸楣糯倜割呿準蠒r五官之一的木正,也就是主管春天與樹木生發(fā)生長的木神“句芒”[7]1672。初夏來臨,樹木皆已長成,因此“春官見黜”又在一定程度上為后文林下諸物的登場與作者選物為友之事的展開做好了鋪墊。
具體來看,在接下來出場的林泉六物中,除“井”之外皆為植物,而井作為其他五物生長的環(huán)境依托,又與其畔的數(shù)百挺修竹一起,成為“林下七子”得以生成建構的場域和坐標。作者正是在“與客游林下”“與賓友,杖屨徜徉,賦詩飲酒,弈棋于其間”的過程中,將帶給自己“自適”之感的寓目諸物與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合歸為“林下七子”的。
“林下七子”的稱謂,從字面上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因“集于竹林之下”作“竹林之游”而得名的“竹林七賢”(5)雖然對“竹林七賢”之名的由來學界仍存爭議,但一般認為與七人“集于竹林之下”的“竹林之游”有關。如《三國志·魏志·王粲傳》附《嵇康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語,詳見[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03頁。。事實上,王十朋此處“與竹、井等物并稱‘七子’”正是“詩人對‘竹林七子’的效仿之為”[8],除詩序中不斷提到“主人有林下之游”“與客游林下”等明顯具有說明性和暗示性的語句外,組詩最后一首《王子野》中“歸來聊效晉人游”之句,更是明白點出了這層意圖,表明其所效仿的正是晉代的“竹林七賢”,只是在王十朋這里并未將一起徜徉游賞的“賓友”、客人等現(xiàn)實中人作為與自己并稱的人選,而是將每日相伴、觸目所見的井、竹等“物”拎出,為它們和自己統(tǒng)一命名、賦予人格,成為人化之“友”。這種“以物替人”“與物為友”的形式,本身即帶有鮮明的游戲性質(zhì),因此“林下七子”自然就具有了對“竹林七賢”的“戲仿”意味。
不同于同樣以游戲姿態(tài)創(chuàng)作的《四友錄》中的“毛穎”“子墨客卿”等稱謂直接襲用前人文章,王十朋對林下諸物的命名帶有鮮明的個人意圖和感情色彩:按照“七子”的身份設置,結合諸物的特性,為自己與“六友”統(tǒng)一添加了一個以“子”起首的字,如竹字“子修”、井字“子深”、梅字“子先”、桂字“子蒼”、蘭字“子芳”、昌陽字“子仙”?!白帧钡倪x取固然與物性特征緊密相關,但結合所賦詩歌來看,還可發(fā)現(xiàn)其中體現(xiàn)著宋人注重才學與喜愛使事用典的創(chuàng)作傾向;同時這種命名方式又“與宋人崇尚從人格精神的角度視物,進而肯定其品格、稱揚其道德的觀物方式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8],具有褒揚林下諸物清高氣節(jié)的意圖,映射出作者的人格理想;而這種“對物的俳諧式指稱”也更拉近了詩人與物之間的距離,使物的形象更為親切近人,因此可以更好地達到“以物替人”的戲仿效果,更加便于作者將自己對出處等問題的思考和態(tài)度蘊含其中。
作者自稱“梅溪野人”且“自字‘子野’”,這一代稱與其詩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另一語詞“畎畝”在字面含義上極為接近,但不同于“畎畝”常與“忠臣”“微臣”等作為復合詞來共同表達“位卑未敢忘憂國”之意,“野人”本身則可作為隱者的代稱,給讀者帶來與“隱逸”相關的暗示(6)關于“梅溪野人”自稱在王十朋詩文中的使用情況與相關蘊涵的發(fā)展變化,以及“畎畝”等其他自我指稱的考察,可參看周沛《“自號”與士大夫身份意識——以王十朋“梅溪野人”為考察中心》,《勵耘學刊》2019年第2輯。。王禹偁《題張?zhí)幨肯印分杏校骸霸评锖窭飿颍叭司犹幗^塵囂”[9]35,以野人來指代幽居的處士。由此似乎已可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理解為隱居之意的表達:王十朋對“竹林七賢”的戲仿,本就源于對“林下之游”的復現(xiàn)與對“頗足自適”的“林泉之樂”的追尋,其種植蘭花、菖蒲“以增野趣”及“賦詩飲酒弈棋”等活動,不過都是這一仿效過程中的具體行為或表現(xiàn)方式。在選擇“物友”時,他又將與“七賢”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竹”置于首選,更加鮮明地昭示出“七子”與“七賢”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且在為竹所賦之詩中,作者又先贊竹之耐寒品格,表達平安歸來的相見之喜,后又化用蘇軾“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之句,以反詰之語道出“世間寧有揚州鶴,休訝平生肉食難”[1]98,表面看來是與竹之間的親密對話,勸對方不要因愿望落空、難以為官而感到詫異嘆息,實際上勸人正是勸己,其目的正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因科舉失意而嘆惋,應為平安歸來感到高興,同時更暗用蘇詩原意,表示自己要像竹一樣不從流俗,在嚴寒時節(jié)亦不隨萬木一同蕭疏,仍要繼續(xù)保有堅貞的節(jié)操和品行?!傲珠g諸子總非俗”中,“非俗”一語可以說正是詩人對林下諸物的總評,也是他之所以選擇諸物、愿與它們?yōu)橛训脑虮戆?。正像“竹林七賢”被視為不同流俗的文人代表,作者認為林下諸物在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就在于“不俗”,因而與這些“不俗”之物為友正可安慰并鼓勵自己保持遺世獨立的超逸之姿。“林下自全幽靜操,縱無人采亦何傷”[1]98就明確地將這層意思表達了出來。作為怡情悅性的場所與心靈的慰藉之地,竹林為厭棄功名、追求人格自由與心性高潔的詩人提供了庇護所和棲息地,也成功地將王氏“七子”與異代的“七賢”勾連在一起。早在紹興十五年(1145)所作的《次韻萬喬年李唐英二絕》中,王十朋就曾明確表示“七賢林下共忘機”,“忘機”即消除機巧之心、不存機心,強調(diào)的正是“七賢”甘于淡泊、與世無爭的心性品節(jié)。這可以說既是王十朋對“七賢”人格與人生追求的評價和贊語,似乎也可說是他對自己效仿七賢式的生活心境的表白。
但若僅將“林下七子”對“竹林七賢”的戲仿看作是對“竹林七賢”“遺世獨立”之姿與高潔精神、生活方式的簡單承襲,是王十朋在科場失意后有意回歸自然、棄絕名利的一種表態(tài),體現(xiàn)的是他意欲“歸隱”、退守林泉的意圖,則無疑沒能體會到作者寄寓在這一戲仿之作中的深層旨趣。事實上,正如七賢從不曾真的隱逸,他們的“竹林之游”不過是面對黑暗現(xiàn)實無可奈何之下的一種抗爭,王十朋也并非真的要棄絕功名、歸隱田園。在他追尋林泉之樂的背后,隱藏著一顆欲有所為的入仕之心。
在組詩的最后兩首中,王十朋實則已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自己的意圖:“淵明異日開三徑,端仗茲花慰老懷”[1]99,表面用象征隱逸的菊花與陶潛典故來表現(xiàn)隱居之意,但“異日”一詞卻含有多重闡釋的可能,既可理解為“往日、從前”,又可解作“他日、將來”,似于有意無意間將自己的真實心境和意圖透露出來,只是這種模糊化的處理又在更大程度上將這一意圖與心理掩藏,令人在粗讀之下難以發(fā)現(xiàn)。在他為自己所寫的《王子野》一詩的末尾“場屋虛名且罷休,歸來聊效晉人游”[1]99中的“且”與“聊”二字,皆含有“暫且”“姑且”之意,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透露出他的退游林下只是此次科試受挫后的暫時性選擇。
這一點在此期前后的其他詩文中也有表現(xiàn),如在他寫給其弟昌齡的詩題中,就有《昌齡和詩以不得志于賢關有欲退隱之語復用前韻勉其涵養(yǎng)俟時未可真作休休計也》[1]100,昌齡的“欲退隱”是引起王十朋創(chuàng)作此詩的原因,“勉其涵養(yǎng)俟時”與“未可真作休休計”,則清晰地表明了王十朋對此事的態(tài)度。這里雖是他勉勵己弟之語,但實際上同樣也體現(xiàn)著他個人在處理自身境遇時的真實想法與心態(tài),包括其“林下之游”在內(nèi)的一系列活動,不過都是他“涵養(yǎng)俟時”以應對殘酷現(xiàn)實的暫時性行為,是其對自身遭遇和現(xiàn)實表示抗爭的方式。
在詩序中,作者對“竹林七賢”的戲仿行文至“遂命曰‘林下七子’……仍賦七詩以寓意”,實際上就已經(jīng)完成了,但序文至此并未結束,其后還有過半的篇幅。如果說緊跟其后的一句“牡丹芍藥,花中之富貴者,桃李艷而繁,凡紅艷之屬,俱非林下客也,皆不取”,具有對“林下七子”入選原因進行解釋說明的功用和意圖,仍可視作前半的延續(xù),其后的內(nèi)容則完全越出前軌,從寫法到情緒都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可以看出作者有意突破前半之“淡泊平和”,進一步闡明自己創(chuàng)作意圖的努力。若將上下兩部分聯(lián)系起來,更可看出作者在其間加入對“選取標準”的說明并非只是要對前文作簡單的補充,而是具有引起下文、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為下文翻出新意做好了鋪墊,成為由“七子”之“恬退”向“十二子”之“抒憤”轉(zhuǎn)化的新起點。
如果說序文上半為“物友”取字命名的舉動具有“化虛為實”的功效,起到了將“與物為友”的游戲行為“莊重化”“現(xiàn)實化”的效果;此處作者則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手段:以虛擬夢幻的形式和小說的筆法,將現(xiàn)實中難以直言的內(nèi)容作虛化處理,并假借夢中“人物”之口將自己胸中之言托出。由“予既醉而臥,夢有五人來謁”起,文章即脫離現(xiàn)實生活轉(zhuǎn)入對夢境的描寫,有意地開始“化實為虛”。夢中來訪的黃公、丁公、柳先生、三徑居士、三槐公子五人,實為現(xiàn)實中植于十朋家的黃楊、丁香、柳、槐、菊五物幻化而成,只不過他們是以完全人化的形象與稱謂登場,其真實的物性直至文末夢醒后才予以揭曉,且整個夢境的展開都是通過這些由物所化之人與“予”間的對話完成,有似志怪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與諧趣筆墨。比起前文,由作者獨敘選物命名過程的寫法,俳諧性更強,游戲意味也更加明顯。只是在言語表層的諧謔趣味背后,實際上還有著嚴肅的深層意旨與現(xiàn)實指向,而銜接起夢境與現(xiàn)實的關鍵,便在于那過渡性話語中所討論的“選取標準”。正是借由“緣何不選”的疑問,序文后半的夢境不僅得以與前半的“林下之游”“七子為友”相勾連,文章也在無形中自然地完成了向下文主題的過渡和切換。
整個夢境,或者說序文的后半,實際上都圍繞著“選”的問題展開。夢中五人之所以來訪,原因就在于未能入選。這一點,在五人入座后首先由黃公明確提出,直接拋出了“獨不與茲選何耶”的疑問,以期主人給出合理的解答。這一疑問所針對的無疑是此前的“選取標準”:即作者對“林下客”的取舍所作的將花中之富貴、紅艷者排除在外的說明。若結合王氏同期詩作可知其園中“牡丹芍藥紫薇梅,四時花卉開相續(xù)”[1]101,確實存在那些被排除在外的所謂“富貴”“紅艷”的花木,可見這個標準并非憑空設定,而是有著現(xiàn)實的根據(jù)。更重要的是,“富貴”“紅艷”等作為具有價值判斷性的語詞,揭示出作者最初的“擇友”標準是按照花木自身的氣質(zhì)稟賦來選黜的。這對于同樣植于王家的黃楊等物來說,自然會將它們的未入選與牡丹芍藥等的落選相聯(lián)系并作出同樣的理解。
然而此時作者向黃公等進行的解說,卻與此前標準中言及的“稟賦”毫無關聯(lián),他說“所取者,皆井竹間諸友,公所居差遠,予與客游林下,而公不在眼,故不與焉爾”,因此,得到的只能是黃公“艴然”的激烈反應。黃公之所以會對作者的回答表現(xiàn)出如此強烈的不滿,就在于作者的解釋與此前所設標準間存在的差距,顯示出所謂的“雙標性”。由“所居差遠”“不在眼”等語可見,與牡丹芍藥不同,針對五物主人是按照是否位于“井竹間”,即“游林下”時是否“在眼”的距離遠近來劃分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前述標準中非“富貴”“紅艷”之屬的偏離。當然,若反觀序文上半對井、竹等物的介紹,確乎可以看出作者在敘述中實已為此設下了伏筆:除井與井畔的修竹外,其他入選者分別為“欹臥乎竹間”的梅、“竹林之下”的蘭、“夾井而植”的桂、“植于井旁”的菖蒲,相關修飾語已點明了四物皆位于“井竹間”的“地位”。但在那闡明選舉標準的語句中,作者卻并未涉及這一內(nèi)容,因而這一以距離的“親疏遠近”來進行劃分的所謂“新標準”,這種雙標的行為必然要遭致落選者的不滿,進而對“主人欲隔籬墻分爾汝”的做法提出質(zhì)疑。黃公的“艴然”質(zhì)問,不僅活畫出其聞聽答語后怒形于色的模樣,令人仿佛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為虛擬的人物和夢境平添了不少真實之感。更重要的是,其中還透露出作者未能中試的又一重心態(tài)及造成這一心理的現(xiàn)實原因:對現(xiàn)實中科舉選拔不按標準、不合法度狀況的不滿與影射。預設標準中以氣質(zhì)稟賦為準則正是現(xiàn)實中以才學能力取士的象征,而實際操作中以“親疏遠近”為依據(jù),則暗示出此次科試中存在的私弊。
由序末標注的“時甲戌孟夏”知這組詩歌作于紹興二十四年。據(jù)史料記載,這一年的科舉,因秦檜的有意干預,在當時就引發(fā)了極大的不良影響。這一年,秦檜欲令其孫秦塤為狀元,于是在試官人選等方面極盡安排,使得秦塤在“省殿試皆為第一”[10]13762,直到后來廷試,因高宗讀秦塤之策“覺其所詠皆檜、熺語”[11]3152,才將張孝祥擢為第一,將秦塤降為第三。不僅如此,秦檜親黨中還有多人在此次科試中中第,如“檜從子焞焴、姻黨周夤沈與杰皆登上第”[10]13762。因而這場由秦檜弄權操縱的考試,在當時就引得“士論為之不平”[10]13762“天下為之切齒”[11]3153。由這一背景出發(fā),似乎就不難理解王十朋在《林下十二子詩序》中對“未能中選”和“緣何而選”的問題反復言說與調(diào)侃的心理動因。
雖然王十朋在是年科考中的具體遭遇已難以還原,但通過對幾位參加過當年省試、后來亦與十朋關系密切者經(jīng)歷的考察,對當時那場考試的情形也可作一管窺。同樣參加了紹興二十四年考試卻慘遭黜落的還有陸游,據(jù)《宋史》記載,陸游本來“鎖廳薦送第一,秦檜孫塤適居其次,檜怒,至罪主司。明年,試禮部,主司復置游前列,檜顯黜之,由是為所嫉”[10]12057,陸游的這一遭遇,不僅導致他自己未能中試,直至秦檜死后才得授官職,甚至就連薦送陸游的試官陳之茂也因此觸怒秦檜而“幾得禍”[12]52。在此次廷試中,被高宗親擢為狀元的張孝祥同樣也未能幸免,不久后其父張祁便被誣入獄,孝祥等也險遭構陷(7)張孝祥事可參考《宋史·張孝祥傳》、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九等。。這次科舉的影響之惡、流弊之大,甚至在秦檜死后仍存遺害。紹興二十六年(1156)開科之際,殿中侍御史湯鵬舉上疏進言:“今科舉之法,名存實亡……孤寒遠方士子,不得遇高甲,而富貴之家子弟,常竊巍科。又況時相預差試官,以通私計。前榜省闈、殿試,秦檜門客、孫兒、親舊得占甲科,而知舉考試官,皆登貴顯。天下士子,歸怨國家。伏乞嚴申有司,革去近弊。”[11]3154“前榜”所指的正是紹興二十四年的這次科試。“天下士子,歸怨國家”也點明了此次科試在士人心中造成的不良影響。秦檜及其親黨借取士之機以謀私的行為、不以真才實學而以親疏遠近作為實際選取根據(jù)的情形、“富貴子弟”占高甲登顯貴、“孤寒遠方士子”不得遇的現(xiàn)實境況,都被親身參加了這次科試又慘遭黜落的王十朋以詼諧、游戲的筆墨和夢幻故事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同時他又假借夢中人物之口,抒發(fā)了自己對不按選取標準擇士的質(zhì)疑和落選后的不平情緒。
這在其所賦的“十二子”詩中也有體現(xiàn):“好將正味調(diào)金鼎,莫似櫻桃太不才”[1]98,以“櫻桃”作為否定對象,當與自唐代起形成的新進士及第后以櫻桃宴客的風俗有關(8)因進士發(fā)榜時,正值櫻桃初熟,遂逐漸形成此風,后亦將賜予新進士的宴席稱為“櫻桃宴”。參王定?!短妻浴肪砣洞榷魉骂}名游賞賦詠雜紀》,見[五代]王定保撰、陽羨生校點《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6頁。。王十朋此處用此典顯然有以“櫻桃”指代新進士之意。說櫻桃“不才”,正照應著詩序中對選取標準的質(zhì)疑,及對朝廷所選非人的輕蔑與不屑?!柏g苓方入醫(yī)師手,誰識仙姿解引年”[1]99則化用韓愈《進學解》之語,以豨苓喻指新晉入選之人,而將自己這樣的落選者喻為不被人識、棄于林下、真正能夠延年益壽的昌陽,從中不難讀出作者的不滿與調(diào)侃之意。且由陸游等人的遭遇也可進一步理解王十朋借竹、蘭等物表達不要因科舉失意而嘆惋,應為平安歸來感到高興,及“林下自全幽靜操,縱無人采亦何傷”之意的原因。
序文至此已翻出一層新意,顯示出作者科舉失利后的復雜心境,及以游戲姿態(tài)影射現(xiàn)實的意味,但對“未能入選”的申訴與對選取標準的質(zhì)疑,卻依舊推動著行文繼續(xù)向前發(fā)展。在主人有愧于黃公之言并“許以嘉客處之”后,序文仍未完結,而是出現(xiàn)了更富戲劇性的場景:丁公亦“踵進”,并提及“主人昔有幽居三詠,某與黃公、竹生與焉”的舊事,且以此作為要求主人將自己與已入選的竹生、黃公一視同仁的條件,由此又引起了柳先生三人的俱進皆請。丁公所言《幽居三詠》分詠修竹、黃楊和丁香花[1]27-28,表現(xiàn)對三物的珍惜、喜愛之情,語言清麗,按其在集中的編排位置推測,當作于紹興十年(1140)或十一年(1141)左右。而在紹興十年秋,王十朋也曾有過一次“敗舉”的經(jīng)歷,在其所作的《懷劉方叔兼簡全之用前韻》一詩的跋語中他曾言及此事:“庚申(紹興十年)秋,予敗舉,欲廢經(jīng)而用賦?!盵1]32因而此處提及《幽居三詠》似亦非閑筆,而是作者有意為之,若結合其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背景繼續(xù)加以考察,不僅能夠為《林下十二子詩序》中所含有的影射現(xiàn)實之意提供更加明確的證據(jù),還可有助于進一步理解作者的深層創(chuàng)作心理。
考察相關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王十朋在紹興十年參加的應當為溫州地區(qū)的發(fā)解試而非省試,因為自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起,已將原來每年一次或數(shù)年一次的科舉考試改定為三年一次,具體安排為:每值科舉之年的三月,下詔表示開科取士之意;八月舉行發(fā)解試,通過各類發(fā)解試的士子才能獲得參加省試的資格,到來年春天正月參加省試,錄取者稱奏名進士,并于三月間進行殿試[13]。簡單來講,就是所謂“秋取解,冬集禮部,春考試”[14]875。故秋季舉行的當為發(fā)解試,也稱“秋試”“秋闈”。雖然由于戰(zhàn)亂的影響,南宋初年發(fā)解試和省、殿試的具體時間安排曾發(fā)生過一些變化,但總體上仍是沿襲北宋的制度,且由于此時太學尚未恢復(9)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四十八載:“(紹興十三年)詔以錢塘縣西岳飛宅為國子監(jiān)太學?!?,王十朋還在縣學讀書,必然要先經(jīng)過溫州地區(qū)的發(fā)解試才有可能獲得省試資格。由此可知,王十朋詩跋中提到的“庚申秋”所敗之試,指的當為此年秋季舉行的發(fā)解試。此外,紹興十年正值明堂大禮,高宗曾下詔“諸州依條發(fā)解外,將省、殿試更展一年,于紹興十二年(1142)正月鎖院省試,三月?lián)袢盏钤嚒盵15]5330,也就是說發(fā)解試雖如期舉行,省殿試卻推遲至紹興十二年才繼續(xù)進行。這也可進一步說明,王十朋當年在發(fā)解試即遭黜落,并未有機會進入省試。因此,紹興十年的敗舉并非“見黜于春官”,那么王十朋為何要在此提到《幽居三詠》,其中是否有弦外之音?
若將“三詠”與同卷稍后的《述懷》詩對讀,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并無“吾年三十百無堪”及自注中“今二十三年矣”那樣明確標示時間的語詞,也沒有“回頭場屋心幾折,混跡泥涂分固甘”[1]32這樣表現(xiàn)科試落敗后的惆悵牢騷,更多的是一種閑適之情的表達,甚至還有“時時助我毫端興,宜與江山共策勛”[1]28的昂揚之語。由此推測,這組詩或作于紹興十年秋試之前。但無論作于試前或試后,在相隔十多年后,當王十朋再次在“選與不選”的語境下重提此詩,其意圖必然與紹興十年參加的發(fā)解試密切相關。如前所述,紹興十年之試直接關系到十二年的省試,而這一年的科試也同樣受到過秦檜的干預。據(jù)史料記載,此年秦檜之子秦熺舉進士,秦氏原欲以熺為狀元,后因其有官,被降為第二。而對于溫州地區(qū)的考生來講,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由于秦檜自“紹興二年(1132)第一次罷相后一直到紹興六年(1136)起知溫州這四年時間,一直在溫州閑居”[16]71,紹興八年(1138)恢復權力后,便提拔了不少溫州籍的故舊親交,“于永嘉引用州人,以為黨助……凡鄉(xiāng)士具耳目口鼻者,皆登要途”[11]2318。且據(jù)史料記載,在紹興十二年“所薦溫士四十二名”中,就有“檜與參政王次翁子侄預選者數(shù)人”[11]2318,其中,秦檜館客永嘉人何溥為南省第一[10]13758。盡管此后何氏并未黨附秦檜,還因忤逆秦氏而罷官,但在科舉方面卻很難說未得利于秦氏的權勢與安排。
可見,與紹興二十四年一樣,在十二年的科舉中,秦檜及其黨羽亦借助出任考官等途徑拔擢秦氏子孫與親黨。對此,時人朱勝非曾不無慨嘆地表示:“前輩詩云:‘惟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癫蝗灰印!盵11]2318此外,宋代士人還常將這兩次科試聯(lián)系在一起加以評論,如何俌《龜鑒》即說:“掄魁,所以待天下士也。既私其子熺,又私其孫。父子親黨,環(huán)列要津,雖霍光之根據(jù),亦不是過云”;呂中《大事記》亦曰:“檜子熺既嘗為舉首,又以其孫塤為舉首……進士榜中,悉以親黨居之,天下為之切齒,而士子無復天子之臣矣!”[11]3153由這些評論皆可見出時人對這兩次科試的看法和態(tài)度,那么作為“孤寒”士子的王十朋,在親身經(jīng)歷了這兩次科舉后心境如何就不難想見了。
雖然說一場考試的中試與否,可能有著多方面的原因,是各種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但造成王十朋紹興十年秋試落榜的一個重要原因,當與溫州地區(qū)參試人員之多但解額極為有限密切相關(10)葉適曾感嘆:“溫之士幾萬人,其解選拘于舊額,最號狹少,以幸為得爾。”見[宋]葉適著《葉適集》,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62頁。又據(jù)史載:高宗紹興二十六年,溫、臺、婺“三郡終場二百人已上始解一人”。見[宋]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290頁。。這一點從當時許多中舉者,均由他途獲得省試資格的做法和記載也可看出。如前述的何溥,即是通過漕試進入省試,而紹興十二年,通過漕試獲得解額的人數(shù)是當時溫州解額的三倍多[17]。因而,秦檜親黨在各方面占據(jù)解額,必然會使那些正常參與考試的人員受到影響。王十朋在當時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當紹興十三年(1143)朝廷以臨安府原岳飛故宅為國子監(jiān)太學并于次年開始恢復招生后,王十朋便于紹興十五年冬居喪期滿后,放棄了溫州地區(qū)的發(fā)解試,改為通過補試太學而被錄取為太學生,來獲取由太學發(fā)解省試的機會,只是到紹興二十四年為止,他依舊屢戰(zhàn)屢敗、屢試不第。此外,王十朋還曾有過以更改參試科目等策略來增加入選幾率的考慮。在紹興十年秋敗舉時,他就曾有“欲廢經(jīng)而用賦”的想法,只是后來經(jīng)由劉方叔寄詩勸勉才作罷[3]32。況且,在詩序提及的這兩次科試中,王十朋都有同鄉(xiāng)、好友舉試成功,如他在鄉(xiāng)校的同學、“金溪八叟”之一的劉銓,及其叔劉祖向,就皆于紹興十二年登第;而其表弟萬庚與另一好友丁康臣,則皆于紹興二十四年中舉,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勵著他不肯輕言放棄。
更有意思的是,紹興二十二年(1152),王十朋在太學補試時,學官本有意以職事相留,但他卻以“非才”為由“力辭避”[1]80,拒絕了可能入仕的機會,而由同詩稍后幾句、寫旁觀大禮的“人臣貴盛古今無,秦公父子俱為使”等語,似也可推測他拒絕學官之請的原因和心理(11)虞云國認為,“反對權相專政,不愿曲學取祿應是他(王十朋)拒絕這次出仕的真實原因”。參見虞云國《走向廟堂:王十朋詩文紀錄之鄉(xiāng)紳影像》,見項宏志主編《紀念王十朋誕辰九百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線裝書局2012年版,第198頁。。到二十四年再次落榜后,秦氏一次次以權謀私并導致“天下為之切齒”的情形,令他回顧起紹興十年以來的經(jīng)歷便難免觸動心緒,產(chǎn)生對選拔不公的質(zhì)疑并生發(fā)出新的感觸。特別是紹興十二年,其父王輔在未能見其中試的情況下含恨而終,這在王十朋心中留下了永遠難以抹去的創(chuàng)痛,因而他在此處重提“三詠”,心情無疑是頗為復雜的。這組詩在《林下十二子詩序》中的出現(xiàn),其實也具有了適應于當下的新意義,并最終由王十朋借助虛擬人物之口將這種潛在的深層心理表露了出來。只是在宋人這里,他們不會讓自己停留在一己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更不會以激烈的態(tài)度大發(fā)牢騷,即如此時的十朋,就是采用虛構的、看似“輕喜劇式的生活情節(jié)”[18],以“融通”物我、輕松諧謔的方式,來消解淡化自己可能產(chǎn)生的郁憤情緒,將這種情緒轉(zhuǎn)化變形后才加以呈現(xiàn)。
而那些曾經(jīng)在鄉(xiāng)校等處相伴讀書的友人的中舉還是激勵著他“涵養(yǎng)俟時”、繼續(xù)進取,這又恰是未能中選的丁公提醒主人“茍未忘壁上語”,愿“處坐客之末”一語的弦外之音?!氨谏险Z”指的當然還是組詩《幽居三詠》,丁公之言表面是說竹、黃楊、丁香三者本應并置,此番竹生已列首選,黃公也后繼有望,主人應該依詩中所言對丁香“研墨加品藻”,但其中顯然還隱含著前述提及的“三詠”中的昂揚之語,也就是說,詩人是在借此提醒自己不可忘記當初的進取之心,或者說亦是以友人的中選來勉勵尚未能中第的自己,要努力與他們并肩。詩序中連用“踵進”“俱進”等語,也透露出這一層進取不休的含義。而對于五物的“請進”,主人在夢中“悉頷之”,都予以接受和肯定,夢醒后也表示了“不可食夢中言”的決心,并為五物一一加字命名、賦詩以贈,在文本系統(tǒng)內(nèi)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中承諾,也完成了對“林下十二子”的建構。由此延伸到夢外的現(xiàn)實中,“不可食夢中言”似也預示著作者俟時以繼進的決心。
這從其所賦的十二子詩中同樣可以得到進一步的說明。前已分析過《王子野》等詩中所具有的涵養(yǎng)以待之意,這種意圖在《梅子先》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詩歌開篇先說梅花為自己親手栽種,且又先于群芳而開,末二句則進一步表示出對梅以“正味調(diào)金鼎”的期冀與希望。梅與鹽為“正味”的說法源于《尚書》,本是殷高宗命傅說為相的言辭,是在贊揚傅說之于國家,就好比鹽梅之于羹湯,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是國家必不可少的人才。而金鼎,亦因夏鑄九鼎、奉為傳國之寶的傳說,而具有對國家的指代作用,故而后世便以“鹽梅調(diào)金鼎”作為可堪重任、可為國家宰輔之臣的稱美之辭。如唐代劉禹錫就有“君問調(diào)金鼎,方知正味難”[19]264之句,宋曾鞏也說“金鼎鹽梅須大用,九霄應已夢儀刑”[20]96,都是以鹽梅正味可調(diào)金鼎來比喻堪為國家棟梁的人才。蘇轍更是直接將鹽梅與君子品德相連,表示“和而不同,性有鹽梅之德”[21]568,并以此來稱揚馮京的德高望重,堪為朝廷重臣。此處,王十朋正是利用這一典故所具有的含義來以梅喻人。同時,從前述提及的此句中“櫻桃”喻指新進士,及首句強調(diào)梅為自己親手栽種來推測,其中寄寓的或許是對中試友人的期許,但更似對他所主持的梅溪書院的學子及自我才能道德的肯定與寄望,暗示著欲為鹽梅正味以調(diào)金鼎的意圖。而在寫丁香的“世人競重熏籠錦,子素何曾怯瑞香”[1]99中,熏籠錦即錦熏籠,為瑞香花的別名,此處十朋寫世人皆重瑞香,所要凸顯的其實正是丁香不畏世俗眼光、欲與世俗所選一較高下之意。
這種進取之意,在寫井與槐的兩首中也通過一語雙關和典故的運用等手段,得到了很好的呈現(xiàn)?!岸氃僦峦じ?,不負先君好事心”[1]98,據(jù)十朋自注可知,此二句是指其父為井蓋亭之事,聯(lián)系前兩句“車轄投井”典故的運用,“好事心”似可解作好客之心,因而從表面來看似乎是在表現(xiàn)作者幽居林下的決心。事實上,“好事”本身又含有對某種事業(yè)的喜愛之意,從十朋為其父所作的《四友堂記》可知,其父一生“身雖不及仕,而有畎畝愛君之心”,并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始終懷著強烈的用世和進取之心,致死不衰[1]91043。因而王十朋在此提及欲效父親筑新亭以覆井及不可辜負父親的好事之心,言下之意無疑是對父親之志的繼承。而在寫到先人所植的黃楊時,“三槐雅是王家物,為榜新亭擬舊堂”[1]99更是化用本朝王祐典故(12)《邵氏聞見錄》卷六載:王祐嘗“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焙笃渥拥┕胂?,“天下謂之三槐王氏”。(見[宋]邵伯溫撰,李劍雄、劉德權點?!渡凼下勔婁洝罚腥A書局1983年版,第54頁。)世因以“三槐”為王氏之代稱。,流露出對出仕為官的志在必得,“雅是”之語更表現(xiàn)出他對自身的極大肯定與自信。
此外,值得注意的還有,在序文前后兩部分中,作者的自我指稱發(fā)生了變化,由前半的第三人稱“梅溪野人”轉(zhuǎn)變?yōu)楹蟀氲牡谝蝗朔Q“予”。也就是說,作林下之游、追尋林泉之樂的主體是“梅溪野人”;而在夢中回應諸物對選拔不公質(zhì)疑并承諾俱進的則是“予”。這一看似自然的轉(zhuǎn)換實則暗涵玄機:后半跨越夢境與現(xiàn)實、游走于真與幻之間的“予”,通過對第一人稱的自我確認,使得夢境背后所影射的內(nèi)容與情感的真實性得到更大的凸顯;而在前半林泉之樂的書寫中,第三人稱視角的有意選取則造成一種距離感,從而形成了自我在林泉之游中的抽離及對林泉中自我的客觀審視,這就將欲歸隱林泉的自我與俟時以待求進取的自我區(qū)隔開來。換句話說,就是欲仿效“竹林七賢”歸隱林下的是“梅溪野人”;而要繼續(xù)俟時以進的則是“予”,這便于不經(jīng)意間以一種看似諧謔的方式,將作者的深層心理表達出來,同時亦有效地調(diào)和了序文前后看似矛盾的情感心態(tài)(13)相關內(nèi)容可參看周沛《“自號”與士大夫身份意識——以王十朋“梅溪野人”為考察中心》,《勵耘學刊》2019年第2輯。。
綜上所述,王十朋雖在科舉中連遭黜落,但作為一名典型的儒家士人,他所信奉的儒家思想、所堅守的儒者志向,使他在涵養(yǎng)自我性情的同時,始終懷有俟時以動的進取之心。他在受挫之初雖不免產(chǎn)生消極情緒,但依舊以積極的方式、游戲的姿態(tài)自我疏解。他從未局限于一己悲哀,而是始終將批評的矛頭指向朝廷選拔制度遭破壞與所選非人等問題;他所質(zhì)疑的并非是自己一人的落選,而是不遵循選舉標準的謀私行為;他關注的焦點始終在于人才本身的品質(zhì)與才能,以及對國家社會可能產(chǎn)生的作用和影響。由此可見,王十朋的《林下十二子詩并序》典型地體現(xiàn)出宋人吸收俳諧式“以物為人”、以游戲筆墨抒情寫志詩歌的特點:在圍繞“以物為友”,采用一系列戲仿、夢幻手法與諧謔幽默筆調(diào)的背后寄寓著嚴肅的現(xiàn)實指向和人生志趣。虛擬的夢境故事“事雖誕而意甚莊”“辭雖諧而意頗深”[22],在言語表層的游戲意味與深層意旨間產(chǎn)生巨大的張力,顯示出出身寒門的普通科舉士人對國家取士制度的關注,以及對儒家士人身份操行與責任擔當?shù)淖杂X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