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去北大荒尋找靈感的年輕作家,意外住進了當?shù)卮迕窭鲜芳抑?,也結識了史家三個美麗的女兒。冰天雪地難掩村民們的熱情,不動聲色下盡是細密的心事。很快年輕人便發(fā)現(xiàn),除了如詩如畫的美麗,這片茫茫雪原之下還藏有難言的秘密——老史的心機和少女們的心思。
二姑娘
拉著木爬犁的,是一匹白馬。
我坐在爬犁的邊欄上,老史在前邊牽著馬。路上都是軋得結結實實的雪。
木爬犁上,除了我的一個黑色人造革皮包,還有一個蛇皮口袋,那是老史的東西。街上沒有什么車輛,也沒有什么行人。我對即將到達的目的地,充滿了陌生和好奇,也有隱約的擔憂——畢竟,我和老史認識還不到半小時。沒錯,半小時前,我在佳木斯火車站對面的小酒館里吃飯,我有點風塵仆仆,也有點無所適從,處在既亢奮又失望的境地中——原本,受一本書的誘惑,我是來北大荒看神秘的“鬼沼”和“滿蓋荒原”的,這本書把北大荒描寫得太美了。沒想到北方的隆冬除了雪,還是雪。在滿眼都是雪的街巷里,我先遛進這家小酒館,點了一盤水餃。在吃水餃的過程中,我看到我的鄰桌一個獨自喝酒的中年人不停地打量我,然后主動跟我搭訕,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告訴他,我是江蘇人,來旅游的。他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可能是覺得還有十多天就過春節(jié)了,誰還在這時候旅游呢?他疑惑地眨著眼睛,問我,是不是和家里鬧了矛盾,跑出來的?我當然沒有和家里鬧矛盾了。我奇怪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他又問我,是不是和人打架,逃出來的?他見我搖頭,繼續(xù)問,家里有什么親戚闖過關東?真是笑話,好像只有和家里鬧矛盾、和村里人打架或投奔親戚才會來東北似的。我告訴他,我是來欣賞北大荒自然風光的。他倒是樂了,說他家就在北大荒,周圍全是北大荒。其實在火車上,已經(jīng)有熱心的黑龍江人告訴過我了,北大荒是一個泛概念,松花江以北的大部分地方統(tǒng)稱北大荒。他對我的懷疑,我沒有過多解釋。但他對我產(chǎn)生了更濃厚的興趣,比我對北大荒的興趣還要濃。他告訴我他所在的村莊叫自力村,他姓史,村里人都叫他老史。他還介紹了自力村前前后后的地形地貌。他聲音不高,卻有些急促,很急于把家鄉(xiāng)的美景告訴我。他顛來倒、倒來顛地說了幾次之后,盯著我看了半晌,略微尷尬地笑一笑,誠懇地邀請我到他家住下來,住到他家,就相當于住在北大荒了,就能盡情欣賞北大荒的美麗風光了。我動心了,一來,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二來,是因為我沒帶介紹信無處可去(在20世紀80年代初,沒帶介紹信是寸步難行的,剛才在一家民政招待所里就碰了壁),我便同意住到他家了。老實說,我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木爬犁拐了幾個彎,穿過幾條巷子,在一個大門口停住了。我看到這是一所中學的大門,門邊掛著“佳木斯第二中學”的大木牌。木爬犁剛一停下,從門邊的一間屋里,走出來一個穿著臃腫的女孩兒,她除了書包外,還有一個旅行包。我猜,這應該是老史家的女兒吧,也可能是鄰居家的孩子。我看到她快步走到木爬犁邊,本想要說什么的,看到木爬犁上坐著一個陌生人時,愣了下,不說了。她把旅行包放到木爬犁上,自己坐到我對面的邊欄上。老史也沒說話,繼續(xù)在前邊牽著白馬。
木爬犁不急不躁的,很快走出了城市,進入一片原野。
原野上是一望無際的白。我這兩天在火車上早就看慣了這種白,已經(jīng)不怎么好奇了,但我還是四處張望著。那些白突然會有些光澤,也會有高低起伏,可能是崗嶺山巒什么的,零星的樹木對白并沒有造成影響,那么霸氣,那么為所欲為。我心里也跟著浩瀚起來,想說說心中的感慨。但,我對面的女孩很安靜。我已經(jīng)多次假裝不經(jīng)意地打量過她了,她穿藍布的棉褲,棉襖上套著紅黑相間的格子外套,腳上是一雙手工做的燈芯絨棉鞋,戴一頂黃色的絨線帽子,紅色的大圍巾包住了臉,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位;她眉毛粗粗的,在左眉尖上,有一個白色的細細的疤痕。我的不經(jīng)意,其實并沒有瞞過她,她不自然地接連眨動眼睛。在我望向別處時,我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她也在偷看我。
木爬犁爬上了一道高高的山梁,又落入一片谷地。
老史把韁繩掛在了馬背上,等了兩步,屁股一歪,坐上了木爬犁的邊欄,再轉三百六十度,把腿腳拿上了木爬犁。他這一連串動作很熟練、很自然,一看就是老把式了。他剛坐好,就對身邊的女孩說:“抱著書包不累?。俊?/p>
他在說那個女孩兒。女孩兒一直把書包抱在懷里。
“不累。”女孩兒把書包重新抱了抱。
“我家二姑娘?!崩鲜犯乙恍?,臉上有點得意,“在佳木斯二中念書,明年就上大學了?!?/p>
“爸……誰說我考上啦?”
“考不上再復讀一年,反正要考上的?!崩鲜繁人畠哼€自信。
“……見誰都吹……這誰???”
“小陳啊,從關里來……就住咱們家。”老史像是對我很熟悉似的又在他二女兒面前顯擺了,“關里的年輕人就是優(yōu)秀,敢出來闖天下。當年我們冒冒失失就跑到北大荒了——那時候叫闖關東?!?/p>
“你們那時候是逃荒好不好?”她可不給老史留面子,“人家現(xiàn)在叫旅游?!?/p>
“道理差不多,逃過來了,不就安了家?不就沒有餓死?不就有了咱們這一大家子人啦?你這書都念到哪里去啦?”這個老史,看似木訥的樣子,話里卻透出智慧——他還在懷疑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是另一種形式的闖關東,將來也能像他一樣,有一大家子人。
老史見我和她都沒搭他的話,又說:“小陳,我家二姑娘叫史麗娟,一家人就數(shù)她聰明。老史家就指望她撐門面啦!”
“稀罕你夸,你不是說閨女都沒用嘛?!笔符惥甑脑捯粲行┑靡?,眼睛靈活了起來,笑了笑,勾下了頭,繼續(xù)笑。她的笑有多層意思,其中之一,肯定對我在這時候來旅游感到可笑吧。不管怎么說,她的出現(xiàn),讓我打消了對老史的懷疑和不放心。
老史笑兩聲,說:“你要是個男娃當然更好啦!”
“終于說了實話,重男輕女!”史麗娟不屑地瞥了老史一眼。
老史自覺說多了,不再吭聲。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圈人。還看到他們中有的人光著上身。在這冰天雪地里,赤身裸體的,不怕凍壞啦?
“他們在干啥?”我禁不住心中的好奇。
“冬泳啊,這是江,松花江,他們正在冬泳呢?!?/p>
原來是這樣,我們的木爬犁正行駛在江面上,怪不得地面是如此的平整,怪不得遠處有凝固的巨浪,原來是冰封的松花江,剛才的“山梁”,不過是江堤而已。
老史家
從松花江北岸爬上來,一路向北,有幾個村莊被我們閃在身邊,夕陽下,人家的屋頂上冒出一縷一縷的炊煙。白雪映襯下的村子,單調而缺乏生機。在穿過一個叫吉祥鄉(xiāng)的集市街道時,天已經(jīng)有了黑影,街道上幾無人跡。老史在一家雜貨店的門口停下來,一會兒便拎了兩塑料桶酒出來,后邊跟著一位中年婦女,也拎著兩塑料桶酒,每桶五斤的,四桶散裝酒擺放在木爬犁上時,中年婦女看看我,說:“怪不得買這么多酒,來親戚啦!”
老史響亮地笑兩聲,趕著牲口走了。
天完全黑了。四周靜靜的。當我感到要凍僵的時候,木爬犁終于進了一個村莊。
“到啦?!痹谝粦舻桶姆可崆?,老史對我說,又沖窗戶大叫一聲:“大翠!”
屋里并沒有回應聲。大翠是誰呢?
史麗娟已經(jīng)站在木爬犁邊上了,她沒有急于進屋。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我有點兒緊張。雖然一路上,我多次想到會緊張,想到如何緩解緊張,但免不了還是無所適從。第一次到一個陌生的人家,我對這家人了解多少呢?他家有幾口人?幸虧我認識了男主人和他的二女兒。
老史很熱情,比先前更熱情了,他讓我趕快進屋去暖和暖和,別凍壞了。他又抱怨一句什么,還是涉及大翠,便急不可待地對史麗娟說:“娟,把你哥帶回家?;仡^把大翠找回來?!?/p>
老史的話嚇我一跳,我已經(jīng)成了他二女兒的哥啦?
可能是史麗娟還沒有適應這個哥吧,也可能是,她明明就在客人身邊,找什么大翠呢?史麗娟像是賭氣一樣,不急于進屋,也不叫我進屋。這樣,我們在寒夜里站了片刻。我看到又明又圓的月亮,把雪地都照亮了。今天應該是臘月十六,或十七,月亮這么好,天這么透,周圍這么冷,我是這么拘謹,真讓人恍惚??!沒容我多想,老史又說話了,要把牲口和爬犁還給人家(原來是借的),然后就趕著木爬犁走了。那四桶酒被他搬下來,就堆放在雪地里。我想去搬酒,把酒搬進屋里。
史麗娟一聲不吭就走了,把我丟在了門口。
我覺得哪兒不對。哪里不對呢?史麗娟在路上還跟我有話說,怎么到家了反而不理我啦?我可不想凍壞了,不管怎么樣,我先進屋再說。我小跑幾步,跟上了史麗娟。
老史家的屋不大,只有兩間。分外間和里間。外間的后墻堆著幾個口袋和許多雜物,還有兩口大缸。
我隨著史麗娟進了里屋。
仿佛一瞬間經(jīng)歷了兩個世界,從嚴冬,走進了晚春——里屋真暖和啊,渾濁的熱流縈繞在不大的空間里。我定目四顧,昏黃的燈光下,是兩鋪面對面的土炕,中間的過道只有七八十厘米寬。北炕上,盤腿坐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少女,她穿紅毛衣,綠褲子,紫襪子,長頭發(fā)披散著,正在織毛線。她剛要和史麗娟說話,看到了史麗娟身后的我,愣了下神之后,笑了。
“二姐,同學啊?”她聲音很大地說,還做了個鬼臉,“嘻,我說這么晚嘛,爸呢?”
“咋呼!”
那個少女伸了下舌頭,詭異地擠一下眼睛:“這么晚,同學不走了吧?”
“欠嘴,看我不把你嘴給縫起來!”史麗娟說完,又冷冷地對我說,“我妹,史麗萍?!?/p>
“叫我萍萍好啦?!?/p>
萍萍說話很快,聲音又脆又亮(史麗娟的聲音有點兒悶),確實很機靈,穿著也花哨。她和她二姐,就像風格迥異的文學作品,有著完全不同的氣息,長相也大相徑庭,萍萍是白凈臉,尖下巴,皮膚又細又嫩,單眼皮,尖鼻梁,俊俏俏的,烏黑發(fā)亮的眼眸和豐滿的唇,更突出了少女的神韻和精致。年紀雖小,卻一點也不膽怯,又是扮鬼臉,又是使眼色。然后,她放下手里的織針,取下掛在床頭的外套,說:“二姐,我去喊媽啦,還有大姐——我要把這兩個賭錢鬼請回來,做飯給你同學吃。同學哥哥,等著啊?!?/p>
萍萍風一樣出門了。
“瘋子!”史麗娟一邊脫外套一邊嘀咕。
我沒有脫外套的習慣,也不適應屋里這么暖和。東北人燒炕我是知道的,但也只是些書本知識,沒有切身體會。老史家這間不大的房間里,除了兩鋪土炕,空間很小,進門一塊空地上,有一個巨大的木墩子,從形狀上看,應該是切菜用的菜案子。緊挨著菜案子的,是一口燒煤的地灶鍋。屋里烘人的熱量,一定是這口地灶鍋燒出來的。兩鋪炕的炕頭,都有一個笨拙的木頭架子,架子的隔層里,一條一條地疊著被子和衣物,架子和墻上也掛著長長短短的衣服。有一個方形的炕桌,放在臨窗的大炕上。土墻上,糊著的報紙已經(jīng)陳舊了。屋梁很矮,如果我站在炕上,頭會不會碰到屋頂也未可知。我猶豫一下,還是學著史麗娟,把大衣脫了。
史麗娟接過大衣,掛到墻上,說:“上炕吧?!?/p>
史麗娟已經(jīng)盤腿坐到炕上了,動作特別利索,我都沒有看到她是怎么做出來的,就穩(wěn)穩(wěn)地坐著了。我卻猶豫了,也很為難——我的襪子已經(jīng)幾天沒換了,還是出門時穿的那雙,如今是第三天了,不知有多臭了,怎么好意思脫鞋上炕呢?而且來到陌生人家,脫鞋上炕,多么不禮貌?。?/p>
屋里就我們兩個人了,她知道這樣冷著臉不禮貌吧,便說:“像我這樣把腿盤起來,會不會呀?不習慣吧?我們這兒都這樣的?!?/p>
“能不脫鞋嗎?”
“不行不行……哦,我知道啦,打水給你洗腳啊。”史麗娟馬上跳下炕,到了外間,旋即聽到打水聲,又旋即進來了。她端著一個盆,盆里是半盆冷水。她麻利地從地灶上拎起熱水壺,沖進半盆熱水,還用手試了試,“來,燙腳?!?/p>
我趕快洗了腳,換好襪子,剛坐到炕上,老史回來了。老史搬進兩桶酒,進來就問:“還有兩桶酒呢娟?”
“我咋知道?”
從老史的表情看,門口雪地上的酒少了兩桶。
會不會被誰趁著黑夜偷走啦?我說:“剛才還是四桶的?!?/p>
“算了算了,誰喝還不是喝,就當我請客了,今天高興!”老史嘴上不在乎,聽口氣還是很心疼的,“算是有良心,還給我留兩桶了……你媽還沒回?”
“看不見啊?”史麗娟的口氣有點生硬,“萍萍喊去了?!?/p>
我很過意不去,覺得老史家丟了兩桶酒,全是我的責任,又覺得,史麗娟的不高興也和我有關。
“大翠呢?”老史又問。
“不知道!”
“叫大翠回家做飯啊。娟,你跑一趟,大翠可能在老吳家……你去把她叫回來,說過多少回了,不許她去老吳家看牌,就是不聽!”
“才不去呢……”史麗娟從書包里拿出了書。
“你念書吧……這個大翠……”老史有點兒無可奈何,“我來做飯?!?/p>
老史手持煤鏟,捅開了爐子,不消幾下,爐火就熊熊燃燒起來。
老史在做飯。史麗娟在看書——史麗娟已經(jīng)移到了大炕上,在炕桌上擺開了書,是一本地理書。我只能看老史做飯。老史出出進進,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聽到有幾個詞,“下屋地”“外屋地”“酸菜”“牛肺”“豬肝”。有的詞我懂,比如酸菜、牛肺和豬肝;有的詞我連估帶猜,也能懂,比如外屋地,就是指我們這個房間的外間。他拿來的一團酸菜,就是從外屋地的酸菜缸里撈出來的。由此推斷,下屋地,應該是搭在這間屋的西山頭的那間小房子了,我們那兒叫“一檐坡”。那么,我們這兩間堂屋,應該是上屋了。我不習慣,放開腿,又覺得腿也沒處放,就移到炕沿,把腿耷拉在炕沿下。我想把包里的書掏出來看,那是一本《美國當代短篇小說選》,這是我喜歡的一本書,我那點兒文學營養(yǎng),就是從這本書里汲取的,我一直把這本書帶在身邊,是準備隨時學習的。就在我準備掏書時,外屋地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門被拉開了,先進來的是萍萍,后邊跟著一個比萍萍矮半個頭的女孩——這應該就是老史說了幾次的大翠了,一看就是老史家的大姑娘。
大翠確實有大姐風范,她一到家就開始主廚,老史打下手。作為主廚的大翠,在一口鐵鍋里炒菜,火大油大,密不透風的屋子里,立即就飄散著濃烈的油煙味和菜香味了。
夜? 宴
菜都端上炕桌了,女主人還沒有回來。但是,大家都對她忽略不計——三姐妹沒有人提她們的母親,都圍坐上來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史似乎有點兒不高興——感覺不是因為女主人的缺席,似乎是嫌三個姑娘不懂禮貌(也許是因為丟了兩桶酒),因為作為老史的客人,我還沒有上桌,她們就都坐到飯桌邊了。直到這時候,我還是以二姑娘史麗娟的同學身份出現(xiàn)的。老史沒有說破,我也不想多說,史麗娟呢,更沒有澄清——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些閃念我不應該去多考慮。只要我能在他家住下來,從明天開始,去感受一下北大荒就好了。但我真的不習慣盤著腿坐在炕上,更何況還要在炕上吃飯呢,這成什么體統(tǒng)?老史手里夾著煙,微笑著勸我“上炕”。老史的三個女兒都看我。老史的勸,她們的看,我就更加難為情了。但也不能不吃飯啊,入鄉(xiāng)隨俗吧。
我觀察一下我們的座次,我坐的是炕頭的位置,老史是背窗而坐的,三個姑娘分別坐在炕梢和炕沿。老史鄭重地給我們每人的酒杯里倒上酒??赡苁抢鲜吠赖纳裆屓齻€姑娘感到畏懼吧,屋里突然安靜極了,我再次不自然起來,再次有一種深深的陌生感。我甚至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強裝鎮(zhèn)靜,而我真實的狀態(tài)是害羞——老史家三個美麗的女孩才是我不自然和不自在的根源。本來,老二史麗娟跟我還有交流,到家后突然就變臉了,一家子聚齊后(只差女主人),她便不愿意多說什么了。小女兒萍萍還是渾身透著機靈勁兒,一舉手,一撇嘴,一投眸,都是天真和爛漫。至于大女兒,自從被萍萍從牌場上叫回家后,倒是沒聽她主動和誰說過話。她先是主廚燒菜,完了后,又淘了苞米 ,放在爐火上熬著。苞米 就是玉米的碎粒,不是粉狀的,是顆粒狀的。她坐在炕沿,可能就是方便照顧灶上的一鍋苞米 吧。大翠和她兩個妹妹完全不一樣,她面色是沉靜的,做事是專心的。她不像老三那樣有一種驚艷美,卻也鼻子是鼻子、眉是眉的,雖然耐不住細看,卻比老二要亮堂些,特別是作為家里老大,有一種鄉(xiāng)村姑娘特有的成熟。但是,她愛賭博,還抽煙——我看到她在淘苞米 前點了支香煙,一邊做事一邊抽,老成得很。我和三個年齡跟我相仿的陌生女孩突然相聚在同一個屋檐下,盤腿打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同吃一桌子飯菜,還要喝酒,我怎么能平靜和自然呢?
“就這點兒?”萍萍看著自己的酒,“比二姐還少。二姐憑什么喝酒?她還要念書。她喝暈了頭就念不成書啦!”
萍萍邊說邊去搶老史的酒瓶。
史麗娟趕快端起酒杯,把杯里的酒倒進了萍萍的杯子里——她這是一口也不喝了。
萍萍看看杯子,還是嫌少,她不高興地鼓起了嘴。
“你才多大?十六歲,小孩子噢,本來不給你喝的?!崩鲜沸χf,朝我看一眼,意思是,不是家里來了“大哥”,你別想喝酒。但,他還是給萍萍又添上了。
萍萍高興了,端起酒杯,喧賓奪主地說:“歡迎大哥來我家做客。”
老史也樂了:“好,歡迎歡迎,小陳一路辛苦,來,喝酒!”
酒是烈酒,我喝了一小口,一股火線直往胃里鉆。我吃了口菜。菜是酸菜,真是酸菜啊,酸里還透出腥味,難以下咽。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三大碗菜,都是一個顏色,也差不多是一個味吧?我有點兒為難,瞟了一眼灶上的苞米 ,那個東西應該好吃。我希望它快點熬熟,快點吃一碗苞米飯。
“小陳,吃肉,來,吃肉……別客氣,到了這兒,就跟到家一樣,來……”老史真是熱情,他用筷頭點著菜碗,望著我,眼里充滿期待,“來,來,來……”
如果我不夾一塊肉,他的筷頭一直點著,嘴里的“來”也會一直不停。我只好夾了一塊豬肝吃。和酸菜一樣,豬肝同樣是腥的,那種腥味,是剛入口就想吐的感覺。我當然不能吐了,我不敢品嘗也不敢細嚼,只在嘴里打兩個滾,就吞咽下去了。我看到老史期待地看著我(說不定大翠也是),只好裝著很好吃很享受的樣子笑了笑。
“好吃多吃點兒。”老史繼續(xù)熱情,繼續(xù)用筷頭點著菜碗,“……牛肺,來,來,來,牛肺,吃塊牛肺!來,來,來……”
我感覺快裝不下去了,嘴里的腥味正泛濫著。我趕快端起酒,喝了一口。酒雖然辣,但可以改變嘴里的腥味,壓得住胃里的泛濫。烈酒繼續(xù)像一股火線,或者是刀劃過一樣,比第一口還要烈。
“嚓嚓嚓”,有人拍了幾下窗戶。
“老曹!”老史認出了窗外的人,沖著窗戶喊,“進來,老曹,進來喝酒!”
叫老曹的人進來了。
“哈,來客啦?我說聞到酒味了嘛!”老曹的直嗓門比老史大多了,就像手扶拖拉機一樣,轟轟的,他詭異地笑著,把身上一件羊皮短大衣脫下來,往對面的炕上一扔,說,“酒夠不夠?不夠我給你整兩桶來?!?/p>
“有酒,夠你喝的,”老史說,“你還別不信老曹,我到自力村落戶二十多年了,頭一次遇到這個情況——四桶酒,少了兩桶,你說怪不怪?”
“不可能,咱自力村就沒有這種人,哈哈——你到樹下看看?我老曹掐指一算,你家老榆樹下雪窟窿里就藏有兩桶好酒,你老史是不想讓親戚喝足吧?還藏了兩桶,幸虧叫我逮著了?!?/p>
老史樂了,他跳下炕,穿上鞋子,出門了。
老曹拿過史麗娟面前的空杯子,倒?jié)M了一杯,對老史的三個女兒說:“我藏的……逗你爸玩的,哈哈哈,你爸真不識逗?!?/p>
老曹已經(jīng)坐到炕上了。小小的炕桌,顯得更擁擠了。老曹像變戲法一樣,突然變出一碗鹽豆來,還不是小碗,是一個黑窯碗,我從未見過那么黑的碗。他進門時藏在哪里的呢?大衣袖子里還是屁股后面?老曹顯然是有備而來的,他不僅藏了老史的酒,還回家做了一道菜,看來他們兩家關系不一般。
老史像大賺了一樣,樂呵呵地把兩桶酒搬回來了。
有了老曹的加入,這酒才熱鬧起來。老曹自然先敬我這個客人了,他端起酒杯說:“小兄弟,喝兩個,來,我先喝為敬!”
老曹“咕咚”一聲,杯子里的酒沒了。老曹喝酒和他做事說話一樣,動靜也大,“咕咚”聲不像是喝酒,像砸了一個東西。他端著杯子,看著我。我肯定不能這么喝。這個杯子有三兩,如果干了一杯,我就醉了,這酒宴就結束了。
“……干不了啊?!蔽业穆曇粢稽c底氣都沒有。
老曹搖了搖杯子,問老史:“這位親戚,能喝不?”
老史含糊其詞:“我也……小陳,能喝多少酒?要不就喝這一杯吧。老曹,你是長輩,擔待點,你干兩個,孩子干一個!”
老曹聽老史稱我為孩子,還稱他是長輩,眼睛一閃,看一眼大翠,又詭異地笑了,恍然道:“噢,原來是新親戚……好好好,真好,我一定要干兩杯,這杯酒要大翠給我斟上。大翠,給叔斟酒!”
我看到大翠莫名其妙地看了她爸一眼,又看看史麗娟——她一定是聽萍萍說了,我是史麗娟的同學,怎么成了親戚?而且是新親戚,還要她斟酒。新親戚是什么意思?讓她斟酒是什么意思?
大翠的莫名其妙很隱蔽,情緒很快又平穩(wěn)了。大翠應該是個喜怒不溢于言表的姑娘,她略低一下頭,順從地拿過酒瓶,給老曹斟滿了酒。
老曹開心了,端起酒杯:“第二杯,來,新親戚,來,來,來,我先干!”
老曹干了后,我只好也干了杯中的酒。這一口太猛,差點兒把我嗆著。
老史要給我倒酒,我捂住了杯子不讓倒。
老曹又問老史:“孩子真不能喝?”
“隨孩子自己吧?!?/p>
我聽他們孩子孩子的,感覺特別別扭。
老史和老曹又互干了兩杯。加上大翠和萍萍都分別敬了她們的曹叔叔,喝酒這才有了點兒氣氛。
老曹帶來的鹽水豆很好吃。我真要感謝老曹,鹽水豆又咸又香,表面是軟的、咸的,內里是硬的、脆的,特別禁嚼,比其他幾個菜好吃多了。自從上來了這道菜,老史再叫我吃菜時,我只吃鹽水豆了。老史一邊和老曹喝酒,一邊不忘招呼我吃菜,經(jīng)常用筷頭點著菜,點著牛肺、豬肝、粉絲、酸菜,熱情不減地叫我吃。但我只吃鹽水豆了。無論他點著什么菜,我最后吃的都是鹽水豆。我的反常沒有逃過老曹的眼睛,老曹說:“新親戚吃菜啊,大翠做菜的手藝,在我們自力村拿第一,我最愛吃大翠做的豬肉燉粉條了,那個香啊……新親戚哪里人?”
“江蘇的?!?/p>
“江蘇哪里?”
“新浦……”
“新——浦?”老曹臉仰起來,作若有所思狀,“我們村有江蘇的嗎?沒有吧老史?”
“朱二家,不是江蘇的?”老史說。
“不是,他家是安徽的。”老曹肯定地說,“新親戚,沒有老鄉(xiāng)也不怕,咱們自力村啊,全是外地人,五戶河北的,九戶山東的,八戶河南的,四戶安徽的,兩戶湖北的,還有一戶上海的。都是闖關東來的,開始都不適應,這不,都適應了,大家都像一家人,哈哈哈,自力村養(yǎng)人啊,以后你就知道自力村的好了。我二十多年前來落戶時,也就十來戶人家吧。河南的小王家,來了才幾年?三年多點吧?這個小王,在原來的村子上,得罪了人,待不下去,心一橫,來投奔親戚,來了就找了個媳婦,去年剛生了雙胞胎呢,兩個兒子,真是賺大了?!?/p>
話說到這里,我明白了,老曹和老史一樣,都以為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以為我和小王一樣,在村子里出了事,待不下去了,闖關東來的。老曹甚至還有更深的誤解,稱我為“新親戚”,把我當成老史家的上門女婿了(老史可能真有這個用心)。不僅我聽出了他們的話音,就連三姐妹也都聽出來了。
最疑惑的還是萍萍,她看看二姐,看看大姐,愣了陣神,又看我一眼,臉又突然紅了一下,抿了抿唇,把那碗鹽水豆往我面前推了推——其實只是做了個推的動作,碗還在原處未動。萍萍說:“哥,吃菜……”
火? 炕
我聽從老史的安排,睡在南窗下的大炕上。我是橫著睡的,睡在炕頭,身底下只鋪著一條薄薄的褥子,褥子已經(jīng)被火炕炕得滾燙了,我感到整個后背像火烤一樣,身上很快就要被烤干了。老史睡在炕梢,離我也不過有二三尺遠。他因為和老曹喝了不少酒,很快就睡著了,正鼾聲如雷。另一張炕上睡著三姐妹,三人共鋪一條褥子,分別蓋了兩條被子,史麗娟和萍萍蓋一條,大翠一個人蓋一條。這兩條被子,雖然顏色艷麗,卻總有浮著一層塵土的感覺。睡在這樣的炕上真不習慣,再加上和三姐妹同處一室,躺下好久了,仍然不能入睡。
又過了很久,感到有人進來——我知道是女主人了。女主人驚醒了三姐妹中的一個,我聽到一個很小的聲音在抱怨:“媽你怎么才回來?……輸了贏了?”
我聽出來是大翠的聲音。
“輸了?!?/p>
“輸多少?”
“十多塊。”
“這么多???媽,你在我們炕上睡,跟我一個被窩。別開燈啊,家里來……來人了?!?/p>
屋里不是很黑,因為外面的月色、雪光映在窗戶上,屋里的物體能夠隱約可見。我偷偷看了看屋子里,能看到站立在窄道里正在脫外套的女主人,她聲音很小地問:“誰來啦?”
“沒見過,爸帶來的?!贝蟠浒崖曇魤涸诤韲道铮皨?,明天再說吧,睡覺?!?/p>
后來,我就把眼睛閉上了,還悄悄把被子拉拉,蓋到了臉上??晌已劬Χ奸]疼了,還是睡不著。
半夜回來的女主人在說話,她和大翠“嚓嚓嚓”地說個不停。她們操著純粹的方言土語,聲音又在喉嚨里,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我猜想,肯定和我有關。但他們的對話引來了別人的反感,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話癆!”
哈,這是二姑娘史麗娟。
聲音沒有了。我聽到有吧嗒嘴的聲音,這一定是熟睡了的萍萍了。現(xiàn)在我知道了,在同一個屋檐下,睡覺的六個人,只有老史和他的小女兒在酣睡,另四人都沒有睡著。女主人肯定是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想從老大那里得知一星半點的信息。而她們的嘀嘀咕咕影響了明年就要參加高考的老二睡覺,遭到了老二的呵斥。他們一家的基本情況我都知道了,老史是一家之主,女主人看來不當家,喜歡打小牌。他們育有三個女兒:老大叫史麗翠,老二叫史麗娟,老三叫史麗萍。老大的小名叫大翠,老三叫萍萍,他們叫老二喜歡稱一個字,娟。我聽老史這么叫過,聽大翠也這么叫過。老史家的三姐妹年齡相差不大,她們性格各異,風格突出,大翠懂事明理,手腳麻利,會抽煙,也愛打小牌,長相也不差;老二史麗娟長相稍平,身材一般,受教育程度最高,有自己的主見,開始還跟我說話,到她家之后,情緒突變,看不慣她父親的做派,有抵觸情緒;萍萍天真爛漫,口無遮攔,身材長相最漂亮,是個人精。我平時就喜歡讀書,也寫過幾篇小說,樂于分析人物。我在心里對他們一家這么分析著,覺得挺有趣的。我知道,我的到來,在他們家已經(jīng)掀起了波瀾,接下來,在全村引起反響也未可知。造成這樣的局面,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我想,這次北大荒之行,即使沒有領略到神奇、美妙的北大荒風光,能近距離接觸、了解這一家人,也是此行的大收獲,會對我的寫作和對人世的認知大有幫助。
早上我是最后一個醒來的。我看到對面炕上都收拾干凈了,被褥都歸整到櫥架上了,史麗娟在炕桌上寫作業(yè),她換了件毛衣,是一件紫色的高領羊毛衫,臃腫的棉褲換成了單褲子,頭發(fā)扎成一條高高的馬尾辮,比昨天要鮮亮多了。萍萍還是那樣的艷麗,紅毛衣綠褲子,長頭發(fā)不像昨天那樣披散著了,而是扎成兩根大辮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大辮子。她繼續(xù)織毛線,還是昨天那件白毛衣。
“哥你醒啦?”萍萍的聲音很脆,她看我正在穿衣服,“哥你不用穿那么多,在家里暖和的?!?/p>
史麗娟直了直腰,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筆,瞪了萍萍一眼。
萍萍知道自己聲音高了,又放低聲音說:“我給你打水洗臉啊,再熱飯給你吃。”
我發(fā)現(xiàn),萍萍成了最愛和我說話的人,對我也最關心,她丟下毛線,去收拾了。我看史麗娟正在寫作業(yè),便沒話找話地說:“做功課啦?”
史麗娟頭也不抬地哼一聲。
“哥,水來啦!”
“好好說話,喊啥?”史麗娟低聲呵斥道。
“誰喊啦?寫你作業(yè)去。”萍萍一點也不相讓。
我洗了臉,刷了牙,吃了一碗苞米 。這幾件事很快就做完了。我看看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十一點,一個上午就要結束了。
“哥,下大雪了?!?/p>
“啊?下雪啦?”我驚訝了,昨晚還有月亮啊。
“是啊。”萍萍又坐到炕上織毛衣了,她朝我一笑,“哥,你們那兒下雪嗎?”
“下啊,都是小雪,落地就化成水了?!?/p>
“那多沒勁?!逼计及咽掷锏拿峦砩媳攘恳幌?,看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征求意見道,“好看嗎哥?”
“好看?!?/p>
“哈,還是哥的眼光好,她們都說我……”萍萍看一眼史麗娟,調皮地伸了下舌頭,“空了我給哥也織一件?!?/p>
我看到史麗娟合上了書——這是不滿的意思。我便不再說話了。
可萍萍不管二姐的小動作,她繼續(xù)說:“哥,等會兒帶你出去看雪啊?!?/p>
萍萍望一眼窗戶。
我也看到有幾個人影走過。
萍萍趕緊說:“他們回來了?!?/p>
我聽到外屋地的門開了,然后是跺腳、抖圍巾和撣衣服的聲音,再然后,老史夫婦和大翠陸續(xù)進來了。老史說這場雪要下兩三天,是多年不遇的特大雪。我聽了有點兒莫名的興奮,遇上多年不遇的特大雪,一定很好玩的。老史接著告訴我,他給我找了一間屋子。
“就是井房,”他說,“在村西頭,剛生了火,現(xiàn)在就可以搬。對不起小陳啦,條件不太好,先委屈一下啊?!?/p>
聽說有一間獨立的小屋,讓我興奮了。能目睹一場他們都不常見的特大雪,也是不虛此行啊。搬出去,獨立居住,就能避免和他們一家住在一起的不便和尷尬了。這兩個消息都是好消息啊!
我也沒有什么好搬的,只有一個包,老史給我背上了。于是我穿上軍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圍好圍巾,隨著老史出門了。
外面的雪確實很大,悄無聲息的,像一團一團棉絮,從天上飄落,眼睛都睜不開了,能見度只有三四米。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很厚了,一腳下去,能漫了鞋幫。我欣喜地四處張望著,跟在老史的身后,跟得很緊,我怕一不小心跟丟了,迷路了,找不到井房也回不了老史家了。老史不僅背著我的包,肩上還搭著那條我夜里蓋過的被子。
我們不過是路過四五戶人家,又走過一段不足兩百米的空地,就是那間井房了。老史掀開吊搭子(一種野草編得很密的簾子),推開了一扇門。
屋里只有一鋪三面靠墻的土炕,比老史家的炕窄多了,就像一張單人床。
這間屋子太小了,我目測一下,大約三米長不到,兩米五左右寬吧,正對門的炕頭上,是一個只能放一個燒水壺的地灶爐子,爐子上已經(jīng)坐上水了。在爐子的一邊,是一個破鐵皮桶,桶里是大半桶和成泥狀的煤。爐火很旺。小屋里暖烘烘的??簧箱佉粡埧幌碌?。老史抖了抖被子上的雪花,朝炕上一放,加上我的包和幾樣衣服,小屋頓時有了生氣。
“太小了太小了……”老史不迭連聲說。
“很好很好……”我是真心覺得好,畢竟是一個獨立的空間了。
老史坐到炕上,掏出煙,遞給我一支,見我擺手,自己點上了。老史抽著煙。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對于我的到來,應該是很滿意的,從昨晚那場酒宴上就能看出來。他抽了幾口煙,開口跟我說話了,他講了這間房子的來歷,原來是看井用的。村子里只有這一口井,就在房子前邊。看井人就是昨天喝酒的老曹。
井為什么要看呢?我雖有疑慮但沒有問。
“這雪撲下來了?!崩鲜氛f。
我應一聲,琢磨著他的話。他用了一個“撲”字,倒是挺形象的文學語言,等會兒我要記下來。
老史吐著煙圈,抻抻脖子,繼續(xù)道:“你就安心住著,等大雪不下了,就可以跑出去玩了。不過要當心掉到雪窟窿里??梢越写蟠?、萍萍帶你出去玩。后山上有一片林子,可以去看看。山下那一大片都是水塘子,大大小小、好多好多的水塘子連在一起,不過現(xiàn)在都凍死了,看不到冒水泡了,鳥也早就飛走了,大雁啊、天鵝啊、綠頭鴨啊,還有黑尾鷸,不知道躲到哪里了,沒有好玩的東西了??梢缘绞欣锿嫱娴?,吃吃飯館,喝喝酒,逛逛百貨公司。離這兒五六里地遠的,還有一個湖,以前叫老龍湖,現(xiàn)在叫老龍崗水庫,有人在湖上冬捕,能逮到大魚。一早老曹去買魚了,這腳前腳后就要回來……中午可以吃到魚了。你們南方人愛吃魚的。”
井? 房
來叫我去吃午飯的,是大翠。
大翠來敲門之前,我正在看書。老史一離開,我就看書了。我也盤盤腿坐在炕上??晌易坏絻煞昼?,就累了。只好又伸開腿坐著,也沒有兩分鐘,仍感到不舒服,便把被子鋪在炕上,躺著。我看了幾頁書,是那篇沒有看完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當時我正看到愛米麗小姐躺到密室里的床上,她身邊就是男友的尸體,心里正害怕著,門突然被敲響了。我內心的懼怕正達到頂點,突然的敲門聲和緊隨敲門聲被推開的門,都讓我感到驚悚。大翠顯然看到我緊張的樣子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以為是她嚇著了我,在門空里愣一下,比我還緊張。
“啊……來啦?”我說。
大翠抖抖身上的雪,眼睛不再看我,微微地低斂著眉眼。
我看到大翠穿了件大紅色的棉襖,大圍巾并沒有把臉包住。臉上泛著紅暈。她圍巾上的雪有一大堆。肩膀上也堆著雪。她沒有要抖落身上的雪,輕聲道:“吃飯了……”
大翠只說這一句話,就走了,推開吊搭子就走了,連門都忘了關。一股冷風從草簾子的縫隙里鉆進來。我趕快關上了門。我感覺大翠雖然走了,那緋紅的面頰和緊張的眼神卻留在了屋里。
我穿好衣服,特意把大衣穿上。我這樣武裝自己,是想吃完飯后,去雪地里走走。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仔細看看村莊的面貌呢。如果能在大雪中走走,一定很刺激,一定會有不一樣的體驗。我有點興奮起來。
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的是萍萍。
萍萍是大喘著氣進來的。她進來就拍打著身上的雪。我看到她穿得那么單薄,紅毛衣、綠褲子(感覺連秋褲都沒穿),外面套一件男式短大衣。我認出來,那是老史的大衣,穿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外面正下著大雪啊,如果不是那件大衣,會把她凍壞的吧?果然,她進屋就往爐火邊湊,大聲(完全沒必要)說:“哥,我來帶你家去吃飯……我老姐真是沒用,這么大的雪,哪敢讓你一人回啊,迷路了咋辦?氣死我了,叫我多跑一趟。哥,你不知道雪有多大,我都走不動了,這樣下到明天,會把你的小屋門給堵死的——放心哥,堵死也不怕,我來把你扒出來,嘻嘻嘻……呀,哥,爐子要瞎啦,瞎了就真凍死了,來,我教你弄爐子!”
萍萍一邊弄爐子,一邊告訴我,煤塊不能太小,要不大不小,還要立起來,立起來才好燒。萍萍給爐膛添煤的動作很利索,幾鏟就好了,煤在爐膛里,像排列整齊的餃子。她扔了煤鏟,看我已經(jīng)穿戴好了,趕緊說:“走吧走吧,一會兒爸又要來了,他最急。哥,中午吃魚噢,老龍湖的大魚,爸說你是南方人,愛吃魚蝦……嘻嘻,昨天沒吃好吧?我看你吃飯比吃藥還苦,真替你難受。都怪老姐,她平時挺會做菜的,不知怎么昨天晚上失手了,連辣椒都沒放,油放那么少,那么難吃,她自己都吃不動了,活該!……走吧,走吧,你這要趕多遠的路啊,穿這么整齊?就是吃個飯喝個酒呢?!?/p>
我思想異?;钴S,也十分亢奮,就像外面的大雪一樣飄舞。
我從炕上拿過大衣,穿好,決定去老史家,請老史家的人帶我去代銷店買東西。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雪停了。不,是基本停了。我居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不是說要下兩三天嗎?怎么一天不到就停啦?更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門口,也就是井房的門口,厚厚的積雪,已經(jīng)被誰鏟走了,堆在離井房一丈多遠的地方,那里堆成了一個小型的雪山。鏟雪的鐵锨,就靠在井房的門邊。這是誰干的呢?我第一個想到了老史,沒錯,只有他,才會這么照顧我。我有點兒感動,同時又覺得歉疚。我再看看鏟雪后的地面和積雪的落差,這雪的厚度在半尺左右。我仰頭望望天。天空陰沉沉的,仿佛藏著更多更厚的雪。我望一眼遠處,除了雪地上冒出的那些樹和樹枝,全是一片潔白,沒有飛鳥,沒有雞飛狗跳,也沒有飄動的落葉,大地靜靜的,一切都靜靜的,連雪都靜了。雪成了主角。
什么地方響起了“咔咔”聲。我轉頭一看,在西南方,離我大約七八十米的地方,有兩個人。我一眼就認出了其中的一個,她便是史家三姑娘萍萍,因為那條綠褲子,在白雪的映照下,太艷麗了,就像雪野上的一片綠葉。她在干什么?哦,我看到兩個水桶了——她在挑水,她正在水井上打水。我對雪地里的井感到好奇,便向那邊走去了。
通往水井的路上有幾行深深的腳印。
“哥!”萍萍先看到我了。
她這次沒有穿她爸的短大衣,但似乎也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她所穿的大衣,我認出來是她二姐史麗娟的。她用圍巾包住頭和脖子,只露出半個臉來。上衣雖然不是太合身,但修身的綠褲子,仍然勾勒出她嬌美的身材,她撲閃著眼睛叫我一聲,對身邊一個穿軍大衣的女人說:“就是他,二姐的同學。”
軍大衣朝我笑笑,使勁盯了我?guī)籽?,說了句“二姑娘的同學真好”,又邀請萍萍空了到她家玩玩,便挑著水桶走了,扁擔和腳下,都響起了“咯吱咯吱”聲。
“我說你是二姐的同學,嘻嘻?!逼计几疑炝讼律囝^,意思是她撒謊了。
“說什么都行?!?/p>
“嘻嘻……”
“這就是水井?”
“是啊?!?/p>
“深嗎?”
“你看看,小心啊,井口滑的……別看啊?!?/p>
我在離井口還有一步遠的地方,抻長脖子,向水井望望,黑乎乎的,什么也望不見。我看著遠去的挑水女人,小聲問她:“為什么說我是你二姐的同學?”
“爸讓我這么說的。”她依然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只有曹叔曹嬸知道你不是二姐的同學……”
我知道她話里藏有另外的意思。我不想多想,又把話轉了回來:“怎么你來挑水?”
“爸去老曹家嘮嗑了——就是說事去了,他們大人的事真多,我和二姐都煩他們的。媽和大姐看牌去了——午飯一吃完,就有人來請大姐了,喏,就是剛才挑水的那家,她家有牌局,也不算賭錢,就是玩的。媽那才叫賭呢,連天帶夜的。二姐在做功課,咱家就她愛讀書,她要考大學的,她不想做我們自力村的人。我不挑水誰挑水?”
“我來幫你……”
“你呀……不不不,你是客。再說,路滑,你不行?!逼计继羝鹚埃吡?。
“想去代銷店,買個本,還要買筆?!蔽腋谒砗笳f。
“到我家拿呀,跟二姐要?!?/p>
路過井房門口時,我突然想起了掃雪的人,便說:“是你掃了門口的雪?”
“是啊,驚動你了吧?我知道你在看書哇。這雪還要下的,我怕夜里下更大的雪,把你埋在井房里?!?/p>
到了她家,看到史麗娟在寫作業(yè)。史麗娟抬頭看到我了,神情有些呆滯,那是專注的表現(xiàn)吧。她看到我就像沒看到一樣,沒理我,表情也沒有變化,仿佛我不存在似的,又繼續(xù)埋頭寫作業(yè)了。
“二姐,哥要紙和筆……二姐,聽到?jīng)]有啊?哥跟你要信紙……”
“聽到了聽到了……”娟顯然反應慢了些。她紅了臉,從書包里找出一支鋼筆,又找了一個本子給我,“沒有信紙……本子行吧?”
萍萍替我接過來了,又轉頭問我:“行吧?”
當然行啦。我拿了本子和筆,從老史家出來,天空的雪又往下落了。
代銷店
到了傍晚,我的信寫好了。
雪更大了。比上午還大,才四點多鐘,夜色已經(jīng)提前來臨了。我?guī)状蔚介T口看雪,看霧霧騰騰的世界,心里也蒼茫起來。我在給父親的信中,把雪景描寫得很美,把北大荒的人也描述得很有趣,還說酸菜很好吃,酸菜燒牛肺也很好吃,還寫了幾乎被冰凍封口的水井。我沒有提到老史家的三個姑娘。
萍萍又來了,這回她給我送來了炒米。我剛才寫信的時候,還真想吃點兒東西。在這樣的天氣里,不找點兒事做,沒有零食可吃,真會很無聊的。金黃色的炒米裝在一個玻璃的罐頭瓶子里,隔著瓶都聞到了炒米噴噴的香味。我感謝萍萍送來的炒米。她卻說不能感謝她,是她大姐從老吳家拿來的,放在家里好幾天了,沒人吃。又多了個老吳?這又是個什么人物呢?是不是老史不想讓大翠在他家看牌的那個老吳?萍萍不說,我也不好多問。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秘密,就是萍萍在說到她大姐的時候,總會看我的臉色,似乎她大姐是一支溫度計,能夠試出我的溫度。萍萍這次說她大姐的時候,照例還是觀察我的臉色,接著告訴我一個更為重要的消息,今天晚上,老曹在家里請客,專門請我到他家喝酒。
“不去不行嗎?”我商量著,我一怕生人,二怕喝酒,關鍵是,害怕這場酒有更多的內涵。
“不行的,爸都回家搬酒了?!?/p>
“可是,我要寫信,我的信還沒寫好……”我撒了個謊。
“明天寫呀,反正你也走不了……瞧這場雪?!逼计伎粗?,“你不走了是嗎?”
“誰說的?”
“沒有人說……”她突然嚴肅了,聲音低了很多,“我瞎猜的……”
“村子上有代銷店嗎?我要買本稿紙?!蔽亿s快轉移了話題。有些事情還真不是挑明的時候,萍萍要說希望我不走,或說有人希望我不走,我又怎么回答?我說要買稿紙,是個很好的轉移。
“買什么?”萍萍的眼睛又驚詫了。
“稿紙……就是信紙。還要買幾個信封?!?/p>
“老吳家的小商店可能有信封……哥,我?guī)闳ベI,正好我要到老吳家去喊大姐——大姐也要到老曹家喝酒,老曹也請了大姐?!?/p>
“誰?”
“大姐呀,你不高興?”
我還真不能說不高興,我只好說:“我以為老曹請了你們一家……你和娟也去吧?”
“我們都不去的?!逼计悸曇敉蝗惶岣吡恕?/p>
我跟著萍萍出門了。
老吳家在村東頭,要經(jīng)過萍萍家的門口。從萍萍家窗前路過時,我聽到屋里有爭吵聲,是史麗娟的聲音,她在責問和呵斥誰??赡苁歉杏X窗外有人吧,史麗娟的聲音立即住了。但我還是感覺氣氛緊張。
萍萍看到我猶豫的眼神和遲疑的腳步了。她催促道:“別管他們,咱們走!”
我們到了老吳家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老吳家和萍萍家完全不一樣。老吳家在村子的東頭,有一個大大的院子,三間磚瓦結構的堂屋又高大又敞亮。
我們一進門,就看到在井上遇到的挑水那個女人了。她一見萍萍,熱情地說:“三姑娘來啦?快快快……里屋炕上坐……”
“不坐了,哥要買信封,吳嬸,你家里有吧?”
“有!”
我已經(jīng)看到她家房屋的內部結構了,比老史家要闊氣多了,老史家是兩間,分里屋和外屋。她家是三間堂屋兩頭房,當央這間,雖然也可稱“外屋地”,但不像老史家的外屋地那么冷,應該也有火道通過。外屋地靠后墻有兩個貨架,上面零亂地碼著一些日用商品。兩頭房的房門都是玻璃門,能看到緊閉的屋里人頭攢動、煙霧繚繞的。大翠可能就在其中一間屋里看牌。
我買了兩個信封。
萍萍已經(jīng)進了里屋。
我只從門窗的玻璃向里看了看。我看到一鋪大炕上,有五個人圍著炕桌而坐,三個女的,兩個男的,有老有少,他們每人手里舉著一把牌,是紫紅色面子的窄窄的小牌。不是撲克牌。這種牌我沒見過,不知道怎么玩。除了五個看牌的人,還有兩三個人在相眼。我看到大翠的位置正面對著門,她面前有一沓毛票,毛票邊上還有一盒香煙。此時她正在跟萍萍說著什么,一抬頭,看到了我,便把牌放下來,從炕尾抱了一堆衣服,下炕,拿了香煙,出來了。
大? 翠
我們重新走在村路上時,天就要黑透了。
雪似乎更大了些。還有風,也刮了起來。一天沒有風,雪的威力少了點勁。經(jīng)風吹動的雪沫子,甩到臉上,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扎過來。我們縮著脖子,從一戶戶人家的門口走過。村路并不筆直,人家的屋里透出的燈光有明有暗。
萍萍走在前邊,我跟著萍萍,大翠落在最后。走過大約七八戶人家,萍萍停住了,轉過身,隔著我說:“大姐,我回啦?!?/p>
大翠沒有說話。
萍萍又對我說:“哥,好好喝……少喝幾杯,別醉了找不到井屋啊?!?/p>
萍萍從我身邊經(jīng)過后,突然跑了起來,胳膊還帶了下大翠——感覺是故意的。毫無準備的大翠被帶了個趔趄。萍萍也差點兒滑了一跤。
我知道,這家就是老曹家了——在雪花飛揚的空氣里,我已經(jīng)聞到飄蕩的菜香味了。
我轉頭看大翠。大翠也看我。她用圍巾包著的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看我看她,小聲道:“曹叔……請你去喝酒……”
大翠說話很慢,有較長的停頓,感覺不到她對老曹的宴請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我真心不想去喝酒,但還沒有想好拒絕的理由。我聽大翠的聲音那么微弱,助長了我拒絕的勇氣:“我要給家里寫封信……你去喝吧?!?/p>
“嗯……寫信是大事?!彼玑屩刎摰卣f,“那……我也不去了?!?/p>
大翠的話,讓我知道我錯了——如果我不去老曹家喝酒,老曹就沒必要請大翠了。大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她停了幾秒,或十幾秒,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老曹家的門突然開了,燈光一下子放了出來,照射在雪地上,光影里的雪花一團一團地在風中飄舞。跟著燈光一起出來的,正是老曹。
“進來呀,進來呀,我估摸著要來了嘛……哈,這不是就來了嘛,這倆孩子,真好……”老曹緊走了幾步,“大翠,你這孩子,害什么羞啊,快領小陳進來,快,進屋!”
大翠逃不掉了。我也逃不掉了。
坐在老曹家的炕上,我極不自在。大翠也不自在。我還后悔,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去吃了。嘴上說不去(心里也不想去),卻雙雙對對走到了老曹家的門口(老曹并未看到我們是被萍萍押解著來的),還嘀嘀咕咕說不想去,最后被老曹拉了才去。
大翠是怎么想的呢?我看出來,她的情緒也不佳,心情也好不起來,平時就不愛說話,這會兒更是緘口不語,自始至終沒有主動說一句話,連一個字都沒說。我只是埋頭吃菜,叫我喝酒就喝一口,最后象征性地敬了老曹一杯。其實這只是我在自力村的第二天,感覺就像經(jīng)歷了很久似的。我不再像昨天晚上或今天中午那么矜持了,而是稍許放開了些。再說,老曹家的魚燒得還不錯,酸菜燉羊肉,也比老史家的酸菜燉各種動物的下水好吃些。我總結一下,老曹家的菜之所以好吃,是因為菜里放油多。老曹家舍得吃,還舍得放油,真誠待客,看來他們兩家還真是好朋友,老曹也是真心在幫老史。
老曹家的人口不多。有個兒子,結婚后,到城里去住了。有個女兒出嫁了,家里就夫婦二人。老曹和曹嬸倒是一如既往地熱心腸,一邊吃飯一邊說了許多我和大翠一聽就明白的話。比如,曹嬸說,要兒子有什么用?我家老大帶著媳婦住在佳木斯了,什么事也指望不上他的。老曹就不同意了,說誰指望他啦?咱孫子姓曹就行,老史家不就是缺這一支?但我們二人像約好似的,就是不朝上扯,就是裝糊涂。曹嬸急啊,看我們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只好自作主張地安排了,她安排我安心在自力村過年,年后去佳木斯玩幾天,再去哈爾濱玩幾天,甚至連四月開犁、五月種大豆的事都說了。老曹在曹嬸安排的時候,適時地幫著腔,還多次叫大翠表態(tài)。大翠不表態(tài)。不表態(tài)也不能生氣。不但不能生氣,還必須笑。大翠的笑哪是笑啊,簡直就是無可奈何啊!
由于話題對不到點子上,又不好直接讓我做老史家的上門女婿,老曹只好岔開話題,問我住井房里適應不適應,都忙些什么。我說我在井房給家里寫了一封信。老曹敏感而警覺地問我信上說了什么。我說就是跟家里說一聲我在這里挺好的。老曹點點頭,然后有了點思想,和曹嬸眼神交流了一下。大翠就是在這時候,說吃好了。其實大翠早就不動筷子了。她說吃好了,就是要回去的意思了。老曹哪能愿意呢,一瓶酒,喝了還不到一半。老曹給我和大翠又倒?jié)M了杯子。老曹家的杯子,比老史家的杯子要小一些,是二兩一杯的。老曹夫婦倆慫恿我和大翠喝一杯。我不知道這是什么路數(shù),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講究,反正我不能喝猛酒的。我就推托不喝,再喝就醉了。老曹夫婦當然是再三勸了,還讓大翠先舉杯。大翠眉眼低斂著,杯子舉起來了,我就不好再推了。但大翠是真干了個滿杯的,是一口就干了的。我只是喝了一小口,看大翠干了,又補喝了一大口,也只是喝了三分之一。老曹不允,我也不能再喝,推讓間,大翠做了個驚人的舉動,她說了聲“我來幫你喝”,酒杯就到她手里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一飲而盡了。大翠放下杯子,說:“喝好了,回家!”
大翠這回是果斷決絕,說走就走。
我迅速穿了大衣,跟著大翠往門外走。
老曹夫婦跟在后邊送我們到門口,一直遺憾地說沒招待好我們。
風比剛才大多了。雪花開始橫飛,由一根根鋼針,變成了一條條鞭子。地上的積雪也很厚了,腳下響起“噗、噗、噗”的聲音。
我以為大翠不會再跟我說話了??陕愤^她家門口,就要分手的時候,她禮貌地邀請我去她家坐會兒。在我說“不去了”之后,又關照我看好爐子。
雪? 后
大雪又下了一夜,第二天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天,直到第三天清晨,才是大晴天。
雪后的太陽像是被雪洗過一樣,干干凈凈的,天空也干干凈凈的,空氣非常潔凈透明,無邊無際的雪野,在陽光下閃耀著更白的光,猛一抬頭,會有種刺目的感覺,要把眼睛瞇一會兒才能適應。
我和老史家的三個姑娘來到村后的公路上玩雪了。
本來沒準備玩雪。我把寫好的信裝進了信封,還封了口,到老史家吃早飯時,請老史幫我寄了。因為昨天晚上喝酒時(這幾天,除了早上不喝,午飯和晚飯都喝酒),老史說過,明天雪停天晴,他就要進城,辦點好酒好菜,回來過年,還帶有抱歉的口氣說這幾天沒讓我吃好。言下之意,買點好吃好喝的,也是為了我。老史從老吳家借了木爬犁和那匹白馬,套好走了。我想跟他一起去城里看看。但老史說新雪過后,雪很暄,路上容易發(fā)生翻車啊什么的,去年還摔死過馬,過幾天,等路上的雪軋緊了,再帶我進城。老史的話有道理,因為萍萍也說過類似的話。
老史家的三姐妹,除了吃飯時間,很難看到她們扎堆在一起。能在雪后的陽光下,一起到村后的公路上玩,一定是因為我。我發(fā)現(xiàn),她們都經(jīng)過精心的打扮,最亮眼的,還是三姑娘萍萍,她今天穿一條褲腳更加肥大的紅色喇叭褲,屁股到腿彎都收得很緊,白色的太空棉夾克式棉襖,里面是綠色的高領毛衣,大圍巾是嫩黃色的,加上她白皙的皮膚,鮮枝活葉,就像春天的一枝花。相比較萍萍而言,二姑娘史麗娟的穿著就太一般了,但也比平時講究,最顯眼的是那件羊毛衫,兔灰色的,胸前戴一朵小紅花。萍萍人像一朵花,艷麗、喜感。史麗娟是戴一朵小紅花,卻沒有小紅花那樣鮮艷,這可能是性格決定的。大姑娘大翠也換了新裝,栗色的褲子,雖然不像萍萍那么“喇叭”,也把屁股包裹得緊緊的。和往日不太一樣的是,她沒穿那件平時常穿的臃腫的大衣,而是穿了一件花格棉襖,這樣,她的身材比平時窈窕多了,卻也失去了一些矜持和莊重。大翠能夠跟我們出來玩,還遭到萍萍的奚落:“難得大姐今天不去玩牌?。 贝蟠洳⒉蝗ダ硭?,而是跟史麗娟耳語了什么,惹得史麗娟也笑了。萍萍知道兩個姐姐一定是拿她的穿著尋開心了,便不依不饒追打大翠,還抓一把雪擲向史麗娟。
村后的公路離村子有二三百米,是繞著山嶺蜿蜒到村后的。公路上,已經(jīng)有馬拉爬犁的痕跡了,還有膠輪車的車轍印。我們先是踩著車轍印走。大翠和史麗娟都是慢慢的、小心謹慎的。我也是。只有萍萍,蹦蹦跳跳的樣子。我跟著她們走了一會兒,便向雪厚的地方走。我試了試最深處的雪,一腳踩下去,一直漫到我的膝蓋。
萍萍扭回身,也跟我來了,她笑嘻嘻地說:“好玩吧?!?/p>
萍萍說罷就彎下腰,兩手攤開,一攏,就攏了一堆雪,又攤開,又一攏,那堆雪就大了一倍,她兩手一合,再一合,那堆雪很快就成了一個大雪球。她抓起大雪球,揮著臂,試了幾次,才把手里的大雪球擲向遠方。
萍萍在彎腰和揮臂扔雪球時,都露出了一截白閃閃的腰肢和肚皮,和滿眼的白雪交相輝映。我也被她的白肚皮閃了一下,像做了壞事一樣不敢看,便抓了個雪球,向路的一側扔過去。
史麗娟和大翠被我們感染了,也紛紛扔起了雪球。
在雪球擲向的方向,是緩緩的下坡,一直到坡底,便是一片闊大而平坦的雪原了,雪原的上邊,又是上坡,坡上便是一大片林子,密集的林子一直延伸到望不見的遠方。
“那是后山?”我問。
“是啊,那就是后山?!逼计寂闹痔咨系难翱?,山坡上是我家的一塊田,就挨著那片林子,我還在林子里撿過蘑菇——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北大荒最美的時候是夏天,山下邊有一大片沼澤地和淺水湖,節(jié)節(jié)草啊、蘆葦蕩啊,一簇一簇的,有許多大雁和天鵝,有一年大姐帶我去撿天鵝蛋,跌進沼澤里,差點兒丟了小命?!?/p>
聽著萍萍的話,望著遠方的樹林和林子下的雪原,在那片看似平坦的雪原下,就是萍萍說的淺水湖和沼澤了。我心里充滿感慨,啊,這不就是我想來的地方嗎?除了季節(jié)不對,遼闊、無邊、沼澤、節(jié)節(jié)草、蘆葦蕩、白樺林,還有天鵝和大雁……太讓人神往啦。我真想聽萍萍繼續(xù)講下去,也想和她們一起去那里走走。
這時候,有一輛摩托車駛過來了。騎手顯然也看到了我們,他鳴響了喇叭,而且很霸道地拉了個長音,示威一樣加速向我們沖了過來,在要靠近三姐妹時,一個急剎車,摩托車歪斜著滑了一段距離,濺起的雪高高飛揚,落在了三姐妹的身上。應該承認,騎手的動作雖然危險,卻十分瀟灑。
騎手的惡作劇引起了萍萍的不滿,她“啊啊”尖叫幾聲,抓起雪擲向騎手,還不依不饒地大聲罵道:“吳小胖子你要死啦!要死啦!”
吳小胖子并不惱,還哈哈大笑起來。他單腿支著摩托車,熄了火,瞇著小眼睛對大翠說:“大翠,我?guī)愣碉L玩?。 ?/p>
大翠沒有理他。大翠撣著身上的雪。大翠“受災”并不是最重的。最重的是落在后邊的萍萍。萍萍滿頭滿臉都是雪,但萍萍不急于撣去身上的雪,而是沖在前邊,不斷地抓起雪擲向吳小胖子。
吳小胖子對于萍萍擲過來的雪,也不去躲閃,只是傻傻地笑,繼續(xù)看著大翠。
史麗娟拉走了萍萍,還瞪了萍萍一眼,對大翠說:“回家!”
大翠不再撣雪——她身上其實沒有雪。
三姐妹幾乎是并排著,走了。
吳小胖子的摩托車又轟轟響了起來,從我們身邊騎過時,回頭沖我們吹了聲口哨。
“小流氓……丑得跟鬼一樣!”萍萍依舊不服氣,但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她對我說,“家里開個小破店就顯擺了,要不是他爸在鎮(zhèn)里的農(nóng)科所當所長,他也當不了派出所的臨時工,有啥了不起的,還到處抓賭博,他自家的小牌局怎么不抓?大姐,不許你再去他家看牌了,也不許你再搭理他了……”
萍? 萍
走進村莊后,我要向西,去井房,而三姐妹要回家。就要分手了,我想邀請三姐妹去井房玩,主要是想聽聽她們講后山的故事,講白樺林里的小花鼠,講山下邊的沼澤地,講大雁和天鵝,再咨詢她們,雖然是大雪天,還能不能去那兒玩一次,感受一下冰雪下的沼澤和淺水湖。但史麗娟說雪太大,路不好走,危險。她順帶也攔住了大翠和萍萍,她指揮大翠去前莊(就是自民村)把她們的母親喊回來。史麗娟說:“就知道賭,遲早死牌局上!”
史麗娟的話很負氣,也是說給大翠聽的。大翠也愛小賭。
大翠自然不爽,她又指揮萍萍說:“你去!”
“誰愛去誰去!”萍萍才不理這一茬呢,頭一梗,回家了。
不歡而散啊。史麗娟偷看我一眼。史麗娟的本意不是這樣的。但史麗娟也不想和我解釋什么。我去后山的白樺林和冰封的沼澤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了。但我又多了一些思考,覺得這三姐妹都像各懷心機似的,都在斗智斗勇似的。我還想,這可能都是因為我的到來。我的突然闖入,給這個北方小村子帶來了一股暗流,也給這個家?guī)砹瞬话捕ㄒ蛩亍?/p>
回到井房,我心里還惦記著遠處的白樺林和冰雪覆蓋的沼澤,如果不能在臨走時去那里感受一下,總是不甘心的。
萍萍又來了,仿佛她最懂我。
“哥,你要去后山玩白樺林和沼澤地,我?guī)闳?!”萍萍一進屋,就亢奮地說,“別聽二姐的,她什么都怕。她就是個膽小鬼!”
真是求之不得啊。我立即跟著萍萍走了。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萍萍換衣服了,上衣還是白色太空棉夾克小棉襖,腿上換了一條藍灰色的棉褲。棉褲又舊又硬,還有些短,走路發(fā)出“嚓嚓”聲。萍萍忍不住告訴我,這是她媽去年的老棉褲,雖然不好看,但可暖和了。
通往后山的路,真要走起來,我還是怕的。從村后的公路下來,就是大緩坡。剛才擲雪球時,覺得后山并不遠,坡底的開闊地(沼澤和淺水湖)也近在咫尺。這陣子,卻發(fā)現(xiàn)有些距離了,緩坡上的那些樹,還有一排電線桿,看上去都很渺小。我跟在萍萍的身后,看到她一腳下去,雪就漫到了腿彎里,要拔出來,才能走第二步。
“我們走的是路嗎?”我跟在她后邊說。
“放心吧,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路?!逼计纪O聛淼任?,“看到那棵大樹沒有?”
我順著萍萍手指的方向看去,說:“看到了?!?/p>
“大樹前邊,還有一棵樹,看看?”
“看到了?!蔽蚁耄@哪里是什么大樹啊。
萍萍像能聽到我的心語似的,解釋道:“遠看不大的,近了,你就知道,是大樹了,我們兩人都摟不過來的——第二棵大樹前邊,有個大山包,看到?jīng)]有?”
那算什么大山包啊,就是緩坡上又隆起的一道嶺,在萍萍眼里就成大山包了。不過,白雪在那里的起伏,倒是不乏壯觀和浪漫。
“到了那里就好了,可以順著陡坡滑下去,連滾帶爬就到沼澤了?!?/p>
“我們會陷到沼澤里嗎?”
“會呀,沼澤很深很深的,深到?jīng)]有底。沼澤里還藏著怪物,有一年,一只山羊走進去就沒有出來,聽大人說,沼澤還吃過一頭驢。你又瘦又高,都是瘦肉,沼澤最喜歡吃了,正對胃口呢。”
“?。俊?/p>
“嚇唬你的,哈哈哈,???啊?”萍萍學著我的口氣,“笨不笨?。窟@么冷的天,沼澤早就凍透了,收割機開進去都陷不下去的?!?/p>
哈,我上當了。不過萍萍那認真的口氣,還真嚇著我了。
“走吧。”萍萍拉住了我的手。
我心里緊張了一下,雖然都戴著厚厚的手套,我還是感覺到了萍萍的手的溫暖。其實我應該拉住她才對。但萍萍的手很有力。在萍萍的助力下,我們一歪一扭地行進在雪地里。本來我就不后悔來后山,有了萍萍的陪伴和牽手,更是平添了一種動力。
一路下坡,不知不覺就走上了那道坡嶺——“大山包”。我已經(jīng)很累了。我是第一次走這樣的雪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想趴到雪地上睡一覺。萍萍也很累,她的圍巾上,哈出來的熱氣已經(jīng)結上了冰霜。我回頭看看來路,從低處往高處看,覺得路途很遙遠了。再往下看,坡度確實陡了很多。
“那就是沼澤?”我問。
“是啊,還去不?爬不上來我可救不了你啊。其實都是雪,什么也看不到的。最好玩的是在夏天里……”萍萍突然不說了,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赡茴A感到,我不會等到明年夏天吧。
我不說話,拽一下她,意思是繼續(xù)前進啊。
她回拽一下,說:“急啥呀,我們要滑下去的??次业摹黄鸹?,別松手??!”
萍萍往前走兩步,選擇最陡的地方,坐到了雪地上,兩腿并攏伸向前方。
我也照她的樣子坐好。
萍萍說:“我喊一二三,身體要向前縱一下,明白啦?”
“明白?!?/p>
“一、二、三、開始!”
我沒等她說“開始”,在“三”落音時,就向前一縱。由于步調不一致,手又緊緊地扣在一起,我們兩人幾乎都滾到了雪地上,手也松開了,各自在雪坡上連滾帶爬的。雪并沒有那么滑,沒滑多遠就停住了。萍萍哈哈大笑著,還罵了幾聲。她爬到我身邊,拂去我臉上的雪,說:“你呀你呀你呀……真笨!”
她的臉離我太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像嬰兒一樣鮮嫩的口舌,還有噴到我臉上的清甜的熱氣。她看我的眼神不對勁吧,突然定住了,愣愣地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然后,夸張地向后一仰,躺到我身邊了。
我們一順頭地躺在雪地上,望著湛藍的天空。
半晌,萍萍像是對著天空,喃喃道:“哥,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信
沒錯,我決定離開史家了。這是雪后的第二天。本來我還可以再待幾天的。最好能收到家里的回信??墒?,突發(fā)的一次爭吵,讓我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爭吵發(fā)生在昨天晚上。昨天上午,我和萍萍去了后山——確切地說,那還不是真正的后山。也沒去沼澤,在去后山和沼澤的途中,我們就返回了。是萍萍突然要回來的。她對于帶我去后山和沼澤的決定,突然后悔了,她不顧我的反對,堅決不去了。在回來的路上,她也不再拉我的手了。午飯后,我在井房的炕上寫了一下午的小說,其間,老史來跟我坐了會兒,本來他還是有話要說的(幾次欲言又止),看我在本子上寫著什么,抽了兩支煙,弄了弄爐子,離開了。我繼續(xù)那篇小說的寫作,一直寫到頭昏眼花,一直寫到天黑,看看時間,五點半了,才把爐子封好,走出井房。還沒到老史家,就聽到爭吵聲了。我一聽就是史麗娟的聲音。史麗娟是在呵斥誰,而且提高了聲音。
“……無恥……你以為人家都像你那么笨???什么年代啦?都八十年代了,還搞這一套……無恥!無恥……”
我已經(jīng)走到窗前了,想不聽也不可能了,而戛然而止的爭吵聲,讓我覺得,這一次的爭吵,和上一次一樣,還和我有關。
我從下屋地進到里屋,本可以略作停頓,讓爭吵雙方平靜一下。但我還是急了點,剛進屋里時,看到史麗娟把炕上的一本書迅速拿起來,壓在一個信封上,又以書為掩護,把那封信和書一起裝進了書包。不用說,那是我請老史寄的家書,昨天請他帶進城里去的——雖然一閃而過,我已經(jīng)確認了,老史沒有寄走我的信,而是帶回來了。從史麗娟的口氣判斷,老史不應該是忘記了,而是故意不寄的。當一瞬間意識到這個事實后,我便假裝沒有看到史麗娟慌張的掩飾(我相信她會幫我寄的),挺自然地說:“今天來早了……”
“不早,正正好?!逼计及褢牙镎诳椀拿峦晃惨蝗?,“吃飯!”
我心里有點兒五味雜陳,暗暗下了決心,不能再待下去了,美麗的北大荒之行,是時候結束了。
所以,在晚飯前,我禮貌地跟老史提出,請他明天送我進城,直接去佳木斯火車站。我在開口說這句話時,是艱難的,也是忐忑的。我說出來了,氣才順暢。接著我真誠感謝了老史和他全家這幾天的熱情招待,我還真誠地要交這幾天的伙食費和住宿費。我的這些話,讓老史不斷地吃驚(從他抽煙的動作和神情上能看出來)。萍萍也是驚訝的,雖然她早已經(jīng)料到這樣的結局。萍萍還是不停地看看我,又看老史,當她看到史麗娟低著頭不斷地整理書包的平靜的樣子后,便不再如往日那樣伶牙俐齒地說話了,只顧往炕桌上收拾飯菜和酒。
“不喝酒了?!蔽艺f。
“喝呀,不喝酒成什么席?萍萍,你去老吳家買盒午餐肉來,再燒兩個菜。也跟老吳說一聲,明天我要借他家木爬犁用?!崩鲜氛f借木爬犁,是決定要送我了。
我不敢看老史的表情,他一定很難過。
“要買你去買……我不去!”萍萍說。
“娟,你去?!崩鲜返目跉庥悬c兒乞求。
“家里不是有凍豆腐嘛,我來炒個酸菜豆腐?!笔符惥暾f。
老史只好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憋住心里的事,小心翼翼地說:“我出去一下,就回……”
“不行,誰也不請了——你要敢叫老曹,我就不做菜了。”史麗娟的口氣很決絕,“我們家的事,不需要別人摻和!”
老史只好在炕上抽煙。
這是我到老史家,第一次吃史麗娟燒的菜。史麗娟在準備燒菜時,看我坐著無聊,找了一本《紅樓夢》給我,是從她的書包里拿出來的。我把這冊《紅樓夢》拿在手里,慢慢翻幾頁。這套《紅樓夢》我也有,淺藍色封面,分四冊裝訂。史麗娟給我的這本是第二冊。我看到扉頁上有她的簽名,很秀氣的字,還有購書時間:1982年12月18日購于佳木斯市新華書店。那就是一個多月前嘍。在這么緊張的學習之余,還能看得進《紅樓夢》,說明史麗娟是個文藝青年啊。我翻翻書,書里突然掉出來一枚樹葉,紅色的,紅得耀眼透明,已經(jīng)風干了,很精致,葉子上的脈絡清晰可見,我猜,這應該是白樺樹的葉子吧。我身邊就是織毛衣的萍萍。萍萍也看到這枚樹葉了。是白樺樹上的嗎?我如果問她,她會告訴我的。但我不想問了。是不是白樺樹的葉子,或是別的什么葉子,已經(jīng)意義不大了。
最后一頓晚飯了,大家都沉默不語。老史也不是世故的人,心里有一點兒事都呈現(xiàn)在臉上,他一直悶著頭,喝了好幾杯酒。平時不喝酒的史麗娟,也敬了我一杯。萍萍還認真地說:“哥,回家你要給我們寫信噢?!?/p>
“到家就寫信。”我也很干脆。
這似乎又給了老史一點兒希望,所以當最后我要留下一百塊錢時,他怎么也不收,直到我把錢丟到炕上,他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故事到這里已經(jīng)結束了。我在第二天一早離開了自力村,送我的不是老史,而是老曹。老曹一是受老史的委托,二是他也要到市里去采購年貨,算是把我捎上了。離開時,只有萍萍和老史送我到村頭,其他人只在門口和我道別。當木爬犁走到村頭時,萍萍還叮囑我別忘了寫信,還跟我不斷地揮手。
我坐在木爬犁上,望著漸漸退后的自力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依依不舍之情。
一路上,老曹還說了許多可惜的話,他夸他們的家鄉(xiāng)如何好,人均有多少地、多少林子;重點是夸老史家的人多么好,是個老實、厚道的人家;又夸三個姑娘三朵花,都是能過日子的好姑娘,還勸我回家過了年,春暖花開時再來玩玩。對于老曹的好意,我也只是含糊其詞地應了幾聲。
我沒有食言。我回家后就給老史家去了一封信。很快也收到了老史家的回信,從信的內容上看,雖然是老史的口氣,從筆跡卻能判斷出,寫信的是史麗娟。
在此后的大半年里,我和老史家一共通了五六次信,從第二封信開始,信后有了落款——史麗萍,即萍萍。綜合萍萍幾封信的內容,我大致知道了老史家的許多事,大姐史麗翠在春節(jié)后,出嫁了,就嫁在本村,新郎正是騎摩托車??岬摹俺蟮酶硪粯印钡摹皡切∨肿印薄6闶符惥暝?983年8月考上了佳木斯師范學院。史嬸的主業(yè)還是打小牌,不再出村了,就在本村,而且就在親家老吳家。老史沒有什么變化,夏秋時和老曹合伙做了幾趟生意,主要是販賣大豆和玉米,沒說掙了多少錢。至于萍萍自己,倒是沒有太多的信息,只是在最后那封信里,給我寄了一張彩色照片,是在照相館拍的。照片上的她依然是花枝招展鮮艷欲滴。然后,我和老史家(或和萍萍)的通信便中斷了,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了。
還是信
時間的車輪迅速駛到1990年春夏之交的一個周末,我意外地收到母親從老家?guī)淼囊环庑牛ㄎ以趲啄昵熬鸵驗閷懽魃系某煽儯皇欣镆患覉笊缙笧楦笨庉嬃耍?,這是一封厚達七頁的長信,是從佳木斯寄來的,我先看看信的落款,果然是史麗娟。信的開頭是客套話,前半部分是說她現(xiàn)在的情況,她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市區(qū)一所小學做老師了,工作、生活各方面都很好。信的后半段是一大段精彩的文字,是對她們村后山下邊的沼澤和季節(jié)湖的描述,主要是描寫夏天的風光,在她的生花妙筆下,我領略到了那片神奇的土地,那里叢生的雜草、豐富的植被和天鵝、大雁等大型候鳥的風姿。她還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鄉(xiāng)旅游,說后山已經(jīng)開發(fā)成旅游景點了,是北大荒著名的濕地公園,面積可大了。信的最后,附帶告訴我她家的一些情況,比如她大姐史麗翠離婚了(原因沒說),又遠嫁到漠河了;老史在佳木斯市一家糧油加工廠當保管員了;史嬸不再打小牌了。信上沒有提萍萍。是因為在她家時,我和萍萍最親近嗎?她在信上還給我留了她學校的電話號碼。
這封信讓我特別激動,反復讀了幾遍。不知為什么,我心里隱隱涌起一陣歉疚之情,特別是大翠的離婚,感覺那是一段不幸的婚姻。我要不要回信呢?回信又說些什么?有幾次,我拿起電話,想給史麗娟打過去,一時又沒想好要說什么,心底的那份歉疚,就在回憶中,越來越深了。
在此后的幾天里,我的腦海中,多次出現(xiàn)三姐妹的身影。她們青春、善良、真誠、美麗,雖然各懷小小的心機,而那心機又是如此表淺和直接,讓我越來越感懷不已,她們是多么的清澈、透明和簡單?。≡诩m結了幾天之后,我還是給史麗娟回了信。也許不回信才是最大的傷害。于是,在這封長信里,我告訴史麗娟我的現(xiàn)狀,并回顧了1983年農(nóng)歷歲尾那次難忘的北大荒之行,回顧了在她家度過的幾天難忘的時光,并真誠地感謝了他們一家的盛情款待。
沒想到的是,這封信寄出不久,我收到一個包裹,打開一看,是一件紅色的毛衣。手工針織的毛衣非常精致。在隨毛衣寄來的信中,我得知了一個非常傷感的故事,讓我唏噓不已幾度落淚——史家的三姑娘萍萍,在她十七歲那年的夏秋之交,因為去后山的沼澤地里救助一只受傷的天鵝,不幸被沼澤吞沒了。史麗娟在信上說,萍萍并沒有給我織一件毛衣。但萍萍確實說過要給我織一件毛衣的,所以,這件毛衣,是她代萍萍送我的。讀完史麗娟的信,我的心反而沉靜了,我的幻象中,出現(xiàn)了萍萍許多的影像,也明白了為什么在1983年8月后突然中斷了的通信。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末夏初了,5月的陽光里,我無法穿上這件紅色的毛衣,我把毛衣仔細地珍藏起來,我知道,這件毛衣,不僅是萍萍的心愿,也飽含著史麗娟的深切情誼。我簡單收拾一下行裝,當天就踏上了開往佳木斯的火車。我要去看萍萍——她的墓地就在后山上的白樺林里,她安葬之地,能看到山下一望無際的湖水、濕地,還有成群的天鵝,那也是我心馳神往的地方。
我臨行時想給史麗娟打個電話,但我沒打。我要給她一個驚喜。
原載《芒種》2021年第1期
原刊責編? 張啟智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小說的“像素”
陳? 武
我一直想寫寫年輕時一段奇異的經(jīng)歷,寫寫我認識的北大荒的三姐妹。有幾次都開筆了,又放下了。寫別的小說可以完全虛構,最多不過是有個“線頭”,進而產(chǎn)生聯(lián)想,再生發(fā)開故事來。如果要寫《三姐妹》我不想虛構,但完全真實又不可能。這可能就是想寫而不愿寫的真實原因吧。
幾年前,《小說選刊》有個欄目,叫“我與《小說選刊》”。編輯向我約稿時,我寫到了年輕時的那次北大荒之行,那也正是文學的種子在我心里萌芽的時候。詩人遠人先生看到我的這段經(jīng)歷后,鼓勵我把它寫出來,他預計這里肯定有非常詩意、非常感人的故事。
當時,我已經(jīng)有幾年不大寫小說了。從2011年春天我潛居北京算起,主要寫些文化隨筆,出版的作品有《俞平伯的詩書人生》《朱自清在西南聯(lián)大》《猶賢博弈齋的燈影》《讀汪小札》等。評論家王干先生對我改寫隨筆也不甚理解,幾次勸我寫小說。這次遠人的慫恿,讓我產(chǎn)生了寫寫三姐妹的沖動。怎么寫呢?我居住的小區(qū)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北京像素”?!跋袼亍笔莻€專用詞,什么意思我只是大略知道,從來沒有去深入探究過。我有幾個搞攝影的朋友,和他們閑談時,口中會時不時地蹦出這兩個字。小區(qū)有幾十幢造型不好看的高樓,而且全部是筒子樓,跟“像素”也沒有關系。但小區(qū)里有不少和藝術有關聯(lián)的店鋪,分布在這些造型相似的筒子樓里。我在這里居住、生活、寫作,時常去酒吧、書吧、畫廊、咖啡店坐坐,喝喝啤酒,翻翻書,看看畫,更會遇到一些“藝術家”出沒于書吧、畫廊、咖啡店舉辦的小型畫展上。我便突然地想到“像素”這個詞,它們的基本色調及其灰度的編碼,再延伸到三十多年前北大荒之行中所遇到的三姐妹時,一些三姐妹的像素、編碼和小說的元素就呈現(xiàn)了出來。
生活遠比小說要精彩得多。寫小說就是寫生活,把人們基本的“像素”和“編碼”進行調節(jié)、拼湊和組裝,并藝術地再現(xiàn)出來。作者所要做的,就是起一個“園丁”的作用,給原生態(tài)的生活修修剪剪,花是花葉是葉就是了。
陳武,男,1962年生,江蘇東海人。
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作家》《鐘山》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700余萬字,
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選載。
出版各類著作50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