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川

程幼薇13歲時猛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看起來幸福的四口之家里，自己不過是為了救哥哥性命而被生下來的“工具人”……

真相：我就是個“工具人”

從記事起，程幼薇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哥哥程瑋寧跟別的小孩不同：每日早睡早起，炸雞薯條蛋糕冰激凌一律不允許沾。媽媽趙秀紅還教育她：“你一定要健康，哪天哥哥病了，能救哥哥的只有你。”

媽媽不疼她，哥哥疼她呀。實在嘴饞得慌，哥哥會偷偷給她買冰激凌。每次看到妹妹吃得“兇殘”，程瑋寧總會心疼地說：“哥哥對不起你?！背逃邹辈幻骶屠铮骸皼]關系！哥，你再給我買一個，我就原諒你！”程瑋寧哭笑不得。

有錯哥哥扛，有好吃的哥哥都留給她。2009年，哥哥十歲生日宴上，親戚拉著她的手說：“薇薇，你是你爸媽生下來給你哥續(xù)命的……”程志友夫婦當場凌亂，程瑋寧將妹妹拉過來說：“爸爸媽媽是愛你才生你的?！?歲的程幼薇沒心沒肺，親戚的話，她沒放在心上。然而，殘酷的真相還是來了。

2015年9月28日，程幼薇正參加學校的升旗儀式，媽媽突然出現(xiàn)，將她帶去了江蘇省泰州市人民醫(yī)院。她才發(fā)現(xiàn)，早上跟她一起上學的哥哥居然躺在病床上，身上連接著許多滴滴作響的儀器，臉白得像她新發(fā)的作業(yè)本。

程幼薇嚇傻了，像個木偶一樣，又被媽媽牽去了醫(yī)生的辦公室。在這間辦公室里，13歲的程幼薇終于明白，哥哥十歲生日宴上親戚說的那番話是什么意思……

2001年，程瑋寧突然出現(xiàn)鼻血不止、高熱反復的癥狀，在江蘇省泰州市婦幼保健院被確診為白血病。程瑋寧才兩歲三個月，身體承受不了長期治療和藥物侵蝕，醫(yī)生建議做骨髓移植。程志友夫婦當即做了配型，無奈，限于當時的醫(yī)療技術，他們的骨髓不適合，而中華骨髓庫等了兩個月也沒有消息。

有一天，趙秀紅從醫(yī)生那里得知，新生兒的臍帶血有豐富的造血干細胞，治療血液系統(tǒng)、免疫系統(tǒng)方面的先天性疾病效果好。而且，臍帶血干細胞與人體配對成功率較高，排斥反應少，移植時感染病毒的機會也少。

與其干坐苦等，不如主動出擊。趙秀紅說服程志友生二胎。就算懷孕期間等到了骨髓，二寶的臍帶血在兒子白血病復發(fā)時也能救他的命。2002年，趙秀紅提前剖宮產(chǎn)下女兒程幼薇，保存了她的臍帶血。程瑋寧在最快的時間里接受了妹妹的臍帶血干細胞移植手術。在醫(yī)院治療了八個月后，程瑋寧出院。趙秀紅夫婦定期帶程瑋寧去醫(yī)院體檢，嚴格注意孩子的健康和作息。怕兒子將來白血病復發(fā)，還需要女兒的造血干細胞，他們對女兒的作息和飲食管控極為苛刻，以此來保證她的健康。

程幼薇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許多童年苦逼畫面：不能放肆吃冰激凌和炸雞，不能睡懶覺，不能在晚上多看幾集動畫片……她似乎明白媽媽說的“哥哥生病了，只有你能救他”是什么意思，也看懂了那些年哥哥說“對不起”的原因。

程幼薇有些茫然地看著心急如焚的爸爸媽媽，又看看醫(yī)生那一張一翕的嘴。醫(yī)生嘴里蹦出的一連串醫(yī)學專業(yè)術語，提示各種注意事項和可能的風險。她畢竟是個孩子，害怕地看向父母?？蓩寢尭緵]看她，醫(yī)生話還沒說完，媽媽就搶白道：“醫(yī)生，我們都同意，趕緊給她做檢查吧?！背逃邹毙睦镆徽?。

采血的過程很漫長。程幼薇整整躺了四個小時，一動也不敢動，全身都僵了。結束后，她剛坐起來，雙眼一黑，天旋地轉。媽媽進來都沒看她一眼，就急匆匆地跟著采血的醫(yī)生離開了。

程幼薇躺到一張空床位上休息，等著爸媽來看她，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丶液?，父母也沒空管她。幾天后，趙秀紅終于回家了。程幼薇準備向媽媽撒個嬌，討點兒關注。誰知，趙秀紅卻說：“前幾天提供的干細胞不夠，你要再抽一次?！?/p>

當針頭再次刺破身體，看著血液汩汩而出，程幼薇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她緊緊地看著媽媽，可媽媽好像很忙、很著急，根本無暇顧及她。她只聽到媽媽、醫(yī)生和護士在談話，說哥哥免疫力低下，還需要她提供血小板和淋巴干細胞。

第二次采血完畢，程幼薇覺得自己像張薄紙，快飄起來了?？伤廊豢床坏桨謰尩挠白印３橥暄?，醫(yī)生囑咐趙秀紅多給孩子吃含鐵元素豐富的食物補一補。程幼薇回到家，趙秀紅做好飯，她故意“絕食”，想看看父母的反應。誰知道，趙秀紅自己吃了兩口就趕去了醫(yī)院，根本沒關注她。

父母天天守在醫(yī)院里。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是倒頭就睡，連跟她說話都那么敷衍。程幼薇第一次像個大人那樣懷疑人生：“原來，我真的是個‘工具人?！?h3>拯救：別把我哥帶走

向來活潑開朗的程幼薇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憂心忡忡，上課、寫作業(yè)都心不在焉。關系要好的同學朋友找她，她也一副懶懶的模樣，不太愿意搭理。同學和老師都以為，她在為哥哥的病情擔憂。住院的程瑋寧，好幾天沒見到妹妹，給妹妹發(fā)信息，一直沒有收到回音。

2015年10月，程瑋寧第二次干細胞移植手術成功，留在醫(yī)院接受排異治療。程志友和趙秀紅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雙雙回了家。

一到家，程志友發(fā)現(xiàn)，女兒頹唐地呆坐在窗邊，不由得生氣：“哥哥做手術，你都不去醫(yī)院看一眼。他自己病著，還老記掛著你?！背逃邹睕]好氣地摔門進了房間。

11月的一天，正在醫(yī)院照料兒子的趙秀紅，突然接到女兒班主任的電話。她和丈夫趕去學校才知道，向來乖巧的女兒在考場上呼呼大睡，還交了白卷。其他老師也表示，她上課不聽講，情緒陰晴不定，也不理人。

趙秀紅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程幼薇冷著一張臉拒絕溝通。一向嚴厲的趙秀紅忍不住訓斥道：“你看看你哥哥，他學習上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背逃邹焙鸹厝ィ骸澳銈兙褪菫榱司雀绺绮虐盐疑聛淼模‖F(xiàn)在利用完我了，干嗎還要管我？”

趙秀紅愣住了。老師趕忙打圓場。程志友上前攬住她的肩膀說：“閨女，爸媽從來沒有這么想過?！背逃邹币话淹崎_他，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學校。那天，她游蕩到晚上十點才回家。

這次爭吵后，程幼薇跟父母陷入冷戰(zhàn)。老大還在醫(yī)院，小的眼見著憔悴了下去。程志友夫婦心力交瘁。有一天，程瑋寧問媽媽：“妹妹怎么了？一次都沒來看我，也不回我的信息，朋友圈還把我屏蔽了?！壁w秀紅謊稱程幼薇手機被老師收走了。

程瑋寧心思敏感，一眼就看出媽媽在撒謊。再三追問下，趙秀紅將所有事都告訴了他。他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焦慮、失眠，免疫力急劇下降。不久后開始咳嗽，繼而出現(xiàn)了肺部感染。

趙秀紅又將程幼薇拖到了醫(yī)院，隨時為救程瑋寧的命準備著。程幼薇覺得自己像科幻小說里的克隆人，自己的存在就是為宿主提供血肉器官和養(yǎng)分。她冷冷地聽著醫(yī)生講解哥哥的病情，醫(yī)生讓她做什么檢查她就配合著。

檢查結果顯示，程幼薇貧血，營養(yǎng)不良。這種情況是沒法提供造血干細胞和骨髓的。程志友夫婦不敢相信：“幾個月前檢查，她身體很健康啊?！?/p>

醫(yī)生突然問：“孩子有在學校遭霸凌嗎？”程志友夫婦蒙了，自從兒子白血病復發(fā)，他們的注意力全在兒子身上，女兒在學校的情況，他們一概不知。

醫(yī)生坦言，在給程幼薇做檢查時，他們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新舊傷痕。如果不是被家暴或校園霸凌，那么，她極可能精神狀況出了問題，有自我傷害的傾向，這是青少年抑郁的初期癥狀。

聯(lián)想到近期女兒的反常，程志友夫婦心情沉重。得知情況的程瑋寧，既心疼妹妹，又埋怨父母?？烧f來說去，都怪自己得了這個病。因情緒低落，他的病情出現(xiàn)反復。

兩個孩子都陷入危機，程志友夫婦這才深刻意識到，長期關注生病的兒子，不僅讓兒子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還傷害了女兒。

程志友和趙秀紅當面向女兒道歉：“是爸媽忽略了你的感受。但你要相信我們是愛你的?！?/p>

趙秀紅哽咽著說：“你給了哥哥兩次生命，才讓我們一家四口齊齊整整在一起。如果生病的是你，哥哥和我們也會不顧一切地救你?！?/p>

程幼薇淚眼模糊，腦海里全是哥哥給她買冰激凌、幫她背鍋的畫面……

趙秀紅也在主治醫(yī)生的提點下，悄悄改變對待女兒的態(tài)度。為了多抽時間陪程幼薇，她去醫(yī)院陪護兒子，會把女兒帶上。只是，程幼薇還是態(tài)度冷淡，不說話，也拒絕去看心理醫(yī)生。

主治醫(yī)生遇上有空，會刻意找程幼薇聊天，給她講各種癌癥的常識、發(fā)作機制和發(fā)病后病人面臨的狀況。程幼薇漸漸從專業(yè)角度了解了白血病。在病房寫作業(yè)時，她親眼見到病友們化療時的痛苦，也親眼見到哥哥被病痛折磨的模樣。她似乎漸漸明白了，父母從死神手里搶回哥哥，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2016年3月26日，程幼薇在病房寫作業(yè)，突然，臨床病友的生命體征檢測儀響了。很快，一大群醫(yī)生護士涌入病房，將病友推了出去。可過了很久很久，那個人都沒有再被推回來。之后，那個一直守在那位病友床前的和善大嬸回病房，默默收拾東西。

“或許有一天，哥哥也會這樣猝不及防地離開。”一想到這點，程幼薇渾身發(fā)抖。程瑋寧發(fā)現(xiàn)了妹妹的異樣，緊緊抱住了她。她感受到了哥哥掌心的溫度。那一刻，她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別把我哥帶走！我的血可以救他！”

愿望：做你的守護神

程幼薇無法想象，沒有了哥哥，她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健康起來，守住哥哥。她主動配合主治醫(yī)生和爸媽對她身體的管理，還每周兩次去精神科接受心理咨詢。

見妹妹積極接受心理治療，程瑋寧總算放心了，精神頭慢慢恢復了。兒子病情穩(wěn)定了，女兒的態(tài)度也軟和了，日子終于慢慢理順了。為了彌補女兒，趙秀紅下班了就去學校接女兒放學。

有一天，母女倆經(jīng)過一家肯德基店，趙秀紅看到女兒咽了下口水，便拉著女兒推門進去。程幼薇一愣，說道：“我不能吃的，我得健康才能救哥哥。”趙秀紅眼睛一下就紅了：“是媽以前對你太苛刻了。這些東西偶爾吃，不礙事。”

程幼薇接受了一個多月的心理治療，精神好了很多。父母和哥哥的情感支持也漸漸消解了她“工具人”的心結。有一次，親友們?nèi)ヌ酵态|寧，聊天時，程瑋寧面帶愧色地說對不起妹妹。程幼薇說：“我已經(jīng)擁有了健康的身體，哥哥有多一點爸媽的愛也挺好的。”程瑋寧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說：“爸媽給我們的愛一樣多，而且，你還有我這個老哥的愛呀！”這熟悉的動作，果真是她親愛的老哥。

2016年5月，經(jīng)過治療，程瑋寧康復出院，程幼薇的心結也徹底打開了。

2016年9月，程瑋寧回到了校園。像從前那樣，早上，他們一起上學。程幼薇嘴饞了，哥哥給她買冰激凌。只是，程瑋寧再也不用偷偷給她買，她也不會纏著哥哥再多要一支。自己健康，才能守護好哥哥。程幼薇最佩服的是，大病初愈的哥哥還是那么自律，休學一年成績也沒掉下去。她自問，倘若是自己遭遇這樣的病痛折磨，肯定沒有哥哥這樣堅強。潛移默化中，程幼薇也變得自律起來。

2018年，程瑋寧將參加高考。這可把程志友和趙秀紅忙壞了，反倒是兩個孩子比他們要放松。這兩年，兄妹倆比著賽讀書。畢竟，程幼薇可不想成為學霸哥哥的學渣妹妹。

2018年9月，程瑋寧如愿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趙秀紅夫婦做了一桌子菜為兒子慶祝。程瑋寧薅著程幼薇的頭發(fā)，笑著說：“還是妹妹給我的造血干細胞給力。”程幼薇甩開哥哥的手，“嫌棄”道：“我都是高中生了，還被薅頭發(fā)，太沒面子了?！笨粗妹玫靡獾男∧?，程瑋寧也沒忘了調侃她幾句。

開學，程幼薇和爸媽一起送哥哥去學校。臨別時，看著哥哥意氣風發(fā)的模樣，程幼薇暗暗下決心，三年后，考取醫(yī)科大學，一路保護哥哥。

高中生活枯燥無聊，又壓力山大。幸好，程幼薇有個管家婆一樣的哥哥，成天在她耳邊叨叨：“昨天下晚自習怎么沒給我電話？不是說好了給你講題嗎？”“你個女孩子，別偷偷打游戲啊?！薄霸诩覄e惹爸媽生氣，零用錢不夠跟哥說……”

同學們都羨慕她有個這么好的哥哥，可程幼薇卻無比嫌棄：“整天叨叨，好煩！”在哥哥這個榜樣的激勵和監(jiān)督下，程幼薇的學習成績很不賴。

2020年，因為疫情原因，復習備考都在家里進行。沒了老師的實時指導和監(jiān)督管理的高三生痛不欲生。

不過，程幼薇的痛不欲生，是因為哥哥程瑋寧的監(jiān)管實在太到位。他像個老媽子，每天盯著她上網(wǎng)課，稍微放松一下，就被哥哥抓到了。程幼薇“譏諷”他說：“哥，你是不是上網(wǎng)課不用心啊，不然咋能時刻盯著我？”

有時，程幼薇刷題到深夜，程瑋寧總是能適時地遞上溫牛奶、糖水蛋。程幼薇吃得開心之余還要吼他：“你給我去休息！你要是再把身體搞垮了，我忙著復習備考，可沒空搭理你！”

2020年8月，江蘇高考成績公布，程幼薇以遠超一本線47分的成績，被南京醫(yī)科大學臨床醫(yī)學專業(yè)錄取。她始終記得哥哥的主治醫(yī)生對哥哥和她的幫助。正是因為有無數(shù)像他那樣的醫(yī)學工作者無私付出，才使得曾經(jīng)被稱為“血癌”的白血病有了被治愈的可能。

入學第一天，程幼薇給自己定下了成年后的第一個十年計劃：專心向白血病治療方向進發(fā)，為拯救更多被白血病折磨的病人而努力。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