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瀅

不對勁的夢泡

畫夢師彩鹽的臉上閃著細(xì)膩的光，彩色的頭發(fā)濃密又卷曲，層層疊疊地蕩漾在海水里。

彩鹽獨(dú)自居住在深海的畫殿里，常常悄無聲息地在水面下游走，小魚們見了她，總是喜歡在她的頭發(fā)和衣裳上嬉戲，將她點(diǎn)綴得更為美麗動人。

深海里的畫殿是一個長滿了珊瑚、水草，游動著很多水母的地方，常常有無數(shù)的魚群游過。畫殿的門楣上寫著：予人歡樂、喜悅、恐懼、驚嚇、安慰。

彩鹽是給人類畫夢的。人類白天零碎的記憶會形成夢泡，一到傍晚，這些夢泡會落入深海的畫殿里。彩鹽打開夢泡，然后再用自己的畫筆把里面零碎的記憶與顏料組合起來，形成一個全新的夢泡。之后，彩鹽將夢泡帶到海面上，將它們吹向天空。飛走的夢泡會回去尋找自己的主人，并成為他們當(dāng)天晚上的夢。

和其他住在云上或山間的畫夢師一樣，除了迎接千年一次的畫神巡視，其他時間彩鹽都是自由的。比如現(xiàn)在，她正在給自己制作一條新的長裙。彩鹽想：今天的天氣這么好，傍晚的夕陽一定美極了，到那時，我穿著新的長裙到海面上去，一定很飄逸！

她一邊縫制長裙，一邊注意著海水的顏色。恰好，當(dāng)長裙完成，工作的時間也到了。

畫殿里出現(xiàn)了充滿記憶碎片的夢泡，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彩鹽打開。人類的記憶碎片瞬間四處漂散——幾片葉子、一個窗戶、奔跑的腳步聲、隱約的笑聲、裙子的白色花邊、河邊的小木屋、兩只鴨子、空無一人的走廊……

彩鹽拿起手中的畫筆，輕柔地描畫起來。那些零碎的記憶，在彩鹽的畫筆下變得完整，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圖案。不一會兒，畫殿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夢泡，每個夢泡上還有與主人對應(yīng)的編號。

很快，新夢泡漂滿了整個畫殿。

彩鹽換上新的長裙，將夢泡收到吹夢花里，悠然地浮到了海面上……

夕陽無限，暮色正緩緩降臨，海水被彩鹽的長裙染成了五彩斑斕的模樣。彩鹽舉起吹夢花，輕輕一吹，夢泡脫離花萼，漸漸變大。這些五彩繽紛的夢泡慢慢升上天空，飄散不見。

多么美麗的景象?。〔墅}喜歡畫夢師的工作，做多久也不覺得厭倦。

可是，有一天，彩鹽發(fā)現(xiàn)畫殿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不對勁的夢泡。

這個夢泡不像其他夢泡一樣輕盈，它非常沉重。彩鹽打開夢泡，面前浮現(xiàn)出的是一個女孩的臉，她的名字叫阿哩。

阿哩

阿哩的家住在海邊。可是，阿哩害怕大海，因?yàn)樗陌职謰寢尦藵O船出海后，消失在了大海上。

從小，阿哩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非常疼愛阿哩，她們在老石屋里過著平淡又快樂的日子。

白天，阿哩去上學(xué)，奶奶就摘一些院子里的青菜，拿到街上去賣?？臻e的時候，她還幫別人補(bǔ)漁網(wǎng)貼補(bǔ)家用。到了阿哩快放學(xué)的時候，奶奶就站在院子外的臺階上，等阿哩回來。一看到阿哩的身影，奶奶的臉上就笑開了花。

晚上，奶奶給阿哩做她喜歡吃的飯菜——香噴噴的紅燒小雜魚，綠油油的素炒青菜，甜甜的水果粥，再配上一小碗米飯。阿哩總能吃得飽飽的。晚飯后，她們就開始聊天，阿哩告訴奶奶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老師今天穿了條黃裙子啦，同桌往她課桌抽屜里塞紙條啦，體育課上她跑了第二名啦……奶奶一邊聽一邊樂，兩個人笑個沒完。

周末，阿哩不上學(xué)的時候，就和奶奶一起坐在家里的青石板上曬太陽。有時，鄰居家的大黃狗溜達(dá)著來了，也躺在她們身邊一起曬。

如果需要出門買東西，阿哩就幫奶奶挎著籃子，或者拎著袋子。奶奶看到后笑著說：“小時候你在小包袱里‘咿咿呀呀’地哭，小臉蛋兒通紅通紅的。看看現(xiàn)在，都能幫我干活了，多厲害！”

可是現(xiàn)在，奶奶笑得越來越少了。因?yàn)槟棠躺×?，?jīng)常渾身無力，可醫(yī)生也看不出什么問題。奶奶說，自己的大限可能到了。

阿哩知道，奶奶說的“大限”，意思就是去世。每次奶奶這么說，她就捂著耳朵不聽。阿哩希望奶奶快點(diǎn)好起來，她希望回到從前，讓奶奶牽著她的手，帶她到集市上去，到碼頭上去，到山坡上去。

在學(xué)校里，阿哩的成績非常好，可是她的心情糟透了。課間她總是悶悶不樂，再也沒有心思和同學(xué)玩鬧了。回到家里，阿哩要照顧奶奶，她學(xué)會了做飯、打掃衛(wèi)生。

可是，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弱。阿哩的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一直放不下。

旋風(fēng)一樣的彩鹽

彩鹽看著夢泡里的記憶碎片，終于明白了它為什么會如此沉重——它的主人正承受著超出年齡范圍的擔(dān)憂和悲傷。

彩鹽提著這個夢泡，來到了藏書閣。她想查查《畫夢大典》，看看怎么能讓沉重的夢泡變得輕盈。

這是一本厚重得幾乎無法用雙手拿起的大書，里面記載了各種畫夢的方式和絕招。其中經(jīng)典的夢境畫法，彩鹽已經(jīng)背誦得滾瓜爛熟;用來渲染美夢或噩夢氛圍的音樂和歌曲，她也能清楚地記得?？煞税胩?，她也沒找到解決方法。

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注釋里，說不定藏著什么秘密方法。她仔細(xì)地查看那些小字，但是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一定有什么特別的辦法！

彩鹽一行行地看啊查啊，天色微明時，她的眼睛累得都要睜不開了。這時，余光里出現(xiàn)了一行小字：畫夢師到人類生活的地方采集真實(shí)的素材碎片，加上大海的呼吸做引子，夢泡即可輕盈。

啊！這就是秘訣！

要到人間去嗎？彩鹽猶豫了。她已經(jīng)幾千年沒有離開過大海了，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適應(yīng)沒有海水的世界。

可是，看著手里沉甸甸的夢泡，想著無助的阿哩，彩鹽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出發(fā)了。

彩鹽穿越大海，全力往岸邊游去。

清晨揚(yáng)帆啟航的水手們看到了五彩斑斕的漩渦，還沒來得及驚嘆，彩鹽就不見了。水手們?nèi)嗳嘌劬?，覺得是自己眼花了。海里的魚兒發(fā)現(xiàn)身邊的水流急涌而過，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等看到彩鹽的身影后，它們忙問：“發(fā)生了什么危險嗎？”

彩鹽把自己要做的事情講給大家聽，所有的魚兒都表示要送她到岸上去。慢慢地，彩鹽身旁聚集了一支龐大的隊(duì)伍。大家高聲喊道：

“到大海邊緣去，到人類生活的地方去！”

“到大海的外面去，找到阿哩！”

“畫出一個輕盈的夢泡，送給那個人類女孩！”

大海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樣激情四射的事情發(fā)生了，彩鹽也有些興奮。

輕盈的夢泡

海水和沙灘之間有一條白色的奇妙界限。它時而清晰，時而消失不見。但作為海里的畫夢師，彩鹽卻看得分明，她越過那條界限，慢慢向沙灘走去。海水漸漸從她身上褪去，她的皮膚變得越來越干，破碎的貝殼和斷了的枝條刺痛了她的腳。但她沒有在意，徑直走向一塊礁石，攀了上去。她要采集的，正是海浪撞擊礁石時出現(xiàn)的排山倒海的白色水沫。那是海的呼吸，是讓夢泡輕盈的引子。

采集白色水沫花了彩鹽很長時間。等她抬起頭來，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彩鹽眺望了一下遠(yuǎn)處，深吸一口氣，向村莊走去。她必須去阿哩生活的地方采集碎片。

阿哩的家在漁村最偏僻的地方。一間有些年頭的老石屋矗立著，石壁縫隙里長著很多雜草。院子里的蔬菜長得正好，絲瓜從藤架上垂了下來。

透過窗戶看去，阿哩穿著汗衫短褲，扎著馬尾，正利索地做著家務(wù)。她看著奶奶笑，笑得很開心：“奶奶，我們今天喝牡蠣湯好嗎？”奶奶躺在床上，微微點(diǎn)頭。

彩鹽不禁在心里嘆道：“阿哩真是太懂事了！為了不讓奶奶擔(dān)心，她一直笑著面對生活，把難過和悲傷都留給了自己！”

臨走的時候，彩鹽采集了墻上的照片、奶奶臉上的笑容，還有屋里的各種家具，屋外的各樣蔬菜……當(dāng)然，還有斑駁的老石屋。一路上，她又采集了天空、云朵，還有遠(yuǎn)處的碼頭……這時，她身形佝僂、氣喘吁吁，手腳都已經(jīng)干得開裂了。

好不容易回到沙灘上，彩鹽強(qiáng)忍著各種不適，又采集了美麗的貝殼和活潑的浪花，然后一頭扎進(jìn)了大海里。

彩鹽的身體接觸到海水，慢慢恢復(fù)了正常。等她回到畫殿時，已經(jīng)變回了美麗的畫夢師。

拿起畫筆，彩鹽將采集回來的真實(shí)素材碎片，加上大海的呼吸，畫到了一起，制作成了一個全新的、輕盈的夢泡。

美麗的夢泡飄上了天空，飄向了阿哩和奶奶的小屋。

彩鹽目送著它，輕聲地自言自語：“阿哩，這是我畫出的最輕盈的一個夢泡，你一定要好好的！”

晚上，阿哩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海上的浪花，迎著太陽向藍(lán)天飛去。她的身下是熟悉的碼頭、熟悉的家。她看到了海邊的奶奶，奶奶的身體健康極了。于是，她開心地飛下去，拉起奶奶的手，一起在海邊奔跑。天邊的云霞映在海面上，仿佛一個五彩斑斕的女神……