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大二那年看了一場木偶戲,眾人眼中的好青年楊士承便漸漸走上一條“不歸路”——他成了一個眼中只有偶的戲癡。一出由他自編自演的新戲《靈》上演后,引起爭議。靈是男是女?靈的創(chuàng)造者是正常人還是瘋子?拒絕被定義、被分類的人生,是更加自由,還是走向虛無?
金雅木偶劇團團長劉楚正第四次掀簾進后臺了,一次比一次激動,每次都有一個人跟出去。金雅木偶團六個固定人員,加上兩三個流動的,除楊士承,都去見證劉楚正說的“盛況”了。這次,劉楚正立在楊士承面前,看著他,楊士承沒接劉楚正的目光,他捧著一個偶,整個人像隱在煙霧里,讓人感覺恍恍惚惚。
今天來看戲的人多,很多。劉楚正又說。每次進來他都重復這話。
楊士承整理著木偶的衣物,眼神又專注又迷茫,弄不清是凝視著木偶還是在出神。雖然早習慣了楊士承這樣子,劉楚正還是想不透,怎么會淡漠到這程度,他說,士承,出去看一下。甚至碰碰楊士承的肩,楊士承猛地一躲。楊士承真該出去看看的,離戲開場還有半個小時,臺下幾百張椅子已坐滿,還有不少占不到椅子的人圍立四周,多少年沒有的境況了,全市所有的戲團都沒有過。
戲將開場,劇團人員陸續(xù)回后臺,整個后臺沉浸在激昂的氛圍里,臉上都掛著要好好演的決心。楊士承雙眼爍爍發(fā)亮,脖頸和腰背挺直了,呼吸變得急促,像即將走進嶄新的世界,但這不是楊士承今天特有的狀態(tài),每次戲開場前,楊士承都會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
團里的人跟楊士承說有不少人提到他,對他的演出很期待,木偶戲雖然蕭條,楊士承的名氣還是出去了。和往常一樣,楊士承沒反應。
社區(qū)書記進后臺朝劉楚正招手,劉楚正放下鼓槌——劉楚正兼鼓手——跟出去,回來后揮舞著雙手告訴楊士承,社區(qū)老人當中有人看過楊士承的木偶戲,印象很深,對華僑提起,華僑想見他一面。楊士承沒抬眼。半晌,劉楚正長長呼口氣,去向社區(qū)書記和華僑解釋,楊士承有個怪癖,演戲前必得全心投入準備,就是說人已提前入戲了。這解釋讓老華僑感動,這是真正的藝人,難得還有年輕人這樣,讓他專心演戲。
社區(qū)書記對劉楚正說,等戲演完,華僑若想見他再把他喊來。劉楚正想,但愿戲演完華僑就把他忘掉了。
鼓聲起,楊士承牽動的偶姍姍而出,這一刻起,他就是偶,偶就是他。楊士承可一人同飾兩角,兩手兩只偶,兩種演繹,兩種唱腔,在片刻之間轉換。
楊士承成了大家千金,顯赫家庭中唯一的明珠,被捧在手上,也被某雙手掂著,被供養(yǎng)于華府錦繡之中,也被圈禁于高墻之內。琴棋書畫凈水香花,千金以美供養(yǎng)自己。她就那么光彩著,獨自一人,和園中的花池里的魚一樣孤寂。楊士承被寂寞纏繞,他——也是她——唱著吟著嘆著,努力理解華麗而空洞的人世。
他走進千金的生命,十載寒窗苦讀給了他蒼白的臉龐,飄逸而稍顯病態(tài)的書香氣。楊士承成了書生,元宵花燈節(jié)與千金一遇,從此兩人走進不同的人生。
千金以為生活開始了,以為書生是人世支撐。事實上,他撐不起她的美麗與光彩,他同樣是個迷茫的弱者。他以為她是上天的眷顧,苦讀終換來絢爛。事實上,他看不透絢爛后的空洞,對這個世界他那樣底氣不足,怎么撐得住她深厚的情誼與依靠。他們以為是愛情,但都承不起愛情,于是悲劇,兩個軟弱者無依者的悲劇。
楊士承在悲劇里一唱三嘆,自我尋找,自我迷茫。
觀眾感慨的是戀而不舍的美,愛而不得的遺憾,他們在楊士承的演繹里,體味他對這份情的解讀、咀嚼與情緒,被他的情緒帶著,跟著扎進那份纏綿。
華僑們走神了,這么熟悉又這么陌生,這是屬于這塊土地的才子佳人,屬于這方水土的纏綿,離鄉(xiāng)多年,以為早已遙遠,沒承想一直倦隱于身體某處,楊士承伸出長長的觸須,一絲一縷勾扯出來。
劇團其他人明白在楊士承那兒不單是才子佳人,但他們不懂他的傾訴,又怎樣,他們知道他演得好唱得好,看戲聽戲的人高興,他是主角,配合就好。
臺上臺下,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理解著別人的世界,但熱鬧是一起的,演到精彩處,有共同的喝彩聲和掌聲,看起來那樣相似的聆聽與感慨。
戲一結束,臺下涌起歡呼的潮。劇團的人眼角潮濕,多少年不曾這樣了,他們幾乎不知怎樣應對這樣的熱情。劉楚正讓大家露面感謝觀眾,都出去了,楊士承沒動。有人呼喚他,越來越多的人呼喚他,他只是整理著偶。最終,楊士承讓偶代替他行了禮。
劇團其他人不滿了,對于楊士承,他們一向寬容甚至是縱容的,但這次他過分了。這些年,對于觀眾的渴望,已成為他們的心結,今天有某種心愿達成的暢快,楊士承卻成為一個暗色的音符。副團長李立軍口氣不好了,說楊士承不必端什么架子,今天人不是沖著木偶戲來的,是沖華僑來的。
不管因為什么來,反正是個機會。劉楚正想緩解下氣氛,說,這社區(qū)一向有華僑資助,每三年一次的祭祖都是大辦的,聽說今年要成立什么基金會,才有這么大型的典禮……劉楚正住了話,他突然變得很沮喪,默默在鼓邊坐下。
后臺悶在黏稠的沉默里,這些年,劇團經(jīng)常陷入這種沉默,這種沉默影響了劇團其他人,但從未影響楊士承,今天也不例外,楊士承表情沒有一絲波動。陳麗霞是個脾性隨和的大姐,她揮揮手說,接下來兩天還有兩場,好好演才是要緊的。
社區(qū)書記又來了,說華僑很喜歡他們的戲,想見見劇團的人,特別是分飾兩個主角的楊士承。劉楚正滿臉為難,說楊士承專心于演戲,不太習慣交際。他彎彎繞繞地解釋,藝術家總有一些怪僻。社區(qū)書記則委婉暗示,華僑有意思給劇團的人一些見面禮,紅包肯定有的,華僑出手也肯定是大方的,但點了楊士承的名,楊士承躲著不是很禮貌。
一個女孩盯著后臺的簾子,簾子每掀開一次,她的脖子都下意識地一伸,看清出來的人,又失望地聳聳肩。楊士承為什么總不出來?女孩甚至想,這大半天了,他不用上洗手間嗎?演戲時,她在臺下幾乎沒怎么動,沒鼓掌喝彩,她聽呆了,難以想象那個嬌滴滴萬種柔媚的千金是楊士承在演在唱,轉眼間又成了癡情俊逸的書生。
劇團其他人隨社區(qū)書記去祠堂,還是不見楊士承,女孩有掀簾進去的沖動,但最終抑制住。介紹人說楊士承的姐姐交代過,要小心些再小心些,楊士承不喜歡唐突的打擾。得耐心,對楊士承,她有足夠的耐心。
女孩想好了,守到晚飯。晚飯時,楊士承果然出來了,下了后臺直直向祠堂去,別人打招呼他不回應,但并不給人傲慢的感覺,只給人一種走在世界之外的錯覺。
楊士承坐在角落,安靜地吃,怪的是并不顯得孤僻,好像他原本就該那樣。英挺的腰板,燈光下顯得俊朗。女孩一口飯含在嘴里,目光變直,呼吸有了起伏。
女孩朝楊士承走過去。
社區(qū)書記也朝楊士承走過去,帶著幾個華僑,在楊士承桌邊坐下,女孩不好再過去了。后來,女孩才知這是劉楚正建議的,大廳其他角落都安排了人,那個角落的桌子留著,楊士承會選擇那個角落,對華僑則說是專門留的桌子,于是,楊士承成了等待華僑的人。對顧自吃飯的楊士承,劉楚正的解釋是,楊士承餓了,先吃點墊肚子。華僑們寬容地沖這個年輕人點頭微笑,這樣的年輕人還肯專心演木偶戲,現(xiàn)在太少了。社區(qū)書記和劉楚正相視一笑,暗松一口氣,在華僑面前,終究保住了某種禮貌。
楊士承所在的桌子被擠得滿滿的,很多人對他說話,楊士承不躲閃不應話也看不出緊張,好像整桌人都是空氣。女孩看見社區(qū)書記和劉楚正一直對華僑說什么,時不時指指楊士承,在為他解釋什么嗎?
沒多久,楊士承放下碗往外走,女孩跟上楊士承,立到他面前,楊士承側了下身子,閃開,女孩又往前一湊,自我介紹,我是肖萌,陳阿姨帶我見過士婉姐姐,士婉姐姐提過我吧。
楊士承再次閃開身。
姐姐楊士婉應該提過這女孩,但楊士承不想做什么確認。前些天,楊士婉來敲門,楊士承不開,楊士婉拍門大喊,說要叫個開鎖匠。楊士承開了門,姐姐說得到做得到,別人不敢做的她敢。楊士婉一進門就堵住要往房間退的楊士承,說要交代一件重要事情。她提到了肖萌,介紹肖萌的種種情況,最后摸出一張照片,說是肖萌,要楊士承記住這女孩。走之前,楊士婉好像把照片放在客廳的桌上了,楊士承忘了,或許把照片和其他垃圾一塊兒收掉了。
去喝個茶吧。肖萌說。
楊士承繼續(xù)往后臺走。
肖萌緊跟,有事要忙?有事的話改天,我到時聯(lián)系你?
楊士承已到后臺,掀開簾子。
士婉姐姐把你手機號給我了。趕在楊士承進后臺那一刻,肖萌高聲說,我會發(fā)信息,你一定要看。
楊士婉說,手機是她配給楊士承的,但楊士承不聽電話不打電話,楊士婉規(guī)定他必須定時充電,看信息,若是她覺得有什么不對頭,會來找他。
楊士承在后臺陪著他的偶,戲已演完,有什么必要留下來吃晚飯,他想先回家,但劇團里的偶留在這兒,他不放心,幾個大箱子他又搬不回去,每次只好隨他們留下。他擔心那個叫肖萌的女孩會跟進來,演出時常有女孩到后臺看他,與他無關,但這個是姐姐讓來的,他有些擔心了,這些女孩做什么靠近他的生活。
肖萌立在簾外,她不明白,一向驕傲的自己怎么會這樣主動靠近一個男孩。單為那雙又專注又迷茫的眼睛,她也愿忘掉自己的驕傲,但得再等等,不要驚嚇了他。
今天是偶劇團排練的日子——劇團每月有固定的排練時間,排練場所在劉楚正的老房子里,這些年木偶戲越來越?jīng)]落,劇團接的活很少,排練時間也越來越少——楊士承到的時候,劉楚正已經(jīng)到了,很快,其他人也陸續(xù)到了。平時都是楊士承最先到,獨自排練一段時間后其他人才拖拖拉拉地來。
士承,你沒看手機信息?劉楚正說,幾天前就給你發(fā)了,連發(fā)好幾條。劇團平時要出什么活,劉楚正都手機信息通知楊士承,楊士承會在第二天到排練地,聽劉楚正宣布演出的地點、時間、劇目。但這次,收到信息后第二天楊士承沒有出現(xiàn)。
楊士承看了劉楚正一眼,劉楚正知道他看到了手機信息。
士承,這算一份大活,錦鯉鄉(xiāng)有華僑要回鄉(xiāng)投資大項目,這次回來談項目,那華僑愛看木偶戲,錦鯉鄉(xiāng)專門安排木偶戲演出,連演三晚。劉楚正開始說明那份活的時間、對方要求演的劇目。
劉楚正說,這次是專門請我們團的,上次在喬鋪社區(qū)的演出華僑印象很深,特別是對你,錦鯉鄉(xiāng)開的價錢很不錯。
靜極,所有目光落在楊士承身上。
楊士承搖頭,搖得極輕,但極清晰。
劉楚正胸口一沉,他張了張嘴,終沒有出聲,楊士承已經(jīng)決定了,跟楊士承相處這么多年,劉楚正太明白了,只要楊士承搖頭,誰勸、怎么勸都沒有用。但對于外出演出,記憶里楊士承沒搖過頭的,他太愛演戲了,去哪兒演都一樣,在楊士承那里都是給自己演,戲是他一個人的戲。劇團的人暗地里討論楊士承,認為他太過癡傻了,但這種癡傻讓楊士承的戲令人著迷。楊士承這次怎么了。
士承,有什么難處能說說么?劉楚正知道楊士承不會回答,還是忍不住問。
楊士承撫著一個偶,沒出聲。他有件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也許是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是他一直想做的,這兩天突然有了想法,這些想法讓他激動不已,但也飄忽不定,他得追住這些想法,先讓它們成形。這事也許要幾天,也許要幾個月,沒有整理完他不會再出門跑,當然,排練還是會繼續(xù)。
楊士承的解釋沒有說出口。
劉楚正搓著雙手,劇團的人向楊士承圍過去,但沒人說什么,對于楊士承,他們無法可想。團里可以到其他木偶團借個演主角的人,但對方請金雅木偶團主要是為了楊士承。
劉楚正說,士承,這是團里的活,你是團里的人……
劉楚正沒有說下去,他不確定楊士承是否聽得到他的聲音。
那一瞬間,金雅木偶劇團的成員對楊士承的不滿突然爆發(fā)了,木偶戲早成了過時東西,很長時間才接到一份活,還多是極寒酸的,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像樣的,楊士承卻擋了,腦子壞了嗎?他腦子早壞了,但壞也得有個度,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容忍他的不正常,順從他的莫名其妙。
楊士承顧自排練起來。
肖萌給楊士承發(fā)信息,先再次自我介紹。隔一天又發(fā)信問好。再隔一天,談看他演木偶戲的感受。第四次約楊士承喝茶。
幾天后,楊士婉聯(lián)系肖萌,問兩人有沒有見上面。肖萌默了一會兒,說楊士承可能有事要忙,得再緩緩。
交給我。楊士婉說。
當天下午,楊士婉拍響了楊士承的門,楊士承發(fā)現(xiàn)楊士婉提了大袋的肉菜,大驚失色。
媽看過日歷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楊士婉將東西放在桌子上,說,我把肖萌喊過來,還有介紹人陳阿姨,一塊兒吃頓飯——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多備幾張椅子,誰像你,客廳就這么一張單沙發(fā),一會兒來了客人怎么辦。
楊士承極少見地走到楊士婉面前,滿臉哀求。
楊士婉說,我要是不出面,估計肖萌不會聯(lián)系你了,只好親自出面,我請的她,她總不好推吧——你放心,姐姐手藝還是可以的,保證這頓飯不差,不會讓你在女孩面前丟臉。
楊士承蹲下去。
對了,先喊肖萌過來,我們邊做飯邊聊。楊士婉笑著,姐姐先幫你了解一下,這女孩跟你一樣太不主動。
我出去喝茶。楊士承說。他的腦袋圈在胳膊里,聲音嗡嗡的。
楊士婉抿著嘴笑,那這堆東西怎么辦?在這里顯得更有誠意。
楊士承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單人沙發(fā),圈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他看著客廳里掛著的那些偶,想著他如果任性離開,這些偶怎么辦?他的腦袋劇烈地脹痛起來,額角冒出冷汗。
楊士婉斂了笑意,默看他一會兒,說,我現(xiàn)在給肖萌打電話,給你們約個時間。
楊士婉當即跟肖萌約下喝茶的時間、地點,又將時間地點編成信息發(fā)給楊士承。定好這事,楊士婉給楊士承炒了一份八寶飯,煮了一碗湯。楊士承一直蜷在沙發(fā)上。
楊士婉將東西裝進楊士承冰箱,說,士承,肖萌這女孩很難得的,我跟她見面的次數(shù)雖然不多,但我很清楚,相信姐姐的感覺,不要再任性了。
難得不難得跟我什么關系?楊士承想,他不認為自己有什么任性的,姐姐這樣來安排他,肖萌給他發(fā)信息才是任性。
兩人在包廂默坐了大半個鐘頭,準確地說,應該是肖萌自言自語大半個鐘頭了,或詢問楊士承一些事,或說點自己的事,甚至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楊士承沒回應,一直在沏茶,好像沏茶是最重要的事。肖萌就不停地喝茶,似乎能緩解她的緊張,她看著楊士承,幾乎出了神,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地看著他,他比之前感覺的更神秘,沒人知道他的世界里有什么,又比想象的更簡單,他就那樣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倔得讓人難以理解。
對肖萌赤裸裸的凝視,楊士承不緊張不躲閃,跟他完全無關的樣子,肖萌迷惑了。
茶淡了。肖萌說,無話中找到的一句話,她希望楊士承別再沏茶了,聊點什么,至少聽她聊。
楊士承果然停下了,但并不聽肖萌說,將隨身帶著的包抱在胸前,輕輕撫著包,像撫著一只寵物。肖萌剛才就對這包很好奇,但她忍住了詢問,她怕楊士承受到驚嚇。
楊士承沒有受到驚嚇,他打開包,拿出一個偶,是個秀氣的書生。肖萌伸手想碰碰,楊士承縮了一下,肖萌兩頰發(fā)燙,喃喃道歉。
楊士承扯起線,偶活起來,楊士承開唱了,就像在戲臺上那樣唱。
肖萌驚喜了,楊士承在自己面前拿出最看重的偶,還演起來,說明沒將她當外人,這是否表示,他愿意對她展現(xiàn)真實的自己?
楊士承演著、唱著,成了那個書生,進了書生的年代和空間。包廂門被敲響,有人來圍觀,肖萌有點不好意思,楊士承繼續(xù)表演。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楊士承旁若無人,肖萌才發(fā)現(xiàn)楊士承對自己沒有半絲特別的,演和唱是他自己的事,當他拿出偶,周圍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包括她肖萌。
肖萌腦子里突然一閃,偶,可以從偶身上想辦法,利用偶跟他對上話。她奇怪自己怎么才想到這點,這些日子她一直在了解楊士承,像個私家偵探,從楊士承的周圍了解他,主要是楊士承的姐姐和介紹人陳阿姨這兩個渠道,陳阿姨是楊士承家的鄰居,可說是看著楊士承長大的。
肖萌以自己的方式給楊士承的人生理了一條線。
楊士承性格平穩(wěn),學習成績一直不錯,經(jīng)常當副班長或學習委員之類的小班干,幫老師做事情,有條有理,還能幫忙管管同學的紀律和作業(yè)。他聽話,但不呆板,他家家境很好,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爺爺奶奶父母哥姐都極疼他,可他也不嬌慣,用陳阿姨那一代人的話說,是標準的紅領巾。重點初中、重點高中,一直到重點大學,所有人都看得到楊士承的前路,將閃爍著光芒,一直通向絢麗的遠方。
一切在楊士承大二那年改變了。
什么事也沒有,他就那樣入迷了。楊士婉迷惑不解地說。
可能是命的事。陳阿姨搖著頭,對命運充滿了敬畏。
楊士承迷上了木偶戲。楊士承小時看過木偶戲,很好奇,但很多孩子都那樣。大二那年寒假,他看了金雅木偶劇團一場木偶戲后,跑到后臺待了很久。春節(jié),木偶劇團在廣場連演幾場,他每場都守著,演完都到后臺找演戲的老師傅。那幾場木偶戲演完后,他又到演木偶戲的老師傅家,整個寒假和老師傅待在一起。
第二學期開學時,楊士承多帶了個行李箱,都是老師傅送給他的偶。那學期,楊士承回家回得很勤,每次回都去找木偶劇團那個老師傅,老師傅是金雅木偶戲團的老團長。
楊士承學演木偶戲,學制作木偶,用掉假期所有的時間。
大三結束后,楊士承再也不去念大四,決定演木偶戲,加入金雅木偶劇團。那個暑假,楊士承和整個家,不,是整個家族進行了一場拉鋸戰(zhàn)。最后楊士承加入了金雅木偶劇團,但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少與外界交流。楊家人累了,任楊士承選擇,但要求他養(yǎng)活自己,他們知道,演木偶戲無法養(yǎng)活自己。
楊士承有辦法,他是高才生,上大學時已能靠設計掙錢,設計的作品小有名氣。加入金雅木偶劇團時,他掛鉤了一家公司,接一些設計活。他租了一套小公寓,養(yǎng)活了自己,還有余錢投本做偶。
很快,楊士承做偶的手藝和他演的戲一樣有名氣,他演戲用的都是自做的偶。其他木偶劇團來買他的偶,他不賣,只給,但要認人,得看那個人演,看完后有的給有的不給,沒人知道以什么為標準。
從偶談起。肖萌感覺找到了一條通道,但當真正要開口時,她怯了,楊士婉說,楊士承從不談他的偶。肖萌不知道該怎樣談,她知道談不好會適得其反。
肖萌一直記得金雅木偶劇團在鳳美村的演出,她想試著從那場演出談起。演出時,看戲者極少,且多是老人孩子,當戲對著稀稀拉拉幾排觀眾開演時,肖萌有種怪異感,很想去后臺看看楊士承,是否或多或少有些失落。聽得出鼓聲鑼聲沒有昨天在喬鋪社區(qū)那么昂揚,但楊士承的演和唱沒有任何波動。
戲演到一半,下起雨來,觀眾都走光了,戲仍在演。他們是真正為神表演了,神棚在戲臺對面幾十米處,肖萌難以理解這種純粹對著神的表演,劇團其他人情緒很明顯低落了,看得出敷衍,楊士承仍唱著、演著。村里老人讓劇團休息,先吃點湯圓,劇團其他人停了演出。
楊士承沒停。配樂停了,他的唱腔突兀而凄涼。老人以為楊士承沒聽到,揚高聲音,后生仔,歇一歇!楊士承仍在戲里,老人疑惑地看看劉楚正,劉楚正笑笑,這孩子迷戲,沒演完不會停。
劇團其他人到村里公廳吃東西,楊士承一個人就那么演著。這時反而有觀眾了,立在不遠處人家屋檐下,站在對面神棚里,還有專門撐了傘到臺下,不是看戲,是好奇。
很久以后,肖萌仍時不時想起那場景,冷冷的雨天,寒酸的戲臺,戲臺下空空的椅子,楊士承獨自帶著偶演著,四周稀稀的人表情呆滯又迷惑。
肖萌想問問楊士承,臺下幾乎沒觀眾時,會想些什么?很多人看來,木偶戲是過時的東西,越來越零落,對他有影響嗎?
但面對楊士承時,肖萌問不出來,他風輕云淡——不,與這世界無關的樣子,讓肖萌覺得自己想問的都是可笑的。
慢慢來。肖萌決定了。為楊士承,她愿意耐心。
肖萌和楊士婉成了要好的朋友,兩人在一起的話題主要是楊士承。楊士婉將楊士承從小到大細講了一遍,各種趣事糗事,各種習慣愛好,各種優(yōu)秀聰明。隨著楊士婉的講述,肖萌腦子里的楊士承愈來愈立體,但有時又感覺越來越模糊,自己戀愛了,但對象是想象中的楊士承。
楊士婉講得很動情,她疼愛弟弟,不明白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她細究了無數(shù)次,詢問過無數(shù)心理醫(yī)生,從來沒有過明確的答案。肖萌被楊士婉的敘述帶了進去,但對楊士承她很有信心,認為楊士承還是很實在,他給設計公司干活,養(yǎng)活自己,還養(yǎng)活了愛好,這是很了不起的,一旦他認真生活,有本事把日子過得比誰都好。
楊士婉雙手一拍,肖萌說得太有道理,她是最適合弟弟楊士承的。
對自己,肖萌同樣有信心,她認為楊士承只是一時迷住,對愛好投入太多,大二以前那個楊士承才是真實的他,她有信心將楊士承拉回正常世界,當然,屬于楊士承的那個偶的世界還是讓他留著,但會退到生活的幕后。
楊士婉眼眶濕了,抓住肖萌的手,等著她將楊士承帶出來。
和肖萌第三次喝茶時,楊士承沒帶偶,帶的是一個筆記本,沏了幾杯茶后,楊士承就埋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像在設計什么。楊士承不唱了,肖萌挺高興,沒人圍觀,她和楊士承可以安靜地待一待。她給楊士承讓出空間,讓他寫他的,自己吃著小點心,凝視著極專心的楊士承,好像他是一件耐讀的藝術作品。一個小時過去了,楊士承沒抬過頭,只是筆記本翻了幾頁,肖萌好奇了,稍稍側過頭,楊士承極快地縮開,弄得肖萌尷尬好久。
連續(xù)幾次約會,楊士承都這樣寫畫著,很明顯,他將做事的地點從家里搬到了茶舍,他習慣獨自一人,但似乎不挑環(huán)境,好像他周身帶著真空罩子,走到哪兒都可以營造屬于自己的空間。肖萌仍沒有找到與他對話的入口,她試了無數(shù)次,想了無數(shù)話題。所有的嘗試和話題被當成空氣時,肖萌的失落無法抑制了,突然失去了自信,甚至覺得自己的耐心是可笑的。她沒對楊士婉說這些,但楊士婉感覺到了,她握住肖萌的手,是理解,也是給她力量的意思。楊士婉很怕肖萌會放棄,已有無數(shù)女孩放棄過楊士承,像肖萌這樣耐心的是第一個。
楊士婉將肖萌直接帶到楊士承住處。
楊士承看到肖萌,半縮在楊士婉身后,又羞澀又激動,楊士承眼前一陣昏暗,呆立門邊,看著楊士婉拉著肖萌走進他的地盤,提著一堆東西。楊士婉要和肖萌做一頓像樣的午餐,給這屋子帶來一點生活氣息。
肖萌也呆住,滿客廳掛著偶,將軍、書生、小姐、夫人、丫環(huán)、帝王、妃子、公子、農(nóng)夫、鄉(xiāng)下女孩……好像是什么木偶展館,但這些偶又不太像展品,像是和楊士承一起過日子的伴,肖萌又涌起一股怪異感。楊士婉碰碰肖萌,這就像畫家家里滿是亂涂的紙畫和顏料,所謂的藝術家都這樣吧。
肖萌立即釋懷。
楊士承退回房間,關上門,姐姐對于他永遠是特別的,他只有躲。
楊士婉和肖萌進廚房,將買來的東西一一擺出,除肉菜外,還有很多調料,甚至有盤碗鍋盆之類的,楊士婉說,楊士承的廚房只能煮泡面蒸白米飯,得讓他的廚房有點樣子。
楊士承待在房里,房內到處是偶,掛著的、立著的、坐著的,楊士承拿下一個偶,不知不覺入了戲。當年,楊士承就是不知不覺進入木偶戲世界的,這種不知不覺讓他認定這是最自然的路與命運。
一旦入了戲,楊士承就消失了,人偶一體。他演趙子龍,便感覺跨了戰(zhàn)馬,執(zhí)了長槍,于千軍萬馬中奔突,他是英雄,不能有所畏懼有所軟弱,世人只知“子龍子龍世無雙”,但他知道趙子龍夜晚在燈下的憂傷與沉思;他扮白娘子,在想象里千嬌百媚,癡情與妖嬈,善良與偏執(zhí)統(tǒng)一了,可惜那個尋了千年的男人并不懂得她;他成了寒窗下的書生,似乎生來只有讀書與功名這條路,非此即彼的命運走向,戰(zhàn)戰(zhàn)兢兢滲進了他的血液;剛入豆蔻的女孩是明亮的向日葵,沾染了日光的燦爛,俏皮得淋漓盡致,活潑得無遮無攔……
所有角色都是楊士承的面具,也是楊士承的內里,楊士承極想知道當初是哪個先人最先有的想法,躲在暗處,讓偶替自己出面,反而成就最深的真實。
楊士婉來敲門,楊士承很快開門了。楊士婉對肖萌笑,今天很幸運,他肯定剛好演到一段落。飯菜擺在桌上,只有一張單人沙發(fā),楊士婉拍拍腦袋,說前些天在網(wǎng)上給楊士承買了幾張折疊塑料椅,快遞送到樓下了,還沒去門房領?楊士承只好下樓去搬。
屋里剩下楊士婉和肖萌,楊士婉沖肖萌眨眨眼睛,笑,我這個弟弟什么都明白,只是愿不愿去做的問題。
肖萌微笑著點點頭。
自楊士承住進這公寓,只有楊士婉能夠敲開他的門,連父親母親哥哥他都不讓進的,他會定期回家看他們,吃頓飯,他很清楚地表示他們不用來看他。楊士婉是不一樣的。
楊士承出生時,父親正在仕途上升期,母親在他一歲時開了幾家服裝店,哥哥正是瘋鬧的年紀,陪他最多的人是楊士婉。楊士婉比他年長八歲,幾乎是從小把他帶大的。楊士承幾歲時愛聽故事,睡前要聽,醒來要聽,吃飯要聽,楊士婉給他講,講老師和奶奶給她講過的,講完了就自己看書,再為楊士承講。等楊士承稍稍大點,他迷上自己講故事,除了聽來的讀書讀來的,更喜歡自己編的,但只有楊士婉有耐心聽他的故事。
除木偶這件事,楊士承幾乎都聽姐姐的。就是他自己租房子后,楊士承仍跟她聊,甚至愿聊他的偶。但自從楊士婉將那兩個收藏家兼藝術品商人帶來之后,楊士承就沒有跟楊士婉真正聊過。
那天,楊士婉敲開楊士承的門,身后跟了兩個人,楊士承沒攔住。那兩個人剛進客廳就哇的一聲,看見楊士承的偶,他們幾乎是撲過去的,一個偶一個偶細看,嘖嘖贊嘆,說是最美的手藝,說楊士承的作品既有傳統(tǒng)里野性純樸的美,又包含著前衛(wèi)的東西,很奇特。
楊士承焦慮地轉來轉去,這兩個人做什么這樣盯著他的偶。
楊士婉說這兩個是著名的收藏家,也做藝術品生意,看過楊士承一些偶的照片——照片是楊士婉背著楊士承拍的,在朋友中傳開了,沒想到引起這兩個人的注意——極感興趣,四處打聽后,找到楊士婉。
楊士承腦子里嗡的一聲,讓楊士婉把人帶走。
楊士婉很為難,他們是藝術家、收藏家,很有些名氣了。她跟楊士承說,他們是藝術家,懂得你的偶,有資格欣賞這些偶的。
跟我不相干。楊士承咬著嘴唇。
兩個收藏家想高價收購楊士承做的偶,他們相信能找到很好的市場,他們甚至可以在自己的藝術品店開一角,專門陳設楊士承的偶,和楊士承長期合作,價錢好說。
楊士婉覺得這個方案很好,只要楊士承肯賣手工偶,就表示他和正常人一樣,他將走進正常的日子,且這是不錯的路,有不錯的收益,楊士承還能做喜歡的事。
楊士承擋住收藏家一只手,那只手想碰他的偶,他冷著臉,直看得那兩個人有些發(fā)慌,轉頭看楊士婉,楊士婉笑笑,我弟弟很看重他的偶。兩個人表示理解,他們是跟藝術家打交道的,藝術家的怪僻他們見多了,往往怪怪的藝術家作品更受歡迎。
楊士承指著門口,讓那兩個人走。
楊士婉覺得錯失了一個好機會,楊士承越走越遠了,她毫無辦法。
楊士承失眠了幾天,為什么是楊士婉帶那兩個人來,他多么希望是哥哥或別的什么人。
午餐后,肖萌先走了。午餐時,肖萌試著就客廳里的偶提了一些話題,楊士承一如既往地沒反應,都是楊士婉和肖萌在對話。
肖萌走后,楊士承等著楊士婉離開,楊士婉反而坐下來,士承,我有話要跟你說。
肖萌這女孩真是很難得的,你要認真起來。楊士婉說。
楊士承想說跟自己沒關系。
胡鬧了這些年,夠了吧。楊士婉說,別再鬧下去了。
這是我選的生活。楊士承想,他不明白這怎么是胡鬧。
楊士婉看著楊士承,眼光里滿是擔憂和心痛,士承,你怎么就不能好好過日子,你有能力的。
楊士承在心里回答姐姐,我的日子一向好好的,拜托不要再研究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操心我了。
我們都愁壞了。楊士婉嘆氣,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
楊士承幾乎想微笑了,他為家里人的發(fā)愁而發(fā)愁。
楊士承的手機響了,劉楚正的信息,說三天后有場演出,方明村邀請的。他寫了一大段話,懇請楊士承去演出,看來對上次楊士承推了鳳美村的演出還印象深刻。
那個想法楊士承已整理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會慢慢著手那件事,現(xiàn)在可以接演出了,甚至希望演出時會有新靈感,以補充那個想法。
楊士婉拿過手機,看了那信息,說,不要再演了,劇團也該退出來了,再這么下去沒有未來的。
楊士承知道姐姐指的是什么樣的未來,他覺得很搞笑,他有未來的,姐姐不知道。
看看你們那個金雅木偶劇團,像什么劇團?楊士婉說,就那么幾個人,一年到頭沒幾樁活,木偶戲跟我們老家那架老式縫衣車一樣,早該藏起來的。
楊士承難得地回了一個字:去。
士承,別怪我說話難聽。楊士婉想了想,決定直說,你們演戲有什么人看,那些村寨請你們,是演給什么神靈、祖先看的,你們真相信有神靈和祖先看著?對著那些神像和牌位,不覺得別扭和荒唐?
楊士承在心里回答,什么神靈祖先和觀眾,又有什么關系,那不是演,也不是唱,跟你們解釋不清的,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楊士婉繼續(xù)說,士承,你真要喜歡,自己在家里玩就好了,像音樂發(fā)燒友自己弄一個音樂室,甚至可以弄一個舞臺自演自唱。
家里是舞臺,劇團是舞臺,下鄉(xiāng)也是舞臺,一樣。楊士承想,準確地說不是舞臺,不是玩,是我的生活。
看看劇團的成員,要不是退休的閑人,要不是帶孫子的爺爺奶奶,有活了隨便演演,都把劇團的事當樂子玩,只有你年紀輕輕,還把這當正事。
跟正不正事無關。楊士承用意念回答楊士婉。
在方明村演出,肖萌請了假跟去,但她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希望這樣跟著跟著,楊士承有一天會感動么?她沒底。
觀眾仍很少,但能在臺前坐的多是愛戲的,多會被楊士承的演出打動,肖萌仍像第一次有點癡迷。這次,和她一樣發(fā)著呆的還有另一個女孩,一頭極長的發(fā),燙成波浪卷,幾乎把整個背蓋住,這讓她很有辨識度。她坐在中間位置,時不時舉起相機。
戲結束時,肖萌去后臺,看見長卷發(fā)女孩正在掀后臺簾子。她胸口縮緊了,幾步隨上去。
長卷發(fā)女孩果然借問演主角的演員,肖萌發(fā)現(xiàn),看見楊士承時,長卷發(fā)女孩眉眼都亮了。長卷發(fā)女孩沖楊士承微笑,問剛才戲中男女兩個主角真的都是他演的?
楊士承目光在手中的偶上。
我叫羅藍藍。長卷發(fā)女孩自我介紹,你的木偶戲很有意思,我們留個聯(lián)系方式?
沒得到回應,羅藍藍困惑地看著劇團其他人。劉楚正說,他叫楊士承,一心演戲,不跟觀眾互動。
羅藍藍知道劉楚正是團長后,說自己不是普通的觀眾,是個畫家也是攝影師,對傳統(tǒng)藝術很有興趣,想做一個系列的繪畫作品和攝影作品,因為方明村是附近出名的古村落,專門尋過來,這場木偶戲演出是意外的收獲。
劉楚正很高興,讓羅藍藍多為宣傳,說不定會引起更多人的興趣。劉楚正還想多跟羅藍藍談談的,但羅藍藍的注意力在楊士承身上,她拉了張椅子,坐在楊士承對面。
羅藍藍晃著相機,說為楊士承的偶拍了很多照片,她從楊士承的表演里看到很特別的東西,相信她拍出的照片也是特別的。
楊士承檢查著一個偶的衣飾。
看著羅藍藍離開時,肖萌松了一口氣,這一刻,她突然很喜歡楊士承那份冷漠,她沒想到羅藍藍會再次找楊士承。
羅藍藍是通過劉楚正找楊士承的,將希望寄在楊士承的排練上,交代劉楚正有排練活動就通知她,她來拍一些排練照,劉楚正求之不得,他知道羅藍藍拍的照片有不少上過報紙和雜志的。
排練那天,羅藍藍幾乎和楊士承一起到的,劇團其他人還沒來,羅藍藍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跟楊士承談起木偶戲,沒得到回應。羅藍藍從劇團其他人那里了解過楊士承,覺得他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對他的態(tài)度并不在意。她拿出上次拍的照,擺在楊士承面前。
擺到第二張時,楊士承被吸引住了,盯著照片。羅藍藍一張一張擺著,楊士承一張一張細看。他很驚訝,她把偶拍得很特別,有著很特別的角度,那些偶跟平日完全不一樣,有些完全變形了。
羅藍藍感覺到楊士承的專注,興奮起來,說,照片就是我的解讀,就算跟你的理解不一樣,但這是屬于我的理解,我有這個自由,雖然偶是你的。
楊士承抬起頭,看了羅藍藍一眼。
對于偶,我跟你是從不同角度看的,對你說不定會有啟發(fā)。羅藍藍說,聽說你自己做木偶,我覺得那不一定得照傳統(tǒng)的做。
楊士承拿起照片更仔細地看,羅藍藍說話時,楊士承看著她。
劇團其他人到了排練室,看見楊士承和羅藍藍面對面坐著,楊士承聽著羅藍藍說話時,半晌回不過神。
陳麗霞說,看來士承這孩子要開竅了。
羅藍藍約楊士承喝咖啡,楊士承沒有開口,但沖羅藍藍清晰地點點頭。羅藍藍興奮地保證,說會給楊士承帶去更多照片。
不用拿照片做什么保證。楊士承想對羅藍藍說,他應約就是應約,不是為了照片。
羅藍藍帶了照片,是楊士承排練時的照片,比舞臺上那些更自由、更變形、更夸張,是另一種感覺,將軍持長槍的雙臂極長極壯,像長臂猿的臂;美人的眼極大,嫵媚極了,看久卻有說不出的憂傷;花花公子的臉扭曲模糊,帶著說不清的狂亂;帝王的臉小了,身體小了,皇冠卻很夸張;獨守深閨的女人只有一個側身,恍恍惚惚……楊士承看得有些呆。
楊士承只是看照片,對羅藍藍的話沒有接腔。羅藍藍似乎早有心理準備,顧自說她的。
羅藍藍說照片就是她的語言,是她對偶的解讀,她不用再多講,她講自己。她說,我也是個叛逆者。言下之意,楊士承是個叛逆者,兩人有共通的地方。楊士承沒告訴羅藍藍,他并不認為自己是叛逆者。
羅藍藍說她是念金融的,名校畢業(yè),畢業(yè)之后進入一家大公司,做得很不錯,所有人看來,她將前途無量,但她不喜歡那種環(huán)境,不喜歡數(shù)字、曲線、統(tǒng)計表之類的,覺得沒有一點美感。工作一年后,她辭職了,開了一個工作室,畫畫、攝影。
我是為藝術而生的。羅藍藍直視楊士承,說,你也是藝術家,也是為藝術生的。
我不是藝術家,我不是在做藝術。楊士承心里回答羅藍藍。
羅藍藍講述她辭職后走過的地方,都是她精挑細選、認為比較特別又還沒有徹底被開發(fā)成旅游點的。她帶著畫夾和相機,邊走邊寫生和攝影,工作一年的積蓄都用光了,家里富裕,但為了逼她回去,經(jīng)濟上不再支援她,她給人當過婚紗照攝影師,賣過土特產(chǎn)——到走過的地方找特產(chǎn),在微信上賣——幫雜志社繪過插畫,慢慢的,她的作品出來了?,F(xiàn)在,她條件漸漸變好,有更大的自由做自己喜歡的事。
羅藍藍說她是幸運的,也算勇敢。她跟楊士承講她的繪畫和攝影,都是她解讀這個世界的方式,她對人生對世界的理解都放在繪畫和攝影里,她相信楊士承也是這樣的,他的偶身上就有他對世界的看法,所以,她很理解楊士承。
對世界的看法?楊士承不太確定,他很少深究外面這個世界,他會很想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嗎?他沒法回答自己,他覺得他做的跟這個世界沒有太大關系。
羅藍藍看見楊士承的目光垂下去了。
羅藍藍提出想看看楊士承自制的那些偶。
在你住的地方對嗎?我可以去拜訪嗎?羅藍藍問,我想給那些偶拍照,也幫你將它們用照片的方式留下一份資料。
我的偶不必用照片留資料。楊士承心里說。他想走了。
楊士承真的走了,去柜臺結賬,羅藍藍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到門口。羅藍藍急忙跟出去,問怎么了,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么,他可以提出來的。
楊士承很怪,羅藍藍有什么錯的,他又為什么要提出來?他希望羅藍藍不要再跟著了。
楊士承排練時,出門演出時,羅藍藍都跟著,拍楊士承的偶,還拍楊士承,她為楊士承拍了個人系列,叫木偶藝術家。這個系列在外省一個展覽上獲得了好評,她被捧為攝影界新星。當然,這一切楊士承并不知道,他不再看羅藍藍的照片。
羅藍藍對楊士承的跟隨,肖萌都知道了,她曾找機會看過羅藍藍那些照片——劇團其他人也看了——有楊士承排練時的照片。羅藍藍跟到楊士承排練的地方去了,肖萌胸口被一團灰色的東西悶住,她等在楊士承家門口,問他有沒有跟羅藍藍喝過茶,就像跟她喝茶那樣。
楊士承掏出鑰匙。
肖萌的聲音顫抖了,說她別的可以不在乎,言下之意,楊士承這樣不正常,她可以包容,但這事太傷她的心了。
楊士承顧自開了門,進門后又顧自關了門。
關門前那瞬間,楊士承聽見肖萌在身后的抽泣聲,他很煩惱,希望肖萌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
第三天是金雅木偶劇團排練的日子,羅藍藍到了,肖萌也到了,兩人坐在墻邊,劇團里的人感覺到一種怪怪的氛圍。
羅藍藍摸出一沓照片,都是關于偶的,楊士承沒有看照片的意思。羅藍藍說,除了楊士承的偶,還是別的木偶團的偶,前些天她走訪了其他木偶劇團,拍了很多照片,感覺拍到一些很特別的。楊士承想看看那些偶,朝羅藍藍的桌子走過去,肖萌跟過去。
楊士承看著那些偶。
羅藍藍指著那些照片說她的想法。她說這些都是藝術,楊士承的表演和偶都是藝術,有個性的藝術,應該讓更多人知道,藝術是可以讓人懂得的,楊士承的藝術不應該被埋沒。
偶對我來說不是藝術。楊士承想說,不,他根本不想說。楊士承看了羅藍藍一眼,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他很驚訝,之前有那么些時刻,他竟然想過跟她談談。
楊士承去排練,肖萌看著羅藍藍,默了半晌,提出想看看照片,羅藍藍稍稍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那天,羅藍藍帶的照片更多的是與楊士承相關的照片,楊士承的偶,還有楊士承本人的,肖萌看到了那些照片,羅藍藍和楊士承相處的時間和次數(shù)比想象的更多,她感覺胸口什么東西崩了。
羅藍藍說話時,楊士承看她了。事后,肖萌和楊士婉見面時說她想離開了,楊士婉問是不是受不了楊士承的孤僻,肖萌搖搖頭說那不是最重要的,但原因她終究說不出口。她看得真真的,楊士承看了羅藍藍一眼,他從來沒那樣看過自己,不管她多么耐心,多么低聲下氣。
肖萌說她跟楊士承沒有緣分,她總算明白這種事跟耐心無關。
楊士婉找楊士承,說肖萌很傷心。楊士承暗暗松了口氣。
士承,你做什么這樣?楊士婉情緒很低落。她說她很喜歡肖萌,給楊士承介紹了那么多女孩,肖萌是最真誠,對楊士承的怪僻最包容的,也是最有可能把楊士承照顧好的。她相信肖萌和楊士承兩人是有緣分的,要不肖萌怎會為楊士承這樣付出,她長得好,性格好,家境不錯,有不錯的工作,用世俗的話說,條件好得過分了。楊士婉不止一次想象過,楊士承和肖萌兩人成了,肖萌會怎么把小兩口的日子安排好,帶楊士承漸漸回歸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營溫暖又結實的日子。那時,她以前的弟弟就回來了,她甚至將這種想象分享給父親母親。
楊士婉望著楊士承,說,到底要怎么辦?楊士婉流淚了,她害怕設想楊士承的將來。
楊士承很想為楊士婉擦擦眼淚,他控制住自己,她終究得適應自己,不,他希望她放棄自己。
楊士婉走了,楊士承重新疊好塑料椅,準備送給門房,他真的不需要更多的椅子。
門一關上,楊士承立即沖進房間,那件事他有了更新的想法,這想法也許跟肖萌的離開,楊士婉的失望,羅藍藍的隔閡有關,或許是原先就隱在楊士承心里的念頭,這個念頭像一陣風,將那顆種子喚醒了,那件事可以開始了。
他的偶只是一個人。
接下來幾個月,楊士承屬于半閉關狀態(tài),肖萌再沒有聯(lián)系他,羅藍藍也找不到他,他不去排練,不接演出,信息沒回。他著手做那件事情,每周去超市一次,買足一周的食物。
這讓楊士婉更擔心,她寧愿他跟以前一樣去排練接演出,那樣至少是有接觸人群的。楊士承只是待在家里,家里滿是制偶的材料。
幾個月后的排練日,楊士承出現(xiàn)在劉楚正的老房子里,金雅木偶劇團的成員幾乎要列隊歡迎他了,這幾個月雖然只有幾場演出,但缺了楊士承,劇團便失掉了活力——他們沒有料到,楊士承會和活力這個詞有關系,但的確是這種感覺——劉楚正甚至考慮,如果楊士承再沒有回來,劇團是不是得解散了。
沒人問楊士承這幾個月做什么去了。
楊士承帶了一箱偶,都是新的,所有角色都是陌生的,不是劇團成員所知的任何一部戲里的角色,他們看著楊士承,滿臉茫然。楊士承給了他們一個劇本:《靈》。
這是新戲?你寫的?劉楚正欣喜地問。
看過劇本,都沉默了,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和以往的戲都不一樣,本來不一樣是好的,現(xiàn)在就是沒新鮮的戲,年輕人才更看不上傳統(tǒng)戲,但這戲太特別了,特別是那個主角,他們不知如何評價。
劉楚正他們知道,楊士承的意思是要排練這出新戲,猶豫了半天,劉楚正決定照楊士承的意思辦,畢竟楊士承怪是怪,但戲一向受歡迎,說不定他寫的戲會更受歡迎,先把戲排練出來再說。
接下去兩個月,金雅木偶劇團都沒接到演出活,新戲已排練好。楊士承在家里經(jīng)常自演主角那部分戲。第三個月時,金雅木偶劇團接到了一份活,楊士承給劉楚正發(fā)了一個信息,演《靈》。劉楚正沒底,將劇本先給請戲的村干部送去,那邊很快回了話,不看這種怪戲,要經(jīng)典的老戲。
連續(xù)幾份活都是這樣。
楊士承出資讓人在市區(qū)最熱鬧的廣場搭了臺,讓楊士婉向劉楚正定活,請金雅木偶劇團去演戲,定楊士承那出新戲。
《靈》在廣場演出了。
新戲主角叫靈,母親是個裁縫。靈既能幫母親做衣服,又能幫父親做工匠活,鄰里一邊夸著靈,一邊避著靈。靈十八歲生日那天,家里來了個貴婦人,抱著靈大哭。靈才知道,裁縫母親其實是養(yǎng)母,貴婦人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十八年前,母親將靈送給了養(yǎng)母,原因靈已經(jīng)很清楚,靈不怪母親,自己確實是難以讓人接受的。
母親是個將軍夫人,一直沒有孩子,十九年前,她到一個據(jù)傳很靈的寺廟里上香,求觀音賜子。不久,將軍夫人有了身孕,后來生下了靈。三天后,將軍夫人托裁縫將靈抱到寺廟,只有寺廟那樣大慈大悲的地方可以容下這樣一個孩子。裁縫也無子,私自將靈抱回家養(yǎng)大。都覺得靈不祥,靈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認定他們沒做過虧心事,相信老天不會降什么不祥,這給了他們養(yǎng)育靈的勇氣。
將軍夫人發(fā)現(xiàn),靈既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不,既是男孩也是女孩。一個算命先生說,這是妖物,上天沒有給靈清晰的身份,這孩子不該留在將軍府。當時,將軍出征在外,他性格暴躁,不會認下這個孩子的。將軍夫人整夜抱著孩子,第三天夜里,她帶了貼身侍婢,抱了孩子從后門出府,去了裁縫家里。
養(yǎng)父母留下了孩子,起名為靈,意為精靈,不是妖物。
靈美極,有男人的英氣,又有女人的柔美,有男人的高身量,又有女人的苗條身段,穿女裝時是絕世美女,著男裝時是英氣后生。靈的衣服自己設計,母親做出來,既像女裝又像男裝,那樣的衣服只有靈能穿。靈可以干男孩的活,也可以干女孩的活。養(yǎng)父養(yǎng)母認定,靈是上天的恩賜,讓不會生育的他們既有了男孩,也有了女孩。
將軍夫人想帶靈回去。將軍老了,仍沒有一兒半女。當然,他們會將靈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也接進將軍府,他們不用跟靈分開。若他們不想住將軍府,也會為他們安排好晚年的一切,靈隨時可去看他們??傊?,一切做到仁至義盡。
靈不想去將軍府。靈很小就知道裁縫和木匠不是親生父母,他一直想尋找親生父母,但為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心,一直沒提出來。現(xiàn)在,這事挑開了,靈覺得可以找了。靈說將軍和將軍夫人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自己的親生父母另有其人。將軍夫人讓靈不要賭氣,靈想要他們怎么做想要什么東西,他們都可以答應。靈說自己不是賭氣,親生父母真的是別人。問靈怎么知道的,靈也說不出來,但那種感覺極清晰。
將軍夫人纏了幾個月,靈仍堅持自己的直覺,看得出靈確實不是賭氣。養(yǎng)父養(yǎng)母對將軍夫人說,靈從小很有自己的主意,想做什么事、怎么做安排得有條有理。但靈脾氣好,就算被人另眼相看,也沒什么怨氣,更沒有變孤僻。這次靈這么堅定,肯定有道理的。靈很多東西異于常人。
靈說自己生于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是個文官,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在靈之前已有一男一女。靈的出生讓他們驚慌失措,算命先生認定靈這樣的孩子不順應天理,會敗整個家,將他放在寺廟旁。
好像靈當年看見那種情景了。
放在寺廟旁?將軍夫人沉吟了。
在靈反反復復強調這個版本之后,將軍夫人也有些糊涂了,她似乎隱隱想起一些東西。靈真是她自己生的?她不太確定了。
在裁縫的提醒下,將軍夫人想起自己當年送走靈之后曾大病一場,病后有兩年都恍恍惚惚的,她忘掉了很多的事情。
將軍夫人的念頭不知不覺走向靈說的那個版本。
將軍夫人想起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了,靈確實不是她生的。當年她去寺廟向觀音求子,為了表示誠心,在離寺廟還有一段距離時下了馬車,步行走向寺廟,發(fā)現(xiàn)了靈。靈五官極美,特別是那雙眼睛,又黑又亮,透著說不清的機靈,將軍夫人呆了。將軍夫人匆匆轉身,向馬車走去。她相信自己的誠心打動了菩薩,她沒看靈是男是女,認定是女孩,只有女孩才會這樣被放在廟外。
回到家,將軍夫人給靈洗澡,她暈了過去。被婢女救醒后,她抱著靈失神了三天,然后,她去找了裁縫——多年來因為衣服的交往,裁縫成了她最信任的朋友——讓裁縫將孩子抱回寺廟。
病好后,將軍夫人想象了一個故事,她生了靈又拋棄了靈,讓自己生活于愧疚之中。
靈開始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靈向將軍夫人打聽當時的情形,周圍有沒有什么線索,自己身上有沒有什么標記;又向寺廟借問,在將軍夫人抱走自己之前,有沒有別的人抱過自己;靈甚至從當時包裹自己的衣物上查線索;又去排查附近的讀書人家……
靈一無所獲,而將軍夫人的記憶又模糊了,再次認定靈是她的孩子。
兩年過去,靈的尋找沒有一點線索,此時,將軍和將軍夫人已經(jīng)將靈認為養(yǎng)子或者養(yǎng)女。
靈不再尋找親生父母,轉而尋找跟自己一樣的人,這遭到兩對養(yǎng)父母的反對,天下怎么可能還有跟靈一樣的人。退一萬步說,就算找到又怎樣,認為兄弟姐妹?靈說不出具體原因,就是想找。
靈出發(fā)了,兩對父母攔不住他。靈四處漂泊,一連幾年,沒有找到跟自己一樣的人,還常常把別人嚇壞了,甚至遭到驅逐,從某個村寨或鎮(zhèn)子落荒而逃。
靈很疲憊,回家了。但一年安靜日子后,靈又要走了,這次要尋找隱形衣,傳說有個道人制成一件隱形衣,保存在遙遠的大山中一座古寺里,只留給最有毅力最需要最有緣的人。靈想讓自己隨時在人群里隱形。兩對養(yǎng)父母以前覺著靈身體不正常,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靈的想法也不正常,勸說、懇求無效后,他們請了神請了巫為靈去邪,靈還是出發(fā)了。
一路千辛萬苦,閱盡世間悲悲喜喜,看透人情冷暖,靈終于到了那座遙遠的山,找到了古寺。古寺里住著幾個僧人,但他們從來沒聽說過隱形衣。靈失望至極,想離開,但已累得沒有離開的力氣。
靈在寺里住了下來,經(jīng)過的事在腦子里紛紛揚揚,靈像將那些事又經(jīng)歷了一遍,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想。后來,靈什么也不想了,只隨僧人過日子,看日出日落,聽晨鐘暮鼓。就那么一天一天過,靈覺得一天一天飽滿安寧起來。
一年后,靈決定離開古寺,這次心里澄澈,沒有掛礙也沒有執(zhí)著。離開前,靈決定將古寺里里外外再走一遭,靈留戀這個地方。在古寺后院一間藏經(jīng)房里,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門,解開了暗門的機關,走進長長的通道,通道是在山里鑿出來的,藏經(jīng)房背靠著山,也通著山。靈最終到了一個極隱秘的洞。
洞里有一個僧人,見到靈,并不驚訝,說終于等到了有緣人,他等了三十年,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僧人等了一輩子。僧人交給靈一個木盒,靈奇怪僧人為什么不問自己些什么。僧人說世事怎樣就怎樣,沒什么好問的,想問是因為心里原本有某種定性和偏見,才會對一些事情感到奇怪,起了詢問的欲望。
木盒里是靈費盡心思想求的隱形衣,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似乎擁有所有顏色,但又無法看清任何一種顏色,輕若鴻毛。靈疑惑地望著僧人,僧人知道靈不相信,說靈還有最后一絲執(zhí)著,能否去掉要看靈的悟性了。
靈陷入沉思。
靈在山洞住下,隨著僧人的起居活動,每天到洞外吃點東西,然后回洞打坐、念經(jīng)、默想。三天后的傍晚,僧人在洞里點起燈時,靈直直地看著僧人。僧人知道靈已經(jīng)有了決定。
僧人捧出木盒,放在靈面前。
我試給你看?僧人問。
靈搖搖頭。
你試一下?僧人又問。
靈跪下,向僧人磕了一個頭,又朝木盒磕了一個頭,說,我該走了,我找到我要的,也丟開不屬于我的。
靈回到了家鄉(xiāng)——靈不確定自小長的地方是不是自己的家鄉(xiāng),但靈無所謂了。靈自己找了房子住下,偶爾去看看裁縫店,偶爾去將軍府走走。
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金銀飾,將飾品做得精美至極,被遠遠近近的女人追捧。
靈過著極普通的日子,但所有人都覺得靈不普通。
周末,正是廣場熱鬧的日子,開始看戲的人寥寥,慢慢地,人越來越多,不斷有人傳出去,金雅木偶團在演一出奇怪的戲,很多人被吸引來了。劉楚正興奮地說,比喬鋪社區(qū)那一場還火爆,這些是真正的觀眾。他覺得楊士承果然比他想的更有能量,如果楊士承肯好好做,金雅木偶劇團的將來……劉楚正冷靜了,楊士承是不可控、不可勸的。
戲演完時,全場安靜極了,觀眾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盯著臺上。好一會兒,突然熱鬧了,掌聲、罵聲、喝彩聲、質疑聲……很多人圍到后臺,劉楚正回答很多人的問題,很多人要見楊士承,楊士承將靈捧在手里,恍恍惚惚。
劉楚正說,不管什么反應,觀眾有反應就是好事,可惜免費演出沒法賣票。言下之意,戲雖能引起關注,但很難帶來實際效益。
李立軍提醒,這個社會,關注就是效益,金雅木偶劇團若真的引起關注,便意味著出名,出名意味著很多東西。
劉楚正興奮了,想跟楊士承計劃些什么,終究沒有行動,怕一旦跟楊士承計劃起來,楊士承反而什么也不肯干。
人走得差不多時,楊士承才出后臺,肖萌和羅藍藍朝他走過來,戲一開始她們就到了,楊士承的目光透過她們,落在很遠的地方,他從兩個女孩中間直直走過去。這一刻開始,楊士承和肖萌、羅藍藍徹底斷了聯(lián)系。
楊士承的木偶新戲《靈》名聲出去了,評價很雜,一派批評得一無是處,甚至指責楊士承挑戰(zhàn)倫理;一派被完全迷住,靈那個偶不男不女,長相特別,衣飾特別,唱腔更是似男似女,美得有些詭異;還有一派被弄糊涂了,完全無法理解這出戲。
金雅木偶劇團果真受到關注,但有很多問題需要回答,大都與《靈》有關,對于新戲,劉楚正不比任何一個問問題的人清楚,他懇求楊士承找個時間,回答那些關于《靈》的問題,若楊士承不想跟生人對話,可以跟他說,由他收集答案,代替楊士承回答。劉楚正還請楊士婉出面,楊士婉是想讓楊士承去回答的,若楊士承真肯回答問題,就意味著他愿意跟外界交流。楊士婉逼著他回答問題。
楊士承終于給劉楚正回了信息,一個字:美。楊士承的意思是,所有問題都用這一個字回答。
楊士婉再沒有辦法。
《靈》成就了楊士承,也讓楊士承更難以被接受。因為這出新戲,楊士承成了天才,創(chuàng)新的木偶戲,自制的偶,超現(xiàn)實主義,各種解讀。因為這出戲,人們發(fā)現(xiàn)楊士承表面安靜,實際離經(jīng)叛道,思想奇怪,性格又孤僻。連帶著對金雅木偶劇團的評價也復雜起來,金雅木偶劇團的名聲出去了。
但動靜很快過去了,人們很快又忘了金雅木偶劇團,這個時代,再刺激再重大的事也很難讓人長久保持關注,新鮮事總是很快被更新的新鮮事淹沒。幾年后,金雅木偶劇團解散,劉楚正身體不太好,陳麗霞大姐自己退出,李立軍去兒子的超市幫忙,最主要的是,金雅木偶劇團的活越來越少了,所有木偶劇團的活都變得更少。
最高興的是楊家人,他們準備著讓楊士承找新工作,成家。楊士承沒有成家和找工作的意思,也沒有加入別的劇團,但他繼續(xù)演出,只是換了讓楊家人更崩潰的方式。
楊士承自己去演出,像流浪歌手那樣,到廣場、商業(yè)街、旅游點找地方演,他帶兩個偶,演兩個角色,兩種唱腔隨意轉換,倒常常吸引了不少人圍觀,有人放下一點零錢。楊士承演得最多的是靈的故事,因為只有一個人,有很多戲份改為靈獨白,那戲就顯得更為怪異。
這像什么樣子?有一次,楊士婉在某商業(yè)街找到楊士承,楊士承正演著靈的故事,楊士婉指著靈說。
楊士承以為楊士婉又在嫌靈不男不女太奇怪,他心里答,人本沒有男女,靈是人。
楊士婉接著說,你以后怎么生活?總不能老這樣吧。
楊士承不明白,為什么不能這樣。
原載《延安文學》2020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張?zhí)祆?/p>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非雌非雄? 唯靈而已
王哲珠
楊士承是某種狀態(tài)、某種嘗試、某種可能性,是關于生活、關于人世、關于心靈的。
入戲時,手中牽著的偶是男人,楊士承就是男人,牽著的是女人,楊士承就化為女人。不單是唱腔、偶的動作身段,楊士承呈現(xiàn)的都是獨屬于男人和女人的味道,展示男人女人天差地別又同脈相承的心靈。他在男人和女人間自在游走,在那樣的時刻,消失了雌雄界限,演的是人本身,表達的是人心的內里。他進入無數(shù)種人生,演繹各種各樣的角色,文臣、武將、才子、佳人、帝王、平民、商賈、匠人、奸惡、良善、智者、愚夫……將自己忘干凈,成為角色本身,但每個角色又都是他自己,他演的永遠是自己。
楊士承的世界里只有偶,他選擇并用盡全力護住屬于自己和偶的那方天地,將之打造成一個人的萬千世界。因為這個世界,他遠離了“生活”,成了“正常人世”中“怪異”的存在,他格格不入。對這“格格不入”,楊士承不在意、不煩惱,甚至沒有清晰的意識,因此他平和,沒有怨意和緊張感。我想要的就是這份平和與不以為意,事實上,他與人世是那樣相融。楊士承成為我的某種愿想,他那樣淡漠現(xiàn)實生活,又那樣熱愛人世。對人世,他是如此純粹又如此世故,如此笨拙又如此通透。表面的冷漠是另一種真誠,尊重了自己也尊重了他人。
楊士承最終進入“戲”的最核心,創(chuàng)作了劇本《靈》,塑造了靈這個人物。創(chuàng)作和塑造這樣的表達對楊士承過于輕飄和淺薄了,那是他真正向外界展現(xiàn)自己,是他與這個世界最積極的交流,也是與自己的對話。靈亦男亦女,這是楊士承想嘗試的存在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最終成為隱喻,詮釋的是美本身和靈性本身。雌之美,雄之美,非雌非雄之美,靈性跨越了所有界限。靈對自身來路和去路的找尋,是對美與靈性的找尋。找尋是出世的,俗世對這樣的找尋多多少少有些忌諱;找尋也是入世的,俗世靈魂都深藏著這樣的渴望。
靈最終接受了自己,接受了所有的偏見與寬容,放開那件隱身衣。靈放下了一些東西,也收獲一些東西,真正進入了生活本身。缺陷也好,圓滿也罷。至此,楊士承也成為一種隱喻。
王哲珠,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在各文學雜志發(fā)表小說近兩百萬字,有小說被各種選刊轉載。
出版長篇小說《老寨》《長河》《琉璃夏》《塵埃閃爍》《我的月亮》《姐姐的流年》,
中篇小說集《琴聲落地》《什么都沒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