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佳寧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110036;沈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沈陽110034)
明代世情小說《金瓶梅》是我國章回體小說代表作,憑借其超越時代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和思想內(nèi)涵,自問世以來備受文人群體青睞。馮夢龍贊其為“四大奇書之首”;謝肇淛用“窮極境象,駭意快心”高度評價小說的藝術構思,并稱贊曰:“信稗官之上層,爐錘之妙手也”[1]。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認為,“在十六世紀的世界文學里,沒有哪一部小說像《金瓶梅》。它的質量可以與塞萬提斯的《唐·吉坷德》或者紫式部的《源氏物語》相比,但那些小說沒有一部像《金瓶梅》這樣具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情味?!盵2]
《金瓶梅》在西方的傳播始于19世紀中葉,至今已被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首部英文全譯本是英國克萊門特·埃杰頓(Clement Egerton)據(jù)《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譯出的四卷本《金蓮》(The Golden Lotus);埃杰頓譯本共四卷1 523頁,1939年由倫敦喬治·勞特萊基出版公司Geoge Routledge出版。盡管該譯本號稱“全譯”,但由于埃杰頓認為“有些詩歌不但質量不高,而且若翻譯成英文,讀者會感到不知所云”[3],故在翻譯過程中刪除了原著中的大量詩歌。最新《金瓶梅》英文全譯本是由美國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芮效衛(wèi)耗時30年、據(jù)日本大安出版社影印版詞話本為底本譯出。該譯本共五卷3 890頁,每卷二十回,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先后于1993年、2001年、2006年、2011年和2013年出版。與埃杰頓譯本相比,芮譯本將原著中包括卷首序跋、成語典故、詩詞戲曲在內(nèi)的所有內(nèi)容一字不落地翻譯成英文,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作品原貌和風格,堪稱真正意義上的《金瓶梅》英文全譯本。
“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又譯作“厚翻譯”“增量翻譯”“厚重翻譯”,由美國翻譯理論家阿皮爾(K.A.Appiah)在Thick Translation(1993)一文中提出。阿皮爾通過分析非洲口頭文學作品英譯過程中遇到的問題,揭示全球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不平衡發(fā)展對翻譯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在阿皮爾看來,文學翻譯并不是簡單地再現(xiàn)原文本字面內(nèi)容,而是創(chuàng)造出與原文本同樣重要、具有完全等量價值和意義的新文本。譯者必須將翻譯活動置于一個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文化語言情景下進行[4]。為此,阿皮爾建議譯者通過增加注釋和評注的方式,將目的語讀者帶到原文產(chǎn)生的時代,使其全面了解文本產(chǎn)生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加深對他族文化的尊重和認同感[4]。繼阿皮爾之后,英國翻譯理論家西奧·赫曼斯(Theo Hermans)從跨文化翻譯研究視角對深度翻譯的維度進行重新闡釋。赫曼斯在阿皮爾的基礎上,將深度翻譯拓展為翻譯研究視角,將其定位為“對當前翻譯研究的批評,而非翻譯或描述的普遍形態(tài)”[5]。赫曼斯認為,深度翻譯可以有效抵制翻譯研究流行術語強調的平實簡化,進而產(chǎn)生多樣化和富有想象力(diversified and imaginative)的概念和術語[5]。
根據(jù)阿皮爾和赫曼斯的描述,深度翻譯不僅是一種翻譯策略,更是跨文化研究視角,他們的觀點很快引起翻譯界的廣泛關注。近年來,多位學者圍繞中國典籍外譯模式展開研究,尤其典籍翻譯中深度翻譯模式的必要性。與此同時,還有一些學者發(fā)現(xiàn),在翻譯事件中采取“深度翻譯”的譯者往往身兼學術研究者和翻譯家的雙重身份,即所謂的“學術型譯者”。這個群體最大的特點就是“翻譯什么,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就翻譯什么”。他們的主業(yè)往往不是翻譯,而是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學術型譯者之所以選擇自己所研究領域的文本進行翻譯,為的是保證思想的正確性及目的語讀者閱讀的流暢性[6]。筆者認為,一方面學術型譯者會將學術研究與翻譯融為一體,在譯文中補充大量研究性信息,幫助譯文讀者更加準確地理解原著思想;另一方面,深度翻譯模式也能有效促進譯者在該領域進行更深層次的學術研究。因此,在典籍翻譯領域,深度翻譯是研究型譯者經(jīng)常采用的翻譯模式。
芮效衛(wèi)(David Tod Roy,1933—2016),美國著名漢學家,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榮退教授。1933年,芮效衛(wèi)出生在中國南京,父母均為長老會傳教士。芮效衛(wèi)幼年時期先后在南京、成都和上海生活,直至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前返回美國。1951年,芮效衛(wèi)被哈佛大學歷史系錄取,1965年獲得哈佛大學歷史與遠東語言文學博士學位,期間跟隨楊聯(lián)升、柯立夫、海陶瑋、費正清、史華慈和大衛(wèi)·霍克斯等人學習中國歷史、文學及漢學研究方法。1967年,芮效衛(wèi)被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聘為中國文學副教授,自此開始了他長達半個世紀的《金瓶梅》教學、研究和翻譯之旅。從1982年起,芮效衛(wèi)全力投入《金瓶梅詞話》翻譯工作,耗時30年,最終于2012年5月完成五卷《金瓶梅詞話》翻譯工作。令人遺憾的是,譯稿殺青不到一周,芮效衛(wèi)被診斷患有肌萎縮側索硬化癥(ALS,俗稱“漸凍癥”),2016年5月,芮效衛(wèi)在芝加哥海德花園家中離世,享年83歲。
芮效衛(wèi)是一位典型的學術型譯者,他曾在訪談中用“終身迷戀”描述自己與《金瓶梅》的不解之緣。自20世紀60年代執(zhí)教芝加哥大學起,芮效衛(wèi)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連續(xù)開2—3個學期的《金瓶梅》研討課,在課堂上帶領博士生逐字逐句地細讀印影本原著。在芮效衛(wèi)看來,《金瓶梅》是一部體制宏大、內(nèi)容龐雜、結構精巧的小說,不僅是中國文學的無價瑰寶,更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因此,必須像對待西方最艱深的作品(如喬伊斯和納博科夫的作品)那樣反復細讀,才能真正讀懂《金瓶梅》[7]。在長期的教學和學術研究中,芮效衛(wèi)愈發(fā)覺得這部小說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并對之前譯本中大量刪減和改動表示不滿,認為這些刪改必將導致《金瓶梅》在西方世界的誤讀。于是,芮效衛(wèi)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翻譯,最終為英語讀者提供了一部真正的《金瓶梅詞話》英文全譯本。浦安迪(Andrew H.Plaks)評價芮譯本必將很快取代所有現(xiàn)存英文節(jié)譯本,“除了譯文本身令人贊嘆,這部譯著也是芮效衛(wèi)投入畢生心血、一絲不茍開展?jié)h學研究的真實寫照。該譯本不僅代表芮效衛(wèi)學術生涯的頂峰,更是芮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學廣識的縮影”[8]。下文將從《金瓶梅》的版本選擇、作者身份考證和張竹坡評點等方面簡要介紹芮效衛(wèi)的《金瓶梅》研究及其主要觀點。
《金瓶梅》的版本多樣,演變流傳情況復雜,現(xiàn)存刊印本共有三種系統(tǒng),分別為《新刻金瓶梅詞話》(萬歷本或詞話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崇禎本或繡像本)、《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張評本)。西方最早對《金瓶梅》版本展開研究的漢學家是哈佛大學韓南(Patrick Hannan),他在博士論文中重點探討了《金瓶梅》版本演化過程等問題。芮效衛(wèi)在韓南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對《金瓶梅》早期版本的傳播情況、現(xiàn)存刊印本系統(tǒng)(芮效衛(wèi)稱之為A、B、C版本)及在英語世界譯介情況進行評述。通過考據(jù)袁宏道、董其昌二人通信,芮效衛(wèi)推斷《金瓶梅》大約成書于1606年,且早在1596年就有第一部分的手抄本在少數(shù)文人群體中流傳[9]。另外,芮效衛(wèi)認為詞話本是三種版本體系中“成書時間最早,最接近作者的寫本,也最能充分體現(xiàn)他新穎的修辭技巧”[9]573;繡像本中刪減了原著中引用的詩詞、謠曲、戲曲對白,而這些引文恰好是《金瓶梅》的獨特之處。芮效衛(wèi)還探討了《金瓶梅》英、德、法文三種全譯本的選本和注釋問題,他對埃杰頓與奧拓兄弟選擇繡像本和張評本作為翻譯底本表示遺憾,而且不滿意兩部譯本的注釋數(shù)量過少。相比之下,芮效衛(wèi)認為法國漢學家雷威安(AndréLévy)的全譯本以詞話本為底本,且“文采華美,注釋確當,是第一部以A為原本又幾近完整的歐洲語言譯本”[9]573。
芮效衛(wèi)的《金瓶梅》版本研究直接影響了他對翻譯底本和翻譯策略的選擇。在芮效衛(wèi)看來,“對援引材料的任何改動都必然扭曲作者的意圖,并增加破解原著的難度”[9]573。最終,芮效衛(wèi)選擇了詞話本作為翻譯底本,并將其中包括詩詞、謠曲和戲劇對白等在內(nèi)的全部引文“一字不落”的譯成英文。
《金瓶梅》作者身份是金學研究的重要論題,被稱為金學界的“哥德巴赫猜想”,從小說問世至今一直是眾說紛紜,卻始終懸而未決。在眾多作者人選中,廣有影響的有屠本畯、朱星、周鈞韜等人提出的“王世貞說”;孫楷第、徐朔方、吳曉鈴的“李開先說”;黃霖的“屠隆說”,還有陳毓羆、魏子云、姚靈犀的“馮夢龍說”。芮效衛(wèi)是國外較早進行《金瓶梅》作者身份考據(jù)的漢學家。1983年,芮效衛(wèi)在印第安納大學《金瓶梅》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論文The Case for T’ang Hsien-Tsu’s Authorship of the Jin Ping Mei,率先提出“湯顯祖創(chuàng)作《金瓶梅》”觀點。芮效衛(wèi)通過對《金瓶梅》和湯顯祖代表作《臨川四夢》的文本細讀,臚列了30處《金瓶梅》故事情節(jié)中與湯顯祖創(chuàng)作風格相關的內(nèi)證;并就《金瓶梅》早期流傳情況與湯顯祖生平交游情況相互考證,最終得出“湯顯祖在遂昌任知縣期間創(chuàng)作《金瓶梅》”的結論[10]。芮效衛(wèi)的論文徹底顛覆了此前夏志清(C.T.Hsia)提出的“《金瓶梅》作者很可能是位微賤的私塾先生”[11]觀點,對歐美《金瓶梅》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浦安迪在《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指出,論述《金瓶梅》作者問題提供證據(jù)最為豐富的當推芮效衛(wèi)[12];《金瓶梅》法文全譯本譯者雷威安也稱贊芮氏論文是“至今仍是我所知道的做得最好的論證”[13]。
張竹坡(1670—1698年)是清代著名文學評論家,因評點《金瓶梅》聞名,他上承金圣嘆、下啟脂硯齋,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年)完成《金瓶梅》評點。芮效衛(wèi)從20世紀70年代起,就向西方世界系統(tǒng)介紹張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金瓶梅》評點。1974年召開的普林斯頓大學中國古典文學討論會上,芮效衛(wèi)提交論文Chang Chu-P’o’s Commentary on the Chin P’ing Mei(張竹坡評點《金瓶梅》),文中全面系統(tǒng)地介紹了張竹坡的家世生平及其《金瓶梅》評點,并從文學批評和小說理論的高度對張竹坡評點給予充分的肯定和詮釋。吳敢認為,該文“稱得上第一篇研究張竹坡的現(xiàn)代學術論文”[14]。芮效衛(wèi)在文中指出,文學批評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工作,其難度與文學再創(chuàng)造不相上下。然而,除了《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之外,大多數(shù)流行小說的評點都沒得到應有的重視,其中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張竹坡對《金瓶梅》的評點[15]。芮效衛(wèi)強調,不能簡單地將從西方文學研究演變而來的批評觀念和方法套用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上,而是應該主動研究中國傳統(tǒng)評點派的概念和方法[15]263。接下來,芮效衛(wèi)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張竹坡的生平家世及《金瓶梅》評點年代,但由于材料不足,芮效衛(wèi)關于張竹坡出生年代和評點時間的判斷有誤。芮效衛(wèi)還呼吁學界應對張竹坡本人及其《金瓶梅》評點給予足夠的重視和公正的評價。在芮效衛(wèi)看來,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與毛宗崗、金圣嘆等前輩不同,強調藝術結構整體的實際評論,而不是微言大義的闡發(fā),主題的思想評價,或文學效果的主觀鑒賞,對于全面準確地理解《金瓶梅》和中國小說理論都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15]264。
綜上所述,芮效衛(wèi)翻譯的成功與其長期從事金學研究有著密切關系。同時,芮效衛(wèi)的學者身份促使他必然選擇“深度翻譯”模式進行翻譯。芮譯《金瓶梅詞話》凝聚了譯者畢生的漢學研究精髓,是芮效衛(wèi)數(shù)十年《金瓶梅》教學工作和學術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楊自儉認為,“凡是世界級的文學名著,只要翻譯一定得是研究式的翻譯。研究式的翻譯是很復雜的,而且做起來比較慢,要求付出的功夫很多?!盵16]埃杰頓為了譯文可讀性對原文內(nèi)容進行大量刪減;而芮效衛(wèi)不僅將原著中詩詞套曲、公文書信、人物對白等內(nèi)容一字不落地譯成英文,他還將《欣欣子序》《廿公跋》《東吳弄珠客序》《四貪詞》等副文本材料悉數(shù)翻譯并在文后進行評注,充分展現(xiàn)了后者在金學研究領域的深厚功力和獨到見解。下文將分析芮譯本中的學術型序言、《金瓶梅》人物表、文內(nèi)信息增補和文后注釋,嘗試探究芮效衛(wèi)的金學研究與其深度翻譯模式之間的相互影響,揭示芮譯本成功的主要原因,為今后中國文學經(jīng)典的海外譯介提供必要參考和借鑒。
譯者序言是翻譯家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翻譯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芮效衛(wèi)的譯者序言收錄在芮譯《金瓶梅詞話》第一卷《相聚》(The Gathering,1993)卷首,1996年譯成中文后收入樂黛云、陳玨主編的《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成為國內(nèi)外《金瓶梅》研究的重要文獻。在這篇長達三十多頁的學術型序言中,芮效衛(wèi)將自己關于《金瓶梅》文學價值、故事情節(jié)、版本流布、作者身份、修辭特征等方面的學術觀點系統(tǒng)地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在芮效衛(wèi)眼中,《金瓶梅》不僅是中國,也是世界文學發(fā)展史中的里程碑。無韻文學中藝術成熟程度能與其媲美,而年代又不晚于它的,恐怕只有《源氏物語》和《堂·吉訶德》[9]570。關于《金瓶梅》的結構,芮效衛(wèi)指出,《金瓶梅》是中國第一部具有統(tǒng)一中心情節(jié)的小說,以完美的對稱式情節(jié)和前所未有的細節(jié)羅列表現(xiàn)了小說主題[9]571。芮效衛(wèi)還在序言中對小說修辭特征給予高度評價。他認為,《金瓶梅》修辭手法的獨到之處在于對傳統(tǒng)程式化材料的創(chuàng)造性利用,將實際生活中的通俗歌謠織入小說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或對話[9]575。該序言全方位詮釋了《金瓶梅》在結構布局、人物塑造、修辭手法、哲學思想方面獨步一時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充分體現(xiàn)出芮譯本的學術型翻譯特質,對西方世界重新審視《金瓶梅》的文學價值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作為“四大奇書”之首,《金瓶梅》打破了長篇小說關注帝王將相、草莽英雄和神魔鬼怪的人物傳統(tǒng),濃墨重彩地描繪明末社會蕓蕓眾生的日常起居。小說塑造的人物上自朝廷大臣、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幫閑媒婆,各色人等卻各有千秋。在芮效衛(wèi)看來,《金瓶梅》通過人物指涉現(xiàn)實、引發(fā)深思,要想徹底理解《金瓶梅》之謎,讀者就必須理清其中盤根錯節(jié)的人物關系網(wǎng)[9]580。為此,芮效衛(wèi)在每卷正文前增加了《金瓶梅》人物表(Cast of Characters),對小說主要人物的社會關系、主要故事情節(jié)、人物結局進行詳盡描述,讀者可以在閱讀中隨時查閱。該人物表沿襲了芮效衛(wèi)“一字不落”的翻譯原則,將小說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物姓名、綽號、稱謂全部收錄其中,總數(shù)多達1 100條。遠遠超過了埃杰頓譯本整理的87人,甚至多于《金瓶梅》人物研究專著《〈金瓶梅〉人物譜》(石昌渝、尹恭弘,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中的412人和《金瓶梅鑒賞詞典》(孫遜,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5)中的638人。芮氏的《金瓶梅》人物表中除了有西門慶、潘金蓮、陳經(jīng)濟、吳月娘等主要人物,就連小說中一筆帶過、無名無姓的小人物,如欺騙金蓮和玉樓施舍臘肉小米的“磨鏡叟”Mirror polisher(磨鏡子的人)、蔣竹山的“已故荊妻”deceased first wife(去世的第一任妻子)都悉數(shù)收錄,堪稱《金瓶梅詞話》人物“全譜”。對于英文讀者,尤其專門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漢學家來說,這份人物表無疑是極具學術價值的寶貴資料。
周領順、強卉認為,只要譯文的信息比原文信息豐富,就屬于“深度翻譯”范疇,即廣義上的“深度翻譯”[6]。除了增加學術型序言和《金瓶梅》人物表,芮效衛(wèi)還在充分尊重原文意義和邏輯關系的前提下,對譯文進行適當?shù)男畔⒃鲅a,以保證譯文讀者能夠獲得與原文讀者等量的信息和相同的感受。
原文1:二人連忙走至跟前,打個半跪,……[17]
譯文1:1:The twomen immediatelycame up andgreeted himby falling to one knee,…[7]381
原文2:這西門慶附耳低言,便將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17]224。
譯文2:Hsi-men Ch’ingthen:Whispered intotheir ears in a low voice,and related the whole story of how Chiang Chu-shan had deprived himof Li P’ing-erh[7]382.
原文3: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柜來,攔住魯華手,……[17]227
譯文3:Chang Shengpulled ChiangChu-shan out from behind the narrow counter and made a show of staying Lu Hua’shand,…[7]387.
在原文1中,張勝和魯華這兩個游手好閑之徒因平日里常受西門慶恩惠,故在西門慶面前表現(xiàn)得十分殷勤?!按騻€半跪”,指單膝跪地向人施禮以示敬意。芮效衛(wèi)將其譯為“greet him falling to one knee”(單膝跪地向他問候),通過增補failingtooneknee精準刻畫出“半跪”的姿勢,使二人阿諛諂媚的丑態(tài)立刻躍然紙上。譯文還用greet一詞巧妙地傳達了原文中“打”的含義。譯文2中有兩處信息增補,第一處是用wholestory(整個故事)增譯“……之事”;另一處是在動詞deprive后增加直接賓語him,用deprived him of Li P’ing-erh(從他手里搶走了李瓶兒)增譯原文中“要了李瓶兒”,更能凸顯西門慶此時的憤怒和要找蔣竹山報“奪妻之恨”的決心。譯文3中通過增加made a show(佯裝、作秀)點明“張勝假裝攔住魯華,不過是做樣子給蔣竹山看,其實一切早就設計好了”。將原文中“只可意會”的信息準確地傳遞給譯文讀者,幫助讀者深刻理解故事情節(jié),可謂“傳神達意”。又見:
原文4: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栓了[17]227。
譯文4:“In broad daylight too!”Chiang Chushan stated screaming at the top of his voice.This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the head of the local mutual security unit,who proceeded,without more ado,totrusshimup with alength of rope[7]388.
這組譯文中共有4處信息增補:第一處用screamatthetop of hisvoice(用最大聲音喊叫,或“聲嘶力竭”)增譯原文的“大叫”,形象地刻畫出蔣竹山挨打后大聲喊冤的無能形象;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吸引……的注意)和without more ado(立即、馬上)兩處則是為了增強上下文邏輯關系,按照英語表達方式習慣在譯文中增補的連接性狀語。值得一提的是第4處用thehead of local mutual security unit(地方聯(lián)保單元負責人)譯“保甲”,將中國明代社會戶籍管理體系保甲制準確完整地傳達給英語讀者,最大程度地豐富了原文本的文化內(nèi)涵。但譯文4最后trusshimup(用繩將他綁了)的譯法有待商榷,筆者認為,原文表達的應為“將(三人)用一條繩栓了”,而非只綁蔣竹山一人。
注釋是“深度翻譯”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芮譯《金瓶梅詞話》的特點之一。芮效衛(wèi)認為,要想真正理解《金瓶梅》這部藝術性極為復雜的文學作品,詳盡的注解必不可少[9]597。據(jù)統(tǒng)計,芮譯本中的文后注釋多達4 400條,可以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查找引文原始出處的“詞源類注釋”;第二類是解釋歷史人物、地名或事件的“典故類注釋”;第三類是考證類,即對某些問題闡述譯者觀點或提供相關資料供讀者參考[18]。在所有注釋中,數(shù)量最多、也最能彰顯譯者學術功力的就是考據(jù)引文原始出處或在早期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情況的“詞源類注釋”,芮效衛(wèi)希望這種注釋能使讀者意識到《金瓶梅》與其他文學作品間復雜的互文性以及作者淵博的學識[9]597。
原文5: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17]227
譯文5:“Brother Chiang,”said Chang Sheng,Icanseethat:
You’veswallowedtheflesh ofa bitter olive,but the pleasing aftertaste is coming ou1[7]387.
注釋1:The Chinese olive,Canarium album,is said to have a bitter flavor at first,which develops into a pleasing aftertaste. As early as the tenth century this characteristic ofthe olivewas used as a metaphor for the frank remonstrance that is at first distasteful to the person towhomit is addressed but later turns out to beneficial. See the poems on this theme by Wang Yü- cheng(954—1001)and others in Chüan-fang pei tsu (A comprehensive florilegiumon horticulture),comp. Ch’en Ching- I,preface dated 1256, 2 vol.(Peking: Nung- yeh ch’u- pan she,1982),vol.2 chüan 4, pp.7b- 8b[7]533.
原文5中出現(xiàn)的諺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用來形容蔣竹山挨了魯華一頓拳腳后,轉變態(tài)度,不得不順著兩個地痞說自己借過銀子。芮效衛(wèi)在譯文中先以換行縮進的方式提醒英文讀者此處的原文文體發(fā)生了變化,然后又通過文內(nèi)信息增補的方式完整傳達了諺語的字面意思,如“swallow the flesh of a bitter olive”(吃了苦橄欖肉)中下劃線的bitter(苦)和“the pleasing aftertaste”(令人舒適的回味)中的pleasing(令人舒適的)。在文后注釋中,芮效衛(wèi)進一步介紹了橄欖果實“先苦后甜”的特點,并指出早在10世紀,就有北宋王禹偁(Wang Yü-cheng,954—1001年)等人在作品中以“先苦后甜的橄欖”喻“直言進諫的忠臣”。上述作品的出版信息芮效衛(wèi)也在注釋中詳細列出,即陳景沂撰《全芳備祖》第二卷(中國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2年版)。就這樣,通過“譯文內(nèi)信息增補+文后注釋”的方式,芮效衛(wèi)不僅向讀者準確傳遞了諺語的字面意思,還將其引申含義、原始出處、歷史典故和參考文獻等信息全部提供給有研究需要的讀者。
《金瓶梅》在西方世界的譯介傳播至今已有170多年的歷史,芮譯本能在眾多譯本中最終脫穎而出,與譯者芮效衛(wèi)多年的《金瓶梅》學術研究密不可分。同時,芮效衛(wèi)的學術型譯者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他必然選擇深度翻譯模式進行翻譯。芮效衛(wèi)憑借對《金瓶梅》執(zhí)著的熱愛、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以及高超的中英文雙語能力,通過學術型序言、《金瓶梅》人物表、文內(nèi)信息增補和文末注釋的方式,將這部全景展現(xiàn)中國明末社會的文學作品以厚重的源語文化重新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與其他《金瓶梅》譯本相比,芮譯本有效填補了中英兩種語言之間的文化鴻溝,促進了英語讀者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理解和接受,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經(jīng)典文學走向世界上,芮效衛(wèi)英譯《金瓶梅詞話》不失為一種可供參考和借鑒的模式。同時,《金瓶梅》在西方的接受過程,即從埃杰頓譯本的風靡一時到如今芮譯本獨占鰲頭,充分體現(xiàn)了文學翻譯由“通俗易懂”向“學術研究”的發(fā)展趨勢,也印證了中國典籍域外傳播由“通俗”走向“經(jīng)典”的必經(jīng)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