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金培
十三年前,班車還沒有通進(jìn)村子,村里人外出要到十多里遠(yuǎn)的鎮(zhèn)上坐班車。
我和同村的林楠每個周末都從縣城坐班車到鎮(zhèn)上,再從鎮(zhèn)上步行十多里回村子。周一早起天剛蒙蒙亮?xí)r,步行到鎮(zhèn)上,坐頭趟班車回學(xué)校上課。
那年秋天特別冷,剛過霜降,仿佛就到了隆冬。那個周末,由于修路班車?yán)@道,到達(dá)鎮(zhèn)上時,已經(jīng)過了晌午。我和林楠各自拎著沉甸甸的背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從鎮(zhèn)上到我們村子十多里路好像在無限延伸著,延伸著……我把背包從左肩換到右肩,從右肩換到左肩,又從左肩換到右肩,真后悔,在家待不過一天半,拿這么多書回來干什么。
肚子餓得咕咕叫,林楠也是。
我額頭滲著汗珠,眼前一陣陣暈眩,不知會是哪一陣風(fēng)把我吹倒。林楠回過頭看著一步步落在后面的我,說咱們歇一會兒吧。
于是,我們在路邊坐了一會兒。坐一會兒也抵不住咕咕叫的肚子,只好拖起背包又上路了。走出沒多遠(yuǎn),林楠的母親迎了上來,接過林楠的背包,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寬慰道,一會兒我再幫你背。我連忙說不用。實際上,我是多么盼望有誰幫我背一會兒啊,只一會兒就行。我的眼前發(fā)黑,腳底輕飄飄的,抬起來的腳,不知道落在哪兒了。瞟了眼林楠和她母親親熱勁兒,心底泛起一股酸楚,更像有一把鋒利的鐵耙,把我的心撓得撕撕裂裂地疼。
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只有七歲,如果父親還在,他一定會來接我的,說不定在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的父親也會置辦一輛紅旗自行車來接我,像鄰村的王葉父親一樣。或許我們還能捎帶著林楠,省得她母親走這么遠(yuǎn)的路來接她。
每次林楠母親來接林楠,中間都會幫我背一會兒背包,偶爾還會帶些吃食,讓我和林楠半路上充饑。
我拖著沉重的背包,孤零零地跟在她們母女后面。一片落葉“唰”地從我眼前飄過,打著旋兒,在落地之前又被風(fēng)卷了起來。
林楠和她母親回頭等我,拉拉拽拽地,硬是把我的背包也搶去了。林楠母親邊走邊和我說,你媽在西沙坨那塊地收白薯快二十天了,中午也不回家,都是你妹妹給她送飯,今年不知咋的,一個買白薯的販子也沒有,恐怕都得收回家曬白干了。
林楠母親還說,她真的很不容易啊,我們都勸她改個門口,她執(zhí)拗得很,非說等你們姐妹長大嫁人了再考慮。
我“哼”了一聲,心想,誰讓她承包那幾畝兔子不拉糞的地呢,忙大半年也賺不了幾個錢。
到家的時候,大門虛掩著,妹妹正趴在炕頭寫作業(yè),看見我進(jìn)來,從大鍋里端出冒著熱氣的飯菜讓我吃。我一陣?yán)峭袒⒀屎?,便倒頭蒙上被子就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有人問我吃過飯了沒有,我“嗯”了一聲,又睡著了。
周一大早,我收拾完背包走近灶臺,看見妹妹一邊給我的大玻璃瓶里裝菜,一邊從我的菜里夾肉丁放進(jìn)嘴里。我氣沖沖地?fù)溥^去制止她的行為。她可憐巴巴地說,你不在家,我們只有青菜吃,你一回家,媽就割肉給你補(bǔ)營養(yǎng),你又吃又往學(xué)校帶,我就嘗這么丁點兒,還不行嗎?
我盯著妹妹的臉,眼淚從她瘦削的兩頰滾落下來。我吃驚地問她,我不在家,你們沒有肉吃嗎?
妹妹瞪著我,哪有肉吃啊,每次你回來,媽只割不到一斤的肉。我說要吃肉,她說你在學(xué)校一點兒油水也撈不到,需要補(bǔ)充營養(yǎng)。她說等你畢業(yè)了,我也到縣城上學(xué)了,就輪到我吃肉了。
我聽了妹妹的話,心里泛起一陣酸楚,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怕妹妹看見,趕緊扭過頭,可是,她正站在我身后,瞅著臉上淌滿淚水的我,不知所措地搓著一雙皺巴巴的手,說,賣了白薯,咱們買肉吃,讓你和妹妹吃個夠。
“媽,我不吃肉,我不喜歡吃肉,肉留給妹妹吃吧。”我嚷著撲過去,摟住了這個瘦小又單薄卻像一座山一樣站在我眼前的女人。這是我第一次管這個養(yǎng)育我八年之久的女人叫了一聲媽。
母親走時,我四歲半,父親走時,我七歲。我的繼母一個人帶著我和我同父異母的妹妹為了維持生計在泥里水里摸爬滾打了八年。
母親也緊緊地?fù)ё×宋遥⒆?,委屈你了,這回只割了八兩肉,下周末你回來,咱們賣了白薯,一定多割點兒。
八兩肉,也足夠香了!我說著,抬起頭,看見母親的臉上,有一大朵菊花正在悄悄地綻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