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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礦童》中的空間政治書寫

2021-01-28 00:51李美芹
山東外語教學 2021年2期
關鍵詞:約翰內斯堡白人黑人

李美芹

(東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89)

1.0 引言

《礦童》是南非黑人作家皮特·亞伯拉罕斯在1946年種族隔離制度(1948)尚未全面實行之前創(chuàng)作的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小說,據(jù)信是第一本用英語書寫的引發(fā)國際社會關注的南非小說,代表了南非黑人書寫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小說關注當時南非政治生態(tài),因而對這部小說的文學研究,可以為對南非當時政治空間的研究提供相對重要的參考價值?!八鼘⒛戏菄乐氐姆N族歧視和黑人在生活中遭受的迫害展現(xiàn)出來。相較于上一部作品《城市之歌》(SongoftheCity)這本書更加關注南非的政治因素”(Wade,1990:94) 。

南非黑人在1930年代中期到1940年代中期開始實現(xiàn)城市化,這是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經濟繁榮及二戰(zhàn)時期政府對黑人流入城市限制的暫停,為黑人大規(guī)模城市化鋪平了道路。在如此歷史背景下,亞伯拉罕斯同泛非主義者帕德摩(Padmore)一起,將出版讀物視作挑戰(zhàn)政治的策略。他以這一時期黑人大規(guī)模城市化為背景,描寫了黑童緒瑪在以約翰內斯堡為代表的南非種族主義社會中的成長。主人公從偏遠農村來到鎮(zhèn)區(qū),被酒館女老板莉亞收留,并跟著酒鬼約翰來到礦地工作認識了白人帕蒂。不久后他與女教師艾麗薩相愛并同居,但艾麗薩很快不告而別。后來酒館被查,緒瑪工作的礦地因存在安全隱患導致約翰和白人克里斯喪生。帕蒂為了維護黑人權利被捕,而緒瑪在矛盾爆發(fā)時逃離了礦場,但最后決定回到約翰內斯堡。小說中的約翰內斯堡“從建城之初,就是南非現(xiàn)代化的動力之所在,是資本主義和現(xiàn)代技術與黑人勞動力密切結合的空間點,也是南非黑人聚集最多的城市”(尚宇晨,2011:69)。“約翰內斯堡首次被南非作家作為表現(xiàn)黑人生活經歷的舞臺。《礦童》將黑人置身于城市景觀中,并對制約和剝削著黑人城市化的官方話語提出了反駁,它站在黑人立場上反對空間化的種族主義二元論,并指出黑人聚集區(qū)潛在的苦難”(Jones,2012:214) 。本文主要研究南非種族隔離時期小說《礦童》中的空間政治書寫,解讀文學空間中的自然社會空間背景,結合生成文本的自然和政治景觀背景,從空間角度探究上世紀中葉,種族隔離制度尚未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之前,南非黑人的生活圖景,以期冀能豐富國內對南非種族隔離社會的認識。

2.0 約翰內斯堡:隔離的社會空間

小說中的空間依靠文本和讀者的閱讀體驗而抽象存在,不是簡單的背景和故事發(fā)生的地方,而是虛構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相互作用的場所,是由互動力量所產生的異質文學場所。文本中以地理物象和景觀為基礎的空間形態(tài)是文學創(chuàng)造的產物,也與“客觀存在的自然或人文地理空間有重要的聯(lián)系”(曾大興,2016:75)?!兜V童》對約翰內斯堡的描寫充分體現(xiàn)了社會主流或強勢集團主導下,種族隔離的空間秩序。小說中約翰內斯堡的城市空間劃分表明,種族隔離制度下的約翰內斯堡是不同社會背景的城市中形成的獨特的社會文化產物,是種族主義下空間表征的產物。

首先,小說中約翰內斯堡的城市空間劃分,是獨特的社會文化產物,是種族主義的空間表征。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南非,從農村來到城鎮(zhèn)的黑人工人大量涌現(xiàn),造成“大型集聚區(qū)”的涌現(xiàn);同時約翰內斯堡白人生活區(qū)隨著城市規(guī)模的擴大又向著黑人聚集區(qū)移動。為了解決住房問題并維護居住在城市中心白人的“族群純潔性”,一方面,白人政府劃出城市周邊的空間供黑人生存,二戰(zhàn)期間甚至給被搶占土地供熱,但這終究只是出于經濟原因對既有空間政策的修補。另一方面,統(tǒng)治階級通過法律條令將黑人群體隔離到了這些地方,希望以此消解零星分布于城市中的鎮(zhèn)區(qū)??臻g和空間性對種族空間具有型塑作用,在種族和階級“空間表征”的規(guī)訓下,物理空間的區(qū)隔實現(xiàn)了社會空間的隔離作用。緒瑪居住在有色人種聚集的城市四周的鎮(zhèn)區(qū)中,當他要進入城市中心的時候,隨時都可能被警察攔截下來,檢查黑人必須攜帶的通行證。對于無法獲得通行證的黑人來說,市中心是主流社會劃分下黑人的禁區(qū)。同時約翰內斯堡附近分布著資源豐富的金礦和煤礦,白人將這些地方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將其變?yōu)楹谌说慕麉^(qū)。礦童緒瑪在進出礦場的時候需要把自己的通行證換成礦場專用的證件?!敖麉^(qū)是都市化的新產物,受到人們驕傲的宣揚與廣泛的模仿,其用意在于攔截、驅除或過濾意圖成為使用者的人。顯然,建‘禁區(qū)’的目的是分割、隔離和排除人群——而不是為了促進溝通并使城市居民團結起來”(鮑曼,2012:93)。物理空間在個體生活中具有精神和社會特質,具有極強的意識形態(tài)性。不管是市中心還是鎮(zhèn)區(qū),步行街應該是一處令社會各階層關系得以調和潤滑的良性空間。但在種族主義的空間表征影響下,表征空間即街道上熱鬧的人群中,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一輛警車:“警察們從車上一躍而下,驅趕著人們四散而逃”(Abrahams,1946:31),“城市受到行政管理策略的約束,這些策略試圖控制特定環(huán)境中某些變數(shù)的出現(xiàn),從而使其具有可預測性”(Jones,2012:212) 。接近白人聚居地的馬萊營地(Malay Camp)和弗里德多普(Vrededorp)在小說中是城鎮(zhèn)中黑人活動的中心。弗里德多普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一個地方,是城市邊緣一個黑人定居點,馬萊的原型則是二戰(zhàn)后黑人搶占城市空地運動中黑人占用的那些營地。小說中梅西帶著緒瑪前去霍普弗雷(Hoopvlei)(Valley of Hope,意為“希望之谷”)散心,她的朋友被強制遣送到了這里,這種為了實現(xiàn)種族隔離的行政管理策略暗示著權利的空間化。統(tǒng)治階級通過法律條令將黑人隔離到了這些地方,希望以此消解零星分布于城市中的鎮(zhèn)區(qū),允許黑人活動的社會空間被白人政府不斷縮小并邊緣化。白人主流政府通過對空間的征服和整合維持剝削和統(tǒng)治的關系,實現(xiàn)居住在城市中心白人的“族群純潔性”?!翱臻g一向被各種歷史的自然的元素模塑鑄造,但是這個過程是一個政治過程”(Lefebvre,1976:31),政府劃出城市周邊的城鎮(zhèn)供黑人居住,以及二戰(zhàn)期間政府給被搶占土地供熱,終究只是對既有空間政策的修補,統(tǒng)治者越來越有效力和針對性的空間政治,強化了白人的空間表征,支配著黑人群體,在利用空間給城市工業(yè)提供黑人勞動力的同時,城市依舊延續(xù)了族群分割的空間格局。

在種族和階級“空間表征”的規(guī)訓下,物理空間的區(qū)隔實現(xiàn)了社會心理空間的隔離,強化種族二元對立的社會關系。緒瑪?shù)扔猩朔N居住的偏僻鎮(zhèn)區(qū),有著鮮明的貧民窟特征,是南非城市的典型性景觀;而白人則占據(jù)著繁華的市中心。以膚色和階級劃分物理空間,促使黑人和白人身心上變得疏離。礦地上的勞工照常工作著,“而不知為何,白人怨毒凌厲的目光卻牢牢烙在了緒瑪?shù)纳砩稀?Abrahams,1946:64)。與生活中隱秘的最根本的社會關系相聯(lián)系的表征空間闡釋著白人話語和規(guī)約。白人和黑人分別聚居在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集體身份認同,“身份認同和地位集團的形成是空間治理的一個方面,在現(xiàn)代社會,更為普遍的空間治理形式是隔離與疏遠,典型代表就是監(jiān)禁。空間隔離最深刻的含義就在于禁止或終止交流”(鮑曼,2001:104),其社會懲罰與社會分層的效果,使地理空間上疏離的黑人與白人兩個社群,相互產生排斥心理,加上黑人的土地搶占運動帶來就業(yè)競爭,導致黑人與窮白人矛盾加深。白人有意刁難緒瑪,看著緒瑪?shù)臅r候,“眼里閃爍著狠戾的欲念(lust for battle)”(Abrahams,1946:63),是空間表征在表征空間中的顯現(xiàn)。“物理空間在個體生活中具有精神和社會特質,表征空間和空間表征一樣,具有極強的意識形態(tài)性”(Lefebvre,2010:39-40) 。緒瑪?shù)扔猩朔N居住的弗里德多普在荷蘭語里代表著和平與希望,但實際是,黑人的快速城市化激發(fā)了“混合恐懼(mixophobia)”,“空間隔離強調、加強了空間上的社會同質性,而社會同質性則降低了居民對差異的忍耐度,增加了混合恐懼發(fā)病的機會,這使得都市生活看起來更具‘風險’與煩惱,而不是更安全、宜人”(鮑曼,2012:107)。為此緒瑪?shù)谝惶靵淼降V場,就被一同工作的白人怒目而視,而緒瑪自己也對友善的白人帕蒂保持著一種距離感。生活在并置卻互斥空間里的人們,不可避免地受到黑白兩種空間表征的糾結。

“城市空間是社會的產物,同時空間又不斷地進行著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這種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具有一種時間上的延續(xù)性。種族隔離時代的城市規(guī)劃者和管理者用鎮(zhèn)區(qū)形塑城市的同時,通過具有高度計劃性的手段將分裂和分割的族群居住模式雙元結構深深地嵌入到了南非的城市之中”(王昊午,2019:133)。城市是對現(xiàn)有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進行維持、強化或重構的社會實踐的區(qū)域,將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及抽象空間的實際感知融為一體。亞伯拉罕斯為南非的城市空間提供了一種全景式的視角:一邊是迷宮般的僻街小巷,每棟房子“有著同樣的歪斜且銹跡斑駁的鐵皮圍墻”(Abrahams,1946:34);一邊是官方和國家控制下開放的繁華城市,璀璨得像是一個“燈火點綴的玩具”(Abrahams,1946:216)。文本中的約翰內斯堡是被構想出來的空間,當它作為研究對象的時候,就是一種抽象空間,也就成了一種“空間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約翰內斯堡業(yè)已形成的空間景觀表征著特定的社會關系。作為一種結構化的存在,約翰內斯堡既是抽象空間,也是空間實踐得以進行、身體行動和社會關系得以展開的物理空間,是社會建構的實踐場所。

3.0 工具性的種族空間

“空間的工具性及其所主導的現(xiàn)代技術和社會制度始終以異化的方式去剝奪日常生活的權利,無視它的生產和創(chuàng)造的潛能,完全地貶低它,并將其窒息在意識形態(tài)的偽造的魔力之下”(Lefebvre,1984:33)??臻g由兩個途徑產生,“一個是社會構成(生產方式),另一個是心理構成(構想)”(Elden,2004:95),種族隔離空間的工具性體現(xiàn)在其既構建出邊緣和中心的隔離的物理空間,又構建出了種族二元對立的心理空間。強勢集團將黑人從社會經濟地理中心驅逐了出去,生產出不平等的城市表征空間,利用空間的規(guī)訓性來對黑人進行種族壓迫,重組二元對立的心理空間由此而產生。官方緘言的歷史及對空間的不平等劃分,導致黑人個體身份的游離和破碎。故事以緒瑪在約翰內斯堡的鎮(zhèn)區(qū)被莉亞收養(yǎng)開始,以緒瑪走向城市中心為終,約翰內斯堡是支持整篇小說敘事的支點,這是一個非正義的“工具性的空間,進行的是一種普遍化的隔離,這就是群體的、功能的和地點的隔離”( 列斐伏爾,2015:118)。馬瑞恩·揚( Iris Marion Young )曾撰文論述壓迫的五副面孔:“剝削(exploitation)、邊緣化(marginalization)、無權力(powerlessness)、文化帝國主義(cultural imperialism)和暴力(violence)” (1996:48-63),南非主流社會正是通過在約翰內斯堡空間中實施了這五種手段,將社會規(guī)范書寫到黑人身體上。

首先,工地中的勞工在暴力監(jiān)管下是無權力的,任由剝削的。黑人們工作的地方,有著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law):礦地的工人必須合宿,雇傭的土著進入礦地時必須列著方陣,舉著矛槍,進入礦場時候必須要經過搜身,“流動勞工系統(tǒng)的網絡在身體和社會層面控制人的身體”(de Certeau,1984:101)。礦地是資本主義政府剝削勞工積累財富而設立的空間,但這種空間中存在的各種規(guī)訓和法則馴化著勞工們的行為。統(tǒng)治階級“把空間當成了一種工具來使用,一種用來實現(xiàn)多個目標的工具:分散工人階級,把他們重新分配到指定的地點組織各種各樣的流動,讓這些流動服從規(guī)章制度:讓空間服從權力,控制空間”(列斐伏爾, 2015:109),從而使其容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有的黑人被分配去將地下挖出的渣滓推上廢堆,有的則在部落族長或監(jiān)工帶領下去地下采礦。一批完成工作的黑人從地下回到地面,又會有一批規(guī)整的隊伍從另一頭整齊地進入地下。在這里,白人具有使用空間的權利,礦場空間內勞工們怯懦得“如同驚于犬吠的綿羊”(Abrahams,1946:65),是幫助建設白人社會的工具。

其次,礦地的白色廢料山和約翰內斯堡的發(fā)展,都是在剝削黑人勞動力的基礎上得以成型,黑人卻被白人從地理和社會上邊緣化。“潮濕溫暖的沙礫保持著一塵不變,山丘也未長分毫”(Abrahams,1946:66)。黑人用白色的沙礫堆積成的山丘,隱喻著種族主義的空間表征下不論黑人們工作得多么賣力,他們的勞動成果就像眼前巨量化的白色山丘毫無增長?!榜R克思主義中的‘工作’(work)的概念發(fā)生異化,黑人們用自己的勞動力產出的成果被他人占用和支配”(Wade,1990:95) 。“空間性的社會構成物無不體現(xiàn)著土地和地產的所有權關系”,他們體現(xiàn)了“工具理性化的官僚統(tǒng)治力量為維護統(tǒng)治階級利益而展開的對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空間的符號建構與強制”,而其中的個體則“以其自身異化了的空間需要,推動著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再生產,此種城市化的進程再生產了資本主義的官僚統(tǒng)治制度,并強化了日常生活的異化”(鄭震,2011:208)。黑人和有色人中的男性作為廉價勞動力,集中在市中心周圍的破敗鎮(zhèn)區(qū),像緒瑪一樣的黑人勞工,在非公平性和非正義性的空間劃分下,所有的實踐都無法逃離種族主義的空間表征。而黑人婦女的空間實踐也多維護并受限于白人至上的空間表征。梅西在鎮(zhèn)區(qū)的白人家庭中做幫傭,而艾麗薩則在學校通過教育規(guī)訓黑人身體,他們同只能做廉價勞工的那些黑人男人一樣,在社會中被邊緣化,生活在具有極強種族主義的表征空間下,在白人的凝視中。通過實踐在物質和精神上將空間表征具體化,延續(xù)既有的社會生產模式生產出特定的社會空間。南非社會再生產的目的就是維護白人的中心地位,黑人一旦被安排在社會底層工作,也就注定要為了工作疲于奔命,也難以有機會思考自己的人身權利和城市空間的正義性,就像廢料堆一樣,注定被排擠出權利中心。璀璨的市中心像是一個“燈火點綴的玩具”(Abrahams,1946:216),而黑人生活在燈光照耀不到的混亂的黑色斑點中?!吧鐣械慕y(tǒng)治階級根據(jù)利益關系劃出一條線,消極地對待邊界線外他者的生活”(Cobb,2001:150) 。不平等的的空間配置,是一種政治化的,社會統(tǒng)治的手段,同時也外化著二元對立的種族主義。

再次,種族主義的表征空間中,存在著一種壓迫著黑人的“慢暴力”,非正義的城市空間中,黑人難以發(fā)展健康的生活。鎮(zhèn)區(qū)的房子“有著同樣的銹跡斑駁向后傾倒的鐵皮圍墻”(Abrahams,1946:34)。將緒瑪從警察手下救下的男人,“瘦小,尚未老去的臉上已滿是溝壑”(32)。生活的磨難不僅損害著黑人的身體,還損害著黑人的精神健康?!凹词拐畯膩頉]有承認這類疾病的存在,但隨著南非殖民主義的種族主義社會結構的發(fā)展,心理層面和精神層面的病癥也越來越常見,南非政府將疾病(肺結核)引入南非的同時,也誘導其他疾病的出現(xiàn),而小說中的人物則盡力于對抗生理、心理和精神上出現(xiàn)的疾病”(Jackson,2007:153-154)?!斑@是一種悄然發(fā)生不易察覺的暴力,其破壞性被實踐和空間所分散的暴力”(Nixon,2011:2)。《礦童》中城市的地理環(huán)境,早已顯露出社會非正義和經濟不平等的問題。普遍的城市化“帶來了一種混亂無序。在這種混亂無序狀態(tài)中,城市和鄉(xiāng)村被胡亂地混在了一起。這就是已經實現(xiàn)的對地球空間的征服,然而,其源頭卻在于土地所有制,而其方式是由這種所有制在其瓦解過程中所決定的”(列斐伏爾,2015:107)。空間規(guī)劃處于一種總體性的戰(zhàn)略和實踐中。作者利用空間的挪移,推動整個敘事進程。從鎮(zhèn)區(qū)平民窟到市中心,再到礦場,其中變化的建筑空間,隨著物理空間的不斷轉換,作品的敘事呈現(xiàn)出一種空間性結構,也間接展現(xiàn)出南非黑人備受壓迫的心理空間。

同時,主流文化的空間政治導致文化霸權的蔓延,致使部分黑人內化了主流文化價值觀。黑人的集體意識同民族歷史記憶一同失落了。小說借不同的故事人物之口,呈現(xiàn)的是完全不同的歷史形態(tài)。酒鬼戴迪口中白人的殖民史是這樣的:“一天,城市人(白人殖民者)拜訪部落人(黑人原住民),他們來到田野間種植谷物,當太陽落下,部落人贈予城市人的酒水同部落人一起不見了行蹤,從此以后部落人只要飲酒就會被投入監(jiān)獄” (Abrahams,1946:25)。這樣簡單而又怪誕的敘述,形象地表現(xiàn)了殖民者蠻不講理的侵略行為。艾麗薩也曾用祖魯語還原了這個歷史:“部落人想要懲罰偷走土地的白人,奮起反抗白人的殖民統(tǒng)治,最后戰(zhàn)損無數(shù)也丟掉了領土” (123) 。艾麗薩和戴迪的故事用兩種不同的語言,從不同視角空間化地集成了白人野蠻剝奪黑人土地的殘酷?!氨恢趁裾弑M管是殖民的受害者,但他們別無選擇,只能擴展他們的視野,他們被迫通過他種文化,他種傳統(tǒng)向人們言說,因此,被殖民者的視野得到了擴展,具有悖論性質和諷刺意義的是,被殖民者變成了本土的世界主義者”(生安鋒,2002:57)。與緒瑪相愛的艾麗薩內化了主流權利控制下空間表征,她將白人至上的權威規(guī)范內化為自我壓迫的法則,自動接受“他者”的地位,黑皮膚中住著一顆白色的靈魂,最終背叛自己的心選擇離開緒瑪,去找尋虛無縹緲的白人的愛情,體現(xiàn)了社會對黑人精神、物質乃至實踐空間的限制。她為了獲得白人統(tǒng)治者的承認,淪為一種“社會化動物”(Abrahams,1946:100)。

4.0 建構烏托邦的空間實踐

1910-1933年間,南非制定了“工礦法”,“土著勞動法規(guī)”和“工業(yè)調停法”等,禁止黑人從事熟練半熟練勞動和罷工,把工資待遇高的技術工種保留給白人,只準許黑人從事低工資的笨重勞動。白人當局為了強調黑人從事受奴役的活動,制定了“主仆法”和“土著勞役合同法”等,人為制造了諸多有利于白人的空間表征,為后來推行種族隔離制度打下了基礎。但即使如此,黑人也以自己的空間實踐建構著烏托邦的生存空間,在無序中尋求秩序,在苦難中仰望光明?!叭粘I钍欠磳χ趁窕α恐呗缘囊幌盗袘?zhàn)術行動”(費斯克,2006:190)。在壓迫性空間表征中生活著的約翰內斯堡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努力通過空間實踐建構著烏托邦空間。游蕩在喧鬧的集市和酗酒是黑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尋求身心解脫的策略,他們混跡于城市空間中,并將這些空間轉化為自己的空間,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文化。雖然街頭偶爾會有警車出現(xiàn),隨意逮捕黑人,“企圖將他們對被統(tǒng)治階級工作場所的控制、意志擴展到后者的休閑活動中”,“這些規(guī)訓與壓制的權利遭遇了敗績,人們依舊酗酒而喧鬧”(費斯克,2006:98)。日常生活中,鎮(zhèn)區(qū)里的人們在周六花枝招展地精心打扮,炫示自己。街道上的人流淹沒種族壓迫下個人的失意。他們“加入人群,同眾人一起歡鬧舞蹈。這是一件再快意不過的事”(Abrahams,1946:184)。日常生活中充滿了這些生活碎片。然而,鎮(zhèn)區(qū)的人們雖然聚集在集市中,卻并不是同一的。“缺少集體意識的這群人,是無法改變霸權主義的空間配置的”(Jones,2012:208)。黑人短暫的擁有使用街道的權利。街道這樣的公共場合不會僅僅因為被使用而屬于這些消費者。

“空間本身既是一種產物(production),是由不同范圍的社會進程與人類干預形成的,又是一種力量(force),反過來影響、指引和限定人類在世界上的行為與方式的各種可能性”(Wegner,2002:181)。話語和權利的空間表征制約著表征空間,但個體的表征空間在闡釋空間表征的同時,也可在極為有限的范圍內挑戰(zhàn)并逾越空間表征,以此來表達個體的精神內容和空間政治立場。1936-1946年這十年間,在城市經濟的帶動下,黑人人口有了大幅度增長,其中一半增長是由女性帶來的,這也象征著約翰內斯堡的黑人在這一時期從流動開始向定居轉變。除了做白人的家庭幫傭或者教師,大部分婦女從事的是洗衣工或者像小說中莉亞那樣釀造和售賣私酒。然而私自非法釀酒是南非法律明令禁止的。貧民窟里的酒館和躲避警察的街道,構成了一個非常典型的反抗統(tǒng)治秩序的空間。約翰內斯堡原本是禁止黑人販賣私酒的,婦女除了在白人聚居地做幫傭,也很少有其他工作可以做,但酒館老板莉亞不同,她知道違反白人的規(guī)訓,就會被投入監(jiān)獄,但她仍舊選擇買通警察,避開搜查,在陰暗的街道上開了家地下酒館。在酒館中,她收留如緒瑪一樣的初來乍到者和弱者,力圖建構種族生存空間。

言說敘述是建構想象空間的途徑。艾麗薩和戴迪知曉被殖民的黑人歷史,因此他們渴望和白人一樣擁有平等的權力,但也因為無能為力而感到痛苦。作者亞伯拉罕斯無疑是希望利用二人的敘述,創(chuàng)造出一種文學想象來修復被忽視被丟失的黑人記憶,將原本缺失的記憶修復為具體的空間、形象、儀式和事件,繼而確認黑人后代與南非這一地區(qū)的關聯(lián)。人們的言說敘述有效擴張了想象空間,使空間規(guī)劃在歷史的經度上呈現(xiàn)出來,并使前人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意識最終于后人身上再現(xiàn)?;厮菟槠臍v史記憶,緒瑪也是在歷史復原的空間中一步步構建黑人身份。初到鎮(zhèn)區(qū)的緒瑪沒有任何社會良知,是在城鎮(zhèn)空間的實踐讓他從莉亞口中的嬰兒變得更加成熟。但就像帕蒂的女友蒂所言,沒有經過礦場工作的洗禮,他還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接受了黑人白人就應該受到差別待遇的設定,不懂為什么艾麗薩會想要擁有白人的東西,不主動去爭取應該是人人平等的權利。在帕迪的影響下,二人的認知視野得以融合:不管是黑人白人,首先他是一個人。緒瑪“正是通過礦場這一空間中的開疆拓境才獲得自我身份的構建。緒瑪與帕蒂在山頂俯視約翰內斯堡,暗示著以一種不分種族的無產主義精神,對這座城市進行重塑的希望”(Jones,2012:213)。過去的挫折激勵著他尋找一種新的生活的可能性,尋找建構烏托邦的途徑??臻g中的移動打破靜態(tài)的種族和階級劃分下的樊籬。緒瑪逃離礦場是對白人主導的空間無意識的背離和反抗。礦場的矛盾,白人監(jiān)管和黑人勞工兩股對立的勢力,揭示出了一個沖突緊張的真實的城市環(huán)境,這是南非必須應對的社會轉化的基礎,而這一基礎賦予了南非新的變化發(fā)展的可能性。他向市中心的警署移動,這一行動是為了爭取空間關系的共享和再造。

“超越異化的可能性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之中,而對于列斐伏爾這種可能性的實現(xiàn)是必然的,它承載著一種對總體性變革之必將到來的烏托邦的信心”(鄭震, 2011: 210)。緒瑪?shù)膫€人化歷史體現(xiàn)了南非黑人追求現(xiàn)代性的政治訴求和痛苦體驗。緒瑪完成了個體的身份構建與自我超越,自首并非單純的指在空間上進入警局,而是指通過口述這種空間實踐,將南非被殖民的黑人的聲音傳播出去,改變白人作為殖民者和掌權者對黑人的偏見,消弭種族隔離話語和二元對立的社會空間結構,從而改變現(xiàn)有的生存空間。而記憶在闡釋和傳遞的路上會遇到變形、扭曲甚至是阻礙,如同緒瑪在前往市中心的路,充滿了未來的不可知性。

日常生活是一個“幻象與真實,權力與絕望的集合,集結了一切人所能控制和不能控制的事物”(Lefebvre,2002:40)。緒瑪通過歷史記憶,獲得了個體身份的構建,在雜和的城市空間中,追求幻想中的烏托邦,他在兩種文化共存的第三空間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作為人的需求,向市中心走去,這是他將人人平等的幻想同現(xiàn)實交融的嘗試。在第三空間中“所有的主體和客體、抽象和具象、真實和幻想,可知的和難以想象的,所有重復和差異、心靈和肉體、意識和無意識、日常生活和歷史都融匯到了一起”( 蘇賈,2004:57)。緒瑪?shù)幕貧w,是在為獲得日常生活中空間的重新分配而做的嘗試。

5.0 結語

《礦童》是種族主義隔離制度正式實施前南非社會在空間中的時代縮影?!拔膶W創(chuàng)作想象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即是一個完全具體的地方,不僅是一種抽象的景觀,而是人類歷史的一隅,是濃縮在空間中的歷史”(巴赫金,1998:115)。特定時期的南非社會處在既定生產模式的架構之中,這種社會的特殊性質又形塑了特定的空間,從而實現(xiàn)了空間的再組織。《礦童》中的文學空間,是文學異質空間,它是一種能夠產生充斥于空間的各種社會關系的文化性建構,是依靠文本和讀者的閱讀體現(xiàn)抽象存在的。它的意義就在于它所揭示的異質性構成了對等級觀念的否定。

文學是一種社會產品,它提供各種富有趣味的根據(jù)實踐經驗形成的知識的景觀即文學景觀,這是文學和地理景觀的結合(Crang,1998)。小說中塑造的酒吧和街道等文學景觀不僅僅作為一種反映了前種族隔離時期城市風貌的資料庫存在,“城市建設具有社會權利的工具性‘在場有效性’,城市是控制中心,是堡壘,其設計是用來保護和統(tǒng)治,其途徑是通過‘居住地的小手法’,通過范圍、界限、監(jiān)督、分隔、社會戒律和空間區(qū)分的一種精巧的地理學達成的”(蘇賈,2004:234)。亞伯拉罕斯的思想與作品穿越了真實和想象、中心與邊緣,處在一種時間與空間、歷史(過去)和未來(烏托邦)的交融之中。而作品首頁的一首引用詩人吉卜林的《東西方歌謠》(TheBallardofEastandWest) ,更是體現(xiàn)出了他對服務于種族隔離的宗教的否定,肯定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地位。

自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黑人出于經濟上的需要,大規(guī)模的從農村流向城市,這讓統(tǒng)治階級的白人和窮白人感到不安,而沒有采取“法甘報告” 順應城市化規(guī)律的建議,阿非利卡人極端民族主義派國民黨推動了民族主義的種族隔離制度的發(fā)展,把國家實力消耗在隔離和控制黑人上,這又促使黑人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反抗白人種族統(tǒng)治的、反種族隔離的運動。而日常生活絕非社會變遷的一個次要的或被動的領域,緒瑪所經歷的是不被官方歷史所關注的異質空間中日常底層人民的歷史,他的個人歷史代表著黑人反種族隔離的政治意識的覺醒。他在夜幕中朝著市中心走去,這是一種黑人終將不斷通過空間實踐,爭取空間權益的隱喻。沒有選擇逃離的緒瑪,并沒有逃離主流權利機制,但他們仍舊能夠通過某些“空間實踐”即某些話語策略和敘事策略,構建新的空間。同時,“日常充滿了必然性、偶然性、自由、危險、確信、風險和安全的不確定的混合”(Lefebvre,2002:138) ,任何群體都有其不得不加以面對的相對不確定的未來,他們以相對明確的方式為這一未來做出準備(Lefebvre,2002:133-134)。當然這一不確定性并不意味著一種絕對的偶然性?!兜V童》的價值“在于提供了一種觀點,即殖民化的約翰內斯堡內存在種族歧視行為,并指出建立一個全新的更具開放性的公共空間的可能”(Jones,2012:215)。而緒瑪對白人的言說是否能成功,南非的種族隔離環(huán)境是否能夠得以改善,彼時的亞伯拉罕斯似乎也在沉默中保持著一種觀望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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