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霄陽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著》是《詩經(jīng)·齊風(fēng)》的第三篇,全詩共三章。茲錄全文如下: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cè)A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1]
《著》詩用短短三章九句呈現(xiàn)出婚禮的最重要一個環(huán)節(jié)——親迎禮。全詩以新娘的口吻展開,描寫新郎所配之“充耳”及“瓊?cè)A”。充耳為古代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掛在冠冕兩側(cè),垂至耳邊,《毛傳》曰:“充耳謂之瑱?!盵2]“瓊?cè)A”及下文“瓊瑩”“瓊英”皆為玉瑱,《毛傳》曰:“瓊?cè)A,美石,士之服也?!盵3]由此可見,詩中新郎為身份顯赫的貴族男子,正在等待新娘。
隨著時代發(fā)展,學(xué)術(shù)思潮變遷,關(guān)于《著》詩的詩旨,各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梳理《詩經(jīng)》研究著作發(fā)現(xiàn),歷代學(xué)者關(guān)于《著》詩詩旨討論主要有刺時不親迎說、新婿親迎說、刺魯桓公說、新娘想象說等。
關(guān)于《著》詩詩旨探討首見《詩序》?!对娦颉吩疲骸啊吨?,刺時也。時不親迎也”[4]。后唐代學(xué)者孔穎達遵循《詩序》,《毛詩正義》曰:“作《著》詩者,刺時也。所以刺之者,以時不親迎,故陳親迎之禮以刺之也。”[5]孔氏以《詩序》為基礎(chǔ),進一步深入闡釋,《著》詩三章描寫婿至女家親迎的過程,以此諷刺當(dāng)時齊國親迎禮廢,新婿不親迎之事。此后學(xué)者亦多從《序》說,但在對詩歌內(nèi)容的解讀上有所不同,大致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著》詩陳親迎禮以刺之,如蘇轍《詩集傳》云:“婿親迎受婦于堂,以出揖之于庭,又揖之于著,于時婦人遂見君子,故識其充耳之飾……言此者刺時不親迎也。”[6]蘇氏認為“著”“庭”“堂”為女家,婿受婦于堂,妻子看到丈夫的配飾后作此詩。《毛詩李黃集解》:“李曰:‘蓋是時親迎之禮廢,故詩人陳古人親迎之禮以刺之’……黃曰:‘昏姻之道缺,而親迎之禮不行,故詩人陳古義以刺今也?!盵7]蘇轍、李樗、黃櫄均認為《著》詩通過展現(xiàn)婿至女家行親迎禮的全過程來諷刺齊國不尊禮的行為。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三章陳女至婿家之禮以刺之,如呂祖謙認為“齊人既不親迎,故但行婦至婿家之禮”[8],呂氏以女至婿門為《著》詩刺時不親迎的證據(jù),將詩歌中的“著”“庭”“堂”解讀為婿家?!吨吩娝鑼懙恼切履镞M入新郎家中后行禮的場景:首章“俟我于著乎而”為“壻俟于門外,婦至,壻揖婦以入之時也”[9],次章“俟我于庭乎而”為“及寢門揖入之時也”,卒章“俟我于堂乎而”為“升自西階之時也”。范處義《詩補傳》云:“是詩三章皆刺齊人廢親迎之禮……今也,今尤俟乎著,婦至則揖,婦而入,而婿往婦家之禮不復(fù)行矣?!盵10]清人方潤玉《詩經(jīng)原始》在肯定女至婿家的觀點外,還從《著》詩被編入《詩經(jīng)》的意義對這一觀點進行了佐證“禮貴親迎而齊俗反之,故可刺。否則此詩直當(dāng)刪也,又何存耶?”[11]呂氏、范氏、方氏都認為,當(dāng)時齊國親迎禮已廢,《著》詩所描寫的是女至婿家的場景,正是陳不親迎之事以刺之。這兩種觀點雖對詩歌內(nèi)容的解讀有所不同,在“著”“庭”“堂”為女家還是婿家的問題上有爭議,但均遵循《詩序》刺不親迎說,由此可見,《詩序》對后世影響之大。
新婿親迎說源于對刺時不親迎說的辯駁。朱熹在《朱子語類》中答弟子問:“不知所刺,但覺是親迎底詩?!盵12]朱熹在答弟子問時對“何人親迎”產(chǎn)生了疑問,他認為“所說‘尚之以青、黃、素、瓊、瑤、瑛’,大抵只是押韻?!盵13]并舉《衛(wèi)詩》為證。清代學(xué)者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從兩個方面進行了辯駁,一個方面是質(zhì)疑《詩序》本言親迎,卻又以此為刺。另一個方面是反對呂氏認為“著”“庭”“堂”為婿家,并舉《鄭風(fēng)·豐》篇中的“俟我乎堂”句為例,認為注解者多以為《豐》中描寫的是女家,而“俟我于堂乎而”與其結(jié)構(gòu)、內(nèi)容都相似,因此《著》中所描寫的場景應(yīng)為女家。并且姚氏對根據(jù)“女至婿門,始見其俟己”而定詩旨為刺不親迎進行了批駁:“安知其前婿不至女家耶?”[13]此后的學(xué)者也多從“新婿親迎說”,如袁梅《詩經(jīng)注譯》:“這是在婚禮親迎之時,新娘唱的歌。她夸贊新郎容顏衣飾之盛。”[14]袁氏從禮儀的角度對詩意進行了闡釋,他認為《著》詩三章,從著到堂正是反映了古代婚禮儀式。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這是一位女子寫她的夫婿來‘親迎’的詩。”[15]姚小鷗《詩經(jīng)譯注》:“這是一篇寫親迎的詩。詩篇以女子的口吻,描寫了來親迎的男子。”[16]楊任之《詩經(jīng)今譯今注》:“這是一首寫男到女家親迎的詩。”[17]
明代學(xué)者何楷根據(jù)史事提出刺魯桓公說?!对娊?jīng)世本古義》云:“《著》,刺魯桓公也。娶齊文姜而不親迎,至于歡以迎之,于是得見乎公矣。國人代為文姜之辭以丑之。”[18]何楷認為魯桓公娶齊文姜,派公子翚代行親迎禮不合禮法,因此《著》詩詩旨為刺魯桓公不親迎。通過對前人研究的梳理,刺魯桓公說從者較少,雖然明人錢澄之在《田間詩學(xué)》中論及《著》詩時,提到了魯桓公不親迎之事,但只是作為魯國親迎禮廢的佐證:“愚按春秋親迎禮廢不獨齊也,惟魯猶行之,桓公使公子翬往逆女于齊,齊侯送女至歡,《春秋》譏之,譏桓公婚不正其始也?!盵19]關(guān)于刺魯桓公說,對《左傳》稍加梳理便能發(fā)現(xiàn)其不合理之處?!蹲髠鳌分泄灿涊d二十四次親迎禮,其中有八次是新郎親自親迎,如隱公八年“四月甲辰,鄭公子忽如陳逆婦媯。辛亥,以媯氏歸。”[20]公子忽親自迎娶媯氏。莊公十一年“冬,齊侯來逆共姬?!盵21]宣公五年“秋九月,齊高固來逆叔姬。”[22]等。除此之外,從《左傳》的記載來看,親迎禮并非要求新郎親自去新娘家迎娶,尤其是周天子及諸侯國國君,在《左傳》中共有十六次記錄,如桓公八年所載“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禮也。”[23]祭公代替周天子行親迎禮,楊伯峻注“禮也者,謂祭公來授命于魯,然后往迎王后,合于天子娶于諸侯,使同姓諸侯為其主之禮。”[24]天子婚娶,由同姓諸侯代替行親迎禮,符合禮節(jié)的要求。同樣的還有莊公十八年“虢公、晉侯、鄭伯使原莊公逆王后于陳?!盵25]周惠王娶王后,由卿士代為行禮。除天子不親自行親迎禮外,諸侯國國君娶妻時,也由卿士代為履行,如《左傳》記載隱公二年“九月,紀裂繻來逆女,卿為君逆也?!盵26]紀君娶魯隱公之女,由紀國卿士紀裂繻代替紀君親迎。文公七年“穆伯如莒蒞盟,且為仲逆?!盵27]穆伯為襄仲親迎。成公十四年“秋,宣伯如齊逆女?!盵28]魯國卿士宣伯代魯成公行禮等。從以上的梳理可見,親迎禮在實際的實行過程中較為靈活,根據(jù)當(dāng)時的禮制,親迎不一定由新郎親自前往,在遵守等級秩序的情況下,由規(guī)定身份的人代替親迎是合乎禮制的。再來看魯桓公迎娶齊文姜一事,根據(jù)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舊禮,除天子外,娶妻必親迎。但《春秋》無諸侯迎夫人之文,恐諸侯之親迎,不出國境,出國境則使卿代迎之?!盵29]公子翚代魯桓公親迎合禮。并且朱朝瑛《讀詩略記》云:“公子翚如齊逆女,齊侯送姜氏于歡,則其不以不親迎為非禮可知矣,不以不親迎為非禮,知齊國親迎之禮廢已久矣?!盵30]朱氏此說也是反對刺魯桓公說的有力證據(jù),不以卿士代諸侯親迎非禮,可見齊國親迎禮早已被廢,若《著》詩的作用為諷刺廢親迎禮,那么《著》詩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早于魯桓公時。鄭玄《詩譜·齊譜》:“后五世,哀公政衰,荒淫怠慢,紀侯僭之于周懿王,使烹焉。齊人變風(fēng)始作。”[31]孔穎達作疏提到“《著》《東方之日》《東方未明》三篇皆云刺,而不舉號謚,則舉上明下,亦為哀公詩矣?!盵32]孔氏以為《著》詩創(chuàng)作于齊哀公時,刺魯桓公說以為創(chuàng)作于齊襄公時期,兩者之間相隔八世。諷刺說以政治教化為目的,“詩的政治化是以歷史化為基礎(chǔ)的”[33]161,將詩歷史化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將具體作品定位于歷史序列中”[34],所以《詩經(jīng)》中篇章的排列應(yīng)以時間為序,從《詩小序》中可以看出,《雞鳴》和《還》皆為刺哀公詩,并且孔穎達《毛詩正義》云:“《南山》已下,始是襄公之詩?!盵35]綜而言之,《著》寫于齊哀公時更加合理。
近代以來,學(xué)者們對《詩經(jīng)》的研究轉(zhuǎn)向文學(xué),從文學(xué)的角度解讀《著》詩詩旨。如陳子展認為:“《著》篇,詩人為一貴族女子自述于歸,想望其婿親迎之詞。”[36]他認為全篇皆是新娘想象之詞。李兆祿在其著作《<詩經(jīng)·齊風(fēng)>研究》中表達了對此觀點的認同:“從詩歌文本來看,這首詩是新娘等待迎接自己的新郎時的想象之辭?!盵37]他在論證此觀點時,立足于分析文本本身,全詩不用主語,恰當(dāng)傳神地表現(xiàn)出新娘的激動、喜悅,以及少女的羞怯與靦腆,想象新郎從外至內(nèi),衣著配飾華麗,從三個“俟我”感受到新娘此時的甜蜜。在句法上六言和七言交錯,又多用虛詞,使得這首詩搖曳多姿,別具神態(tài)。李兆祿認為,雖然這首詩是新娘想象之詞,但是反映了當(dāng)時親迎的儀式。同持此說的還有劉松來:“此詩表現(xiàn)少女在出嫁前夕,想象夫婿前來親迎的微妙心理?!盵38]他在論證時強調(diào)了詩中所采用的章節(jié)復(fù)沓的形式,反復(fù)描寫少女出嫁之際,對親迎場面及夫婿的形象做出的種種想象。持此觀點的學(xué)者大都立足于詩本身解讀詩旨。
此外,明代學(xué)者季本解讀本篇題旨為“賢者刺君”,認為人君俟賢臣于“著”“庭”“堂”表達了對賢才的尊重,但幾易其配飾,好賢才止于文飾之間,故以此刺君王未必誠心求于善道。今人藍菊蓀等則認為“這也是一首愛情詩。是那個姑娘打扮好了,去赴她的幽期密約的?!盵39]
梳理前人觀點,眾學(xué)者多從著、庭、堂為女家或婿家考辯《著》詩詩旨,忽略“充耳”這一意象,或?qū)⑵浜唵谓忉尀楣糯凶拥难b飾品,若細究充耳這一配飾,或?qū)Π盐赵娭加兴M益。
第一,“素”“青”“黃”為押韻之詞,而非君臣等級之分。首先,“充耳以素(青、黃)乎而”,“素”“青”“黃”為紞之色。金鶚《求古錄禮說·笄瑱考》云:“瑱之制:懸之以紞,上系于笄,瑱與紞謂之充耳?!盵40]故充耳為由紞與瑱構(gòu)成。毛傳釋“素”“青”“黃”為瑱色,而鄭箋認為是紞色。細讀此詩可發(fā)現(xiàn),“素”“青”“黃”為紞之色一說更可信,“尚之以瓊?cè)A(瓊瑩、瓊英)乎而”中“尚之”釋為“加之”,即對紞上懸瑱而言之,且下文以瓊?cè)A(瓊瑩、瓊英)形容瑱,故上文應(yīng)為對紞的描寫,正如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所言“若如傳以詩素、青、黃為象、玉,則下不得復(fù)言瓊?cè)A、瓊瑩、瓊英。”[41]其次,紞并非為雜色。鄭玄在對“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一句做注時認為“織之,人君五色,臣則三色而已。此言素者,目所先見而云?!盵2]這一觀點認為,詩中所言紞有素、青、黃三色,即為臣之親迎禮,先言素色,因素色最為顯眼,新娘首先注意到素色。這一觀點乍看似乎合理,但結(jié)合親迎禮和《詩序》發(fā)現(xiàn)存在矛盾之處。按照鄭玄的解釋“以其素色分明,目所先見,故先言之?!盵42]《詩序》云:“陳親迎之禮以刺之。”[43]則此詩三章按親迎禮進行的順序所寫,根據(jù)《儀禮·士昏禮》中對親迎禮過程的記載“主人玄端迎于門外,西面再拜,賓東面答拜。主人揖入,賓執(zhí)雁從。至于廟門,揖入。三揖,至于階。三讓,主人升,西面。賓升,北面奠雁,再拜稽首,降,出?!盵44]前來親迎的新郎先在門與屏之間等待,主人將新婿請入后三揖三讓,再與新婿升階上堂,等待新娘出來,新娘出來后一起與新郎下堂,主人不再相送,新人一同乘車回新郎家,親迎禮完成。由此可知,新娘初見素色應(yīng)為堂前,而非著。故鄭玄對“充耳以素(青、黃)乎而”的解釋與親迎禮進行的順序不符。除此之外,其他典籍中對冠飾的記錄也能佐證這一觀點,《國語·魯語》載敬姜云:“王后親織玄紞?!盵45]王后為天子織玄紞,僅用一色。按王基云:“紞,今之絳?!盵46]《淮南子·說林訓(xùn)》“絳可以為繶?!盵47]則紞、絳、繶互通,據(jù)《儀禮·士冠禮》“玄端黑屨,青絇、繶、純,純博寸。素積白屨,以魁柎之,緇絇、繶、純,純博寸。爵弁纁屨,黑絇、繶、純,純博寸?!盵48]其中青繶和黑繶,均為純色,即紞并非為雜色。故詩中素、青、黃不是君臣服飾等級的體現(xiàn),只是分為三章,作句尾押韻。
第二,瓊?cè)A、瓊瑩、瓊英均為玉石,無法體現(xiàn)佩戴者身份。毛傳釋素為象瑱,青、黃為玉瑱之色,結(jié)合上文分析可知,此種說法不妥,“瓊?cè)A”“瓊瑩”“瓊英”為形容瑱之質(zhì)更可信。但瓊?cè)A、瓊瑩、瓊英是否體現(xiàn)君臣身份等級之差有待商榷?!对娊?jīng)》中言及“充耳”者還有《衛(wèi)風(fēng)·淇奧》“充耳琇瑩”[49],《小雅·都人士》“充耳琇實”[50],毛傳皆將琇訓(xùn)為“美石”,《鄘風(fēng)·君子偕老》“玉之瑱也”[51],《毛傳》曰:“瑱,塞耳也。”[52]可見,瑱為玉或石,但在古代,玉和石的區(qū)分并不明確,《詩經(jīng)》中有許多關(guān)于玉佩的名詞,如瓊琚、瓊瑤、瓊玖、瓊瑰等,《毛傳》曰:“瓊瑤,美玉?!盵53]“瓊瑰,石而次玉?!盵54]“瓊英,美石似玉。”[55]故在《著》中難以以瓊?cè)A、瓊瑩、瓊英區(qū)分所佩者身份。
綜上,《著》詩三章陳親迎禮,但無法知曉新郎的具體身份,只知其為貴族,故三章分別陳士、諸侯、君主親迎禮以刺齊人不親迎的說法不可信。結(jié)合上文所析,從《著》詩詩歌特點出發(fā),本詩為新娘想象新郎親迎之詞更為合理。明代學(xué)者戴君恩對《著》詩的點評為“句法奇怪,從所未有?!薄吨吩娭嫫嬖诤翁??首先,不用主語。全詩共三章九句,全用賦體,每章以“俟我”開頭,均為新娘自述,言語中流露出待嫁新娘的幸福和甜蜜,同時也體現(xiàn)了少女的靦腆和害羞。其次,六、七雜言及多用虛詞的句法特點?!对娊?jīng)》以四言詩為主,間有多言,但沒有四言句的純雜言詩較為少見,《著》即為其中一首,九句中六句六言,三句七言。并且詩歌九句末尾均用“乎而”,詩中更有“于”“以”“之以”等表示舒緩的詞語,虛詞的運用及散長的句式使得詩歌讀起來舒緩松弛,余味無窮。正如近代學(xué)者陳子展所云:“每句半著虛詞,余音搖曳,別具神態(tài),有一種優(yōu)游不迫之美?!盵56]虛詞的大量使用不僅是《著》的特點,更是《齊風(fēng)》的特點,《齊風(fēng)》共11首,有5首詩句末運用虛詞,如《還》《東方之日》《甫田》《猗嗟》,其中《猗嗟》除“終日射侯”,其余17句句末均有“兮”字,而每章首句中的“猗嗟”也為嘆美之詞。最后,重章迭句的結(jié)構(gòu)?!吨吩娙拢空伦謹?shù)、句數(shù)、押韻位置、結(jié)構(gòu)規(guī)律全部相同,只在關(guān)鍵處換幾個字,以“著”“庭”“堂”位置的變化表現(xiàn)親迎禮的過程,同時抒發(fā)新娘激動的心情。《著》詩獨特的句法和章法使得詩歌具有氣韻悠長之美,生動地將待嫁少女復(fù)雜的心情表達出來,詩中待嫁者的欣喜溢于言表,如若本詩為新娘不滿新郎違禮而作,新娘又如何能在詩中表現(xiàn)出如此細膩的情感而不帶一絲抱怨?
通過梳理歷代觀點,學(xué)者們關(guān)于《著》詩主旨的解讀各有其獨特的理解,究其背后的原因,主要受時代思潮及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首先對《著》的詩旨做出解說的是漢儒,《詩序》“刺時不親迎”成為古代學(xué)者認同的主流觀點。實際上,刺時的解讀背后反映的是當(dāng)時禮崩樂壞的社會環(huán)境?!妒酚洝R世家》:“癸公卒,哀公不辰立。哀公時,紀侯僭之周,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靜,是為胡公。”[57]從《史記》的記載中可以看出,齊哀公執(zhí)政期間,政治衰敗,荒淫怠慢,《雞鳴序》和《還序》也是哀公怠政的佐證。在這樣的背景下,為體現(xiàn)《詩經(jīng)》的教化作用,故漢儒將《著》解讀為刺詩。至明代,何楷提出“刺魯桓公說”,何氏在解釋“刺魯桓公說”時,認為《著》詩為“《敝笱》之刺兆矣?!蓖瑯邮窃谑肥碌谋尘跋陆庾x。兩者雖有不同但仍未脫離《著》為刺詩的范圍。自清代起,對《著》的解讀才逐漸脫離政治教化的束縛,開始轉(zhuǎn)向關(guān)注詩本身。姚氏著眼于詩句結(jié)構(gòu),結(jié)合《鄭風(fēng)·豐》中的句式,論證“婿至女家”,并且不局限于禮制規(guī)定,認為“‘華’‘瑩’‘英’取協(xié)韻,以贊其玉之色澤也。”[58]他從詩歌押韻的角度分析每章最后一句的變化?,F(xiàn)代學(xué)者則在“新婿親迎”說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新娘想象說”“少女赴約說”等。綜合清代以后的解說發(fā)現(xiàn),無論是“新婿親迎說”還是“新娘想象說”,它們共同的特點是將《著》單純地看作詩歌,在解讀時立足文本,脫開政治教化的枷鎖,回歸詩的特點。
《著》詩詩旨解讀的變化,與時代思潮息息相關(guān)。漢儒最初帶有教化色彩的經(jīng)學(xué)解讀影響達千年之久,當(dāng)經(jīng)學(xué)的教化作用逐漸被淡化,近現(xiàn)代學(xué)者拋開創(chuàng)作《詩經(jīng)》的時代背景,以還原詩歌本來面貌的方式對其進行闡釋。與《著》詩創(chuàng)作相關(guān)的史實已無法考證,但無論是哪一種解讀,都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反映出當(dāng)時人們是如何思考和認識這個世界的,都不應(yīng)被簡單否定。
縱觀《著》詩詩旨的解讀,無論是漢儒提出的“刺時說”,還是清代學(xué)者的“新婿親迎說”以及現(xiàn)代學(xué)者提出的“新娘想象說”,各家均體現(xiàn)出對“親迎禮”的重視。
古人認為男女婚姻、家庭是社會的基礎(chǔ)?!抖Y記·昏義》:“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盵59]基于對婚姻的重視,古人制定了昏禮,“昏禮者禮之本也?!盵60]昏禮又包括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其中親迎禮為昏禮的最后一禮,意義重大,《禮記·郊特牲》:“男子親迎,男先于女,剛?cè)嶂x也,天先乎地,君先乎臣,其義一也?!盵61]男子親迎體現(xiàn)了夫妻之道的“親”,并由此引申到君臣、天地關(guān)系。同時,宏大的親迎禮也向眾人證明了這段婚姻的合法性。《禮記·哀公問》中的一段對話也體現(xiàn)了親迎禮的重要性,哀公質(zhì)疑國君身著冕服親迎過于隆重,孔子愀然作色回答道:“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62]從孔子的回答中可以看出,婚姻關(guān)乎延續(xù)后嗣,宗族祭祀,甚至對于國家社稷來說都有重大的意義。故《詩經(jīng)》中也有大量對親迎禮的描寫,如《大雅·韓奕》描寫韓侯親迎的場面“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百兩彭彭,八鸞鏹鏹,不顯其光。諸娣從之,祁祁如云,韓侯顧之,爛其盈門?!盵63]韓侯親迎時,百輛新車彭彭然而行,車上的車鈴鏘鏘然而鳴,車馬之盛,盡顯榮耀輝煌。再如《召南·鵲巢》每章后兩句“之子于歸,百兩御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64]“百兩”雖為虛指,但足以體現(xiàn)出新郎高貴的身份以及顯赫的地位。并且詩歌也呈現(xiàn)了女子出嫁至男家的過程,首章言親迎,則曰“御之”;二章在途中,則曰“將之”;卒章至男家,則曰“成之”。以上為貴族階級親迎時的宏大場面,《衛(wèi)風(fēng)·氓》則描寫了平民階層的親迎,“以爾車來,以我賄遷”[65],相比貴族的氣派略顯冷清,但依禮而行,男子親自駕車去女家迎接新娘。從《詩經(jīng)》中的記載來看,無論是貴族的奢華還是平民的簡約,人們都謹遵禮法,按照禮制親迎。由此可見,親迎禮在周代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同時也體現(xiàn)著重視婚姻,強調(diào)夫妻和睦的傳統(tǒng)觀念。
在中華民族文化發(fā)展史上,周代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周人制禮作樂,“禮”成為周代文明的基本特征,禮不僅是管理國家的手段,更是規(guī)范人們生活的準則,同時也奠定了中華文化的基本底色——以“禮”為核心?!吨吩娮鳛橐皇壮尸F(xiàn)親迎禮的詩,無論是從時代背景解讀,還是從詩的特點揣摩詩意,都不應(yīng)忽視“禮”在其中的體現(xiàn)。將“充耳”解釋為少女的配飾,“著”“庭”“堂”理解為約會的地點,這種解讀不符合《著》表達的情感,更背離了其中呈現(xiàn)的禮制。
《詩經(jīng)》作為一部經(jīng)典,其文化內(nèi)涵極為豐富,編撰過程及流傳情況極為復(fù)雜,導(dǎo)致對《詩經(jīng)》篇章的解讀困難重重。在時代背景和文化思潮的影響下,歷代學(xué)者們的解讀各具特點,當(dāng)我們今天在解讀時,也應(yīng)注意《詩經(jīng)》的時代性和文化性。對于《詩經(jīng)》的解讀是我們一直思考和探索的問題,否定漢儒對《詩經(jīng)》教化性質(zhì)的解讀是缺乏歷史感的,但僅從文學(xué)角度闡釋,更是對經(jīng)典作品文化價值的漠視。對《詩經(jīng)》內(nèi)涵的把握絕非易事,立足于詩歌本身,考證相關(guān)典籍,結(jié)合文化視角,無疑是解讀《詩經(jīng)》的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